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皇孙铁木耳方引兵巡守辽河,遣都指挥土土哈把乃颜余党击退,海都复屡寇和林,世祖命皇孙甘麻剌往征,叫他与宣慰使怯伯会师,共击海都,又将土土哈一军调去接应,甘麻剌与怯伯相会,不知怯伯早已暗通海都,军行至杭爱山,忽然叛变,怯伯海都共击甘麻剌,势在危极,幸得土土哈援兵到,才将他救出重围。土土哈亲自断后,敌众虽是不肯相舍,总算土土哈能干,几番杀退。但叛党踪迹无定,时隐时现,所以土土哈反难遏止。世祖闻报,复亲征西北,土土哈领军来迎,世祖抚臂安慰,便调大队四面进攻,叛党听得世祖自来,大家鼠窜而去,西北平定。世祖引军还都,方到龙虎台地面,世祖叫部兵在此处暂驻几日,观看山水形势,因连年交兵,干戈不息,真个是赤地千里,鸦雀无声,民困兵疲,不胜感慨。
当日至夜深的时候,世祖步出帐外,仰观天色,月黑无光,四境无烟火相照,百姓无鸡犬相闻,平沙雁落,郁林秋老,戎车呖呖,惊破鸟语莺啼,胡马萧萧,席卷蓬枯草蘼,黯兮惨悴,不禁销魂。世祖看罢,自己言道:“历年虽用兵在外,朝中尚有桑哥等一般人辅政,难道民间荒凉如此,不设施振救的法么?”时有侍臣乘机奏道:“桑哥丞相,只徒在朝中把持政权,哪里还想得到民间的苦况呢!”世祖略点点头道:“我也有几分不相信他了。”正在四处仰望,忽觉空中有震荡的声音,当时足下忽然转动起来,弄得世祖头昏眼花,站立不定,不觉惊讶失色,忙问近臣原由,有的说是地动,有的说是此山中必有怪异,宜摇开看看。世祖摇头道:“汝等所见都非确实。还是快点去到外处调查罢!”过了几日,各处飞来警报,言地震为灾,平武路一带,好好的地土,忽然奔开,穴内黑水涌出,突陷地盘数十里,损坏官署四百八十余间,民房不可胜计,百姓奔走呼号,无家可归。世祖闻报,大为忧虑,乃驾还京都,召集大臣商议振救之策。在丞谔尔根萨里及各部官僚等,均疑是丞相桑哥滥用苛法,剥削民膏,以致天怒人怨,有此灾异,但惧桑哥权重,未敢直呈,又兼世祖虽有几分疑忌桑哥,究竟信任已久,并且没有实凭实据,证实桑哥的罪恶,所以各大臣大都犹豫不定。正说话之时,忽闻侍御彻里及大臣不忽兀署内,同时接到河北乡民呈诉府尹彻木哥,阿腴丞相,威迫民间缴纳钱谷,虐害百姓,贫民死亡载道,并放纵恶吏,强占人民妻女,种种不法,乡民受苦不堪,不得已舍命来告,请求俯察等等的词语。当下各大臣便诣御里、不忽兀署里,探询事实。不忽兀道:“这事关系重大,据词内所云,俨然是官通民变,至属吏奸人妻女一事,还须确实调查,方好上奏。”各大臣遂大家归衙,派员访查真像。原来此事,在燕已风闻燕都,因世祖连年出征西北,桑哥的一切恶迹,不暇追究,以致法宽弊出,上下通谋。其始是为福建参知政事,执宋朝遗臣谢枋得往送燕京,硬要他投降元室。枋得生性鲠直,素负奇气,前为宋朝江西招抚使,及宋亡,枋得秉忠不屈,逃至建阳,每日在驿桥卖卜,虽布衣粗食,而人都知道他是大大的忠臣谢侍御。后来世祖遣文御史程文海访求江南人才,文海遍访名士,那时有一般想升官的都去应诏,如赵孟适、叶李、张伯淳及宋室宗族赵孟頫等,约二十余人,并把枋得也列入表内,也不管他降不降,硬要他去。那时候枋得在建阳居母丧,效李密上陈情表的故事,力辞当选,无如文海置之不听,又有前宋朝的宰相(本是一个状元)留梦炎,以自己贪生怕死降了元朝,此时也推荐枋得的才学,并致书与枋得叫他归顺为是。枋得览书,大骂留梦炎不识廉耻,令人愧煞。梦炎闻言,反以枋得不识抬举,致书建阳邑丞天佑,天佑以枋得才高,正在求贤之时,若把他送进燕都,乐得讨些赏赐,便假欲问卜,将枋得召进城去,邀在后花厅中,劝他北行。枋得勃然大怒,以正义责天佑,天佑曲为容忍,偏偏枋得左虏囚右虏囚的骂个不休,天佑怒道:“你如今在我掌握之中,难道还怕你骂不成?你既是忠于宋朝,又是封疆大臣,为什么张世杰、文天祥、陆秀夫都死节了,你却偷生在世间呢?”枋得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今既入你圈套,任你把我怎么样办。”天佑愤甚,硬令夫役,把枋得挟制北行。枋得卧眠簥中。只有一子一女随从而去,在途中他却水米不沾,子女苦劝,也置之不理。如此在路上饿了二十余日,尚是未死,其子定一、女儿定芳苦苦哀劝他稍进饮食,并说道:“闻故太后攒所,及瀛国公所在,都在燕京,父亲此去,正好借此入谒。若今日不食,就难往燕京了。”枋得听言,恸哭流涕,勉强略进蔬果,及抵燕京,已是困疲不堪。世祖闻枋得至,大喜,即赐御医调治,又使一般大臣来安慰一回。无如枋得生成的硬汉,于第二日即勉强起身,问知故太后攒所,及瀛国公所在地,匆匆入谒,再拜恸哭,回至寓所,仍然水米不沾。留梦炎又忍着气派遣医生并谷粟以进,枋得看见大怒,弃之于地,如此过了五七日,便奄然去世。世祖听知枋得死节,大加叹息,取命以公礼安葬,并命定一、定芳扶柩还信州原籍。
定一此时只二十三岁,定芳只十九岁,颇具姿容。今见国坏家亡,父亲死节,当下搬运灵柩,一路径往信州进发。路经河北地面,正当桑哥的考钱谷,府尹撤木哥苛刻百姓,怨声载道的时候。定一叹息不止,撤木哥闻枋得灵柩经过,他早听得世祖异常爱惜,也就派了一个邑吏刘炳前去照料安置,不过亦欲顺世祖之意,得邀称赞罢了。刘炳迎接了定一兄妹,安寓馆舍,带着一副假面具,问长问短的谈说了一会,又叹息枋得怎样怎样的难得,又说派几个差役随同定一前去,帮助帮助。种种的甜言蜜语,定一倒觉得刘炳情重,十分的感激他。本来刘炳做的是县知事,今天打从此地经过,巴不得有个人来照料照料,所以对于刘炳一番的仁德,又万分的敬重他了。然而刘炳的心意,他却自有道理,试想他是一个苛刻人民钱财的辣手,又是强占民间妻女的魔王,怎样独独顾惜定一兄妹呢?难道他真个恭敬枋得么?实实在在他才因为色胆中的饿鬼,在他肚皮里打秋千,弄得他七上八下,他平时仗着他上司撤木哥是丞相桑哥的心腹,他就努力的献媚,把撤木哥欢喜的了不得。他于是乎无所不为,凡是民间的妇女,长得有几分姿色的,他便千变万化寻进了衙门,日夜寻乐,如不愿意,也难逃他的惨刑,随便污你一点小事,便说是叛党,或杀或刑,任凭于他。所以受害的老实人不在少数。有不怕事的,到上司方面去首告,上司不但不准,反说你是侮蔑官长,仍然办罪。故百姓只好敢怒而不敢言。今领撤木哥的命,叫他去安置枋得的行灵。他走至馆舍,正见定一兄妹在吩咐夫役搬运灵柩。他那一双贼眼却端端的看中了定芳这模样儿,他心里便已有几分计较,所以对于定一的一番假仁义假慈悲,完全是出于那一点私见,什么夸奖啊,帮助啊,他兄妹俩哪里会猜着他葫芦里的药呢?刘炳照料妥贴之后,又叫人送了几桌酒席来,替定一兄妹洗尘。定一感谢不尽,暗自与妹妹说道:“这位刘知县倒还很通人情呢!咱们从这里过,举目无亲,难得他这番情义,我们是应当要感激他的。”定芳道:“依妹子看他的动静,恐怕对于我们这番意思,有所利用罢!”定一道:“妹妹总是过虑,想我们现在已成了零丁孤苦的人,难道还怕他杀害我们不成?况且他对待我们的那番情意,未必还有它种的歹念么?”定芳道:“歹念不歹念,此刻尚不能证实。不过以妹子想来,还是要留意一点。”兄妹俩谈谈说说便安息了。
到了第二天早晨,便有从人来报,说知县衙门里送来两桌早饍,并应用一切物件等等。定一自然回复了谢条。本欲即日就要起身,又有刘炳那边的人说道:“府尹还要召见你呢!”因此定一只得再住一二日,候见了府尹再说动身返乡。每日的饮食物件,全是刘炳派人送来,定一也曾到衙门里去拜谢过。唯有定芳总是一千个不放心,她头一次看出刘炳的神气,又见他百般的安慰,便早已起了大疑团,细想这位知县从来又不认识她,且与父亲也并没有什么情谊,怎样会如此的照顾,心里就有几分猜着了。所以时时刻刻叫定一提防着,因为不好说明,所以定一亦不在意。当日见哥哥往街里去道谢,她便想着寻一个人,问一问这刘知县的为人,究竟是好是歹。遂信步出了房门,恰看见对面一间房屋里,有个半老的妇人,坐在窗口边做针线,料想此处是过客的逆旅,哪里会有妇人家长住在这儿的道理,谅一定是老板娘子了。这却好去问问她呢,便走到那房门口施礼道:“妈妈你太忙了,怎么成日家的做生活,不怕劳苦了么?”那妈妈看见定芳小姐来问她,连忙起身还礼,她也早知道他兄妹俩是本地知县亲自接来的,所以不敢怠慢,便请定芳进房内坐坐。妈妈道:“小姐贵处何地?所搬的灵柩是府上何人?”定芳答道:“我们是信州人,先父在日做江西招抚使,后因国家变故,迁官至福州。前朝亡了,便遗居建阳,因当今皇帝要先父北上,先父不肯,故忧郁而亡。如今搬的灵柩,便是先父的啊!”妈妈道:“难得你们这孝儿孝女,千里风霜,倒使人敬重的。小姐府上是不是与我们这里父母官有亲谊么?”定芳答道:“没有什么亲谊,不过也因为当今皇帝的意思,略为照应罢了!”定芳乘此机会,便问妈妈道:“本地知县甚是慈祥,料来待你们这里的百姓,是很好的了?”妈妈听了,略略把头一低,便不言语。定芳又问道:“难道妈妈怕烦么?”妈妈便抬起头来说道:“我听小姐先说刘老爷不是府上的亲谊,是么?我也略略的给你说一说,小姐千万却不可说出来,那我是吃不下的。”定芳道:“你尽管说罢!”妈妈遂叹口气说道:“我们这刘太爷不晓得是哪一个阎罗夫子遣来的魔王,他到这里也快要两年了,他不管百姓的事也罢了!却偏偏爱管闲事,无缘无故的把人家男女拉进罪门里去,什么叛党啊!强盗啊!诬赖着活活的办了投刮的罪,还要把人家的田产没收了,妻子女儿们却又待得很好的。我们这里的豪富家,那一个不曾是这样办呢!好了,我也不曾记得清楚,并且平常我们老板,也不许我乱说。小姐,还是讲别的话罢!”定芳听她东拉西扯的说了一会,也晓得其中的意思,遂起身对妈妈道:“我还有些小事体,明天再来谈罢!”妈妈送出房外。
定芳回到自己的屋里,闷沉沉的望着,想到自己的身世,这样的艰苦,父亲为国尽忠,只落得一个枯骨还乡,留下可怜的兄妹,奔走天涯,偏偏又遇着这不识廉耻的刘知县,究竟你居心要怎么样?哥哥一脉老诚,尤恐落其圈套,想来想去,不觉泪下如雨。时值秋末冬初,凉风习习,便无聊似的执着秃笔,写了几句儿道:
平沙雁渡,秋老虫眠,良晨已逝菊花残,剩得孤雏冷艳。本欲再写下去,心中却一阵的酸痛,又尽量的哭了一会,抛下秃笔,倒头便睡。直到下午,定一才从衙门里回来,看着妹子拥被高卧,他推醒她道: “妹妹你吃过饭么?”定芳见兄长回来,便起身问了定一到衙门里去的事情。定一说道:“这刘知县却很是难得,以后我们回家倒要常常写信来问候问候。”定芳叹道:“晓得以后的事体如何?我想还是明天快走为妙。”定一道:“又说府尹要召见,不知怎么今天一天都不见有人来。明天我去问问刘知县,如其不召见了,我们便走。”
不觉又是一天,到第二日早晨,定一方欲往衙门里去,忽人来报道:“门外有一官人来见。”定一便出去接见,原来是县衙中的一位绍兴师爷,当下请到里面入坐。定一问道:“老先生来此,有何事赐教?”师爷说道:“来此别无甚事,特来讨杯喜酒,料阁下必不见吝。”定一道:“此话从何说起?愚兄妹正当父丧,还有什么喜事!”师爷道:“阁下不知吗?刘知县慕令妹的才华,欲聘为内助,想近日待阁下这番的思义,谅阁下已必心许可了。”定一闻言大惊,忙说道:“焉有此意?请老先生转致县台,就言孤苦人感谢盛德。且今要即速回里,安葬灵柩,愚妹之事,以后再提罢!”师爷笑道:“哪里有这样便宜的事,你难道不知道本县台的性格儿么?依我说还是顺从的妙,鄙人也落得做个现成的月老,并且阁下以后的事还好办些。不然怕有些不便罢!”定一闻言,无语回答,心中又恨又怕,呆呆的把头低着。师爷便起身说道:“阁下快进去商量罢!鄙人午后来听回信。”说罢出门去了。
定一见他走出,便回身至后面来,定芳接着说道:“所讲的话,我已经明白。哥哥,我以前给你说的怎么样?今已果然露出了原形,这便怎了!”定一道:“这贼子既起了坏心,谅我们也逃走不了,只好听天安命,否则,拼着一死去见父亲便了。”两人痛哭不已,心中再也想不出一个主意来。到了午后,绍兴师爷果然来讨回信,并说县台决定三日后迎娶的话,定一也不理睬他,便欲即时要搬起灵柩回去。师爷说道:“我好好的劝你,还是答应了罢!如其不然,恐怕你也飞不到天上去,再会罢。”定一见他愤愤的走去,必有缘故,急忙同妹子商量办法。定芳哭道:“只因父亲灵柩在此,我们不能远离,哥哥你快先行逃走,妹子守着灵柩,若他来相逼,便以一死了之。”定一道:“这是要不得的,妹妹是女流,必不可一人在此,还是妹妹先走罢!”定芳想着,便去寻到老板娘子屋里,备说这样情形,请她设法。妈妈道:“天啊!怎么小姐遇到他的手里。这怎么办呢?”定芳哭得泪人儿一般,妈妈道:“依我的主意还是小姐先躲避一时,然后叫你哥哥先走,你父亲的灵柩放在这里,倒不要紧。”定芳哭道:“此地无亲无眷,躲到什么地方去呢?”妈妈道:“你快同我去,领你一处地方罢!”定芳便告诉了哥哥,即同妈妈变装束到乡下去了。这里定一正欲收拾逃走,被衙门中差役把他拿去,诬他是违背朝廷,私集党徒,欲与枋得复仇等词,锁押监内。然后便欲正式要挟定芳的婚姻,方知早已逃匿无踪。刘炳大怒,痛斥定一没有天良,以怨报德,把前次那一番情义,忽然变卦。定一无奈,只得任他摆布,却忧着妹子是怎样下场。
谁知定芳自逃到乡下以后,又打听得哥哥被拿收监,悲痛不已,乃听妈妈之计请人下府暗里去告了一状,却连一张批示也没有。明知道府尹是他们一党,若不去上告,难道眼见得定一坐死牢狱,且灵柩不能还乡,终朝哭泣,结果还是央求妈妈设法帮助了些旅费,收拾行李,不分昼夜跑到燕京来,准备寻着前朝的遗臣在元室作官的,投进状纸去。就有人给她指示道:“现在那集贤直学士赵孟頫很为当今皇帝信任,他又是前朝的老臣,与尊父亦很相得,若到他那里去告诉,必定能替你复仇了。”定芳便直到学士府将呈词递上去。
这个直学士赵孟頫,号松雪,系宋朝宗室,世祖前派御史程文海聘来,同赵孟适、叶李、张伯淳、留梦炎等齐出仕,会丞相桑哥党羽在朝野不法,剥削民膏,天怒人怨,曾上疏奏请下诏蠲除桑哥所钓考之钱谷,世祖准奏。后世祖又召孟頫,问叶李与留梦炎优劣,孟頫奏称叶李能伏关上书,弹劾贾似道、并讽及桑哥行为,世祖为之动容。后撤里、不忽兀接到河北乡民陈禀撤木哥等种种枉法,那时怕没有证据,反不能制服桑哥,今他既接到定芳的陈诉,当下往撤里阁门里来,欲知后事,且看下回再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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