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石显明知元帝已经万分信他,还防有人中伤,难保禄位,特向民间搜罗无数绝色女子,献入后宫。只要元帝沉迷酒色,一切军国大事,便好由他一人支配。
谁知元帝果中其计,日夜渲淫,刻无暇晷,何尝还有工夫来顾国政?石显因得擅作威福,一意孤行,根蒂既固,复引牢梁、五鹿充宗等人,为其爪牙。当时民间便起了一种歌谣,其辞是“牢耶?石耶?五鹿客耶?印何垒垒,绶何若若?”可惜这种可致石显等死命的歌辞,传不到元帝耳中。所以元帝一朝,石显竟得安然无恙。
那时已是建昭五年,复又改元竟宁。竟宁元年春三月,匈奴呼韩邪单于,自请入朝面圣,奉诏批准。呼韩邪便由塞外启行,直抵长安,见着元帝,行过胡邦最敬之礼以后,仍乞和亲。
因为前时所遣的那位公主,业已逝世,故有是请。元帝也防边疆多故,不如暂时羁糜,省得劳民丧财,多费心机,当下一口允诺。等得呼韩邪退出,元帝回到后宫,却又踌躇起来,他一个人暗忖道:“从前我朝与匈奴和亲的办法,都是私取宗室女子,冒充公主,遣使送至他们那里,历朝以来,从没一次败露。目下呼韩邪亲住都中,随从人等耳目众多,若照从前办法,必至露出破绽,堂堂天朝,岂可失信番奴;若以真的公主遣嫁,朕又于心不忍,这倒是件难题。”元帝想到此地,不禁愁眉不展起来。当时只有冯昭仪一人在旁,便问元帝道:“陛下今日退朝,似有不悦之色,莫非朝中出了乱子不成?”元帝听了,即把这桩难题,告知冯昭仪。冯昭仪听完,却向元帝笑道:“臣妾以为甚么大事,有烦圣虑,谁知此等小事,有何烦难呢?”
元帝道:“你说不难,你有甚么主意快快说来!”冯昭仪道:“目下后宫宫人,至少也有二三千人,十成之中,倒有九成九没有见过陛下一面的。陛下平时要幸宫人,都是按图索骥,看见图画上面哪个美貌,就选哪个前来侍寝。这样拣取,就是陛下圣寿万年,也幸不完许多宫人。此事只要从宫人之中,选出一个较美的人物,扮作公主模样,当面赐与呼韩邪,便可了结。”元帝听了道:“这个办法,朕何尝不知道;朕的意思,是恐怕这班宫人之中,未必真有美丽的。万一当场被呼韩邪识破,大家都没面子,甚至翻起旧案,一假百假,这事便难收常”冯昭仪道:“陛下放心,此事臣妾负责就是!”说着,忙把三千幅美人图,取至元帝面前,请元帝选择。元帝见了许多图画,哪有功夫细拣,随便指着一人,对冯昭仪说道:“就是她罢!
不过要你吩咐她们,须要装束得体,不可露出马脚为要。“
冯昭仪听了,亲去传谕宫娥,叫她们前去关照此人。
到了次日,元帝特在金銮殿上,设席宴请呼韩邪。酒至半酣,便命可将公主召出,以便与呼韩邪单于同赴客邸完婚。此言甫了,只见一群宫娥拥出一位美人,袅袅婷婷地轻移莲步,走近御座之前辞行。元帝不瞧犹可,瞧了一眼,直把他吓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起来。你道为何?原来此人真是一位绝代佳人。但见她云鬟拥翠,娇如扬柳迎风;粉颊喷红,艳似荷花映日;何殊月窟姮嫦,真是人间第一;不亚瑶池仙子,允称世上无双。
元帝当下看得痴呆一阵,忍不住轻轻地问那人道:“汝叫何名,何时入宫?”
只见那人轻启珠喉,犹如呖呖莺声地奏道:“臣女王嫱,小字昭君,入宫已有三个年头了。”元帝听了失惊道:“那末朕怎么没有见你一次呢?”王嫱也轻轻答道:“后宫人多,陛下只凭画工绘图选龋”王嫱说至此地,她的声音,已经带着酸楚的味儿道:“那班画工,只知蒙蔽君王,以我等苦命宫人,挡他的生财之道,还有何说呢?”元帝听了,始知画工作弊。本想把王嫱留下,另换一人赐与呼韩邪;无奈呼韩邪坐在殿上,只把一双眼睛尽管望着王嫱,不肯转动。情知木已成舟,万难掉包,只得硬了心肠,闭着眼睛,将手一挥道:“这是朕负美人,你只好出塞去的了!”
元帝此时为何闭了双眼?他若不把眼睛闭住,说不定一股热泪,也要滚出来了。
那时王嫱也知无望,又见元帝舍不得她的情状,女人不比男子,早巳呜呜咽咽起来。
呼韩邪起初看见这位美人,在与皇帝说话,此刻又见她掩面暗泣,还以为骨肉远别,应有这种现象。一个不知爱情为何物的番奴,也会英雄气短,儿女情长起来,慌忙出座,向元帝跪奏道:“臣蒙陛下圣恩,竟将彩凤随鸦,外臣感激之下,除将这位公主,带至本国,优礼相待,不敢损她一丝一发外,子子孙孙,臣服天朝,决不再有贰心。”元帝此刻仍是闭着眼睛,不忍再见王嫱这人。及听呼韩邪这番说话,仅把他的头连连点着,吩咐群臣护送公主至客邸成婚,自己拂袖进宫。一到宫里,不觉放声大哭,吓得后妃等人,莫明其妙。
还是冯昭仪已知元帝的意思,赶忙一面劝慰元帝,一面又说道:“此事千不好,万不好,要怪画工不好;现在只有重治画工之罪,也替我们女界吐吐恶气。”元帝摇着头道:“如此一位白玉无瑕的美人,竟被这个画工奴才生生断送!”说着,即顾左右,速将画王嫱容貌的这个画工拿来,由朕亲自审讯。
一时拿到,元帝问了画工姓名,方知名叫毛延寿。元帝问他王嫱如此美貌,尔何故把她画得这般丑劣?毛延寿辩白道:“臣画王嫱的时候,乃是黑夜,未免草率一点,罪该万死!”元帝听了冷笑道:“恐怕不是黑夜,不过有些黑心罢!”毛延寿叩头如捣蒜般道:“这臣不敢,这臣不敢!”元帝道:“索贿罪小,断送美人事大。”说完,便把毛延寿绑出斩首。此刻让不佞再来叙叙王嫱的身世。
王嫱字昭君,系南郡秭归人王穰的长女,妹子小昭君,小她两岁,和她一般美貌。当时选取宫女的内监,原要将她们姊妹二人一同带入宫中,还是王穰苦苦哀求,说是年老无子,将来祭扫需人,方才把小昭君留下。王嫱入宫以后,例须画工画了容貌,呈上御览,以备选定召幸。画工毛延寿,贪得无厌,有钱送他,便把你画作西施、郑旦的容颜;没有钱送他,便把你画作嫫母、无盐的相貌。元帝本来模模糊糊,毛延寿这般作弊,竟被蒙过。王嫱貌既可人,品又高洁,对于画工,怎肯行贿。
及至得见元帝,已经事已无救,只得携了她平日心爱的那面琵琶,跟着呼韩邪凄凄凉凉地出塞去了。
那时从长安到匈奴,都是旱道。沿途虽有官吏供应,十分考究,如何遣得开王嫱去国离乡的愁怀?她又想着元帝和她分别时候的形状,明知元帝十分不舍,她的身世,倘若不被画工作弊,一定得蒙宠幸。像她这般花容月貌的人材,如在元帝身边,岂不是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何至跟着这个面目可憎,语言无味的番奴呢?虽然去到匈奴,便作阏氏,无奈塞外是个不毛之土,每年自春至冬,地上不生青草,即此一端,已知那些地方的瘠苦了。王嫱一个人自思自叹,自怨自艾,长日如年,百无聊赖,无可解愁,只有在马上抱着琵琶,弹出一套《出塞曲》来,藉以消遣。
谁知天边飞雁,见她美貌,听了琴声,居然扑扑地落在马前。这个便是落雁的典故。
古来有四大美女:第一个是越国西施,她在浣纱的时候,水中游鱼见了她的影子,自惭形秽,沉了下去;第二个就是昭君的落雁;第三个是三国时代,王司徒允的婢女貂婵,她因主人忧国致病,她每夜对月焚香,祈祷主人病愈,可以为国效力,那个月亮,见她的丰姿,也会闭了拢去;第四个是唐代的杨玉环,肌肤丰腴,白皙胜似梨蕊,那些花朵,见了她也会含羞纷纷落地。所以文人誉美的名词,便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这四种的典故。
这且不讲,单说王嫱到了匈奴之后,呼韩邪倒也言而有信,待她甚厚,号为宁胡阏氏。逾岁生下一子,叫作伊屠牙斯。后来呼韩邪病死,长子雕陶莫皋嗣位,号为复株累若鞮单于。那时王嫱尚是花信年华,她在匈奴已有数年,故国规矩,略知一二。她既然晓得胡俗的陋习,父死可以娶母,她于复株累若鞮登基的那一天,急把新主召至问道:“尔是胡人,我是汉女;尔现做了单于,对于阏氏问题,还是从胡,还是从汉?”复株累若鞮答道:“臣儿生长斯土,自然应从胡俗。”王嫱当下听了,又吓又羞,早把她的那张粉脸,泛出朵朵桃花,低头不语。
复株累若鞮见了这位国色天香,怎肯舍了美人,又背国教,便笑对王嫱道:“本国风俗如此,人臣不可违抗。否则人民不服,天也不容。”王嫱无法,只得忍辱含羞地从了胡俗。复株累若鞮即封王嫱为阏氏;一切待遇,倒也和去世单于一样。
王嫱复生二女,长女为须卜居次,次女为当于居次。又过十余年,王嫡病殁,埋葬之后,她的墓上,草色独青,当时呼为青冢。
后人因她红粉飘零,远适异域,特为制了一曲,谱入乐府,名叫《昭君怨》。
或说王嫱跨马出塞马上自弹琵琶,编成此词。
后又不从胡俗,服毒自尽,这都是代她不平,附会其辞,并非事实。不佞说她苟且贪生,愿失贞操,虽是正论,但是一介女流,身处威权之后,除了一死之外,自然只好失节的了。论者略迹原心,未为不可。
再说元帝自从王嫱出塞之后,虽把毛延寿立时问斩,因为到口馒头,被人生生夺去,恹恹不乐,竟至生起相思病来。后妃等人,赶忙代觅佳丽,投入对症之药。
岂知元帝见了别个女子,视如粪土,不能去他心头的烦闷。冯昭仪便令内监出去打听王嫱有无姊妹。内监回报,说有一个妹子,名叫小昭君,貌与乃姊一式无二,可惜早嫁济南商人,已成破璧。冯昭仪当下据实奏知元帝。元帝一听王嫱尚有胞妹,又是面貌相同,也不管业已嫁人,急令召入宫中,封作婕妤。
不料有位冒失的廷臣,名叫蒯通,谏奏道:“世间闺女甚多,皇宫里面,岂可容这再醮民妇?”元帝忿然道:“汝为我朝臣子,刘氏上代历史,汝知道否?”蒯通道:“臣知道是知道的,从前王太后固是再醮,这种乱法,不学也好。”元帝听了道:“这是朕的家事,汝不必多管!汝把国事办好,也就难为你了。”说完,挥令退去,倒也未曾降罪。石显为见好元帝,便谮奏道:“蒯通此奏,明明污辱王婕妤的身份,应该问斩!”
元帝准奏。蒯通身首,于是异处。那位小昭君却有两样绝技,胜于乃姊:一桩是出口成章,比较后来的那个曹子建,还要敏捷;一桩是具房中术,有通宵不倦之能。这第二桩绝技,便把元帝乐得无可如何,特地建筑一座好合亭,居于未央宫的东北,每日同了小昭君游宴于此。有时也令傅、冯两位昭仪与宴。冯昭仪原是媒人,况又知趣,一任元帝与小昭君欢乐,毫不争夕。
独有那位傅昭仪,性情狭窄,气量极小,常常打翻醋罐,甚至与小昭君扭成一团。有一天,却被元帝亲眼看见,先命左右,设宴好合亭上,自己和小昭君一同坐下,方把傅昭仪召至,裸其体肤,逼令跪在地上,眼看他们行乐。傅昭仪不敢抗旨,只好忍辱遵办。跪在地上,还是小事,眼见元帝与小昭君二人,花开并蒂,镜合鸳鸯的当口,可怜她的脸上,忽然红一阵白一阵,一刻一变样子。至于傅昭仪是羞愤方始露出这个样儿的呢,还是有所感触情不自禁起来,始有这种面上升火的形象,不佞当日身不在场,不敢妄断。单讲元帝正在特别惩戒这位傅昭仪的当口,就有宫娥前去报知冯昭仪。冯昭仪一听元帝做出这样不成体统的事情出来,不觉动了兔死狐悲之感,想来责备小昭君,要她系铃解铃,不可撑足满篷。不料走上好合亭去,一见内中如此情状,连她也羞得慌忙退了出来。提笔吟上一首长歌,讽劝元帝。元帝与小昭君见了这诗,一时感动,便把傅昭仪放了起来,后来傅昭仪感激冯昭仪解围之恩,始把心中妒嫉她的酸味,统统取消。后由傅昭仪也进一个美女,名唤梅君的,元帝复将好合亭改称四美亭,日夕与傅昭仪、冯昭仪、小昭君、梅君等四人,乐而忘返。
唐人宫词云:“桃花欲与争颜色,四美亭前月信明”,就是咏此。
那时她们四人之中,自然是小昭君最美。元帝对她,也比其余三个,来得怜爱。
小昭君忽然想起其姊,逼着元帝谕知匈奴,恭送王嫱入朝省亲。元帝也想再见王嫱一面,或有一箭双雕之事,也未可知,即派上大夫吕干亲迎王嫱。那时王嫱已嫁复株累若鞮单于,长女甫经出世。复株累若鞮好色过于呼韩邪,不准王嫱离开身边。
王嫱闻得其妹小昭君业已事帝,虽然不能回国,倒也高兴,乃作一书,以报元帝,其辞是:臣妾幸得备禁脔,设身依日月,死有余芳;而失意丹青,远竄异域,诚得捐躯报主,何敢自怜?独惜国家黜陟,移于贱工;南望汉关,徒增怆绝耳!有父有妹,惟陛下幸少怜之!
王嫱书后,又附一诗云:秋木萋姜,其叶萎黄。有鸟处山,集于苞桑。
养育毛羽,形容生光。既得升云,上游曲房。
高宫绝旷,身体摧藏!志念没沉,不得颉颃。
虽得委食,心有徊徨。我独伊何,来往变常!
翩翩之燕,远集西羌!高高峨峨,河水泱泱。
父兮母兮,道悠且长!呜呼哀哉!忧心恻伤!
吕干携书回报元帝。元帝展诵未毕,泪已盈眶。小昭君在旁见了,也是欷歔不已。元帝从此复又忧闷。
傅、冯二人,暗怪小昭君多事。小昭君也惧因此失宠,更是以色取媚元帝。没有数年,小昭君先患瘵病而殁。元帝悲伤过度,也得重疾,日加厉害。每见尚书入省,问及景帝立胶东王故事。尚书等虽知帝意所在,应对却多吞吐。
原来元帝有三男,最钟爱的是傅昭仪所出之定陶王康,初封济阳,徙封山阳,最后即是定陶。康有技能,尤娴音律,与元帝才艺相若。元帝能自制乐谱,创成新声。常在殿下摆着鼙鼓,亲用铜丸连掷鼓上,声皆中节;甚至比较坐在鼓旁,以槌击鼓,还要好听。臣下希冀得宠,每学不能;惟有定陶王康,技与乃父不相上下。
元帝赞不绝口,且与左右时常谈及。驸马都尉史丹,系有大司马史高之子,随驾出入,日侍左右。他见元帝屡屡称赞定陶王康,便有些不服气起来,对元帝说道:“臣意音律小事,纵有技能,无非一位乐官而已,哪里及得上聪明好学的皇太子骜呢?”元帝听了,不禁失笑。未几,元帝少子中山王竟,得病遽殇。元帝挈着皇太子骛,前往视殓,元帝犹且挥泪不止,独太子面无戚容。元帝见了发怒道:“临丧不哀,是无人心!天下岂有无心肝的人,可以仰承社稷宗庙的么?”又见史丹在旁,特责问道:“汝言太子多材,今果如何?”
史丹免冠谢罪道:“此事怪臣不好,臣见陛下哀悲过甚,务请太子勿再哭泣,免增陛下伤感。”元帝听说,不知是谎,方才不怪太子。
后来元帝寝疾的时候,定陶王康与傅昭仪母子二人,衣不解带地日夕侧侍。元帝被他们母子所感,因欲援胶东王故例,讽示尚书。史丹一听这个消息,等得傅昭仪母子偶离元帝左右的当口,大胆趋入元帝寝宫,跪伏青蒲上面,尽管磕头。青蒲是青色画地,接近御榻,向例只有皇后方可登上青蒲。那时史丹急不暇择,若一耽搁,傅昭仪母子就要走来,便没有时间可与元帝说话了。当下元帝一闻榻前有磕头的声音,睁眼一看,不禁大怒。正是:废嫡视为儿戏事,规君幸有正经人。
不知元帝对于史丹越礼,如何处置,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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