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乾隆帝有一种古怪脾气,凡是他相信的人,任你如何横行不法,便是亲眼看见,也总是说他好的。那杨瑞莲,还只是一个小贪官,独有那和珅,却是越老越贪。他常常派自己亲信的家丁,到江南湖广各省去敲诈勒索﹔沿路督抚大员,迎接和相国的家丁,好似迎接皇上一般。这种风声传到京里,那班御史老爷,谁敢说一句闲话!独那刘相国,他是正人君子,便忍不住奏了一本,说和相国在外面如何招摇撞骗,贪赃枉法。乾隆帝看了,便勃然大怒,说刘相国有意挑拨,把他传进宫去,当面训斥了几句,气得刘相国胡子根根倒竖。
嘉郡王十分敬重刘相国,那日便亲自到相府去劝慰了一番。说起和珅,嘉郡王说道:「这个奸贼!小王总有一天收拾他。」当时嘉郡王悄悄地打发人到各省去,把和珅家人在外面招摇纳贿的事体,一桩一桩地察访出来,记在册子上,预备将来查办他。可笑那和珅还睡在鼓里,他见皇上喜欢嘉郡王,也天天在一旁称赞嘉郡王如何忠孝勤学。那乾隆帝听了越发高兴,便与和珅商量,说自己年纪已老,打算趁此余年,享几日清福,把这皇位传给嘉郡王。和珅听了皇上的话,也竭力怂慂乾隆传位。他想:如今他帮了嘉郡王的忙,他年嘉郡王登了位,少不得也要算他一位开国元勋,自己的权势,将永远立於不败之地。乾隆帝虽打定主意,又因自己皇子众多,一朝宣布出去,怕要闹出乱子来﹔便吩咐和珅暂守秘密,如今是乾隆五十七年,须要到六十年上,才下这让位的圣旨。如今先下谕把毓庆宫修理起来,命嘉郡王带了家眷,搬进宫里去住,是防备意外的意思。又亲笔写「继德堂」三个字的匾额,给嘉郡王悬挂在宫中,暗藏着传位的意思。
那嘉郡王见父皇在他身上如此费心,不知是祸是福,又不好问得。心中正惶惑的时候,外边忽然传说和相国请见﹔嘉郡王因他是个贪官,十分看不起他,平日也少和他来往。如今听说他亲自上门求见,心中觉得诧异,又因他是父皇第一亲信的大臣,又不好怠慢他,只得迎出去相见。那和珅见了嘉郡王,抢上来打了一个躬,开口便说:「恭喜王爷!」接着袖子里拿出一个如意来,双手献上。嘉郡王接了如意,心中越发诧异。
原来当时宫中规矩:凡是秀女们点中了封妃子,妃子们点中了封皇后,那向她贺喜的人,不便说明,见了面便献一个如意,一来是向她贺喜的意思,二来是暗地里报一个喜信给她的意思。如今和珅要讨嘉郡王的好,便来献这个如意,也是暗地里报一个喜信的意思。嘉郡王见了如意,便说道:「王爷有什麽喜事,却要烦相国的驾。」那和珅又打了一个躬,悄悄地说道:「王爷还不知道吗?如今皇上已内定传位给王爷了。王爷倘然不信,只看皇上亲手写的『继德堂』三字。这『继德』二字,便可以明白了。皇上昨天曾和下官商量过来,打算到六十年上,让位给王爷﹔所以把王爷预先留在宫里。」
嘉郡王听了,心中虽止不住欢喜,但因为和珅与闻这宫廷的机密事体,心中越发嫌恶他。当下免不过说了几句感谢的话,把他送了出去。回进宫来,自言自语地骂道:「这个老奸贼!他到俺手中来卖弄玄虚麽?将来总要他看看俺的手段。」
和珅从毓庆宫出来,心想俺如今已巴结上新皇帝,将来的禄位,可以无忧的了。只是老皇帝待我几十年恩宠,如今他快要退位了,俺也要想一件事体出来报答老皇的恩德。他回府去,把自己这个意思,对幕友们商量了一番。内中一胡师爷献计道:「当今皇上,是好大喜功的。他如今的传位给皇子,也是要学尧舜禅让的故事。
如今相爷不如上一本奏折,先称颂皇上一番,再奏请交翰林院编一本纪皇上功劳的书,为传名万代之计。」和珅听了胡师爷的话,不禁拍掌称妙。当下便由胡师爷拟了一个奏章,第二天早朝,和珅当殿递上。奏章上大概说:皇上登极六十年以来,海内澄清,功盖环宇,宜举行登极周甲庆祝大典﹔命内阁翰林院,编撰纪功书册,晓之天下,传之万世。
乾隆帝看了奏章,起初是谦逊了一番。当时文武百官,谁不愿讨皇上的好。便你一本,我一本,都跟着和珅奏请皇上举行庆祝大典,又交文学大臣编撰纪功书册。後来,和珅又独上一本奏章,说皇上登极以来,有十件大功:两次打平准部﹔两次扫平金川﹔平定回部,平定台湾﹔收服廓尔喀﹔收服安南,招降缅甸﹔平定贵州,等等。这十回成功,都是皇上亲授机宜,恩威并用,因此须发交翰林院,把这十回战功,详细记叙。一面由百官们共上尊号,称为「十全大帝」。圣旨下来,「纪功书」着交和珅、纪文达率领南斋各翰林详细记叙,不得过事铺张﹔至上尊号一节,着无庸议。那班文学大臣得了这个圣旨,便忙着起草的起草,修正的修正,缮写的缮写。那乾隆帝也常常亲自到南书斋里来察看。
南书斋里,以纪晓岚为首,凡是皇帝进出起坐,都是纪晓岚陪奉着。看看到了大热天气,那部纪功书,快要完工,纪晓岚是怕热,为了这编纂的事体,他只得忍着热,天天到南书斋里来督看着。他每到午後,打量皇帝不出来了,便赤膊盘辫,高坐在炕牀上,拿着一柄大蒲扇摇着风,嘴里嚷着热。有一天,他正脱去衣裳,把辫子盘在头顶上,正盘到一半的时候,忽听得院子里有唵唵几声喝道的声音,知道皇帝来了,慌得那班翰林,各各在坐位上站了起来,低着头候着。纪晓岚已来不及穿衣服了,一时无可躲避,急向炕牀底下一钻。屏声静息的缩着。只听得一阵靴脚响,乾隆帝与和珅说着话。和珅又说了许多恭维皇上战功的话。乾隆帝又吩咐:这纪功书编纂完了,赶着再编六巡江浙的游记。着和珅纪晓岚两人督率各翰林,细细地编纂﹔总须实事求是,不可过意铺张。那和珅听了,口称「领旨」。
接着,皇帝问道:「纪晓岚到什麽地方去了?」那领班的大臣奏称﹔有私事去去便来。乾隆帝又问道:「这部纪功书定了名目没有?」和珅奏称:暂时定名《十全大武功记》。乾隆帝听了,呵呵大笑,说道:「如此说来,朕便称『十全老人』罢!」接着皇帝便下座来,走到各大书桌前随手翻着看那文稿。这时满屋子静悄悄的,连咳嗽声儿也没有。纪晓岚这时趴在炕板底下,气闷得厉害,那汗珠儿似下雨一般直淋下来,热得他撑大了嘴喘着气。半晌,他侧着耳朵听听,外面毫无声息,他以为皇帝已经去了,再也忍不住了,便伸出头来,大声问道:「老头子去了吗?」把满屋子的人,齐吓了一跳。乾隆帝十分诧异,连问:「谁在那里说话?」吓得大家不敢说话。到底是和珅的胆大,回奏说:「听去好似纪晓岚的口音。」乾隆转过身来,对着炕牀喝问:「谁在里面?」只听得炕下面有人说道:臣纪文达在炕下。皇帝问:「为什麽不出来?」纪晓岚回奏说:「臣赤身露体,不敢见驾。」乾隆帝说道:「恕你无罪!快出来说话。」纪晓岚听了,巴不得一下,从炕板下面钻出来。纪晓岚的身体高大,爬了半天才出来﹔看时,他上身赤着膊,浑身汗珠儿淌着,满黏着灰尘泥土。乾隆帝上炕去坐下,纪晓岚吓得只是跪在地下磕着头。隔了半晌,乾隆帝冷冷地问道:「你这『老头子』三字,是给朕取的绰号吗?」纪晓岚不敢作声。乾隆帝又说道:「你是文学侍从大臣,肚子里是通的﹔如今且把这『老头子』三个字讲解给朕听听,若讲得不差,便恕你无罪。」那纪晓岚到底是和皇帝亲近惯的,便大着胆奏说道:「皇上莫恼,且听臣解说。老头子三字,是京中唤皇上的通称。皇上又称万岁,这不是『老」吗!皇上是一国的元首,这不是个『头』吗!皇上又称天子,这不是个『子』吗!『老头子』三字是尊敬皇上的称呼,并不是诽谤皇上的绰号。」纪晓岚说到这里,乾隆帝忍不住说他解说得好。从此以後,这老头子三字,宫里人人唤着﹔乾隆帝有时听得,也不生气。
一转眼,到了乾隆六十年。乾隆帝暗暗的把让位的典礼筹备舒齐。这年九月初一早朝,众大臣在勤政殿上朝,乾隆帝下谕说:「朕即位之初,便对天立誓:如能在位到一周花甲的年数,便把皇位传给太子,不敢和圣祖在位六十一年的数相同。如今已是乾隆六十年了,朕已遵照列祖的成例,把太子的名字写好,预藏在正大光明殿匾额後面。」便立刻派满、汉两位相国,带同内监们,到正大光明殿上去,把那储藏太子名字的金盒拿下来。当殿打开一看,见上面写着:「册立皇十五子嘉郡王顒琰为太子。以乾隆六十一年为嘉庆元年。」有承宣官当殿把诏书宣读过,文武百官一齐跪贺过﹔退朝下来,又赶到毓庆宫去贺太子的喜。那嘉郡王一面接过诏书﹔一面接待众官员。又自己对众人说了许多德薄寡能的客气话。百官退出宫以後,忙赶到父皇宫中去谢恩。那时太子的生母魏佳氏,已封为第一贵妃﹔见了他儿子,又劝勉了一番。
到了第二年元旦早朝,乾隆帝御太和殿,行过禅位礼,把那传国宝玺亲自授给嘉庆皇帝,称做仁宗睿皇帝﹔又尊乾隆帝为太上皇帝。嘉庆虽说做了皇帝,那臣下上奏章,都称着太上皇、皇上﹔所有一切奏章,都须送给太上皇阅看。便是那军国大事,也须由嘉庆皇帝去请过太上皇的训,才可以执行。因此这位嘉庆帝,却十分不自由。嘉庆帝是很孝敬太上皇的,便也不以为意。
这一年是太上皇八十六岁万寿,不但文武百官都来贺寿,便是那满蒙回藏各盟旗的贝勒台吉,以及各外国使臣,都来上寿。皇上下旨,在太和、中和、保和三个大殿上赐宴﹔又召集各省官绅,年在六十岁以上的三千多人,在圆明园中举行千叟宴。太上皇在宫中,带领妃嫔皇帝皇后各皇子福晋开一个家宴。嘉庆皇后,便是喜塔腊氏,当时皇后拜过太上皇的寿,太上皇便亲自将孝贤皇后遗留下来的帽珠和朝珠赏给喜塔腊後,又把许多珍宝赏给各皇子福晋。这时只有那春阿妃还活着,陪坐在一旁﹔太上皇见了春阿妃,想起从前少年时候许多风流韵事,便忍不住伤心起来。
乾隆正凄凉的时候,忽然外面太监捧进一个小楠木盒子来,说是两广总督福文襄孝敬太上皇的小玩意儿。嘉庆帝看了,不知是什麽东西﹔忙吩咐太监打开盒子。一看,原来里面一座小屋子,屋子中间搁着一座小屏风,屏风前面有一张书桌,桌上笔墨纸砚都摆设齐全﹔盒子後面安着一个小机括,把那机括轻轻一转,忽然屏风後面转出一个西洋女孩儿来。先走在屋檐口,向外行过三跪九叩首礼,转身过去,站在书桌前面﹔慢慢的拂着桌子,又注水在砚池里,磨着墨﹔从书架上取下一幅朱砂笺来铺在桌上。这时又一个碧眼红髯的人从屏後出来,手里拿着笔,醮着墨,在纸上写「万寿无疆」四个字﹔接着,第二行又写「万寿无疆」四个满字。写完了,那机括也停住了,盒子里的人也不动了。太上皇看了,十分欢喜,忙吩咐赏福文襄十万两银子﹔又御笔写一个「寿」字,下面注着「十全老人」的款字,一并赏给了福文襄。
那福文襄虽得了太上皇的赏赐,但因为造这个小玩意儿,花去的银子也不下十万﹔里面还送了一个人的性命。原来造这个玩意的人,是福文襄的一个心腹随从﹔他知道总督打算送太上皇一件出色的寿礼。那亲随原有小聪明的,他早在半年以前,天天爬在屋顶上,拿一匹布紧紧地扎住他自己的头想着。今天想,明天想,居然被他想出这巧妙的玩意来。他关着门,细细地造成了,便去献给总督看。福文襄看了,十分称赞。看那万寿无疆四个字,只有汉字,怕太上皇看了不喜欢,又吩咐那亲随加上满字。那亲随又爬上屋去,想了二十多天,便给他想通了机括,加上满字。福文襄也十分欢喜,便赏他二万银子。那亲随虽得了银子,一时里却把他的聪明用尽,从此便痴痴呆呆的,回家去不上两个月,便一病死了。
这里福文襄特打发人把这玩意儿送进京去。第一道关口,逃不过那和珅的手,花了五万银子,才替他送进宫去。谁知那宁寿宫总管太监,又向他要钱。说:倘然不给钱,那机括走到『万寿无』第三个字上停住了,那时太上皇动了气,俺却不管。福文襄听了害怕,便也送他三万银子。
这种情形,嘉庆帝统统知道﹔他早已要着手查办和珅了,只因碍着太上皇的面子,只得暂时忍着气。但他因为从前和珅递过如意,便也嫌恶如意这种东西。满洲风俗,凡是过年过节,一班王公大臣都要递一柄如意,算祝颂他一生如意的意思。到了嘉庆帝手里,便特意下旨,禁止递如意的礼节。他谕旨里有两句道:「诸臣以为如意,在朕观之,转不如意。」那文武百官接了这个谕旨,见皇上痛恨如意,大家弄得莫名其妙﹔只得奉旨免了这个礼节。有许多善於奉迎的大臣,还上奏章称颂皇上崇尚俭德﹔独有那刘相国,知道嘉庆帝的心事。因此,嘉庆帝便重用刘相国,有事便和刘相国商量。
到这时,和珅才慢慢地有点觉悟嘉庆帝和他不对了。他想如今仗着太上皇的势力,谅皇上也没奈我何﹔将来太上皇过世,俺便辞官不做。因此,他常常进宫去伺候着太上皇。那太上皇也非他不可。里面有个春阿妃,外面一个和珅,终日陪伴着乾隆帝。那乾隆帝年纪也大了,没有精力游玩,便十分相信喇嘛的经咒。常常盘着腿儿,坐在炕上,默念着经咒。
嘉庆帝每天早朝回宫来,便到太上皇宫里去商量朝政。乾隆帝向南坐着,嘉庆帝向西坐着﹔和珅也站在一旁,参议大事。有一天,他三人正商议的时候,忽然乾隆帝盘腿合眼,坐在炕上不作声了。嘉庆帝看了,也不敢说话。停了半晌,便见太上皇的嘴一开一闭的动着,慢慢的喉咙里有声音,说出话来。嘉庆帝留心听时,却一句也听不出来,只见他喃喃的念着,半晌半晌,忽听太上皇大声喝道:「什麽人?」和珅在一旁忙跪下来,回奏道:「高天德,苟文明。」接着太上皇又喃喃呐呐地念了一阵,把手一挥,叫嘉庆帝出去。嘉庆帝只得退出来。
但是,太上皇这种古怪形状,嘉庆帝看在眼里,心下十分疑惑,问又不好问得。到第二天,悄俏去问刘相国﹔刘相国也说不知。後来嘉庆帝忍不住了,在没人的时候去问和珅。和珅说道:「这是喇嘛教的密咒,凡是在念咒的时候,有人喊着名字,那被喊的人,便要立刻死去。如今外面正闹着白莲教,臣知道太上皇要咒死那白莲教的首领﹔所以太上皇问什麽人时,臣便把那白莲教两个首领的名字回奏上去。」
嘉庆帝听了,心中也是害怕,想这和珅也懂得咒语,这种奸臣,不可不除,因此心中越发容不得和珅。要知和珅日後如何结局,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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