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窦娘娘偎在章帝的怀里,故意哽哽咽咽地哭将起来。
章帝被她这一哭,倒弄得莫名其妙,忙问她道:“娘娘什么事不如意,这样的悲伤,莫非怪孤家强暴了么?”她答道:“万岁哪里话来,妾身不许与万岁便罢,既沐天恩,还有什么不如意处呢!不过臣妾今天听得一个消息非常真切,如果这事发生,恐怕要与万岁大大的不利呢!”章帝听她这话,连忙问道:“娘娘得着是什么消息,快道其详。”她道:“万岁将宋贵人囚入冷宫,究竟为着怎么一回事呢?”
章帝道:“这狗贱人私通太医,杀之不足以偿过,将她囚入冷宫,还算格外加恩哩!”
她道:“万岁虽然不错,但是她的哥哥宋扬,听说妹妹囚入冷宫大为不服,联络梁贵人的父亲梁竦阴谋不轨,并在京内造谣惑众,弄得人民惴惴不安,所以臣妾想到这里,很替万岁忧愁不浅,因此落泪。”
章帝听她这番话,惊得呆了半晌,对她说道:“哦,果然有这样的事么?”她道:“谁敢在万岁面前讲一句虚话呢?”
章帝道:“怪不道这些贼子近两天早朝,都是默默的没有什么议论,原本还怀着这样野心呢!别的我倒不说,单讲这梁贵人,难道孤家待她薄么?她的父亲居然这样的无法无天,我想她一定是知道的。”
窦娘娘在枕上垂泪道:“万岁不提起梁贵人,倒也罢了,提起她来,臣妾不得不将她的隐事告诉万岁了。”章帝道:“你说你说,我没有不相信的。”她道:“这梁贵人的性子真是一个火燎毛,一言不合,马上就来胡缠瞎闹。”章帝诧异道:“那么,她见了我总是温存和蔼的,从未失一次礼节呢!”她连忙说道:“万岁哪里知道,她见了你,当然不敢放肆。但是万岁只要三天不到她的宫里去,暗地里不知咒骂多少呢!我几次听见她的宫女们来告诉我,我还未十分相信。前天我到濯龙园里去散心,从她的宫门口经过,她不但不出来迎接,在宫里面泼声辣语地指张骂李。万岁爷,你想想看,我是一个六宫之主,岂可和她去一般见识么?只得忍耐在心,不去计较她。谁想她竟得步进步,在宫中越发肆无忌惮了。前天万岁在未牌时候,可曾召哪个大臣进宫议论什么事情?”
章帝忙道:“不曾不曾。”她故意恨了一声道:“我早就知道这贱人的私事了,原来还有这样的能耐呢!我倒要佩服她好大胆。”章帝听她这话,不禁问她:“什么事情?”她停了一会,才说道:“还是不要说罢,说出来又要得罪了别人。”
章帝急道:“娘娘,你只管说出来,我怕得罪谁?”她道:“万岁既然不怕,我当然是说出来。听说那天未奉旨意的大臣,据他们传说,就是第五伦。”
章帝听得这话,不禁勃然大怒道:“好好好,怪不道那匹夫每每谏阻孤家的命令,原来还有这样的事呢!”
他们两个谈谈说说,不一会,鸡声三唱,景阳钟响,章帝匆匆地起身上朝,受众文武参拜已毕,便下旨意将梁竦、宋扬拘提到殿。章帝将龙案一拍骂道:“孤王对于你们有什么不到之处,胆敢这样的目无法纪,造谣惑众,你们的眼睛里还有一些王法吗?”章帝越骂越气,不由地传了一道圣旨:推出午门斩首。这时三百文臣,四百武将,一个个如同泥塑木雕的一样,谁也不敢出班多事。独有大司空第五伦越班出众,俯伏金阶,三呼万岁。章帝见来者正是第五伦,不由得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冷笑一声,对第五伦问道:“大司空出班,敢是又有什么见教么?”第五伦奏道:“我主容奏,臣闻汤武伐纣,尚须先明罪状;今梁竦、宋扬阴谋不轨,应即处以死刑,惟谋叛的凭证何在?或者为人告发,万岁当亦指出此人,与梁、宋对质,使彼等虽死无怨。臣滥膺重任,迫于大义,思自策励,虽有死,不敢择地。愚衷上渎,伏乞圣裁。”他奏罢俯伏地下,听候章帝发落。
章帝听罢,气冲冲地喝道:“第五伦!你身居台辅,不思报效国家,为民除害,反而为这些乱臣贼子狡词辩白,显系有意通叛。来人!将他抓出去砍了!”
第五伦面不改色,从容立起来就绑。那一班值殿的武士,刀光灼灼,将第五伦牵了出去。这一来,众文武越不敢置词保奏。
正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候,太傅赵熹刚由洛阳回京,听说要斩第五伦,大吃一惊,火速上朝。刚走到午朝门外,瞥见第五伦等三个人已上桩撅,只等旨下,便来动刑了。赵熹大踏步喘吁吁地喊道:“刀下留人!我来保奏!”
众武士见太傅上朝,谁也不敢动手了。这时太尉牟副,司寇陈凡,吏部尚书鱼重,见事到如此,再不出来保奏,眼见第五伦第三个人就要送掉性命了,他三人一齐出班保奏第五伦。
章帝哪里准奏,忙命值殿官悬起上方宝剑,他口中说道:“谁来保奏,就令他和第五伦同样受刑!”吓得他们不敢再奏,退身下来暗暗叫苦。
牟融悄悄地说道:“可惜太傅在洛阳,又未曾回来,如果他来,一定能够将第五伦保奏下来的。除了他,别人再没有这样能力。”话还未了,瞥见黄门官进来报道:“太傅由洛阳回来,要见万岁。”章帝听了,便着了忙,连教请进来,一方火速传旨去斩三人。
谁知那些武士见圣旨出来,就如未曾看见的一样,挺腰叉手,动也不动,那传旨官叠叠地催道:“圣旨下,快快用刑罢!”那些武士齐声答道:“现在太傅前去保奏了,难道你不知道么?谁敢去和他老人家作对呢?我们没有两个头颅,只好守候他老人家去保奏过了,若是不准,再为动手不迟。”
那传旨官喊道:“难道你们不服圣旨么?”他们齐道:“他老人家已经对我们关照过了,谁敢去捋虎须呢?虽有圣旨,只好再等一会子罢。”
不说他们在这里辩论,再说赵熹踉踉跄跄地赶到金阶之下,握住胡子,喘了半天,才俯伏下去,三呼万岁。章帝即命金墩赐座。赵熹发出一个颤巍巍的声音说道:“敢问我主,大司空犯了什么大罪?”章帝安慰他道:“老爱卿!远涉风霜,何等的劳苦,孤家实在不安,请回去静养静养吧!第五伦身犯不赦之罪,所以孤家一定要将他斩首的,这事也无须老爱卿烦神。”赵熹忙道:“万岁这是什么话?第五伦犯法,应当斩首,但是也该将他的罪状宣布于微臣,考察考察,是否可有死刑之罪,那时方不致失却万民之望。而且第五伦司蜀郡十有二年,清廉简正,有口皆,即使他纵有一二不到之处,我主也应念他的前功,施以惩劝,方不失仁君之大旨。
今万岁遽然不念前功,施以极刑,不独离散群心,亦失天下之仰望,将来社稷前途,何堪设想呢?我主要杀第五伦,微臣不敢阻止,但是先要将他的罪状宣布。如果欲以莫须有三字屠杀朝廷的柱石,宁可先将老臣这白头砍下,悬在午朝门外,那时随我主怎样了。”他说罢,起身下座,重行俯伏地上,听候章帝发落。
章帝被他这番话说得闭口无言,没了主意。停了半天,方才答道:“老爱卿且请归坐,容孤家再议!”赵熹奏道:“我主请不必粉饰,赦杀与否请付一明决罢。”
章帝答道:“老爱卿请勿深究,孤家准奏,将他们放下就是了。”赵熹奏道:“这如何使得?要是被万民知道,还要说老臣压迫圣躬,强放罪魁呢!”章帝道:“前情一概不究,命他改过自新,这是孤家的主见,怎好说是老爱卿强迫呢?”他说罢,忙下旨将第五伦放下,官还原职,梁竦、宋扬削职徙归。
赵熹舞蹈谢恩。满朝文武,谁不咋舌称险。退朝之后,赵熹又将群僚责问一阵子,谁也不敢开口和他辩白。
再说章帝回宫,便命梁贵人收入暴室。窦娘娘便将她所生的儿子刘肇收到正宫抚养。章帝趁此就将刘庆发为清河王,将刘肇立为太子。可怜梁贵人到了暴室中,不到半月竟香消玉殒了。隔了几天,窦勋忽然得了一个中风的症,未上几小时,竟呜呼哀哉!
大司马窦宪闻讣进宫,窦娘娘听说父亲死了,只哭得泪尽肠枯,便在章帝面前说要回去省亲致祭。章帝很赞美她的孝行,一词不阻,便准了旨,择定建初六年四月二十日回家致祭。大司马得旨,忙命人高搭孝篷,长至四五里之遥,延请高僧六七十个在府中超度。文武百官,谁不来趋奉他呢,你送礼,我摆祭,真个是车水马龙,极一时之盛。
但是在这热闹场中,却有一件极有趣味的事情,不妨趁此表了出来。这窦宪依着他妹妹脂粉势力,出车入马,富埒王侯,婢仆如云,妾媵盈室,一举一动莫不穷极华贵。满朝侧目,敢怒而不敢言。虽有赵熹,第五伦第几个刚直不阿,无奈第五伦因为前次受了挫折,不愿再作傀儡;赵熹年高昏耄,眼花耳聋,渐渐的没有什么精神来弹劾这些奸佞了。牟副为人静肃,不喜多事。所以将一个窦宪骄得不可一世了。这次他的父亲死了,居然出斧入钺,一切仪仗与天子无甚差别。单说他的姬妾一共有四十七个,俱是横占霸夺来的。
其中有一个我叫骊儿的,生得花容月貌,贝齿星眸,芳龄只有二九零一,可是她的生性凤骚。那窦宪疲于奔命,一天应付一个,派下来须要一个多月才临到她这里一次呢。得到实惠与得不着实惠,还未可知。试想这朵刚刚开放的鲜花,常常挨饥受饿,得不到雨露,还能不生欲望么?只好在暗里别寻头路,以救燃眉。她的解馋人,本是窦宪面前一个侍尉名叫杜清,年轻力足,还能满她的欲望。常常到了风雨之夕,这杜清见他的主人不来,便很忠实地来替他主人做一个全权代表了。暗渡陈仓的老调儿竟有二年多了,终未有被一个人看出破绽来。到了现在,府中正忙着丧事,人多眼杂,那个越俎代疱的事情,只好暂告停止。所有的妻妾,一齐住在孝帐里守孝,那些和尚成日价的铙钵叮噹地念着。
到了第四天,新到一个西域的小法师。大和尚与恩光禅院的方丈便请他登堂拜忏。那小法师年纪不过十七八岁,穿着五色轻俏的袒衣,杂着众僧走到孝堂里面去拜忏。一时哆罗哆罗不南噜苏之声,不绝于耳。那一群妇女,循例娇啼婉转,和众僧的念忏的声音互相混着,煞是好听。停了一会,众僧将一卷玉皇忏拜完,一齐坐在薄团上休息。那孝帐里一群粉白黛绿之流,不住地伸头向外窥探,大家不约而同将视线一齐集到这位小法师的脸上。这小法师也拍了回电,只见一群妇女之内,只有一个入他的眼睛,无形中四道目光接触了好几次,各自会意。
不多时,天色已晚。众和尚又在孝堂里摆下法器,放着瑜珈焰口。放到四更以后,那些和尚东倒西歪的都在那里打瞌睡了。这小法师却怀着满腔心事,两只眼不时向孝帐瞄着。不多一会,瞥见有一个人从孝帐里婷婷袅袅地走了出来,他定睛一看,不是别人,却就是日间看中的那个丽人。他不禁满心欢喜,只见她轻移莲步,慢展秋波,四下里一打量,不禁向小法师媚眼一瞟,嫣然一笑。这一笑倒不打紧,将一个小法师骨头都酥了。她用手向小法师一招,慢慢地退向屏风后头而去。这小法师身不由己地站了起来,随后进了屏风,只见她莲步悠扬地在前面走着。这小法师色胆如天,一切都不暇去计较了,追到她的身边,伸手将她一搂,亲了一个嘴,说道:“女菩萨,可能大发慈悲,施救小僧则个。”她微微一笑,也不答话,用手将他推开,一径向左边的耳房而来。他哪里肯舍,竟跟着她进了房。
只见里面除了她,没有第二个。他不禁喜从天降,一返身扑地将门闩起,走到她的面前,双膝一屈扑通往下一跪,央告道:“女菩萨,可怜贫僧吧!”她故意娇嗔说道:“你这和尚忒也大胆,为什么好端端地闯到人家的闺阁里来?做什么的,难道你不怕死么?”小法师道:“娘子!日间早就对我打过照面了,怎的到了这会子,反而假装起正经人来,是什么缘故呢?今天我就是死了,也不出去的,求娘子快点开发我吧!”
她扬起玉掌,照定他的脸上啪的就是一下子,故意说道:“谁和你在这里混说呢?赶紧给我滚出去!不要惹得我性起,马上喊人将你捆了。”小法师不独不怕,反满脸堆下笑来,忙道:“不想我这嘴巴上,竟有这样的福气,得与娘子的玉手相亲近,还请娘子再赐我几掌。”她星眼斜飘,嗤地一笑道:“看不出你这个小秃驴反知趣咧,你起来罢。”小法师听她这话,真是如同奉着圣旨一样,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将她往床上一抱,宽衣解带,共赴阳台了。
不说他们正在巫山一度,再说那个杜清将窦宪送到十八姨娘的房里,自己退了出来。正走到前面的孝帐里,用目一张,只见那些守孝的人和一群和尚,均已酣然入梦了,他大胆着伸头朝孝帐里面一张,却单单不见了骊儿。他不由得心中诧异道:“她本来是与大众一同守孝的,此刻不见,莫非是回房去睡觉了吗?”他寻思了半天,暗道:“我且去看看她,究竟是到哪里去了?”他便离了孝帐,一径向后面而来。刚刚走到她的房门外,耳朵里忽然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他屏气凝神地听了片晌,不禁怒火中烧,不可遏止,暗道:“原来这贱人还是这样的人物呢!好好,管教你今日认得咱老子的手段。”
他说罢,离开这里,一径向窦宪房中而来。不一会,到了窦宪的房门口,用手在房门上面一拍。里面有人问道:“谁呀?”杜清连忙答道:“是我。”窦宪听见他的声音,连忙问道:“杜清!你此刻还不去睡觉,到我这里来做什么呢?”他道:“请大人起来,我有要事禀报。”窦宪见他半夜三更的前来,料知事非小可,连忙一骨碌起身,将门放开。只见他满脸怒容,窦宪问道:“杜清!你有什么要紧的事,请你就说吧。”杜清道:“请大人将宝剑带着,跟我到一个地方去,自有分解。”
窦宪真的挂起宝剑,随着一径向前面而来。走到骊儿门口,杜清止住脚步,悄悄对窦宪笑道:“大人,请你近来,细细地听听看,究竟是一回什么事情?”窦宪附耳靠门,听了一会,只听得里面吱咯吱咯的床响和一种狎昵的声音。他不听犹可,这一听不禁将那无名怒火高举三千丈,按捺不下,一脚将门踢开,瞥见床上一对男女,正在那里干那不见天的事哩!
他定睛一看,男的却是一个六根未尽的小法师,女的却是自己的爱妾骊儿。他不禁勃然大怒,拔出剑来,飕的一剑砍去,那法师上面的头,却离了本位,骨碌碌向房外去了,这时鲜血直喷。骊儿见了这样,只吓得魂不附体,啊呀两个字还未喊得出口,剑光到处早已身首异处了。杜清见将她杀了,未免心中倒暗暗地懊悔起来,却不敢说了出口,只得私下里叫苦。
窦宪将二人杀了,便对杜清道:“你赶紧去喊两个侍尉,将这狗贱人与秃驴的尸首,悄悄拖出后门,埋入花园里面,不准声张。”杜清唯唯答应,转身出去。不多一会,带来两个人,将他们的尸首用力一提。说也奇怪,小法师的两只手紧紧抱着骊儿,竟像生根了一样,任你怎么提拔,纹风不动。他们见了这样,反倒没了主意。杜清道:“提不开,就将他们两个尸首一并抬了去罢。”有一个侍尉答道:“那却如何使得?抬出去,万一被人看见,这赤身露体的一男一女,究竟像一个什么样子呢?”窦宪见他们尽在这里犹豫,不禁怒道:“你们这些无用狗头,这一点事都不能完全的办妥了,还有什么用处?”他说罢,拔出宝剑,将小法师的两只膀子砍了下来。这一来可离开了。他们一人背着一个,径向后园而去。这正是:生前何幸同罗帐,死后还应共一邱。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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