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回 窃神器安汉公篡位 掷御玺老寡妇复宗
 




  却说董贤自知不免,忍心想出一个主意,急与他的妻子说道:“我失身于帝,甚至不惜尔躯,原望长事主上,得享殊荣,岂知帝不永年,王莽又是我们对头,与其为他所害,不如自荆”其妻听了,便呜咽答道:“妾在宫中,除了主上一人怜爱外,背后受人羞辱,真是罄竹难书,得不偿失,早已灰心,因君并无一言,妾故忍辱为之。今既如此,我们夫妇同死便了。不过主上曾在万年陵旁,为君筑有一墓,想来也不能够葬身于此窟的了!”董贤听罢,长叹一声,摇头无语。于是夫妻二人,抱头对哭一场,双双自尽毙命。他的家令,也知朝中有了王莽,吓得不敢报丧。随便将董贤夫妇的尸体草草棺殓,夤夜埋葬僻地。

  不料仍为王莽所知,疑心董贤诈死,吩咐有司奏请验尸,自行批准。验过之后,虽非假死,犹将董贤尸体,拖出棺外,剥去殓饰,用草包裹,暴尸三日,始埋狱中。

  并劾董恭纵容长子不法,次子淫佚无能,一并夺职,徙往合浦;家产全行充公,约计总数,竟达四千三万万缗,可谓骇人听闻。

  董贤平时,曾经厚待属吏朱诩。朱诩因感其恩,特至狱中,为董贤更衣换棺,改葬他处。办妥之后,上书自劾。王莽心里不悦,另寻别事,把朱诩办了死罪。

  那时孔光,因为巴结傅氏,己任大司徒之职。现见王莽得势,又来献媚,邀同百官,公推王莽为大司马。廷臣唯唯诺诺,无人反对。只有前将军何武、后将军公孙禄说道,“不应委政外戚,自相推荐云云。又因没人理他,等于白说。太皇太后平时受了帝太太后傅氏肮脏之气,无法奈何,此次决拜王莽为大司马领尚书事,藉为自己出气地步。

  王莽因得手握大权,不似当年的谦恭下士,渐渐的拿出手段来了。太皇太后遂与王莽商量,应立何人为嗣?王莽听了,慌忙免冠伏地,口称:“臣有死罪,不敢奏闻!”太皇太后命他起来道:“汝有何罪,皆可赦免不究,尽管直奏!”王莽起来侍立道:“从前冯昭仪被傅氏太后使人逼死,她的孙子箕子,当时遭害,乃是假的,实由臣设法掉换,至今藏于远地。”太皇太后听了,失惊道:“当时谁不知道箕子已死,汝何以做得这般神秘的呢?”王莽道:“那时傅太后耳目众多,稍一不慎,臣即有杀身之祸。”太皇太后听了,又大喜道:“如此说来,汝无罪而有功了。

  汝既提及此事,莫非拟以箕子入统不成?”

  王莽道:“照臣算来,现在宗室之中,惟有箕子为宜。”太皇太后颔首道:“既然如此,汝即命人迎入可也。”王莽即遣车骑将军王舜,持节往迎。

  王舜系王音之子,为王莽的从弟,王莽有意使他迎立有功,便好封赏。王舜奉命去后,尚未回来,朝中无人主持,一切政令,全由王莽独断独行。王莽首将皇太后赵氏,贬为孝成皇后;皇后傅氏,逼令徙居桂宫。赵太后的罪状是唆使女弟赵合德,专宠横行,残灭继嗣;傅后的罪状,是纵令乃父傅晏,骄姿不道,害及国家。

  二后罪案宣布以后,朝臣并没一人敢出反对。

  王莽索性再贬帝太太后傅氏,为定陶共王母;已逝丁太后为丁姬。所有傅、丁二氏子弟,一律免官归里,并把傅晏全家,同徙合浦。当时廷臣,个个私议,以为傅喜这人,同是傅氏子弟,现既将他个人搁置未办,或者必有重谴,也未可知。与傅喜知己的,且替他扰忧不已。那里晓得王莽,故作惊人之举,以博美誉。这是什么惊人之举呢?

  原来王莽等得谴责傅氏子弟完毕以后,特将傅喜召入都中,位居特进,使奉朝请。傅喜不知王莽沽名钓誉,还当他是忠臣,便也受命不辞。又过几时,王莽听得太皇太后,偶然提及定陶共王母的劣迹,重复再废定陶共王母、孝成皇后为庶人。

  二后一闻此信,又知大势已去,同时愤而自杀。自作自受,倒也不必怜她。

  王莽又见孔光是三朝元老,为太皇太后所敬,不得不阳示尊荣,特荐孔光女婿甄邯为侍中,并兼奉车都尉。朝中百僚凡与王莽不合的,王莽即罗织成罪,使甄邯赉着草案,往示孔光,孔光不敢不如旨举劾。王莽便去奏知太皇太后,说是廷臣公意,他不敢有私,要请太皇太后作主。太皇太后真的认作廷臣公意,因此没有一件事情,不奉批准。何武公、孙禄二人,遂坐互相标榜之罪,一齐免官。董宏之子董武,本嗣高昌侯,坐父谄佞,褫夺侯爵。关内侯张由、太仆史立等,罪坐中山冯太后冤案,一律处死。红阳侯王立,为王莽诸父,成帝遣令就国,哀帝时已召还京师。

  王莽不免畏忌,又令孔光劾他前愆,仍使就国。

  太皇太后只有这个亲弟,这道本章,有些不愿准奏。复经王莽从旁撺掇,说是不应专顾私亲,太皇太后人本老实,只得含泪遣令王立回国。

  王莽遂引用王舜、王邑为心腹,瓯邯、甄丰主弹劾,平晏领机事,刘歆典文章,孙建为爪牙。等得布置周密,中山王箕子可巧到来,乃由王莽召集百僚,奉着太皇太后诏命拥之登基,改名为衎,是为平帝。当时年仅九岁,自然不能亲政,仍是太皇太后临朝,王莽居了首辅。至是始奉葬哀帝于义陵,兼谥为孝哀皇帝。大司徒孔光,一则年纪已高,无力办事;二则为人傀儡,似也忧惧;于是上书求乞骸骨。奉诏迁孔光为帝太傅,兼给事中,掌领宿卫。这样一来,政治大权尽归王莽独揽了。

  王莽又思权势虽隆,功德未敷,特地派了心腹至益州地方,暗令官吏买通塞外蛮人,叫他诡称越裳氏,入贡白雉。平帝元始元年元月,塞外遣使入贡,口称越裳氏,心服天朝威德,特贡白雉。

  王莽奏报太皇太后,将那白雉荐诸宗庙。从前周成王时代,越裳氏重译来朝,也曾进贡白雉。王莽自比周公,故而想出此法。果然盈廷臣工,仰承王莽鼻息,群称王莽德及四夷,不让周公旦。公旦佐周有功,故称周公;今大司马王莽,安定汉室,应称为安汉公,增加食邑,太皇太后当即依议。王莽假装固辞不获,方始受命;且代东平王刘云伸冤,使其子开明嗣位王爵;王后伍谒,既由哀帝封过道号,赐田二百顷,春秋二季,由地方致祭。又立中山王刘宇之孙桃乡侯之子成都,为中山王,奉中山王刘兴祭祀。再封宜帝耳孙三十六人,皆为列侯。此外王侯等无子有孙,或为同产兄弟子,均得立之为嗣,承袭祖爵。

  皇族因罪被废,许复属籍,官吏年老休致,仍给原俸二分之一,得赡终身;甚至庶民鳏寡孤独的,也是周恤。这等恩惠,都由王莽作主施行。于是上上下下,无不感戴这位安汉公,对于王太后小皇帝,直同无人一般。那知安汉公并不安汉,反把汉室灭了,改作王姓天下。所以后来诗人有“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若使当年身早死,一生真伪有谁知”之句。

  闲话休提,再说当时王莽又讽示公卿,奏称太皇太后春秋已高,不宜躬亲细故;此后惟有封爵大典,应由安汉公奏闻;其他政事,统归安汉公裁决等语。太皇太后总道自己内侄,既有能耐,又是忠心,自然乐得安享清福,便又准如所请。

  一日,忽有一位小臣,姓高名鬯,奏称平帝既已入嗣大统,本生母卫姬,未得封号,不免向隅。王莽见了此奏,虽然恶他多事,但又不好驳斥;若是准他,又惧卫氏一入宫来,必踏傅、丁二后覆辙。想了多日,始命少傅甄丰,持册至中山,封卫姬为中山王后;帝舅卫宝、卫玄封关内侯,仍然留守中山,不准来京。复有扶风功曹申屠刚,上书直言道:“嗣皇帝始免襁褓,便使母子分离,有伤慈孝,应将中山太后迎入都中,另居别宫,使嗣皇帝得以乐叙天伦;并召冯、卫二族,选入执戟,亲奉宿卫,方是正办。”王莽见了此奏,恨得咬牙切齿,忙去撺掇太皇太后出面下诏,斥责申屠刚,违背大义,胆敢妄奏,着即弃市。

  又过两年,忽有黄支国献入犀牛一头。廷臣以为黄支国在南海中,去京有三万里程途,向未入贡,今既臣服来朝,又是安汉公的威德所致,正得上书献谀,又接得越嶲郡的奏报,说有黄龙出游江中。太师孔光、大司徒马宫,于是奉表称瑞,德归安汉公。独有大司农孙宝说道:“周公上圣,召公大贤,彼此尚有龃龉;如今无论何事,都是异口同声,一致无二,难道近人反胜周召不成?”众人听了,个个吓得变色。不到半天,孙宝已奉去职之旨。

  那时匈奴久与汉室和亲,未扰边界,闻得汉朝真的出了圣人,慌忙也来进贡。

  王莽见了番使,偶然问及:“王嫱的二女,是否尚存?”番使答称:“王嫱二女,现已适人,平安无恙。”

  王莽说道:“王昭君系天朝遣嫁,既有二女,理应令她们入京省视外家。”番使又答称:“俟使臣回国,奏知单于,再当奏报。”王莽重赏番使。

  番使回去,不到三月,匈奴单于囊知牙斯,果如王莽之意,特遣王嫱长女云,曾号须卜居次的,入朝谒圣。一至关门,就有关吏飞报上闻。王莽大悦,即令沿途官吏,妥送至京。太皇太后一见须卜居次,虽是胡服,面貌极似昭君,已经大乐。

  又见她言语礼节,均能大致如仪。这一喜非同小可,命她旁坐,问长问短,赏赐许多珍宝,住了多日,方才送她回国。这件事情,又赞王莽功劳。太皇太后还说,从前小昭君要见乃姊一面,何等繁难,后来仅得乃姊一书了事。现在其女居然来回娘家,这真是我们侄儿的德化了。

  王莽乘机奏道:“皇上虽仅十二三岁,近来皇室乏嗣,应请早为大婚。”太皇太后笑道:“汝有一女,尚属美丽,何不配与皇帝,弄个亲上加亲?”王莽听了,正中下怀,便不推却,即日成婚。

  成婚以后,太皇太后因见王莽现为国丈,欲将新野田二万五千六面顷,赐与王莽。王莽力辞。王莽之妻私问道:“太后赐田,何故不受?”适值王莽酒醉,便漏出一句心腹话来道:“天下之田,皆我所有,何必她赐呢!”其妻会意,不再多言。

  没有多时,群臣又请赐给王莽九锡典礼,太皇太后又如所奏。

  王莽也不逊谢,直受而已。

  又过年余,王莽闻得女儿之言,始知平帝渐有知识,背后怨他不令母于相见。

  王莽陡然起了毒念,暗用毒酒,献与平帝,不到半日,便已呜呼。

  王莽知道驾崩,心里虽是快话,还要说道:“何不早言,老臣真愿替死。”大家听了此言,无不匿笑。王莽此时哪管众人议论,竟自作主,即立宣帝玄孙,名叫婴的为嗣。年仅两岁,当然不能治国。王莽便想摄政。

  忽有前辉光谢嚣奏称:“武功县长孟通浚井得白石,上有丹书,文曰:”告安汉公莽为皇帝。‘“前辉光就是长安地名,王莽曾改定官名,及十二洲郡县界划分长安为前辉光,后承烈二郡。谢嚣本为王莽所荐,因即揣摩迎合,捏造符命。王莽急令王舜转白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听了此语,也会作色道:”这乃是欺人之谈,哪能相信?“王舜一见太后不允,也作色道:”事已至此,无可奈何!王莽亦不过想借此镇服天下,并无别意。“太皇太后听了,不得已下诏。内中最可笑一句是云:”为皇帝者,乃摄行皇帝之事也。“真是自欺欺人。王政君之罪,却不容恕了。

  当时群臣接了诏书,酌定礼仪。安汉公当服天子衮冕,负扆践阼,南面受朝,出入用警跸,皆如天子制度;祭祀赞礼,应称假皇帝;臣民称为摄皇帝,自称臣妾,安汉公自称曰予,朝见太皇太后、皇帝、皇后,仍自称臣。这种亘古未有的谬妄礼节,奏了上去,有诏许可。转眼已是正月,即改号为居摄元年。王莽戴着冕旒,穿着衮衣,坐着鸾驾,到了南郊,躬祀上帝,然后返宫。又过数月,方立宜帝玄孙婴为皇太子,号为孺子;尊平帝后为皇太后;使王舜为太傅佐辅,甄丰为太阿右拂,甄邯为太保后承。

  王莽亲信,虽得安然升官,谁知刘氏子孙不服,外面已经起兵,前来讨伐。此人是谁?乃是安众侯刘崇,系长沙定王刘发的六世孙。刘发即景帝之子,闻得王莽为假皇帝,乃与相臣张绍商议道:“王莽必危刘氏,天下虽知莽奸,可是没人发难。

  我当为宗族倡义,号召天下,同诛此贼。“张绍听了,极端赞可。刘崇只知仗义,不顾利害,于是率兵百人,进攻宛城。那知宛城的守兵,倒有数千,已经胜过刘崇人数数十倍之众,任你刘崇如何有勇,所谓寡不敌众。一战之下,刘崇、张绍二人,可怜俱死乱军之中。刘崇族叔刘嘉,张绍从弟张竦,幸而脱逃,留得性命。

  只恐王莽追究,反去诣阙谢罪。

  王莽因欲笼络人心,下诏特赦。张竦能文,又替刘嘉做了一篇文字,极力称谀王莽,且愿潴崇宫室,垂为后戒。王莽大喜,立即批准,褒奖刘嘉为率礼侯,张竦为淑礼侯。廷臣上奏,说是刘祟叛逆,乃是摄皇帝权力太轻,应将臣字除去,朝谒两宫,也称假皇帝。

  太皇太后只得许可。旋有广饶侯刘京、车骑将军千人扈云,上书言瑞,应请假皇帝为真皇帝。倘若不信,但看亭中发现新井,便知天命。王莽大喜,奏知太皇太后,自言天意难违,应改居摄三年为初始元年。

  太皇太后此时方知自己眼瞎,引虎伤身。但是权操王莽之手,不能不从。及至初始同年十二月朔,王莽率领群臣至高庙,拜受金匮神禅,还谒太皇太后,又捏造一派胡言。太皇太后正拟驳斥,王莽不管,早已上殿登基去了。当时即改定国号曰新,并改十二月朔日为始建国元年正月朔日。服色旗帜尚黄,牺牲尚白。此诏一出,群臣争呼新皇帝万岁。

  王莽自思身为天子,也不枉平生的假行仁义,苦力经营。

  惟传国御玺,尚在太皇太后手中,应该向她取来,方算大功告成。即召王舜入宫,嘱咐数语。王舜奉命,直至长信宫中,立向太皇太后索取御玺。太皇太后跺足大骂王舜道:“汝等父子兄弟,受汉厚恩,并未答报,反敢助纣为虐,来索国玺,人面兽心之徒,恐怕狗彘也不肯食尔等之肉。莽贼既托言金匮符命,自作新皇帝,尽可去制新玺,要这亡国玺何用!我是汉家的老寡妇,决与此玺同葬,尔等休得妄想!”边说,边已泣涕不止。

  旁立侍女,无不下泪。王舜见此惨境,也觉欷歔.过了一霎,方申请道:“事已至此,臣等无力挽回,不过新皇帝业已登基,倘若必欲此玺,太后岂能始终不与的么?”

  太皇太后沉吟半晌,竟去取出御玺,狠命地掷在地上,复哭骂道:“我老将死,且看汝辈能不灭族否?”王舜无暇答言,忙向地上拾起御玺,急去呈与王莽。

  王莽一见御玺角上碎了一块,问明王舜,始知被太皇太后掷碎,不得已用金补就,终留缺痕。此玺乃是秦朝遗物,由秦子婴献与高祖,高祖传与子孙,至是暂归王莽。最奇怪的是,此玺一得一失,都在名婴的人物手中,难道婴字,这般不利于皇室的么?这是空谈。

  单说当时王莽得玺之后,总算尚有良心,即改称太皇太后为新室父母皇太后;不久便废孺子婴为安定公,号孝平皇后为定安太后。于是西汉遂亡。总计前汉凡十二主,共二百一十年。

  至于王莽自幼至壮,由壮至老,蓄心制造名誉,窃得汉室天下,是否能够久长,以及孝元、孝平两后,暨孺子婴等人,如何结局,须在下回叙明。正是:刘家亡国虽然惨,汉室中兴尚有为。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