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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五


  “对了!”王庆祺答道,“翰林院检讨。”

  “那么你是戊辰科的罗?”华服少年问。他的算法不错,王庆祺应该是同治七年戊辰科的进士,点为庶吉士,到同治十年大考、散馆、留馆,授职为检讨,不然就该转别的职位了。

  但王庆祺却不是,“我是庚申科的。”庚申是咸丰十年。

  “中间因为先父下世,在籍守制,所以耽误了。”

  华服少年又指着张英麟问:“他呢?”

  “这是张编修。”王庆祺代为回答。

  “你们是同年?”

  “不是!”这次是张英麟自己回答:“王检讨是我前辈,我是同治四年的。”

  “你是山东人?”华服少年问他。

  “山东历城。”

  “名字呢?”

  这话问得很不客气,张英麟怫然不悦,但就在这时候,王庆祺抛过一个眼色来,他便忍气答道:“张英麟。”

  华服少年点点头,转脸向他的俊仆看了一眼,仿佛关照他记住了这两个人的名字似的。

  “今天幸会。”王庆祺将手一伸肃客,“不嫌简慢,何妨同饮?”

  “不必!”华服少年摇摇头又问:“你的小生戏是跟谁学的?”

  “我是无师自通。喜欢徐小香的路子,有他的戏,一定去听,有时也到他的‘下处’去盘桓。日积月累,自觉还能道得其中的甘苦。”

  “‘下处’?”华服少年回头问他的俊仆:“什么叫‘下处’?”

  “戏班子的所在地叫‘大下处’。”王庆祺答说,“成名的角儿,自立门户,也叫下处。”

  “喔,那就是说,你常到他家去玩儿?”

  “对了。”

  “最近外头有什么新戏?”

  “很多。‘四箴堂’的卢台子,编了好几出老生戏……”

  “我是说小生戏。”华服少年打断他的话说,“生旦合串的玩笑戏。”

  “这……,一时倒想不起来。”

  谈到这里,一直侍立在旁的俊仆开口了,“大爷!”他说,“请回吧!别打搅人家了。”

  华服少年点点头,站起身来把手摆了两下,似乎不教主人起身送客。然后,踏着安详的步伐,回身走了。

  “这是什么路道?”张英麟不满地,“好大的架子!”

  “轻点!”王庆祺说,“我猜是澂贝勒。”

  “不对。澂贝勒我见过。”

  “反正一定是王公子弟。慢慢儿打听吧。”

  话虽如此,王庆祺年下要躲债,避到他京东的一个同乡家,没有闲心思去打听。送灶那天,张英麟不速而至,一见面就说:“我找了你好几天,真把我累坏了!”他又放低了声音,叫着他的号说:“景琦!你知道咱们那天在宣德楼遇见的是谁?”

  “是谁?”

  “是皇上。”张英麟唯恐他不信似的,“千真万确是皇上。”

  王庆祺又惊又喜,只是不断眨眼发愣,张英麟却有些惴惴然,看见王庆祺的神态,越发不安,于是把他特地找了来,想问的一句话说了出来。

  “景琦,”他小声说道:“这会不会是一场祸事?”

  “祸事?”王庆祺翻着眼反问:“什么祸事?”

  “咱们俩这么在饭庄子里拉胡琴唱戏,不是有玷官常吗?”

  “嗐!你是怎么想来的?”王庆祺觉得他的话可笑,“照你的想法,那么皇上微服私行,又该怎么说呢?”

  这话自是教张英麟无从置答,然而他也不能释然,虽不知祸事从何而来,总觉得这样的奇遇,过于反常,决非好事。

  王庆祺觉得他这样子,反倒会闯出祸来,便多方设譬,说这事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但应持之以镇静,视如无事,则简在帝心,不定那一天发现名字,想起旧事,皇帝会酬宣德楼上一曲之缘,至少放考差、放学政,一定可以占不少便宜。

  “是的,‘持之以镇静,视如无事。’千万不能乱说,否则都老爷闻风言事,你我就要倒大霉了!”

  “对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可让另外人知道,切记,切记。”

  等张英麟如言受教而去,王庆祺一个人坐着发呆。他那表叔只见他一会儿攒眉,一会儿微笑,跟他说话,答非所问,支支吾吾,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便有些害怕了。

  “景琦,”他推着他问,“莫非你得了痰症?年近岁逼,你可千万不能替我找麻烦!”

  这一下王庆祺才醒悟过来,定定神说道:“表叔,我要转运了!”他把遇见皇帝的经过说了一遍。

  他那表叔吓一大跳:“真有这样的事?”

  “你不看我那朋友,大年下四处八方找我,为了什么?就为了告诉我这个消息。事情一点不假,机会也是太好了,就看我能不能抓住这个机会。”王庆祺说,“抓住了,好处多的是,说不定一迁一转,明年就能放个知府好缺,一洗穷翰林的寒酸。”

  听他说得这样子确凿不疑,他的表叔也代他高兴。于是王庆祺就要借钱,因为他要出门办事,而一出门就可能会遇见债主,非还帐不能过关。

  借到了钱,有一百两银子揣在身上,王庆祺便去找两个人,一个姓李,是个独眼龙,取“一目了然”之意,自号“了然先生”,而别人都喊他“李五瞎子”;另一个姓孙,行三。李五和孙三,跟卢台子一样,都能编戏,王庆祺就是想跟他们去弄几个小生戏的本子过来。

  私房秘本,自然不肯出手。王庆祺是早就算到了的,另有一套说法,说是奉密旨缮进,交升平署搬演。宫内一演,外面必定流行,岂不是一炮而红?同时答应将来抄出大内昆腔的本子,供他们改编皮黄之用,以为交换。

  这一下说动了李五和孙三,每人给了一个秘本。王庆祺便到琉璃厂的南纸店,买了上好的宣纸,叫店里的伙计,打好朱丝格,带回他亲戚家,聚精会神地用端楷誊正,再送到琉璃厂用黄丝线装订成册。

  这两个本子,一个是李五瞎子所编的《悦来店》,取材于一个没落的旗下达官所写的《儿女英雄传》,安公子在悦来店巧遇侠女何玉凤的故事。另一个名为《得意缘》,描写落魄书生卢昆杰,为“山大王”看中,许以爱女狄云鸾。后来卢昆杰发觉老丈人竟是打家劫舍的“寨主”,不甘辱身盗窟。而狄云鸾倒也深明大义,为成全夫婿弃暗投明的意愿,临时授以“雌雄镖”绝技,卢昆杰得以一路击退守路的头目,安然下山。这两个本子,都是小生戏,都有旦脚,允文允武。场子相当热闹,王庆祺揣摩皇帝的意旨,认为一进呈必蒙嘉许。

  但是,进呈得有条路子,最简捷有效的,是找御前当差的太监,不过得要花钱,钱数多少,视身分而定。王庆祺心想,这非得找张英麟不可,他是那里得来的消息,便由“那里”设法进呈。

  “路子倒有,我怕惹祸。”

  “你无须怕!”王庆祺指着那两个装潢得异常精致的本子说:“你看看后面!有祸我独当,有福则必是同享。”

  张英麟翻到最后一页,只见末尾写着一行蝇头小楷:“臣王庆祺跪进”。便点点头说:“也罢!我找人去办。”

  他找的是一个他的同乡,开饭庄子的郝掌柜,跟宫中的太监很熟,讲明四十两银子的使费,一定进到乾清宫,不过日子不能限定,要看机会。

  “可以,可以。”张英麟特别叮嘱:“可要说清楚,是翰林院王检讨王庆祺所托。银子请你垫上,年内一定归还。”

  “银子小事。”郝掌柜好意问道:“不过你何必买了花炮给别人放?”

  张英麟不敢说怕惹祸的话,因为这一说,郝掌柜可能会迟疑顾虑,事情就办不成了。“其中有个缘故,”也说,“改天得闲,我跟你细谈。”

  郝掌柜倒真是热心人,经手之际,自作主张,说明是王庆祺跟张英麟两个人“对皇上的孝心”。受托的那个太监,便找了乾清宫的太监梁吉庆,转托小李进呈。

  “你拿了人家多少钱?”小李笑道,“跟我说了实话,我替你办。”

  “包里归堆四十两银子,你也看不上眼,我也不忍心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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