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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


  正这样惘惘然万般无奈时,忽然听得狗叫,叫得极其狞厉,然后又是长号着奔远了,仿佛被人打跑了似的,她的一颗心,蓦地里提了起来,侧耳静听,仿佛是有人声,便唤那在她床前打地铺的丫头:“小珠,小珠!”

  小珠为她唤醒,梦头里着了惊,猛然翻身坐起,慌慌张张地问:“那儿失火,那儿失火?”

  失火倒不曾,有火光是真的。霎时间人声杂沓,涌进来一群人,灯笼火把照耀着,看得清楚是官兵,她才略略放心。

  “都起来,起来!”有个官长模样的壮汉大声吆喝:“搜查奸细!”

  这种情况她以前也遇见过,懂得应付的方法,赶紧轻声喊道:“小珠快起来!把那包碎银子拿给我。”

  她是预备拿一包碎银子送给来搜查的官兵,买得个清静,成算在胸,动作便比较从容了,下床穿好衣服,剔亮了灯,却听小珠急促地喊道:“奶奶,你看!”

  急急扭头从嵌在冰纹格子窗上的那块玻璃望出去,只见官兵正从各个房间里把箱笼抬了出来,堆在院子里,“这是干什么?”她失声而问,一句话不曾完,听得房门上猛然一脚,立刻便是一个洞。

  “开门,开门!”外面大喝。

  小珠抖抖索索地去拔开了门闩,双扉大开,正是那个大声吆喝的官长,举一盏灯笼往她脸上一照,神色顿时不同:“就是她,就是她,一看就知道了。好好伺候着!”

  不由分说,把她推推拉拉地拥了出去,弄上轿子,锁了轿门,连同那些箱笼行李,一起抬出村子,往北而去。

  她惊疑不定地好半天,终于想明白,定是德兴阿干的好事!只怪护送的官兵不管用,从而转念也难怪,二十多人到了德兴阿大军所驻的防地,还能反抗吗?

  这时的胜保,还未出关,正走到临潼地方,住在东门外的关帝庙里,钦命要犯只是防守严密,除去行动不能自由,此外生活起居不受干涉,加以胜保出手素来阔绰,押解的官兵得了他的丰厚犒赏,格外优容,居然可以会客了。

  所会的客,自然是他的那一班文案。当他初被拿问时,群情惊惶,以为会象上年拿问肃顺那样,凡是胜保的党羽,皆在逮捕之列,所以都存着避一避风头,躲开了看一看再说的打算。及至多隆阿派人安抚各营,申明只抓胜保一个,大家比较心定了。有些则平日倚仗胜保的势力,为非作歹,自知迟早难逃逮问的命运,依旧不敢出面,比较谨饬安分的,看朝廷既无进一步的行动,而多隆阿待胜保也还客气,见得事态并不严重。

  株连之忧一消,侥幸之心又生,朝好的方面去想,胜保在去年的拥兵京畿,声言“清君侧”而为恭王的后盾,是能够打倒肃顺的关键所在。有此大功,就该象赐“丹书铁券”那样,赦他不死,而况他到底不曾丧师失地,与两江总督何桂清的情况不同。朝廷拿问议罪,多半只是临之以威,略施膺惩,至多革职,也还有戴罪图功的可能。此时正不妨好好替他出把力,至少也要见一面,说几句安慰的话,好为他将来复起时,留下欢然道故的余地。

  于是从胜保一离西安,沿路便有人来相会,患难之际,易见交情,胜保十分心感。同时这对他确也是一种极大的安慰和鼓励,沮丧忧疑的心情,减消了一大半,他很沉着地与来客密议免祸的方法。连着谈了几晚,谈出一个结论:到京越晚越好!一则可以把事情冷下来,再则好争取时间,多方活动,预作布置。

  胜保是个说做就做的人,从商定了这个办法,便尽量在路上拖延。最简单的办法是装病,但他的身体其壮如牛,装病也只能装些感冒、腹痛之类的小病,同时也不能总是装病,这天清早从临潼的关帝庙起身,正无可奈何地要上轿时,他那随护眷口的老仆,一骑快马,气急败坏地赶到了。

  他是奔波了一日一夜,赶回来报告消息的。果然是德兴阿干的好事,八驼行李,四个美妾,都落在别人手中了。被抢的地方名叫东盐郭村,在蒲州城外,德兴阿的部下也还抢了别家,逼得那家的年轻妇女投了井。

  胜保自出生以来,何尝受过这样的欺侮?但此时如虎落平阳,发不出威,首先想到的是,告诉押解的军官:“出了这么档子无法无天的事,我不能走了。我得回西安看你们大帅,听他怎么说?”

  押解官如何容得他回西安?只答应在临潼暂时留下。胜保那时,就好比吴三桂听说陈圆圆为李自成部下所劫那样,想象着艳绝人寰的吕氏姨太太,偎倚在德兴阿怀里的情形,五中如焚,是说不出的那种又酸又痛,简直都不想活了的心情。

  “大帅!”有个文案劝他,“此刻急也无用,气更不必,得要赶紧想办法,事不宜迟,迟则生变。”

  怎么叫“迟则生变”?胜保楞了一下,才想到是指吕氏姨太太而言。事隔两天,必已遭德兴阿沾污,已经“迟”了,已经“变”了!他叹口气说:“我方寸已乱,有什么好办法,你说吧!”

  “自然是向礼帅申诉。”

  “对啊!”胜保的精神陡然一振,他拿德兴阿无可奈何,但可以赖上了多隆阿,“他得给我句话,不然我专折参他,纵容部属,公然抢劫,到底是官兵还是土匪?”

  “正是这话。”

  “来,来!那就拜烦大笔。”

  胜保口授大意,托那文案执笔,写了封极其切实的信给多隆阿。等信写完,他也盘算好了办法,取了一百两银子,连信放在一起,叫人把负责押解的武官请了来。

  “劳你的驾,给跑一趟西安。”他把信和银子往前一推,“把我的这封信,面呈你们大帅,信里说的什么,你总也该知道。”

  看在一百两银子份上,而且也算是公事,那武官很爽快地答应,立刻动身去投信。

  “再有句话,得请你要个切切实实的回信。”

  “胜大人的吩咐,我不敢不遵。信,我一定面呈多大人,不过,这个回信,可不一定讨得着。如果多大人说一声:‘好,我知道了,你回去吧!’请想想,我还能说什么?”

  “那我可不是吓唬你。”胜保斩钉截铁地说,“没有切实回信,我在这儿不走。闹出事儿来,别说是你,只怕你们大帅的顶戴也保不住。我这话什么意思,你自己琢磨去吧!”

  说完,胜保只管自己退入别室,把那武官僵在那里,不知何以为计?于是那文案便走到他身边,用惊惶的眼色作神秘的低语。

  “胜大人的意思,你还不明白?落到今天这一步,他还在乎什么?冷不防一索子上了吊,你想想,那是多大的漏子!”

  这两句话说得他毛骨悚然,钦命要犯,途中自尽,押解官的处分极重,前程所关,不是开玩笑的事,所以“喏、喏”连声,受教而去。

  看见那武官一走,估量着多隆阿治军素严,得信一定会有妥善处置,胜保的心情比较轻松了些。但对德兴阿却是越想越恨,就算眷口行李,能够完整不缺地要回来,这个仇也还是非报不可。

  左思右想,想出来一着狠棋,亲自拟了一道奏折,犯官有冤申诉,仍许上奏。奏折中说:“德兴阿纵兵抢劫,在蒲州城外东盐郭村,借口盘查奸细,亲带马队、步兵,夤夜进庄,将居民银钱衣物等件,抢掠一空,该民人等均在英桂行辕控告,请饬查办。”写完奏折,又替他的老仆写了张状子,命他赶回蒲州,到山西巡抚英桂的行辕去控告德兴阿。奏折则专人送到西安,请陕西巡抚瑛棨代为拜发,瑛棨跟他有交情,这件事一定肯帮忙。

  能想的办法都已想到,该做的事也都做了,在临潼关帝庙等待消息的滋味却不好受,无事枯坐,不是苦思爱妾,就是想到入京以后的结果,真个是度日如年。

  就这时候,有个想不到的客,深夜相访,此人叫蔡寿祺,字紫翔,号梅庵,江西德化人。道光二十年的进士,一直在京里当穷翰林,中间一度在胜保营里帮忙,咸丰八年冬天丁忧,因为九江沦陷,道路不通,只好在京守制,境况非常艰窘,胜保也曾接济过他。以后听说他到四川去了,混得还算得意。不想却又在这里相会,他乡遇故人,且在患难之中,胜保特有一份空谷足音的欣慰亲切之感,赶紧叫请了进来。

  两人见了面,相对一揖,都觉凄然,“梅庵,”胜保强笑着吟了两句杜诗:“‘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听得克帅的消息,寝食难安。”蔡寿祺也强露宽慰的笑容,“总算见着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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