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京里的义和团愈闹愈凶,各国的军舰纷纷调至大沽口,齐向炮台进击。直隶提督聂士成,川军李秉衡,陕军马玉昆,一时哪里抵挡得住,都往後败退。至於那些团众,更不消一阵枪炮,早已各自逃命去了。聂土成领着军马奋勇冲去,不期炮弹飞来,打得脑浆迸裂,死在阵中。马玉昆单骑败走,李秉衡见全军覆没,便自刎而死。大沽炮台失守,英美德法日俄意奥等八国联军进了天津,由德国舰队司令瓦德西为联军统帅,向北京进迫。
警耗传来,风声异常紧急,总督裕禄服毒自尽。荣禄这时真急了,忙进颐和园奏知西太後,把八国联军攻下津沽、现已迫近北京的消息报告了一遍。西太後听罢,忙叫召端王、刚毅进颐和园问话。端王闻得外面风声不好,心上已十分畏惧,一听宣召,知道西太後一定要诘问的﹔但又不能不去,只得同了刚毅,一步懒一步地进园见太後。参见既毕,西太後很愤怒地问道:「这一次的主战都是你们弄出来的,现在事已到了这般地步,你们待怎麽样办好呢?」端王和刚毅一声不发的立在一旁。
在这当儿,忽内监入报道:「外兵已到京城外,正要架炮攻打哩。」西太後听了大惊失色,不觉急得手足无措起来。荣禄忙跪奏道:「事已急迫,终不能听外人进来蹂躏。以奴才愚见,还是请御驾出京,暂避风头为上。」西太後垂泪说道:「匆促的时候,往哪里去呢?」於是大家议了一会,决意往热河再定方针。
计议既毕,即命刚毅出去预备车辆,一面到瀛台通知了光绪帝﹔并将宫中嫔妃一齐召集。只见珍妃泪盈盈地侍立在侧。西太後想起旧事,今日甚至仓皇出奔,更不如甲午之役,未免被珍妃见笑,便恶狠狠地瞧了珍妃一眼,冷笑道:「现在宫中诸人都准备出走,你却怎样呢?」珍妃掩着珠泪答道:「那听凭太後处置。」西太後说道:「以咱们的主见,此刻匆促登程,你们青春女子在路既是不便,留着恐受人之辱,咱们看你还是自决了吧。」珍妃见说,晓得自己不免,便垂泪道:「臣妾已蒙恩赐,惟皇上是一国之君,万不可离京远去,否则京中无主,乱将不可收拾了。」西太後喝道:「国家大事,自有咱和皇上作主,无须你来饶舌。」叱令内监赐珍妃全屍。当由两个宫监把珍妃用红毡包裹了,抱持至园西眢井口,奋力投下。
这时,瑾妃在旁眼看着妹子如此结果,不由得呜咽起来。光绪帝恰巧赶到,要待援救,已然不及,只得付之一哭罢了。後人有诗悲珍妃投井道:
莫问宫庭景寂寞,丹枫亭畔众芳娇。花含醉态迎残照,园外征车过小桥。昔日题诗随水去,凭吊眢井暗魂销!朱红黛碧今何在?月貌花容无处描。
西太後处决了珍妃,自己便和皇上更换衣服,扮做避难人民,匆匆登车。荣禄还来请命,西太後吩咐道:「咱们一走,京里的事都由你暂时维持一下。至於外兵进城与否,终须到议和的地步,你可拟道旨意,召两广总督李鸿章进京,与庆王奕?,同为议和全权大臣。待和议告成,咱们再行回銮吧。」荣禄领谕退去。西太後回顾诸臣,随驾的只有王文韶和赵舒翘两人,回忆万寿时节,真有今昔之感了。
当下西太後和光绪皇上匆促启行,出得德胜门时,已有马玉昆的亲兵四五百人,是荣禄预令驻紮着,保护车驾西行。他们君臣坐在一辆大车上,徐徐地前进。约莫走了二三十里,因仓忙之中不曾带着食物,这时不免有些饥饿起来。但一路都是荒野草地,茫茫一片,望不见一家村店。西太後和光绪皇上惟有忍饥兼程而行。可是那些车夫却不住地喊饿,停着车不肯前进了。经西太後再三地安慰他们,始得勉强攒程。皇帝和太後到了这个时候,反恳请於执鞭的御者,也是他们孽由自作啊!
於是这样的牛牵马绷,又走了二三十里,看看到了一座村庄。那些跟随的内侍宫女在风声紧迫时,本已有一天多不进食了,这时实在熬不住了,也有饿倒在车上的。西太後於这种情形的确生平所不曾见的,眼看着她们狼狈的状态,不免恻然,便命停车,向村庄中去觅食。当由李莲英下车,前去对庄上的村民说道:「我们是避难的官眷,因为逃走时匆忙,忘带了粮食和银钱,所以要求你们供给些食品,将来回京後,自当重重的补报。」那些村民见西太後一干人马都愁眉不展,却不失华贵的气概,便争着把麦饭之类献上。这一般内监宫女们本是饥慌的了,一见麦饭,就狼吞虎咽地吃得乾乾净净。光绪帝和皇后瑾妃等也略略吃了些。只有西太後一人,对於这样的粗粝怎能下咽呢?不由得瞧着光绪皇上潸然下泪道:「咱们深处宫禁,哪里知道民间的疾苦呢?你看他们以如此粗糙的东西充饥。咱们天天吃着肉食还嫌不好。到了今日,方知物力维艰了,这叫事非经历不知难啊!」说着就有些呜咽起来。其时随扈的有庆王的三个女儿,贝子溥伦、桂公夫人等,见西太後悲伤,便一起来慰劝着,一面命大军依然前进。到了黄昏,已抵贯市﹔又由内监和李莲英等去寻些食物吃了。帝後及西太後也不下车,就在车上坐待天明。
到了次日,车子起行时,西太後因鸦片瘾发,更兼两日不进滴水,已然卧倒车中。幸亏将近旁午,车抵怀来县境。经李莲英先去通知,怀来县知县吴永慌忙出城迎接,并置备筵席,等西太後和皇上皇后等进膳。但怀来地方也是很苦的,进献的食品也不见十分精美,不过比较村民所献的麦饭,却已天差地远了。西太後一头用膳,由知县夫人替太後梳髻,又让出衙中上房,备太後、皇上安息。李莲英却去找寻了一副鸦片烟具来,是一根破竹筒,镶个烟斗在上面﹔那烟灯也是污秽不堪的。西太後也没法,终算过了瘾,这一夜才得牀褥安眠。宫女太监们似得了安乐窝一般,无不嘻笑快乐。西太後叹口气道:「人经痛苦方知乐,这句话万万想不到会应到我身上来呢。」
一宿无话。次日起身,由吴知县又雇了几乘车子,恭送太後和帝後启程。这样的走了半日,忽然马玉昆五百护送的兵丁一齐鼓噪起来。西太後犹如惊弓之鸟一般,吓得面容失色,忙叫人去问什麽事鼓噪。只见内监来回奏道:「马玉昆的部卒连日护驾西行,沿途的粮食,都由自己带来的。现在粮已告罄了,所以不肯前进,在那里争闹。」西太後闻奏,一时也想不出别法,只得命宫嫔妃後们把头上所插的钗钿拔下来去犒赏他们,方得前行无阻。
这样的一路过去,到了太原,甘肃巡抚岑春暄率领勤王师赶到。其他的大臣如王文韶、赵舒翘等也陆续到了。这时,西太後心神略定,垂泪对岑春暄说道:「咱们此次千里蒙尘,这样的苦痛实生平所未经。你看往时忠心耿耿者,临危已逃走一空,卿能不辞劳苦,患难相从,咱若得安然回京,决不有负於你。」说着手抚岑春暄之背,痛哭不已。岑春暄忙劝道:「太後保重圣躬要紧,且莫过於悲伤。路上的安宁有小臣在此,谅可无患,请太後放心就是了。」西太後听了才含泪点头,传旨在太原暂住。
然西太後受了一番惊恐,未免小有不豫。由山西抚台荐县丞叶承嗣诊治,进了一剂和胃舒肝汤,稍觉痊可一点。不过京中的消息还是十分险恶,西太後心上很觉不安,於是命车驾即日西进。光绪帝在出奔时,原很不赞成的了,现在西太後欲驾幸长安,光绪帝便竭力反对,母子间口头上的争执也闹过好几次。西太後哪里肯听,光绪帝拗不过太後,只好随从西去。
既到了长安,西太後就下诏罪己。那时荣禄已代拟诏书,召李鸿章进京,开始议和。八国中由德国领头,要求很是苛刻。经李鸿章费尽心机,寻出一条门路来。那门路是谁呢?就是津沽的名妓赛金花。原来赛金花本是殿撰洪熔的宠姬﹔当洪熔出使德意志时,和德国炮兵上尉瓦德西很有交情,赛金花同瓦德西也缔做密友。照西国的习惯,男女交际,是应该有的,所以赛金花与瓦德西从友谊渐渐入了恋爱程度了。洪熔回国之後,便一病不起。赛金花因受大妇的欺凌,就下堂求去,重堕风尘。此时联军进迫津沽,系假戕杀德使克林德之名,和中国宣战的。因是各国推德国出面,德将瓦德西做了联军总帅。李鸿章急於议和,便委托赛金花去谒见德帅瓦德西,令她於中说项。瓦德西和赛金花既是旧欢重逢,自然十分要好。一场和议,得着赛金花的助力很为不少呢。但大体方得就绪,李鸿章忽然积劳成疾,竟至撒手西归了。西太後闻得李鸿章的死耗很是震悼,立命赏治丧费万元,着奕匡代表祭奠,以慰忠魂,并諡号文忠,这且不提。
再说李鸿章议和的条约共计十二条,虽经告成,但还有许多的手续未曾完备。西太後随即派了王文韶去继李鸿章的任,终算将一桩大祸完全结束。等到双方签约的时候,西太後眼见得辱国丧权,自己责备自己时,也不觉流下两行珠泪来。
却说光绪帝被囚在瀛台的时候,一腔郁愤本来无可发泄,到了联军进逼京城,太後仓皇出走。光绪听得消息,便朝服整齐的要往使馆中去。西太後大惊道:「你此时前去,岂不是送羊入虎口吗?」光绪帝坦然说道:「他们是文明国人,对於邻邦的君主决不至於加害的。而且经此一去,如议起和来也容易入手了。」西太後忙阻拦道:「你就是要去,也不应在这个时候,试问你这时就是到了使馆,算去认罪呢,还是去议和呢?真是毫无理由,何必去冒险呢?」光绪帝不听,当时认定要去。西太後谓皇上受惊,神经错乱,命内监等拥着光绪帝强行登车。後来到了太原,西太後令西进长安,光绪很不愿意。
又经一番力争,西太後只说皇上神智不清,叫内监们去好生看护,依然迫着上车。但车驾西发的时候,光绪帝尚垂泪不止。因为倘太後西去,留皇上居京,那京里有了维持的人,何至受外人如此蹂躏呢?所以人谓德宗昏庸,那话未免冤枉他了。
不过自车驾到西安後,光绪帝终郁郁不乐,言语之间不时作愤激之词。可是西太後却不能见谅,强说皇上患心疾。她要使臣工们见信。一天,乘庆王长女元大奶奶随侍在侧时,暗中示意皇上,令取元大奶奶的奁具,把它藏过了﹔光绪帝不晓得西太後的用意,真个去做了出来。等元大奶奶梳洗时,寻不见奁具,瞧见皇上放在那里,便问他取回。光绪帝不许道:「那是太後所赐,怎敢私下相授呢?」元大奶奶见说,也只得罢了。及谒见西太後,把这事提起,西太後笑道:「堂堂帝皇窃人的奁具,他还不是患了疯病吗?」经这一度之後,光绪帝患心疾的话说,渐渐有人相信了。其时光绪帝何尝有什麽病呢?无非西太後要埋没他罢了。这且不提。
当下那和议告成,十二条中有惩办罪魁一条,在回銮之前,自然要实行的。於是就在西安下诏,载澜、毓贤正法,端王遣戍新疆。刚毅得了信息。已急死在西安旅中。其他凡参与义和团的朝臣多半革职。诸事妥当,准备回銮。後人有诗嘲西太後蒙尘西安道:
烽火连天战鼓惊,夷兵夜入燕京城﹔车驾匆匆奔城外,喊杀号呼血染尘!嗟兮事急如狼犬,满朝无有保驾臣﹔深居宫禁厌肉食,仓皇道途饮糜粥﹔颐和园里多繁华,今朝却来荒郊宿。如意馆内诸宠臣,回忆往事掩袖哭!出亡千里入太原,君臣惟知避强敌﹔不愿长安成帝都,百官草草朝班列。
辛丑年的七月下旬,西太後命近臣勘视东路的行宫和銮舆所经的道路,以便回京。但传谕地方官吏,凡銮驾所历的州县无须过於供张。诸事务求俭约。这是西太後蒙尘时受了痛苦,也算是一种觉悟啊。到了回銮的那天,西安城中的街道一律粉饰成黄色,两边的房铺,都悬灯结彩,十分热闹。这时比较来的时候,情形又是不同了。西太後又传谕,把銮舆的黄缎幔打起,任民间的妇女瞻仰圣容。当车驾未出城之前,由弹压的兵丁执着藤鞭扫清了街道。後面便是前导马,一对对地过去﹔前导马之後,是黄衣黄帽的内监和穿黄马褂的官员﹔其次又是乘马的太监。那步行的宫监都手提着香炉,香烟缥缈。街上寂静得鸦雀无声。随驾左右的人,多半是绣服黄裳、王公大臣之类。禁卫军过去,便是光绪皇上和皇后妃嫔的车驾。後面黄轿里坐着大阿哥,并许多保驾的亲王。西太後的銮舆用三十六人抬着,都穿着团龙褂子,很整齐地过去。不料在这警卫森严的当儿,忽然街道上冲出一个赤身露体的大汉,扬着两臂直奔西太後的驾前。要知後事如何,再听下回分解。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