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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二


  “奴才也看出来了。”

  “你替我留点儿神。”慈安太后想了想又说,“最要紧的,叫桂连得放稳重一点儿!可不能在我这儿闹出笑话来。”

  其实就有那回事也不算闹笑话。玉子虽是未嫁之身,但当宫女“司床”、“司帐”,对男女间事,无不明了,没有见过也听说过。皇帝看中了那个宫女,不但不是笑话,雨露承恩,且是美事。不过皇帝到底只有十三岁,还在读书,倘或真的为桂连着迷,慈禧太后一定归咎于这一边。为了避免是非,玉子很重视“主子”的话。

  于是她退了出来,把桂连悄悄找到僻处,告诫她说:“你在皇上跟前,可当心点儿,少笑!”

  “嗯!”桂连答应着,很快地瞟了她一眼,就象黑头里闪电一亮。

  “要命的就是你这双眼睛!”

  “怎么啦?玉子姐姐!”这一次不瞟了,却瞪大了一双眼怔怔地望着玉子,桂圆核似的两粒眼珠,不断在转。

  玉子当她是个不懂事的小妹妹,有些话不便说,说了她也不懂,想了想答道:“宫里不兴象你这个样子看人,别老是瞟来瞟去,也别瞪着眼看。你,你那两眼珠,别老是一刻不停地转,行不行?”

  “这……,”桂连低着头,嘟着嘴说:“这我可管不住我自己!”

  想想也是实话,玉子无可奈何地叹口气,“那么,”她问:“你自己的那两条腿,你管得住,管不住?”

  “那当然管得住。”

  “好,你就管住你那两条腿好了。第一、要离开长春宫,不管是谁叫你,你得先告诉我。”

  “嗯,”桂连点点头,“我知道。我一定先跟你说。”

  “第二、看见皇上来了,你得躲得远远儿的。”

  这句话一出口,桂连的脸色变了,“玉子姐姐!”她惊慌地问,“我第一天当差,可是出了什么错儿?我自己不知道啊!你,你得教给我,我一定听你的话,好好儿的当差。”

  “你当差当得挺好的。”玉子看她神态惹怜、语言娇软,心里有七分喜爱,但也有三分醋意,摸着她的脸说:“你就是当差当得太好了。”

  这叫什么话?桂连要去细细想一想,反正眼前照玉子的话,管住自己的两条腿总是不错的。因此,一见皇帝的扈从,立刻就避了开去。

  越是这样,皇帝到长春宫来的次数越多,终于,慈禧太后不能不派安德海来找了。

  皇帝还恋恋不舍,问道:“有什么事吗?”

  “请皇上去试一试龙袍可合身?”

  “拿到这儿来试!”

  “不!”慈安太后接口说道:“你去!”

  有了慈安太后的吩咐,皇帝才回到翊坤宫。“四执事”太监已经伺候了半天,由宫女帮着,七手八脚地把一袭新制的龙袍,替皇帝穿好。

  “请皇上往亮处站站!”安德海说。

  这是为了好让慈禧太后仔细看一看,但安德海的声音,就象跟个不相干的人说话那样,既无礼貌,亦无感情,皇帝心里非常不舒服。

  因此,皇帝很想借故骂安德海一顿,但转念想到不久就可以发生的,要安德海啼笑皆非的妙事,顿时把气平了下去,乖乖地走向亮处。

  慈禧太后也跟了过来,前后左右端详着,这袭明黄缎子的龙袍,在五色云头之中,绣着九条金龙,前胸后背,是蟠着的正龙,肩臂之间,是夭矫的行龙,另外加上“五福捧寿”、“富贵不断头”等等花样,下摆绣出石青色的海浪,称为“八宝立水”,配上朱纬东珠顶的朝冠,益发显得威仪万千,眩人心目。

  慈禧太后非常满意,点点头说:“挺好的!”

  怎么好法,皇帝却还不知道,他只能俯身下视,看到胸前的衣服,到底穿在身上是何形相?无从想象。便忍不住大声喊道:“拿镜子来!”

  两名宫女拿了大镜子来为皇帝照着,前前后后看了半天,他在得意中有些忸怩和拘束,不由得就扭肩摆手,作出不大得劲的样子。

  “穿上龙袍更不同了。”安德海说,“皇上得要更守规矩才好。”

  “是啊,要稳重!”

  从这句话为始,慈禧太后大开教训,说正面的道理的同时,每每把皇帝“不学好”的地方拿来作比。皇帝每应一声:“是”,心里便说一句:“杀小安子!”

  于是一件原该很高兴的事,变得大杀风景,害得皇帝的胃口不开,侍膳时勉强吃下一碗饭,托词第二天要背书,跪安退出翊坤宫。

  慈禧太后的心思却还在那件龙袍上。膳后一面在前廊后庭“绕弯子”消食,一面跟随在身后的东德海发感慨:“皇帝也委屈,接位七年了,才有一件龙袍!”

  委屈多由变乱而来,先是洪杨未平,以后又闹捻军,廷臣交谏,时世未靖,须当修省克己,力戒糜费。恭王、文祥等人,也常常哭穷,就这样内外交持,抑制了她的想“敞开来花一花”的欲望。连带使得安德海,也总觉得不大够味,枉为掌实权的太后面前的第一号红人。

  所以,这时候见她有此表示,自然不肯放过进言的机会。

  “其实,”他紧追两步,凑在慈禧太后身边说,“受委屈的倒不是皇上。”

  “是谁呢?”

  “是主子!”安德海说,“大清朝的天下,没有主子,只怕早就玩儿完了。主子操劳,千辛万苦,别人不知道,奴才可是亲眼得见。按说,外头就该想办法把圆明园修起来,让皇太后也有个散散心的地方。不说崇功报德,就说仰体皇上的孝心,不也该这么办吗?奴才常在想,人人都见得到的事,怎么六爷他们想不到?要就是想到了,故意不肯这么办。那都是欺负皇上年纪轻,还不懂事,如果皇上肯说一句,为皇太后颐养天年,该怎么怎么办,孝母是天经地义,谁敢说个‘不’字?”

  这番话,慈禧太后都听入耳中,因为话长,她觉得有对的,也有不对的,一时想不完,所以也就没有开口。

  不过,她的神态,在安德海是太熟悉了,他一面说,一面偷窥,始终没有不以为然的表示,就知道自己的话有了效用。于是接着又往下说:“奴才常想,在热河的时候,肃顺克扣主子,不错,不过有一句说一句,肃顺对大行皇帝的孝心,那可是没有得批驳,要什么有什么,供养得丝毫不缺。如今内务府跟户部,手这么紧,可又供养了谁呢?如果说是为了供养皇上,皇上才十三岁,可怜巴巴的,当了七年皇上,才有一件龙袍。这不教人纳闷儿吗?”

  “哼!”慈禧太后在鼻子里哼了一下,又似苦笑,又似冷笑。

  “再说,”安德海越起劲了,“那时候逃难在热河,发匪也还没有剿平,日子是苦一点儿,现在跟当年的光景大不相同了,再说时世艰难,大库的入项不多,不是骗人的话吗?”

  “这你不知道!”慈禧太后说,“剿捻花的钱也不少。”她突然住口,觉得国家的财政,不宜告诉太监。

  “是!”安德海很快地又说:“不过奴才也听了些闲话,不知道真假,不敢跟主子说。”

  “什么闲话?”

  “都说朝廷拨了那么多军费,真用在打仗上的,不过十成里头的三成。”

  “呃!”慈禧站住了脚很仔细地问:“都用到那儿去了呢?”

  “还不是上上下下分着花。”

  带兵官克扣军饷,慈禧太后早就知道,方面大员,除了曾国藩和丁宝桢以外,其余的操守,她也不敢相信,至于京中大僚,在逢年过节,或者各省监司以上的官员到京,照例有所馈赠,更不足为奇。但十成中有七成落入私囊,未免骇人听闻,她不能不注意了。

  “你说的上上下下,倒是谁呀?”

  “这奴才就不敢说了。”安德海很谨慎地,“只听说六爷他们,都在外国银行有存款。”

  “噢!”慈禧太后诧异地,“把钱都放在洋鬼子那儿啦?”停了一下她喊:“小安子!”

  “喳!”

  “你倒去打听打听,他们放在洋鬼子那儿的款子有多少?”

  “是!”安德海说,“洋鬼子的事儿难办,主子得宽奴才的期限。”

  “期限倒不要紧,就是得打听实在。”慈禧太后很严厉地说:“你可不许胡乱谎报。”

  “奴才不敢!”安德海接着又陪笑说道:“奴才还有件事,叩求天恩,可是……”

  “怎么啦?”慈禧太后斜睨着他,“有话不好好儿说,又是这副鬼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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