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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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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面静悄悄地在梳妆,外面却又有报喜的到了。这是崇绮自长女贵为皇后后,第三次蒙受恩荣。最初是封三等承恩公,公爵照例该有一份内廷行走,或者扈从仪驾的差使,所以第二次被授为散秩大臣,这是闲散宗室例授的职衔,无俸无禄,亦不须当差,好听的就是“大臣”二字。 此刻第三次加恩,对崇绮来说,相当实惠,内阁所奉的上谕是:“委散秩大臣三等承恩公崇绮以内阁学士候补。”他原来是翰林院侍讲,五品官儿,这一下连升三级,内阁学士是二品,等一补实,照例还可以兼礼部侍郎,外放必是巡抚,如果当京官,则在各部转来转去,都是“堂官”。这一道恩旨,相当于十年的经历,崇绮自然感激天恩。 除了崇绮,还有凤秀,在同一道恩旨上,以四品京堂候补,转眼也在“小九卿”之列,可以参与“廷议”了。他家此时的热闹,亦不输于崇家。但盈门贺客,想法大不相同,一种是因为他家也是满洲世家,上两辈子的交情在,纯粹照世俗礼法行事,属于普通的应酬。一种是因为凤秀的女儿,本该正位中宫,却委屈地降级为妃,此刻特地来庆贺,兼有安慰道恼的意思。再有一种目光锐利,从夹缝中看出慧妃这位妃子,非比等闲,一则是慈禧太后所看中的,而慈禧太后即使撤帘归政,对亲生儿子的皇帝,一定仍旧有“怎么说便得怎么依”的力量,而慧妃又在慈禧太后面前说得动话,这样就是一条很好的门路。再则,慧妃的艳丽,谁都不能不承认非皇后所及,皇帝目前听了慈安太后的话,立了阿鲁特氏为后,但将来得宠的必是慧妃。如果蒙古皇后天年不永,慧妃自然继位中宫,凤秀也还有封公爵的时候,等那时再来巴结,可就晚了。 但是,尽管慧妃也是钦派大臣为正使、副使、持节册封的,奉迎的典礼,却是不可同日而语。慧妃不过八对宫灯、一顶黄轿,由东华门抬进宫去,而皇后进宫,光是宫灯就有三百对,由身穿红缎绣花褂子的校尉持着,照耀得亮如白昼,以致九月十四将满的月亮,黯然失色。 凤舆是子初一刻出后邸的,“导子”早就在戌时便已出发,全副皇后的仪仗,旌旗宫扇,平金绣凤,在三百对宫灯和无数喜字灯笼中,闪耀出令人眩目的异彩,然后便是御前侍卫扶着轿杠的凤舆,后面跟着无数马匹,两福晋八命妇之后,是扈从的王公大臣。整个肃静的行列中,也只有这一部分马蹄历乱,偶尔夹杂着马嘶和喷鼻的声音,正如“鸟鸣山更幽”的境界一样,有了这些声音,反更显得奉迎仪仗的庄严肃穆。 在这万民如醉,目眩神迷的当儿,皇帝却在乾清宫闲得发慌,也许是等得不耐烦,也许是跟天下做新郎的人一样,必有这种忐忑不安的心情。反正皇帝只觉得时间过得太慢。 “什么时候了?”他问小李。 小李还未及回答,只听自鸣钟已响起宽宏悠扬的声音,看一看,长短针相交在正中,小李便笑嘻嘻地跪下,高声说道:“这会儿正交子正。九月十五,万岁爷的大喜吉期!” 在殿外待命的八名少年亲贵,以载澂为首,正也因为时交九月十五的正日,进殿叩贺,同时报告一个消息,说慧妃已经进宫,安置在长春宫后面的咸福宫。 皇帝没有说什么,依然是关注着皇后进宫的时刻,正想发问时,只听午门楼上——五凤楼的钟鼓齐鸣,这表示母仪天下的皇后,已由大清门进宫了。 “是时候了!”载澂请个安说:“请旨启驾。” “好,走吧!”皇帝点点头说。 于是传旨领侍卫内大臣伯彦讷谟诂,准备启驾到坤宁宫,作为迎候皇后的表示。在御用的软轿前面,由那八名少年亲贵执着宫灯引导,御前大臣和御前侍卫扈从着,在礼部堂官照料之下。皇帝出乾清门,再折回东一长街,入景和门,进坤宁宫,在大婚洞房的东暖阁前殿休息。 这时皇后的凤舆,已经由御道到了乾清门,抬过一盆极旺的炭火,四平八稳地停好,皇后在两福晋、八命妇及女官护持着,跨出轿门,只见她一手拿一个苹果,随即有女官接了过去,同时惇王福晋捧着一个红绸封口的金漆木瓶,交到皇后手里,里面盛着特铸的“同治通宝”的金银线和小金银锭、金玉小如意、红宝石,以及杂粮米谷,称为“宝瓶”。 等皇后捧稳了“宝瓶”,奉册宝的龙亭方始再走,沿着御道经过乾清宫与昭仁殿之间的通路,进入乾、坤两宫之间的交泰殿。这个殿不住人,只有两项用处,一项是“天地交泰”为帝后大婚行礼之地,一项是储藏御宝。这天晚上,两项用处都有。礼部堂官先奉皇后册宝入藏,然后在殿门前另作了一番布置,横放朱漆马鞍一个,鞍下放两颗苹果——就是从皇后手里取来的那两个,上面再铺一条红毯。 六对藏香提炉,引导着皇后跨过“平平安安”的苹果马鞍,被引导到西首站定,这就到了拜天地的时刻。皇帝这面也是算好了时刻的,等皇后刚刚站好位置,皇帝也由坤宁宫到了,站向东首与皇后相对而立,在繁密无比的鼓吹声中,一起下拜,九叩礼毕,成为“结发”。 拜了天地拜寿星,拜完寿星拜灶君。灶君在坤宁宫正殿,而坤宁宫的正殿,就仿佛缸瓦市“沙锅居”的厨房,每天都要煮两头猪。这里不但是厨房,而且还是宰牲口的屠场,一进门便是一张包铁皮的大木案,地上铺着承受血污的油布,桌后就是称为“坎”的一个长方形深坑,坑中砌着大灶,灶上两口极大的铁锅,每口锅都可整煮一头猪,锅中的汤,自砌灶以来,就未曾换过,还保存着两百多年前的余味。 这是皇家保存着满洲“祭必于内寝”的遗风,在所有的宫殿中,只有坤宁宫的规制,与前代完全不同,是照太祖天命年间,盛京清宁宫的式样重建的。在俎案锅灶以外,神龛就设在殿西与殿北两面,殿西的神龛悬黄幔,所供的神是关圣帝君,享受朝祭,殿北的神龛悬青幔,所供的神,尊名叫“穆哩罕”,享受夕祭。 照规矩说,无论朝祭、夕祭,都应该皇帝皇后亲临行礼,但日子一久,成为虚文,除了大祭以外,日祭都由太监奉行故事,执事太监分为司香、司俎、司祝,杀猪就是司俎的职司。 无分晴雨寒暑,每天半夜里必有一辆青布围得极严的骡车,停在东华门外。门一开,首先进宫的就是这辆车,到了坤宁宫前,卸下两头猪来,经过一番仪式,杀猪拔毛、洗剥干净,放在那两口老汤锅中去煮,只加香料不加盐,煮熟了祭神。除非是二月初一,赐王公大臣吃肉,在平常日子,这些福胙照例归乾清门侍卫享受。 坤宁宫是皇后的正寝,而主持中馈是主妇的天职,因此,拜灶君亦只有皇后行礼。同时礼部和鸿胪寺等等外廷的执事,恭襄大礼,到此作一结束。坤宁宫以内的繁文缛节,与这些人无涉,可以退下了。 三叩礼拜了灶君,皇帝皇后在坤宁宫东暖阁行坐帐礼,吃名为“子孙饽饽”的饺子。煮饺子的是礼王福晋,一下锅就得捞起来,呈上帝后,饺子还是生的,但不能说生,咬一口吐出来,藏在床褥下面,说是这样就可以早“生”皇子。 于是皇帝暂时到前殿休息,等候福晋命妇为皇后上头。这仍然是崇厚夫人的职司,在满洲人,叫做“开脸”,用棉线绞尽了脸上的汗毛和短发,然后用煮熟的鸡子剥了壳,在脸上推过,立刻便出现了容光焕发的妇人的颜色。这一样功夫,讲究肤发之间黑白分明,截然如利刃所切,称为“四鬓刃裁”。 然后是重新梳头。双凤髻只是及笄之年的少女装束,此刻改梳为扁平后垂,无碍枕上转侧的“燕尾”,仍旧插戴双喜如意簪,另外插一朵红绒所制的福字喜花。这样打扮好了,方始抬进膳桌来开宫里称做“团圆膳”的合卺宴。 这时的皇帝,只有太监照料了。小李引入御驾,两福晋和八命妇一起请安迎接,皇帝不知是喜气还是腼腆,脸红得厉害,向两位福晋虚扶一扶,带些窘意地笑着道乏。 “五婶、六婶,这阵子把你们累着了。” “借皇上的喜气,一点儿都不累。”惇王福晋看一看她弟妇说:“咱们跪安吧!” 惇王福晋两妯娌,领着崇厚夫人她们跪安退出,却不曾走远,在殿前遥遥凝视。不久,看到太监和女官亦都退了出来,东暖阁的槅扇,轻轻地被合上了。 于是一对结发侍卫在殿前廊上,击着檀板用满洲语高唱“合卺歌”。那对“蜜里调油”的“百子双喜香油灯”,在雪白的窗户纸上,荡漾出腻人的霞光,然后听得皇后仿佛也在唱着什么。 “你听!”惇王福晋诧异地,“干什么来着?” 恭王福晋凝神静听,恰好那对“结发侍卫”唱完了“合卺歌”,一静下来,皇后的声音便很清楚了。 “……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直北关山金鼓振,征西车马羽书迟。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稍停一停,又听得清越的长吟:“蓬莱宫阙对南山,承露金茎霄汉间,……” 恭王福晋不知道那是杜甫的“秋兴八首”,但是在吟诗是听得出来的,便掩口笑着,推了她五嫂一把,轻轻说道:“皇上在考皇后呢!” 这一说大家都懂了,“亏得是状元家的小姐!”惇王福晋指指西面,也放轻了声音,“换了那面的那一位,洞房花烛可就要出乖露丑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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