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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朱学勤想了想答道:“原来的定制,中宫出者,封为固伦公主,妃嫔所出,以及王女抚育宫中的,封为和硕公主。不过到了雍正年间就不同了。”

  “怎么不同?”宝鋆急急问道,“举例以明之!”

  “世祖第五子,封号也是恭亲王,他的大格格育于宫中,初封和硕纯禧公主,雍正元年进封固伦纯禧公主。这就是一个先例。”

  “有先例就好办了!”宝鋆胸有成竹地说。

  文祥点点头,恭王也不作声。他也是个争强好胜的人,大格格既然要被封为公主,就应该是一个固伦公主。

  于是在宝鋆的安排,以及经过恭王的一番谦辞之后,明降谕旨:“军机大臣奉慈安皇太后、慈禧皇太后懿旨:恭亲王之女,聪慧轶群,为文宗显皇帝最所钟爱,屡欲抚养宫中,晋封公主,圣意肫肫,言犹在耳。自应仰体圣心,用沛特恩,着即晋封为固伦公主,以示优眷。”

  也就在这一天,大格格被迎进宫去,由慈禧太后亲自抚养。

  这样平白地添了一位公主,在宫中是一件大事,在外界却不甚关心,这时大家所注意的是各省巡抚的大调动。首先是江西籍的三个御史,连名弹劾江西巡抚毓科信任门丁书办,营私舞弊,擅作威福,对于军务,一筹莫展。原奏交江西学政查复,大致属实,于是毓科象王梦龄一样,内调降职。遗缺由江西臬司沈葆桢升任,他是林则徐的女婿,由翰林外放江西吉安知府,升九江道,升臬台,现在再升巡抚,颇有政声,所以这样子扶摇直上,倒确有激励人心的作用。

  另外一个名父之子的翁同书,算是从寿州逃出来一条命,但一到京的第二天,就被拿交刑部治罪,安徽巡抚由湖北巡抚李绩宜调任。又因为湖南巡抚严树森与团练大臣毛昶熙不和,所以把他调到湖北当巡抚,河南巡抚由一个有军功的邓元善调升。同样地,贵州督粮道韩超,也是由于军功,升任巡抚。

  这一番部署刚定,接到江苏巡抚薛焕奏报,杭州沦陷。这个东南的名城,被围已久,城中缺粮,饿死了三万多人。巡抚王有龄原来奏请以湘军李元度为臬司,在湖南募了八千人来援救,但由江西到浙东,在龙游这个地方,被洪军挡住了。等到绍兴宁波一失,形势益发危急,苦苦撑持到十一月底。唯一的一支援军,曾建奇功的提督张玉良,打到杭州城下,力战阵亡,于是军心越发涣散。终于在十一月底,为李秀成用云梯上城,攻破了一个缺口,官军顿时溃散,提督饶廷选,巷战而死。

  由于两江总督何桂清的先例在,浙江的文武大员,不敢偷生,巡抚王有龄,服毒不死,自缢在大堂暖阁中,此外学政张锡庚、总兵文瑞、藩司麟趾、臬司宁曾纶、督粮道暹福、仁和知县吴保丰,亦都赴义。缙绅之家,为免于洪军的凌辱,上吊跳井的,不计其数。

  这时筑在西湖边的满城,还未沦陷,驻防的旗兵,精壮的大都已经伤亡,将军瑞昌忧愤成疾。李秀成进了城,派人劝他投降,瑞昌不肯,集合八旗将校,誓死报答朝廷,家家都置备了火药,到这时瑞昌首先举火自焚,接着东也爆炸,西也火起,包括副都统关福、江苏督粮道赫特赫纳在内,旗人男女老少死了四千多人。

  这个消息一到京城,震动了朝野。王有龄是何桂清所识拔的人,平日官声不佳,浙江籍的京官,对他多无好感,参他已不止一次,因而得了革职留任的处分。但见危授命,一殉了节就不同了,浙江的京官,特别是军机章京朱学勤、许庚身那些浙江人,格外帮他的忙,从中斡旋,恤典甚厚,一切处分,自然悉行开复,諡“壮愍”入祀京师贤良祠,等杭州收复后,建立专祠,他是福建人,所以在原籍亦准建祠。

  瑞昌的恤典,更为优厚,追赠太子太保,一等轻车都尉,諡“忠壮”,入祀京师贤良祠,在浙江建立专祠。这因为瑞昌不但替旗人挣了面子,而且由于他姓钮祜禄,隶镶黄旗,与慈安太后算是同宗,所以特加抚恤。又过了几天,杭州沦陷的详细情形,经由公私的途径,传到京城,据说瑞昌的一个姨太太,当城破之日,带了两个数岁的儿子,杂在难民丛中,走得不知去向。这件事让慈禧太后知道了,特地吩咐恭王,设法把瑞昌的那两个名叫绪成、绪恩的小儿子找回来,好承袭那一等轻车都尉的世职。

  除此以外,恭王又奏请两宫太后降旨,豁免苏、浙、皖三省明年的钱粮。短短两个多月的工夫,朝廷的举措,处处显得赏罚分明、恩威并用,所以杭州的沦陷,六十万生灵涂炭,反替朝野上下,带来了一片自我激励的新气象。尽管浙江全省只剩下了湖州和衢州两座孤城,但大家都相信那个“身无半亩、心忧天下”的新任浙江巡抚左宗棠,能够把李秀成撵出杭州。

  在这样的气氛之下,对于翁家来说,相当不利。为了翁同书的被拿交刑部,刚刚起复,精力衰迈的翁心存,忧急成病,翁同龢的孝悌是有名的,自然要为老兄全力奔走。但翁家父子都讲究敦品励学,以气节自命,遇到这种家难,正是考验涵养的时候,所以不但不能求助于那些大老,而且还要对慰问的亲友,表示出“横逆之来,泰然处之”的态度。象翁同书本人,对于处置苗沛霖的叛乱,就只有这么一句话:“其中难处,非局外人所能想象。”以示不愿多辩,听天由命。

  这叫翁同龢就格外为难了。

  幸好有个朱学勤。翁同龢跟他换帖虽只半年,到底算是手足,可以无话不谈。朱学勤先把曾国藩参劾翁同书的原奏抄了出来,一看便知棘手!参翁同书对苗沛霖的处置失当,是可以分辩的,参他安徽两次失守,身为巡抚,不能殉节,这个罪名便无闪转腾挪的余地了。

  “奈何责人以必死!”翁同龢忧心如捣地说,“地方官虽说守土有责,不过书生典兵,到底与武官不同的噢!”

  “话是不错,”朱学勤说了这一句,便不肯再往下说了。湘军将领,十九是书生,都照此看法,就不用拚死命打仗了。

  “总得仰仗大力,想个转圜的办法才好。”

  “这急不得!”朱学勤沉吟着笑道:“时候赶得不巧,朝廷方在激励忠义,偏偏遇到这个罪名!总要等何根云的案子办完了,才有措手之处。”

  何根云就是何桂清,有旨令曾国藩捉拿,解送到京,此刻已在上海被捕,正在来京途中。

  “何根云的事很麻烦,”朱学勤又说,“赵蓉公的态度可虑。”

  赵蓉公是指刑部尚书赵光,翁同龢知道这位老师的脾气,急急问道:“蓉公如何?”

  “他已经有话了,‘不杀何桂清,何以谢江南百万生灵!’”

  一听这话,翁同龢急得手足冰冷。何桂清如果砍脑袋,他三哥翁同书的性命可也就难保了。

  手足情深,在此生死关头,翁同龢失去了平日那种雍容儒雅的丰神,急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好半天才说了句:“无论如何要替他想一条生路。”

  “那自然。”朱学勤抚着他的肩说,“事缓则圆,办法总有的。”

  以目前来说,当然先从刑部下手,但翁同书原是封疆大吏的身分,拿问定罪,照例要派大臣会同议处。这样的案子,归刑部秋审处主办,那里的司官一共八个,是刑部各清吏司中特别选拔出来的干员,律例透熟,问案精明,他们自视极高,别人亦望之俨然,号称为“八大圣人”,不容易说得进话去。因此,目前要想从刑部去疏通,是白费心机的。

  翁同龢转念到此,越发焦急,朱学勤心有不忍,便拍胸安慰他说:“叔平,你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决无死罪!”

  “怎么?”翁同龢见有转机,急忙追问:“何以有此把握?

  你看,将来会定个什么罪?何根云呢?他又如何?”

  这一连串的疑问,让朱学勤无从答起,定一定神说:“你先得要沉住气。老实说吧,会议定罪,依律办理,论斩是一定的。不过,何根云难逃一死,令兄一定有办法保全,上头一定会有恩命。”

  于是他透露了一个消息,皇帝上学,还要加派师傅,这件大事,恭王与两宫太后已经商议过好几次,慈安太后遵照先帝的意旨,颇有主张,要起用老成宿望、品格方正的大臣授读,已经定了三个人,除掉早有所闻的倭仁以外,另外两个是祁嶲藻和翁心存。这样,上面自然会看在师傅的情面上,加恩赦免翁同书的死罪。

  翁同龢听清了这番原委,亦喜亦忧,喜的是长兄已有生路,忧的是老父年迈多病,而当师傅要每天入直,不堪劳累,只怕病上加病。

  果然,不久就有明发上谕,皇帝定于同治元年二月十二入学,特开弘德殿为书房,派祁嶲藻、翁心存、倭仁、李鸿藻为师傅。翁心存早就当过上书房的师傅,“老五太爷”惠亲王、恭王、钟王都跟他读过书,于今精力衰迈,难当启沃圣聪的重任,原可以具疏力辞,但为了儿子的性命,只好卖老命了。

  对于皇帝的上学,两宫太后和近支亲贵,无不重视其事。大清朝的皇祚,到了一脉单传的地步。目前虽由两宫垂帘,亲王听政,可以把大局撑住,但成年亲政,大权独掌,皇朝的兴废,都落在眼前这位七岁的小皇帝身上,如果典学有成,担当得了大任,那是祖宗有灵,臣民有福,否则,后果就不堪设想了。为了这个缘故,两宫太后特地召见亲贵,共同商定,派惠亲王照料弘德殿,由惠亲王的小儿子奕详伴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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