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后主当着重阳佳节,赴青城山登高,本欲与花蕊夫人、张太华两人一同前去,只因花蕊夫人偶患感冒,御医诊视,说是受了风寒,所以青城之游,不能偕行。后主只得嘱咐她安居宫中,小心静养,便携着张太华,启跸往青城山去。沿路之上,官员迎送,供张丰盛,难以言喻,不说别的,单是途间所经之处,那树上枝头,都用红绵剪成花朵,绿绢裁叶儿,缀在树上,远望去好似万花齐放,鲜艳夺目。那御驾休憩的地方,盖着锦亭绣阁;夜间住宿的行宫里面,都用红锦泥着窗户,碧纱笼罩四壁。又因后主素性最爱名花,那宫殿之中,一时来不及栽种,便选觅了各式盆花,或堆作花山,或叠成花屏,不知费了几许人工,多少物力,方才布置起来。那后主不过住得一夜,便已登程而去。至于每餐所进御膳,地方官搜罗异味,想尽方法,欲思巴结,真个肴列山珍,品具海错,宴陈水陆之奇,馔罗天厨之精。后主是宫中享用惯的,外面的烹炰,怎及得上方玉食?任你竭尽了庖人的才能,备具了珍馐的美味,那后主还觉得嚼蜡无味,没有一顾的价值、下箸的地方。但是官员们因为要博后主的欢心,才这样的穷奢极欲,尽力供奉,好借此加官进爵,骤膺天眷。无如钱财乃是第二生命,他们岂肯自掏私囊,前来供张呢?不过借着这个名目,去剥削百姓,使那富者出钱,贫者出力罢了。到得后来,索性不论贫富,一概供张之费,都要民间担任承办。还有那些凶恶的吏胥差役,从中侵渔,挟仇陷害,以致倾家荡产的,到处皆是。蜀中人民,向称富庶,因为后主历年来荒淫无度,土木时兴,征役不息,已竟支持不住。再加了这次的游览青城山,到处均须铺张扬厉,竭力供奉,那百姓们的财力,经此一来,更是荡然无余,全国骚然了。
偏是那后主还不知民间的疾苦,又传下一道旨意,要地方官派遣织工,限期织成鸳衾百幅,以供御用。你道什么叫做“鸳衾”?原来后主见天气渐渐寒冷,恰于此时又往青城山去,虽然沿路之上供张甚盛,那里有深居宫中这样的安乐?未免晓行夜宿,侵冒风露。他又不知珍摄身体,每夜还要临幸妃嫔,所以身体稍感不快,便疑心是陈设的衾褥,不甚洁净,以致违和。遂与张太华商议,要想个法儿,另外制成一种锦被,睡时盖在身上,可以遮盖严密,不为风寒所侵,以便途间应用。张太华便想了一个主意,乃是用绫锦或罗绢,一梭织成,须有三幅之阔,被头织出两个孔穴,若云板之状,铺在床上,恰恰两人并肩而睡,可以扣干颈项下面,如盘领的模样,两旁所余存的被儿,拥覆双肩,这样一来,遮盖得异常严密,一些风寒也透不进去,仍旧可以男女两人,拥抱而卧。因这被儿,是两个人并肩而睡时盖的,有如鸳鸯交颈一般,所以取名为“鸳衾”。张太华想了这个主意,后主大喜道:“卿的巧思,真不可及!现在旅行之际,急宜从速备来,以便应用。”立刻命太华绘成图式,开明大小阔狭,长短尺寸,传出旨意,着有司派令织工,照着图样,织成百幅进用。并严立期限,不得延迟;如有违误,必加罪责,决不宽贷。那些官员,奉了这样严厉的上谕,哪里还敢怠慢!连夜派出差役,搜罗织工,要他们三日之内,织成鸳衾百幅。把一般织工,逼得叫苦连天,逃走无路,躲避无门。那有钱的织工,还可以拿些财帛,贿赂监督的差役,或是避免此事,或是宽展期限;独有那穷苦的工人,既没钱财使用,又不能免此工役,哭哭啼啼的受了敲打鞭扑,还要无昼无夜的赶织鸳衾。好容易织成功了,由有司献于后主,他不过把来赐于随从的妃嫔,到了夜间临幸之时,可以恣情风月,取得片刻之欢。却不知消耗了多少工人的血汗,甚至因此废了性命的也不计其数哩!你道专制君主的淫威,可叹不可叹呢?
那后主织成了鸳衾,心满意足,便催促着扈从人等,趱程前进。一路之上,车水马龙,旌旗鲜明,仪仗辉煌,直向青城山而去,恰恰于九月初八日,行抵青城山下,正好应那重阳佳节登高的景儿。青城地方的官员,早在数十里外,迎接圣驾,御跸经行之地,铺陈得花团锦簇,风光满眼。又在青城山麓,费了无数金钱,盖造了一座行宫,预备后主驻跸。众官员迎着圣驾,伏地朝参,三呼万岁,行礼已毕,方才引导着后主,来至行宫里面,立刻摆上盛筵,替圣上洗尘。后主传旨,各官且退,明日为重阳佳节,圣驾清晨即上青城山登高,此时已要休息了。众官员奉了旨意,方敢退去。
次日后主启驾上山,张太华同辇而行,其余宫眷妃嫔,乘车相随,扈从官员及卫士,左右前后,拥护而登。后主在辇中,见青城山高入云际,盘道危险,险峻异常,到了那逼窄之处,连御辇也不能平行而过,只得换坐篮舆,以跻山颠。这些宫眷妃嫔,都深处宫闱,娇养娇惯的,哪里经过这样高峻险窄的所在?篮舆又不能遍及,只得跌跌撞撞,你扶我,我搀你,连缀而上。此时后主同着张太华,早由卫士簇拥着上了山,就是几个有位号,得着后主宠爱的妃子,也乘篮舆相随而登。惟有那些宫眷,都跌得花冠倾欹,罗衣皱皴,有的跌倒在地,倩人搀扶;有的刚才爬起,又复倾倒,那种艰苦情形,真堪发噱。
后主在山上,见了这般模样,不觉哈哈大笑,心中大乐。当下便传旨意,至九天丈人观暂时休憩。早有近侍,在观中预备齐全。闻得圣驾将临,观主李若冲,率领着观中全体道士,披了法服,鸣钟击鼓,拜伏在观门以外,迎接圣驾。后主携着张太华,步至观前,见李若冲率众跪接。久知这李道士是个有功行的,也就不肯轻慢,传谕平身。李若冲谢了恩,上前来引导后主,入观随喜。后主仍携着太华,步入观内,见这丈人观,建筑得甚为壮丽,四面俱是苍松翠柏,高出云表,浓荫密翳,连红日都遮蔽了,不能透入。进了观门,便是一带石砌甬道,直达三清殿,殿上供奉着三清圣像。后主同太华参过了三清,绕到后殿。那后殿却供奉的是玄穹上帝。后主也亲自拈香礼拜,然后由李若冲领到云房里面,敬上香茗。后主饮着茶,觉得芳馨异常,看那茶色,却是碧沉沉的与旁的香茗颜色不同;就是盛茗的碗盏,也是洁白如玉,光滑赋润,极为可爱,便举着茗碗,向李若冲问道:“炼师,这茶是如何煎的,却有这样的芳香?”李若冲回奏道:“贫道这茶,不过是武彝松萝,却用梅花蕊上收下的露水,盛于古磁坛中,埋在山内,已历多年。今日因陛下驾到,方才取出,以松柴煎煮,故此芳香异常。”后主听了,不觉大喜道:“炼师有这样的情趣。朕今日不啻置身于仙家矣。”李若冲连连逊谢!不一会,摆上筵,虽是山肴野簌,后主因素常吃的,都是珍馐百味,把肠胃也吃腻了,忽然吃着素筵,觉得清香可口,十分受用,所以愉悦得很。用罢了斋,便传谕侍从,今宵在九天观休息,明日赴丈人峰游览。那后主安寝的所在,已由李若冲预备停妥。到了晚上,即行安寝。至次日天还未明,后主便起身,命侍从秉着火炬,照耀出观,要往丈人峰顶,观看日出。就是那些妃嫔,也因要看奇异的风景,都踊跃争先,齐上峰顶。
好在九天观已在丈人峰的峰腰,到峰颠并不很远,且有蹬道可行,不似昨日上山那样艰险。不上一刻,已登峰之绝顶,其时天方黎明,后主命将火炬全行熄灭,遥望着东方。但见那极东的天上,渐渐的射出一道光华,为云气蓊翳着,隐隐约约的乱晃。忽然间那道光华,迸做了数万道,把那云气,映成了五颜六色,便有车轮大一轮红日,忽上忽下,升降不定,照耀得人的双目不能逼视。正在揉眼细视,忽地那轮红日,往下一落,如坠入云海里面,绝无踪影,眼前顿时黑漆漆的,绝无所见,如同夜间一般。后主正觉惊诧,但见那光华陡然升起,一刹那顷,满天的云翳,完全消灭,一轮红日,已在天上,照耀得遍地光明了。后主点头叹道:“红日一出,浮云全消。正与那真主一出,即可削平西方,戡定祸乱一般。但不知现在的真主,却是何人,并于何时出现呢?”后主叹嗟了一会,便要携着张太华同下峰去。回身看时,那太华带了两名宫人,离开自己站立之地,约有十余丈路,在那里看着峰下,指指点点,讲论风景。后主连连招手,叫她过来,哪里知道,骤然之间,黑云涌起,将日光遮住,闪电如金蛇一般,在黑云里面,乱窜乱射。后主惊道:“方才红日初升,云翳全消,怎么此时又黑云蔽天,暴雨将至呢?这真是天有不测之风云了。”一语未毕,已是狂风骤雨,打将下来。后主忙着要找个地方躲避一下,谁知,平空起了个霹雳,其声之大,势将撼摇山岳,把后主震得目眩耳鸣,心惊魄荡,几乎跌倒峰头。好容易撑持住了,抬头看时,这一个巨雷,已震得雨散云收,那天上的红日,重又现了出来,觉得分外的光明了。后主看自己身上,已被暴雨淋得浑身俱湿,正在没有主意,却听得宫人们连声喧嚷。连忙回头看望,只见那些宫人们,有的被雷震得昏晕在地,有的虽然没有晕去,却惊骇得玉容失色,抱定了头,坐在乱石之上,都一个个如水淋鸡一般,甚是可怜,此时正在那里彼此询问,所以喧嚷起来。后主瞧着众人的模样,忽然念着张太华,她的胆子最小,在宫内的时候,遇着轻微的雷声,还要掩没两耳,惊得躲藏不迭,如今在这高峰之上,蓦地遇到这样的巨雷,不知惊惶到怎样地步了,便向太华所立的地方望去,只见太华与两个宫人,一齐倒在地上。后主还道她们为雷声所惊,昏晕过去,忙招呼了宫人随同自己,亲往看视。行至太华身旁,弯下腰去,连声呼唤,太华没能答应。后主好生诧异,便伸手在太华身上一摸,谁知那美丽无双,才容绝世的张太华,已是香魂渺渺,七魄悠悠,竟被暴雷震死了!后主此时,好似一个失脚,跌入冰窖里面一般,禁不住抱着太华的尸身,放声大哭起来。那些妃嫔宫人,瞧见这般模样,也聚将拢来,悲啼不已。有年长的宫人,忙止住她们道:“莫哭!莫哭!这是惊恐过甚,厥晕过去,可以救得转来的。”当即止住了哭声。那年长宫人,便在太华胸前,按摩起来,又命旁的宫人,把同着太华惊死的宫娥,也照样按摩,不可间断。按摩了半晌,那两个宫娥,却慢慢的苏醒转来,微微的叹了口气,睁开眼道:“震死人了!”众人大喜!再看太华时,已四肢僵直,毫无转机。那年长的宫人,知已绝望,只得停止按摩。后主见两个宫人,虽已醒来,太华竟没法救治,又不觉悲从中来,涕泣说道:“此皆朕之过也,朕若不登丈人峰观看日出,何止送了美人的性命。如今美人这样丧身,叫朕何以为情呢?”说着,又号啕不已。众妃嫔上前劝道:“死者不能复生,陛下还须保重龙体,不可过哀。况张妃子的尸身,在这高峰之顶,也不是事情,必须设法运下峰去,备棺殡殓。”后主经众人再三劝解,方才略止悲哀,遂谕近侍,往九仙观借了一张竹榻,把太华尸体,陈于榻上,抬下峰去。在九仙观内,备棺殡殓。观主李若冲,知道此事,也甚吃惊,忙至观前迎驾。只见那位张娘娘,已僵卧在竹榻上面,平日间玉笑花香的态度,不知哪里去了。李若冲连连点首叹息道:“在劫者总是难逃,任你富贵炙手,势力熏天,也不能挽回造化的。”李若冲在那里叹息着,后主御驾已至。李若冲连忙上前迎接,后主含着痛泪道:“朕的美人,竟在丈人峰上,为暴雷震死,炼师道法高明,必知其故!岂知张太华造下了什么罪恶,因此上天降罚,雷击而死么?但太华青年入宫,情性温和,平日之间,服侍朕躬,小心谨慎,口不妄言,并无罪恶,为什么要遭此惨死呢?朕实不解,望炼师明以教朕!”李若冲奏道:“张娘娘之被震而死,乃是前因,并非造下罪孽,上干天怒,遭雷击毙者可比。若是上天示罚,必用雷火诛戮,尸体焦黑,不忍看视。今张娘娘不过大数已尽,适当其道,所以被震而殁,岂可疑为造下罪孽,遭致天诛呢?”后主道:“照炼师这样说来,张妃之死,乃是适当暴雷之道,所以被震而死。但那两个宫人,也与张妃同立一处,同被震死,何以两个宫人加以施救,绝而复苏;张妃却不能救治呢?”李若冲道:“这就是所说的大数了,两个宫人,数未应绝,所以遇救重生。张娘娘大数已尽,虽然加以救治,也难再活,便是这个道理。”后主道:“即使张妃大数已尽,以她平日的为人而言,也应该在深宫里面好好死去,为什么要在这高峰之上,被雷震殁呢?”李若冲道:“这又是贫道所说的前因了。凡人生于世上,一饮一啄,皆由前定,何况生死大数,哪有错误之理。张娘娘应该在丈人峰上,遭暴雷震死,早已由冥冥中注定了的。古人说得好,‘生有时辰死有地’便是指此而言。”后主道:“炼师以为凡事皆有定数,如此言来,人生在世,只要听之运数,任其自生自灭就是了,何必劳苦辛勤,早起夜眠的力行政务呢?”李若冲道:“这又不然!大数虽由天命,有时也可以人力挽回的,如那水火刀兵之灾,荒旱饥馑之难,若能勤修政治,预为防备,也有可以免去祸患的时候。所以说‘君相能够造命’;又道‘人力可以胜天’,若事事委之命数,那又何必要这君相呢?总之,人生于世,应该尽我之力,防微杜渐,方是道理。如果人力已尽,尚难挽回,那便委之大数,也就无憾了。所以凡事虽有个运气,人力却不可以不尽的。如今张娘娘已死,也难复活,陛下也不必过于悲悼!只好好的殡殓安葬,也就不负平日的情义了。”后主听了李若冲一大篇议论,心内虽略略省悟,但是张太华乃系最宠爱的妃子,平常时候,相随左右,寸步不离,现在忽然死去,心头的悲痛,总难解释。但事已如此,只得传出旨意,备棺盛殓;又命宫人们,把太华平素心爱的衣饰,一齐替她穿戴起来,将红锦龙褥,裹好尸体,盛入棺中。后主又抚棺大哭了一场,方在九仙观前,白杨树下,掘土安葬。后主葬了太华之后,又想起花蕊夫人,抱恙在宫,未知已否痊愈,现在一个张太华已经死了,花蕊夫人若再有个长短,岂不是把自己心头之肉都割去了么?想到这里,更觉放心不下,恨不能身生双翅,飞回宫内,看视花蕊夫人才好。所以到得次日,便匆匆的离了九仙观,启跸回去。那后主一路之上,凄凄切切,思念着张太华,回归成都,却非一日可至,未免要耽延几日,我且不去提他。
单说那丈人峰的九仙观内,自从后主把张太华葬在观前白杨树下,启跸去后,观中的道士,每逢夜间,便听得有女人悲吟之声,其音凄怨异常,动人心肺;到了风雨阴晦之夜,且听得有敲打观门及女子行路之声。那些道士,十分惊惧,尽说是张太华死得凄惨,阴魂不散,所以显魂,日子久了,恐怕变成僵尸,还要前来吃人哩!这个谣言发生起来,便将这班道士吓得魂不附体,天色方才傍晚,便将观门闭上。大家躲躲藏藏,不敢出外行动,惟恐遇见鬼魂,伤了性命。那座九仙观,本是名胜的所在,相传当初时候,有九个仙人,因游玩丈人峰,曾经跨鹤而来,降于观中,所以取名为九仙观。因有这个灵异,那九仙观的香火,异常兴旺,游玩之人也陆续不绝,都是借住在观中,所以观中的收入,很是不少。自从有女鬼显魂,这番谣言传说开去,非但游玩风景的人不敢前来,便是烧香的人,也没有这个胆量敢来轻易尝试,踏这险地了。就此一来,好好的一座香火旺盛的九仙观,竟弄得冷冷落落,萧条异常。那九仙观的道士,虽然有些山地可以耕种,但是人数过多,靠着地产所出,哪里够得开销?平常日间,全凭着烧香的施生捐缘助款,和游玩风景的人们寄宿观中,收取宿费膳资。如今因着闹鬼,没人敢来,便把九仙观的生计断绝了。观主李若冲,每日只在云房习静,修炼功夫,观中的各项事情,都派定职事的人担任管理,他是绝不过问的。那些有职事的道士,见连日来一些收入也没有,眼见得一座热热闹闹的九仙观,要被女鬼闹得冰消瓦解了,若不早些设法挽救,恐怕噬脐无及。
那些有职事的,便会齐了,一同来至云房,面见李若冲,把所有的情形陈说一番,要请观主设法挽回,并驱除女鬼,以免人心惶惑。李若冲听罢一番说话,便用好言抚慰道:“你们不用过虑,俺这九仙观,数千年来的道场香火,十分兴旺,岂有被这个女鬼闹败之理?那女鬼的事情,俺久已知道,只因她死得甚苦,阴魂不散,一时又难托生,所以夜间出来显魂,并不为祟,俺不能用法力去镇压她。现在既与本观生计有关,俺于今晚当用言语点化于她,使之往好处托生,自然没有祸患了。你们且去办理正事,不用心焦,今晚可把观门虚掩着,不必上闩,待我前去会那女鬼便了。”众职事听了这话,知道观主道法玄通,若去会那女鬼,定可无患,大家放了心,告退出外。
到了夜晚的时候,李若冲用了晚斋,也不带道童,手内扶着一根藜杖,独自一人,打从云房慢慢的出来,行至观门,见那门儿,果然虚掩着,并未关闭。那些道士,早躲得无影无踪,一些声息也没有。李若冲道:“好个出家人,这样贪生怕死,还修什么仙、什么道呢?”说着,随手开了观门,步将出去。此时月淡风清,四围静悄悄的,万籁俱寂,那棵杨树的枝条,被风吹着,在月光之下,摇曳不定。那种景色,阴黯黯的觉得甚是幽寂,若不是有道气的人,在这样凄清寥落的所在,便是没有什么鬼祟,也觉有些毛骨森然,何况还明知有女鬼出来显魂呢?但是那李若冲,却与平常人不同,他乃修炼有年,很具功行的,所以毫无恐惧之心,拄着杖,在月光下面,徘徊瞻眺了一会,并没有什么影响,暗暗的想道:“那女鬼难道晓得俺前来会她,今夜竟不出现了么?”正在想着,忽然一阵风过去,天上的月色,好似被一层薄雾笼罩住了,那光儿更加阴森起来。李若冲低低说道:“来了。”语声未毕,已见那白杨树侧隐隐绰绰,似烟非烟,好像有个影儿,忽前忽却的好一会,便有个女子,一手扶着杨树,一手拿着一方白绫巾,立在那里,低鬟敛眉,口中低吟,其声幽细,极其哀怨。李若冲要看她作何行径,绝不声响,却留着心,细细的听她吟些什么。那吟声虽然十分幽咽,倒还听得清楚,却是一首诗。其词道:
一别銮舆经几年,白杨风起不成眠;
常思往日椒房宠,泪滴衣襟损翠钿。
其吟声凄恻异常,李若冲闻其诗句,早已知是张太华的幽魂,便前行几步,故意喝问道:“在白杨树侧低鬟微吟的,是人是鬼,可速速言来,若有半字虚言,须知本师法力高强,道术精通,便要将你打入九幽地狱,永不超升了,你可从实而言。”那女子听了,竟毫不畏怯,反翩然向前,裣衽而言。
未知那女子是人是鬼,说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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