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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回 老腐儒论文招众怨 二侍女夺水起争端(2)


  宾客们俱知他是个书呆子,不过心里笑他,只是不得看戏,未免人人肚中要骂他几句。酒席完后,内外男女打算着看晚戏。周通斟酒后,金鼓才发,贡生又着罢唱,拚命的与沈襄论文。蕙娘在屏后急的要死,恐惹公婆厌恶。差人请了三四次,贡生口里答应,只不动身。皆因他见众人都看他,越发得意起来,论文不已,那里还顾得蕙娘?沈襄知久拂众意,请他到书房中细讲。贡生志在卖弄才学,如何肯去?沈襄又不好避去,恐得罪下少东家妇。只讲论的众宾客皆散,天已二鼓,别了周通父子出来。到大门外,还和沈襄相订改日论文,一路快活之至。将到自己门前,才想起蕙娘请他说话,又复身回到周家叫门。周家听得是贡生,一个个尽推睡熟,贡生还敲打不已。亏得贡生家老汉,他还略知点世情,将贡生开解回去。次日,传说的蕙娘知道,心上又气又愧,告知周琏。周琏将管门人每个打了二十板,还赶去一人。此后,周家没一个不厌恶贡生。

  再说蕙娘自到周家月余,于冷氏前百般承顺,献小殷勤,放着许多丫环仆妇,他偏要递茶、送水,不隔三五天,便与公婆送针指,也有自己做的,也有周琏买的,奉承的冷氏喜爱不过,无日不在周通前说新妇贤孝。蕙娘偏又不回避周通,见了就爹长爹短,称呼的烂熟。周通也甚是欢喜。周琏已派了两房家人媳妇,两个女厮,早晚伺候。冷氏除与珠翠衣服等类外,又将自己两个女厮也与了蕙娘。

  何氏看在眼中,都是暗气恼。又兼周琏自娶蕙娘后,通未到他房内一宿。也有在冷氏房中与蕙娘见面时候,两人都不说话。每见蕙娘窥公婆意旨,便卖弄聪明,做在人先,形容的自己和块木头一样。素常俱是和周琏同吃饭,如今是独自一个吃,饮食也渐次菲薄。又兼家中这些大小男妇,没一个不趋时附势,将新大奶奶举在天上,片语一出,奔走不迭。自己要用点吃食,或买点物件,不是这个说没有,就是那个推没功夫。即或有人去,买来多是不堪用之物,且还立刻要钱。只这些,都是无穷气愤,父母家要了钱,又不与做主,惟有日夜哭泣而已。也有人劝他,勘破时热,与蕙娘和好,藉蕙娘挽回丈夫。他听了,更是气上下不来,反将劝他的人数说不是,谁还管他?

  一日,也是合当有事。周通家内共是两处茶房,这日管内茶房的人告假回家,众妇人止知用水,用尽了,却没人添水。何氏要洗了手做针指,差小丫头玉兰来取水。玉兰见两把大壶放在灶台前,都是空壶,咒骂了茶夫几句,便从缸内盛水在壶内。少刻,水响起来。不意蕙娘因周琏去会文,要趁空儿洗脚,伺候他的一个丫头落红,提了盆儿,也到茶房中取水。何氏家玉兰将水顿的大响起来,落红走至,提起壶便向盆内倾去。急的玉兰抱住壶梁儿大嚷道:“我家奶奶等的要洗手,我好容易顿了这半日,才得滚了,你到会图现成么!”

  落红道:“我家奶奶也急的要洗脚,你让我倾了,你再顿罢。”

  玉兰道:“我为什么让你?等我倾了,你再顿也不迟。”

  落红道:“我与你分用了罢?”

  玉兰道:“我为什么和你分用?”

  落红道:“这水着你霸住不成?”

  说着,提壶便倾。玉兰抱住壶梁儿,死也不放,口里乱骂起来。骂的落红恼了,将壶向玉兰怀内一推,道:“就让你!”

  不意玉兰同壶俱倒,那水便烫在玉兰头脸上,烧的大哭大叫。落红连忙搊扶他。谁想何氏的大女厮舜华也来催水,见玉兰烧坏头脸,却待要问,落红道:“他急着要倾水,不知怎么将壶搬倒,连他也压在地下,我在这里扶他。”

  玉兰两手抱着面孔,大哭道:“你将我推倒,夺我的水,烧我的脸,还说是我搬倒的。”

  舜华听了,一句不言语,将玉兰斜拖入何氏房中去了。

  何氏见衣服浸湿,头脸上有些白泡,忙问道:“是怎么来?”

  舜华将落红夺水推倒玉兰,烧了头脸话,怒恨恨的说了一遍。何氏听罢,不由的新火旧恨一齐发作,急急的走到茶房,指着落红骂道:“你个不睁眼的奴才!你伺候了个淫妇,便狂的没样儿了。你仗着谁的势头,敢欺负我?”

  落红道:“看么,大奶奶家玉兰自己将壶搬倒,烧了脸,与我什么相干?便这样骂我?骂我罢了,怎么连我家奶奶也骂起来?”

  何氏大怒道:“我便骂那淫妇,你敢怎么?我且打打你,教你知道个上下!”

  扑来便将落红揪住,用手在头脸上乱拍。落红用手一推,险将何氏推倒。口中唧唧哝哝几句,说道:“尊重些儿,到不惹人笑话罢。”

  何氏气的乱抖,扑向前又要打。早来了许多仆妇,将何氏劝解开。落红趁空儿跑去,一五一十哭诉蕙娘,又添了骂蕙娘的几句话。蕙娘也动起大气恼来,一直到茶房院内。

  何氏将要回去,见蕙娘跟着五六个妇女在后面走来,不由的冷笑道:“狐子去了,叫着老虎来了。我正要寻你哩。”

  蕙娘道:“你的丫头搬倒壶,烧了脸,与我的丫头何干?你打了我的丫头也罢了,你平白骂我怎的?”

  何氏道:“你家主儿奴才也休将势利使尽了,我当日也曾打有势利时走过,怎么着女厮拿滚水烧人?你着他拿刀杀人,不更快些!”

  蕙娘道:“大嫂,你从今后要安分些儿。汉子和你无缘,你何必苦苦寻趁我。难道把我变成个汉子,从新爱你不成?”

  何氏大怒道:“你叫我大嫂,我便叫你小妇。”

  蕙娘道:“你便说我是个小妇,我却是鸣锣打鼓、阖城文武官送礼拜贺娶来的。你先时到也是个大妇,被你老子写文约、立凭据,只一千二百两银子,就卖成了个真小妇了。你若少有人气,就该自尽,敢和我较论大小!”

  何氏又羞又气,骂道:“贼淫妇,你不是被人先奸后娶的么?你问问这一家上下,那个不知道?”

  蕙娘道:“先奸后娶,我也不回避。但我还是教自己汉子奸的,不像你个贼淫妇。”

  何氏道:“不像我什么?我今日就和你要人!”

  蕙娘道:“你有你那娘老子卖了你,就够你一生消受了,还问我要人。”

  何氏道:“你也有人爱你,我今日断送了你罢,与你个众人爱不成!”

  说着,便向蕙娘扑来。早被众妇人一二十只手拦住。何氏大喊道:“你们众人打我么!把你们这一群傍虎吃食、没良心的奴才!”

  正嚷乱着,冷氏从后院跑来,骂道:“你两个也有一个有妇道的,通将谦耻不顾,也不怕家人们笑话。我周门清白传家,肯教你两个坏我门风,我只用一纸休书,打发的你两个离门离户。还不快回房中去么!”

  两人见婆婆变了面色,方各含怒回房。少刻,蕙娘便到冷氏房中叩头陪罪,诉说何氏先打先骂,自己不得不和他辨论。冷氏道:“辨论什么?你若不出来,也没这番吵闹了。对着那大小家人,成个甚么样子?将来传播出去,连我也教人家说笑坏了。”

  蕙娘道:“我们原和禽兽一样,万般都出在年轻,妈宽过这一次,下次他骂死我也再不敢较论了。”

  说着又跪了下去。冷氏不由的就笑了。一边拉起,说道:“我儿,你凭公道说,我待你比何氏媳妇何如?”

  蕙娘道:“承妈妈恩典,待我比他实强数倍。”

  冷氏道:“却又来。我既待你好,你女婿又待你好,那何氏媳妇如今还有谁理论他?我一个做父母的,不该管你们宿歇事,但自你过门后四十余天,你女婿从未入他的房门。人非木石,你教他心上如何过得去?论起来,你该调停这事,才是明白‘忠恕’两个字的人。”

  蕙娘道:“妈教训的极是。我也劝过女婿几次,他总不肯听。”

  冷氏道:“你女婿今日会文去了,他回来若知道,又必与何氏媳妇作对。我总交在你身上。你女婿若有片言,你就见不得我了。”

  蕙娘道:“只怕外边有人告诉他,却不管我事。”

  冷氏道:“这是开后门的话了。你们少年人不识轻重,我只怕激出意外事来。”

  蕙娘满口应承。晚间,周琏回来,等他安歇了,方说及与何氏嚷闹,又述冷氏叮嘱的话,方将这事大家丢开。

  正是:
  腐儒腹内无余务,只重斯文讲典故。
  二妇两心同一路,借名争水实争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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