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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傻孩子!”东太后摸着他的头说,“现在穿孝,大家的衣服,不都跟从前不一样吗?”

  “衣服的样子也不一样,后面有两条带子。”

  “那是‘忠孝带’,你六叔一定是穿了行装,自然该有这个忠孝带。”

  “什么叫忠孝带啊?”

  “将来你就会懂了。这会儿跟你说了,你也不明白。”东太后紧接着又问:“你六叔跟你行了礼没有?”

  “没有。”小皇帝又说,“六叔哭完了要给我行礼,六额驸拦着不叫行,说:‘有过“鱼翅”了,这儿不用行礼。’说完,领着我就回来了。”

  “什么?”坐在炕桌另一头的西太后问道:“六额驸跟你说什么?”

  小皇帝听见他生母声音一大,便生畏怯之心,闪闪缩缩地往东太后身后躲,同时吞吞吐吐地回答:“六额驸说:‘有过“鱼翅”了。’”

  话未说完,西太后大声喝断:“还要‘鱼翅’?谕旨!”那是尊亲免行跪拜礼的谕旨,她又转脸向东太后说:“听听,连这个都弄不明白,可怎么得了?”

  “还小嘛!”东太后以为小皇帝辩护来向她解劝,”慢慢儿的,全都会明白。到底才六岁,他那儿知道什么叫谕旨?”

  “就知道玩儿!”西太后又把小皇帝白了一眼。

  东太后一面是想把气氛弄得轻松些,一面想想也好笑,轻轻地揪着小皇帝的耳朵说:“亏你怎么想来的?鱼翅!你怎么不说燕窝?”

  小皇帝羞窘地笑了。一眼瞥见他姐姐在刮着脸羞他,恰好迁怒到她身上,瞪着眼,极神气地问道:“你在干什么?”

  “不用你管。”

  一句话把小皇帝堵住了,便说出不讲理的话来:“不准你羞我!”

  大格格不象她生母,却象西太后,反应敏捷,口角尖利,撇着小嘴说道:“你也知道害羞啊?”

  这句话堵得更厉害,小皇帝恼羞成怒,就要动武,中间有个东太后,自然会拉架,就这吵吵嚷嚷之间,听见西太后用低沉的声音喝道:“别闹了!”说着,眼睛向遮着白纱帘的窗子外望。

  于是东太后问道:“什么事啊?”

  “六爷进来了。”

  “啊!”东太后随即站了起来,正见双喜揭开帘子,便即问道:“可是六爷来了?”

  “是。请旨,在那儿召见?”

  “当然在外面正屋。”东太后又说,“你叫人来,把皇帝和大格格领了去。”

  不用吩咐,保母们都在后面廊下待命,闻声纷纷进屋,把这一双姊弟一拥而去。东太后因为刚才小皇帝和大格格跟她亲热,把一件白布旗袍揉绉了,回到寝宫去换衣服,霎时间,偌大的一间起居室,只剩下西太后一个人。

  内心充满了无可究诘来由的兴奋的西太后,忍不住走到窗前,想掀起白纱窗帘,先细看一看恭亲王,手刚抬起,忽生警觉,这不是一个太后所应该有的举动。但是已抬起来的手,要让它放下去,却是万分不愿,略略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断然决然地掀起了纱帘一角,恰好望见恭亲王站在阶下。

  这是她第一次恣意细看这个比她大两岁的男人。他站在那里的那种矫然不群、昂首天外的姿态,首先就给了她一个极深的印象,因为那是任何亲贵大臣所不能有,也不敢有的神情。他的眼睛极大,奕奕有神,三十岁的年纪,眼下已可以清楚地看出“眼垂”,衬着那挺直的鼻子、高高的颧骨,不怒而威,别有一种令人醉心倾服的须眉气概。

  “怪不得说他是‘龙形’!”西太后在心里说,随即想起许多关于恭亲王的传说,说他的容貌,就相法而论,贵不可言。这正是“不可言”,说破了是大忌讳!因此,有人说他要借洋人的势力,学前明景泰的故事。这倒不一定是肃顺那一帮人造谣,连他的胞兄惇王都曾说过:“老六这个样儿,只怕要造反!”

  正这样想着,听得人声,急忙缩回了手,回身看时,东太后差不多已走到她身后了。她陡觉脸上一阵发热,强自镇静着说:“回头有些要紧话,请姐姐先提个头,我好接着往下说。”

  “嗯。”东太后沉着地点点头,吩咐身旁的宫女:“打帘子!”

  打开帘子,两宫太后,一前一后走了出来,总管太监史进忠,跪着迎候,等并排坐定,西太后便说:“叫吧!”

  “喳!”史进忠答应着,站起来退了出去,不久听得他在外面说:“来吧!六爷。”

  沉稳的履声,由远而近,挺拔的影子越来越清楚,穿着一身白布行装的恭王,将进殿门时,步履显得有些匆促,一进门朝上看了一下,随即跪倒:“臣奕䜣叩见母后皇太后、圣母皇太后!”接着,取下大帽子往地上一摆,顺势磕了个头。

  “请起来,请起来!”东太后的声音,客气中显得亲切,纯然是大家世族中叔嫂相见的口吻,“史进忠,快搀着六爷!”

  等搀了起来,叔嫂三人眼圈都是红的,但他们也都明白,此时相向垂泪,不特在仪制上不甚适宜,而且也无补于大事,所以都勉强克制着自己。

  那时自然该东太后先开口,她却一时不知从何处落墨?便泛泛地打远处谈起:“六爷是那一天出京的?”

  “臣是七月二十六一大早出京的。”

  “路上走了几天?”

  此一问自属多余,恭王屈着手指数了一下答道:‘整整走了五天。”

  “路上还平静?”

  “路上挺平静。”恭王又说:“桥梁道路,不甚平整。臣一路来,已经告诉了地方官,让他们赶快动工兴修,好迎接梓宫。”

  “是啊,”东太后说,“总得赶在年前‘回城’才好。”

  “年前回城太晚了!”恭王停了一下,以低沉郑重的声音又说:“臣的意思,回城越早越好。”

  “喔!”东太后这样应了一声,不知他说这话的意思何在,便转脸看着西面。

  “回城当然越早越好。可是也得诸事妥帖才行。”西太后接着她的话说。

  恭王抬头看了看她,从容答道:“京里十分平静。物价是涨了些,那都是因为车驾在外,人心不免浮动的缘故,等一回了銮,人心一定,物价自然会往下掉。”

  “可不是吗?”西太后死无对证地说了些大话:“大行皇帝在日,我也常拿这话进劝,大行皇帝也觉得我的话不错。可是,大行皇帝讨厌洋人,不愿意跟他们在一个城住,就这样子耽搁下来了。如今,唉!从那儿说起啊?”

  “洋人也讲理。不是臣说一句袒护他们的话,洋人跟咱们那些‘旗下大爷’一比,可是讲理得太多了。”

  “讲理就好。只怕回城以后,又来无理取闹,那可麻烦。”

  “决无此事。”恭王拍着胸说,“臣敢保!若有此事,请两位太后,唯臣是问!”

  西太后点点头,转脸与东太后商议:“既是六爷这么说,还是早早回城的好。”

  “那,咱们就商量个日子吧!”

  “早了也来不及,总在下个月。”西太后向恭王说道:“这件事再商量。”

  “太后说得是,总在下个月,早早定了,京里好预备。”

  “京里对大行皇帝的遗命,可有什么话说?”

  这一问不容易回答,第一先要把所谓“遗命”弄清楚,恭王细想了想,除却“派定顾命八大臣”一事以外,没有什么可以值得议论的遗命。但心里虽已明白,却不便贸然说出来,故意追问一句:“请太后明示,是那一件遗命?”

  “还有那一件,不就是眼前的制度吗?”

  恭王看一看左右,不即回答,这时正有人行近——是双喜,用一个嵌螺甸的黑漆盘,盛着两盖碗送了上来。

  “也给六爷茶。”东太后吩咐。

  双喜答应着去取了一碗上用的茶,送给恭王。东太后又赐坐,等把一张凳子端了来,他却不坐,高声说道:“跟两位太后回话:顾命是祖制,臣不敢妄议。”说了这一句,方才坐下。

  这个答复,多少是出乎西太后意料的,但稍微想一想,也就无足为奇。如此大事,自然不能率直陈述,只怪自己问得太欠含蓄。

  于是她喝了口茶,闲闲地又说:“这我倒不明白了,封爵有‘世袭罔替’的恩典,顾命大臣是怎么着?当一辈子吗?”

  这确是个疑问!恭王想了想答道:“用人的权柄,自然操之于上。不过先朝顾命,例当礼遇,倘无重大过失,以始终保全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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