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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三


  在同一个奏折中,崇厚又说,法国公使已提出职官抵命的最后限期,如果在拜折第二天下午四点钟,还未有确实答复,法国兵船就要派兵上岸,杀向京城,而大沽口的各国兵船,就在这一两天内开到了九艘之多。

  这个折子递到京城,正就是崇厚拜折第二天的下午四点钟。如果说已经决裂,则事已无及,而期限过于迫促,亦反令人有不近情理,纯为空言恫吓的感想。因此,奉旨进宫看折的恭王,对这一层倒不怎么摆在心上。

  然而曾国藩的病倒在床,却不能不重视。恭王和总理大臣们都知道,崇厚对外则资望不足,为敌所轻,对内则与情不洽,动辄获谤,已经无法再在天津立足,所请“简派重臣”,实在有此必要。为难的是这个能办洋务的“重臣”到那里去找?

  “这是个火坑,派谁谁倒霉!”宝鋆苦笑着说,“和议成不成是另一回事,先就得让那班‘清流’骂个够!”

  他的话一半是牢骚,一半也是实情。沈桂芬则比较沉着冷静,心想宝鋆的话一传出,更难找人,于是紧接着说道:“话虽如此,事情也得两面看,这时候谁要肯挺身而出,把曾爵相都未能办成的抚局办成,必享大名。再说,为国家建了大功,朝廷亦必不薄待。”

  “对了!”恭王许了愿心,“谁要是把这副担子挑了下来,我一定保他,或是换顶戴,或是调剂差使,两宫太后不能不依。”

  有此一句话,立即便有人自告奋勇,那就是以兵部尚书奉派在总理衙门行走的毛昶熙。他是河南人,也是咸丰初年投笔从戎的翰林之一,一向在他家乡办团练,比起曾国藩、李鸿章戡平大乱的勋业来,自有天渊之别。但正如俗语所说的,“没有功劳有苦劳”,在慈禧太后和恭王眼中,是个肯为朝廷出力的人。毛昶熙本人则在京朝大僚中,以知兵自名,把那些以翰苑起家,循资升为尚书、侍郎的大臣,都看作书生。这时因为法国公使以兵船胁迫,他认为以兵部尚书,总理大臣的双重资格,该去看一看虚实,因而毅然请命,打算着能够化干戈为玉帛,是一件名利双收的好事。

  有他肯不避艰险,且又是总理衙门的人,深知朝廷的意向和全案的首尾,恭王自然接纳。但与宝鋆、沈桂芬密商的结果,认为办洋务的长才,第一推丁日昌,如果真的和议决裂,则拱卫京畿,又非李鸿章不可。此外托词卧疾,遥领直隶提督衔名的刘铭传,亦该征召。商定了这些办法,立刻进宫请旨定夺。

  那几天因为承恩公惠澂的夫人病殁,作为亲生长女的慈禧太后,哀痛不已,养心殿的常朝暂免。这时,只有恭王一个人“递牌子”,两宫太后在御花园钦安殿召见,自是一奏就准,当天就下了谕旨。名义上仍旧尊重曾国藩,让他主持天津的交涉,但以“该督抱恙甚剧,恐照料或有未周,谕令丁日昌迅速赴津,帮同办理。又以丁日昌航海前来,须在旬日以外,先派毛昶熙前赴天津会办。”同时“谕令李鸿章,带兵驰赴畿疆,候旨调派。”

  于是毛昶熙带着四名随员,由京师星夜赶到天津,预备与“洋官”会议。

  毛昶熙的四个随员是,翰林院侍讲吴元炳、刑部员外刘锡鸿、总理衙门章京陈钦、恽祖贻,算是京里一等一的洋务长才,其实只有一个陈钦是好手。他在总理衙门的章京中,称为“总办”,就好比军机章京的“达拉密”,内务府的“堂郎中”,是司官的首脑。曾国藩对毛昶熙知之甚深,并不重视,倒是对这四个人,一谈之下,赞叹不绝,许为“难得之才”。

  难得的也还只是一个陈钦。在与法国公使罗叔亚、英国公使威妥玛的会议席上,他据理力争,侃侃而谈,引证各国通行的公法,指出丰大业应负激发冲突的责任,同时表示修堂、赔银以外,天津府县撤职交刑部查办,缉凶事宜正由新任天津地方官办理,安三、王三两名祸首已经照罗叔亚的要求释放,中国所应该做到的,不但已经做到,而且已经过分,不能再有所让步。

  罗叔亚被驳得无话可说,一味坚持职官抵命的要求,变成无理可喻,威妥玛自然也就挑拨不起来。等会议不欢而散,罗叔亚与威妥玛大概觉得还是总理衙门比较好对付,随即便离津进京。

  崇厚一看这情形,正是脱身之时。一则交卸了三口通商大臣的职司,便解除了天津交涉的责任,再则怕罗叔亚在天津未能讨得便宜,会跟总理衙门去找麻烦,他得从中去说好话,以排解见功。所以拿“奉使法国请入都陛辞”的理由,拜折即行,跟在罗叔亚后面,匆匆赶进京去。

  崇厚一味媚外,凡事看不清楚,曾国藩却是神明未衰,自己知道,这桩交涉,坏在误听崇厚的先入之言,一上来失之于太软弱,让法国人步步进逼,搞得枪法有些乱了。静下来细想一想,觉得罗叔亚的态度奇怪,如照起初那样的强硬,则会议决裂,接着便是法兵登岸,何以一无表示,悄然进京?

  这个疑团,很快地就被打破了。从英国通到印度孟加拉省首邑加尔各答的“电报”,传来消息,说是普鲁士跟法国开了仗,起因于西班牙发生革命,女王被废,预备迎立普鲁士王的一个亲族为西班牙王,法国的皇帝,老拿破仑的侄子,称为“拿破仑第三”的,表示反对。于是普鲁士王遣大将毛奇,领兵进攻法国。在大沽口的法国水师提督,就因为国内正有战事,必须待命行动,所以拒绝了罗叔亚的要求,怎么样也不肯开衅。

  “天佑吾华!”曾国藩大大地松了口气,知道仗是打不起来了,至少限度可以说,要法国国内再派援兵,是不会有的事。

  “中堂!”薛福成说,“法国既有内顾之忧,我们这里何妨乘机利用?”

  “不然,不然!”曾国藩大为摇头,“你莫想到《战国策》上的话!普、法两国的国情形势,几乎一无所知,而想利用重洋万里以外的战局,如何可以!这个论调发不得,一发助长了主战诸公的虚骄之气。为今之计,正宜把握良机,奏请慈圣,执持定见,促成和议。请你去拟个奏稿来,普法开仗的事,只字不可提!”

  “是的!”薛福成心诚悦服,“中堂这才是老成谋国!”

  这个奏折由曾国藩和毛昶熙会衔拜发,主旨是“请中外一体,坚持定见”,决不用兵,但兵可不用,不可不备。本打算着“投荒万里之行”,有几年苦头可吃的李鸿章,忽然得此际遇,精神抖擞地星夜带兵入卫,一路行军,一路不断上奏,同时行文军行所经各地督抚,要求供应军需。曾国藩是替他办惯了粮台的,将福建船政局购办的“京米”,截留了两万石,存放在天津,专等李鸿章和刘铭传来领。

  除了李鸿章,丁日昌亦已奉旨北上,他也是来“跳火坑”的。启行之前,先上个奏折,说“自古以来,局外之议论,不谅局中之艰难,然一唱百和,亦足以荧听闻而挠大计,卒之事势决裂,国家受无穷之累,而局外不与其祸,反得力持清议之名”,自道“臣每读书至此,不禁痛哭流涕”,因而提出看法“现在事机紧急,守备则万不可缺,至于或战或和,应由宸衷独断,不可为众论所摇”。这番话的意思,与曾国藩一样,都是请两宫太后“谋划必须决断”,抱定主旨,决无更改。言外之意,都指醇王、李鸿藻、倭仁那些人的话,万不可听。

  因为如此,没有人再发主战的议论,但一口怨气不出,都发泄在曾国藩头上。有的公然指责,有的写信质问,大致以前骂崇厚的话,现在都用来骂他,态度最激烈的则是他的同乡,甚至要把他悬在湖广会馆的那块“道光戊戌科会试中式第三十八名进士、殿试三甲第四十二名,赐同进士出身”的匾额撤除。

  以曾国藩的德高望重,尚且被骂得如此不亦乐乎,总理衙门和涉及到这件教案的部院,自然深具戒心。曾国藩挨骂最厉害的一件事,就是官声甚好的张光藻、刘杰撤任,解交刑部治罪,如果刑部真的治了罪,必然又受清议攻击,变成替人受过。刑部尚书郑敦谨,当然不会这么傻,所以当直隶臬司钱鼎铭将此两人解送刑部时,主管的直隶司郎中,拒绝收领。接着,军机承旨,发了一道上谕:“罗叔亚无理要挟,所请府县抵偿一节,万无允准之理。传谕钱鼎铭将张光藻等解赴天津,并令曾国藩等,取具该府县等亲供,以期迅速了结。”既不说治罪,亦不说免议,不知“如何迅速了结”?使得钱鼎铭深感为难。

  在曾国藩,明知刑部有意推卸责任,不但没有什么不快,反觉欣然,认为补过的机会到了,听张光藻和刘杰要请病假,一口答应。于是张、刘二人,当天离开天津,躲到外县去“避风头”。

  缉凶的事,他一样也不起劲。毛昶熙看看情势不妙,曾国藩口说“不惜得罪清议”,又说“眼前事大,千秋事小”,其实既畏清议,亦惜千秋之名。他新补了崇厚的遗缺,兼署“三口通商大臣”,会办交涉职责所在,不得不天天催曾国藩“拿办凶手”。

  一拿拿了三十多名,都是“水火会”中人,由新任天津知县萧世本审问,因为听审的百姓极多,萧世本不敢不慎重,这样便又拖延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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