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荣溜出后衙角门,仍是昨日那副乞丐装扮。他先去将军庙里求个神签。老庙祝接过十个铜钱,摇了摇签筒,马荣探手掣出一根递过,见是“上上大吉”,心中大喜。
转上西市街来,马荣专一往那乞丐众处摇摆,有意与人搭讪。无奈这城中的乞丐日日照面,个个稔熟,今日冷不丁降来个金刚恶煞般汉子,不知是哪一路来的强人,都有意提防。闪避唯恐不及,哪里还敢与马荣答话?马荣遭了几处白眼,心中气恼,又不好发作,只得忍气吞声在街头巷尾踯躅,期望能遇见一二个可攀谈问信的无赖。
突然,马荣瞥见三个穷苦的脚夫踅进一家小小的酒店,便蹑足后面跟定,也摇摇晃晃掀帘进去。——脚夫如同乞丐一样,也能问答出许多话语来。
店堂里脏污不堪,只三张破旧的方桌、五六条长凳,倒也坐满十来个吃酒闲聊的穷汉。
马荣买了一碗劣质的白酒,独个饮啜。店堂里的人一个个好奇地瞅着他,谁也不肯上前搭话。马荣纳闷半日,心想倘是乔泰在场,两个便可凑合一出活剧,打打闹闹,假假真真,形象逼肖,登时可引动这一帮干隔涝汉子,不愁没有问话答腔的。
正思想时,门帘一动,进来一个衣裙邋遢的妓女,神色颓唐,要了一盅水酒便往喉咙里灌下,一面要店主赊账,说是她今夜便能赚到钱来。店主拧捏着她削瘦的肩头,龇牙笑道:“昨夜赊的尚未还哩,又来打白食。我看你腰间这条花裙正可抵了两日酒钱。”说着便故作姿态,动手牵扯。店堂里一片哄笑。
那妓女怒叱道:“你这条瘟尸老狗,居然还消遣你干娘来。怕我十个铜钱赖你不成?咄,再来一盅!明日一并偿你。”
老店主还嬉皮调笑,却不肯去瓮里舀酒。马荣走向柜台,从腰间将出二十个铜钱一串在店主眼面前摆晃着两下,往他怀里一攥:“这酒钱我偿了!”
店堂登时肃静,继而“啧啧”声起,议论窃窃。店主冲马荣陪起笑脸。那妓女感情不过,忙上前向马莱纳个万福:“敢问英雄大名,好叫小女子感佩。”
马荣回头大声道:“拜见诸位土地。——俺从且末镇上来,单为俺兄弟沈三报仇的。天年不齐,俺兄弟遭了横死,今番拿到仇家,定不轻饶。”
众人吃惊,面面相觑。内里一个老头小声道:“衙门已经捉住阿牛,等着劈头哩。其实,阿牛并不曾杀人,杀死沈三的是外乡来的流民。”
“不管是谁杀的,撞在我手里,一刀两段,阎罗王前销号去。——小娘子可知道这里兰坊的丐户团头‘和尚’现住何处.俺正想去访他一访。”
“‘和尚’身家败落,门庭崩塌,近来动弹不得,恐怕只身躺在床上等死哩。”妓女答。
“烦劳小娘子指我道路,俺这里还有一串铜钱酬谢。”
妓女答道:“小女子哪里敢如此贪得?英雄仗义救急,解我一时之难,已使小女子十二分敬佩,日后自当图报。我此刻便引你去见‘和尚’,‘和尚’或许知晓杀你兄弟的凶手。”
马荣大喜,跟随那妓女走出酒店。棋盘格般街巷,东窜西拐,七转八折,岔下一个桥堍,正党头晕脚酸时,妓女道:“到了,‘和尚’就住在前面那个土窖里,你自个儿去吧!”说着又道个万福,褰裙拜辞。
马荣从腰间拈出一串铜钱要递过,那妓女嗔道:“使不得,使不得,小女子岂是那等小样之人,再没有相会的时节了。”说完飞脱而去。
马荣进了土窖,只觉四壁幽暗潮湿,弥漫着一种难闻的腐霉气味,暗黑里摸索半日才到了石梯口,石梯口坐着一个鸡胸驼背的斗鸡眼,面目怪异。
曲折下来石梯,进了一个石室。斗鸡眼尖声叫道:“‘和尚’,有客人来见你啦!”他龇牙咧嘴,形容十分滑稽。
‘和尚’躺身在一张铺着毡席的床上,床头点亮一支油盏。污黑的墙面贴着各式各样的菩萨画像,正中壁龛内也供着一尊手持曲柄神斧的独角怪神。
马荣细细看了眼前这个“和尚”,“和尚”光着头皮,双目紧闭,虽形躯魁伟,但衰微十分。一眼看去,果是一副不久人世的凄凉景状。
“拜揖老丈,在下名唤邵霸,是沈三的表兄弟,昨日从且末镇上来。——沈三兄弟死得冤,在下是来料理善后的。”
“和尚”问:“老五为何不来?”
“五哥下在大牢里,脱身不得。”
“你是如何想到来这里找我的?我早已不中用了。”
“五哥说你是兰坊城的地煞星,当方土地爷。见了你必然能寻到杀死三哥的真凶。故尔冒昧叩谒老丈,恳求救助。”
“沈三是谁所杀,我并不知道。但我知道沈三缘何被杀。”
“望老丈明灯指亮,点破机关。”马荣说着恭敬递上一封银子。
“和尚”没接银子:“我已半个身子进棺木了,要这银子鸟用?”
马荣正色道:“老丈不要银子,定是要金子了。望老丈明示紫光寺藏金所在,寻得着时,二一添作五,决不食言。”
“和尚”淡微一笑,点头道:“我有一个忠告,望你牢记。将金子弄到手,将凶手忘了。”说着从枕下抽出一个木牌递与马荣,木牌上画着一行流云,两羽蝙蝠幅。
马荣不解:“这木牌有何用?”
“你今夜擎着这木牌去走一趟清风庵,见着春云,就令她验看这木牌,她会协助你寻着金子的。”
马荣惊道:“莫非这春云已经知道藏金所在?”
“和尚”摇头:“不曾,只等着你去合作哩。她一个弱女子能有多大本事?”
“敢问老丈为何不亲去清风庵勾当,却叫外人索得一半便宜去。”马荣心中仍有一团疑云。
“哎哎,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沈三不正是前车之鉴吗?”“和尚”喟然长叹。“我已是风前残烛,贪这钱财何苦来?”
“老丈可知道一个叫杨茂德的,莫非他也是个为财殒身的冤死鬼。”
“和尚”道:“喔,喔,杨茂德,你稍一忘形,恐也是一个杨茂德。”
马荣诧异,待要细问,见“和尚”已掩面而卧,顷刻鼾声已起。他明白“和尚”要逐客了,便起身退出。斗鸡眼后面怪叫道:“春云那小狐狸精可迷人哩,今夜不要错过了。”
马荣思忖,原先只道是春云与紫光寺里的无赖闲汉广有勾搭,却原来与这“和尚”也有此等渊缘,令人叹止。今夜去清风庵时倒真要百倍小心,与她周旋一番哩。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