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头摆着一件清代同治年间的五彩茶叶瓷罐,四方形,四面各绘上不同形状的浮凸花瓶,瓶中各插一枝水红牡丹,配上秋葵绿色地,淡黄花边,虽然不是什么名贵古董,到底是中国瓷器,看了甚为欢喜。"欢喜"是很笼统的形容词,深含太多抓得住和抓不住的念头。陶瓷的生产和农业经济发展分不开;陶瓷也象征中国灿烂的文化艺术。既有经济因素,又有文化因素,陶瓷跟政治因此也大有因缘。有了这三大因由,一件瓷器不论是官窑或是民窑烧造出来,一定都有"价值",惹人喜欢。
有价值的东西往往易碎,要人人宝爱才行。中国大陆硅酸盐学会编的《中国陶瓷史》谈到明代后期瓷器经海路陆路输出的情形,引了万历年间刊刻的《野获编》里一段话,记载当时远道运输瓷器的绝妙办法:"鞑靼、女真诸部及天方诸国贡夷归装所载,他物不论,即以瓷器一项,多至数十车。余初怪其轻脆,何以陆行万里,即细叩之,则初买时,每一器物纳沙土及豆麦少许,选数十个辄牢缚成一片,置之湿地,频酒以水,久之,则豆麦生芽,缠绕胶固。试投之牢确之地,不损破者,始以登车。既装车时,又从车上扔下数番,坚韧如故者,始载以往,其价比常加十倍。"
年前,一位在英国牛津念理科的朋友说,现代科学技术的高尚理想是改进人类的日常生活,给人类带来更多欢乐,其中包括协助人类维护生活里的各种一价值"。看了《野获编》里这段资料,不能不觉得古人在瓷器里种豆麦解决瓷器运输问题的手法,跟现代完善的运输设备所追求的最终目的一样:一样希望维护人类要维护的"价值"。古人的方法还算符合科技精神。"科技"当然要紧;更要紧是先有一份一宝爱"的心意。科学技术给世界带来的考验不能说少;今日,中外有点远见的人谈论精神文明,不外想在人类像瓷器一样轻脆的"意志"上种植豆麦,使之"缠绕胶固",万一科技之神把他从物质文明的"车"上"扔下数番",他还可以"坚韧如故",保持价值!
衡量文化价值不必巧立太多大言的名目。文化是活的,可以输出,也可以输入,是政治经济活动的环节。政治开明,经济活跃,文化一定可以免于僵化。中共驻英大使柯华离英前在伦敦接受香港报社记者访问,谈到他对伦敦"完全没有腻的感觉。伦敦的政治、经济活动繁忙,文化生活非常丰富",正是这层意思。香港的政治、经济活动也很有活力;香港文化的价值在于有输出也有输入,境界未必十分崇高,但是处处蕴藏新机。门户开放,自由交流是好的。柯华谈到中英双方在政治、经济、贸易、科技、文化、教育各领域的关系发展很快,两国代表团互访非常频密,说是他经常要接送客人,一连到希斯鲁机场一路有多少石头我都知道了"。其实,不光是人要行万里路,政治、经济也要行万里路,文化更要行万里路。行万里路才可以把路走通;"通"则不迂,也就是"达"。清代刘子芬《竹园陶说》里提到"广彩"瓷器说:"海通之初,西商之来中国者,先至澳门,后则径广州。清代中叶,海舶云集,商务繁盛,欧土重华瓷,我国商人投其所好,乃于景德镇烧造白器,运至粤垣,另雇工匠,仿照西洋画法,加以彩绘,于珠江南岸之河南,开炉烘染,制成彩瓷,然后售之西商。"
今日,北京政府在沿海各地设立特区的构想,跟当年我国商人处理广彩外销的手法有点像,算是灵活的措施。中、英、港三方商谈香港前途,手法可以灵活也可以不灵活;刘子芬这段纪录多少会引出点灵感来。政治上,经济上,文化上,中国之与香港,犹如景德镇的白器之与广彩,应该彼此搭配,开拓新机。白器要烧造得好是先决条件,否则彩绘绘得再出色,彩瓷两下就碎了;此其一。其次是景德镇的窑匠和这边的彩绘工匠乃至"重华瓷"的西商,都应该宝爱"广彩"的价值:经济交易之外,不忘文化交往,甚至政治意识的交流。
香港正像案头摆的这件五彩茶叶瓷罐,别致得很;但是,毕竟是瓷器,又轻又脆,激动起来还得提醒一句:"小心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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