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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议赈疏口角出严府 失榜首回心守故乡(2)


  到次日午后,见龙文入来,也不作揖,满面怒容,扯过椅子来坐下,手里拿着扇子乱摇。于冰见这般光景,也不问他。龙文长叹道:“老弟!可惜你将天大一场富贵,化为乌有!我将你与他口角事情,细细问了一回。你既与人作幕,你该事事听东家指挥,顺他为是。山西百姓与你姓冷的何干?做宰相、巡抚的倒不管,你一个秀才倒要争着管,量你那疼百姓到了那个田地,你是想中举想得疯了!要借这事积阴德,便可望中;要知那都是没把柄的。你再想一想,严太师还着你中不了个解元么?”

  于冰听了前几句,还心上有些然;他听到积德中举这话,不由得少年气动,发起火来,冷笑道:“有那样没天理的太师,便有这样丧良心的走狗!”

  龙文大怒,道:“我忝为朝廷命官,就是走狗,也是皇家走狗!我今此来,还是热肠于你,你要知回头,我好替你挽回去,怎么才骂起来了?真是不识抬举的小畜生!”

  又气忿忿的向国宾道:“我不稀罕你们这几个房钱,只快快的滚出去罢!”说罢,摇着扇子走了。

  把一个于冰气得半日也说不出话来,在床上倒了一会,急急的吩咐国宾王范等快去寻房。到次日午后,二人回来说道:“房子有了,还是香炉营儿王先生家,房钱仍照上科数目。房子虽不如这里,喜的是个旧东家,王先生亦愿之至。”

  于冰道:“还论什么房好房歹,只快快的离了这贼窝,少生多少气。”

  先叫国宾、王范押了行李先去,自己算了房钱,秤银包了,叫陆永忠与罗中书送去,就交付各房家伙。自己又雇了车子,到王经承家住下。

  时光迅速,又到了八月初头,各处的举子云屯雾集。到十六日,三场完后,于冰得意之至。到九月初十日,五鼓写榜,经承将取中三房义字八号第一名籍贯拆看后,高声唱道:“第一名冷不华,直隶广平成安县人。”

  只见两个大主考一齐吩咐道:“把第二名做头名书写,以下都象这样隔着念名。”

  他的本房老师翰林院编修吴时来,听了此话大惊,上前打一躬道:“此人已中榜首,通场耳目攸关。今将二名作一名,欲置此人于何地?莫非疑晚生与此人有关节?倒要请指明情弊提参!或他系叛逆后人,再不然出身微贱,求二位大人说个明白,以释大众之疑!”

  正主考户部尚书陶大临笑道:“吴先生不必过急!”

  随将十八房房官,并内外帘御史等,俱约入里面,取出个纸条儿来,大家围绕着观看。只见上写着:“直隶广平府成安县冷不华,品行卑陋,予所深知,断不可令此人玷污国家名器!”下写:“介溪嵩嘱。”

  上面花押、图书俱有。众官看罢,互相观望,无一敢言者。吴时来又打一躬道:“此事还求二位大人作主。冷不华既品行卑污,严太师何不革除于未入场之先,而必发觉于既入场之后?且文衡取士,是朝廷家至公大典,岂可因严太师片纸,轻将一解元换去?”

  副主考副都御史杨朋起笑说道:“吴年兄不要争辨,只要你一人担承起来,这冷不华就是个解元。”

  众宫听了,俱等着时来说话。吴时来面红耳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众官遂纷纷议论,有着他中在后面,也有执定不可中他的,也有怜功名人就将他中在后面,大家去在严府请罪去的。只见春秋房官礼部尚书司家俊大声道:“吴先生不必狐疑了!严太师说品行污卑,这个人必定不堪之极!他一个太师品评,还有不公不明处么?中了他有许多不便,我们如何因姓冷的荣辱,误自己升迁!依我看来,额数还短一本,可即从落卷内抽出一本,仍算吴先生房里中的如何?”

  众官齐道:“司老先生所见甚是,我们休要误了填榜。”

  说罢,一齐出来,把冷不华一个榜首,就轻轻的丢过去了。

  再说于冰等候捷音,从四鼓起来,直等到午后还不见动静,只当这日不开榜,差人打听,题名录已卖的罢头了。王范买了两张,送于于冰看视,把一个冷于冰气得比冰还冷,连茶饭也不吃,只催柳国宾领落卷;一连领了五六天,再查不出来。托王经承也是如此。到第八日,一个人拿着拜匣,到于冰寓处问道:“此处可有个广平府成安县的冷不华么?我们是翰林院吴老爷名时来来拜。”

  王范接帖回禀,于冰看了帖儿,道:“我与他素不相识,为何来拜?想是拜错了!”

  王范道:“小人问得千真万真,是拜相公的。”

  于冰道:“你可回说我不在家,明日竭诚奉望罢。”

  王范问明翰林住处,回复去了。次日,于冰整齐衣冠,雇了一顶小轿回拜。门上人通禀过,吴时来接出,让到庭上坐下。于冰道:“久仰太山北斗,未遂瞻依,昨承惠顾,有失迎迓,甚觉惶悚,不知老先生有何教谕?”

  时来道:“年兄青年几何?”

  于冰道:“十九岁。”

  时来道:“真凤雏兰芽也,可惜,可惜!”又问道:“你与严太师有识否?”

  于冰道:“今年春夏间,在他府内曾理奏疏等事,今辞出已两月矣。”

  时来道:“宾主还相得否?”

  于冰迟疑不言。

  时来道:“年兄宜直言无隐,某亦有肺腑相通。”

  于冰见他意气诚切,遂将前后缘由,详细诉说。时来顿足叹恨道:“花以香销,麝因脐死,正此之谓!”

  于冰叩问始末。时来道:“某系今科第三房房官,于八月十七日早,始见尊卷,首场七篇,敲金戛玉,句句皆盛世元首;后看二三场,出经入史,无一不精雅绝伦,某即预定为鹿鸣首领矣!是日荐卷,即批中字;至议元时,群推年兄为第一。岂知事有变更,到填榜时,竟置年兄于孙山之外。”

  随将严嵩预嘱,主考议论,自己争辨,细述一番。于冰直气得面黄唇白,一字莫措。定神了半晌,方向前叩谢道:“门生承老师知遇深恩,捉拔为万卷之首,中固公门桃李,不中亦世结芝兰。”说罢,呜咽有声,泪流数下。

  时来扶起安慰道:“年兄青年硕彦,异日搏风九万,定为皇家栋梁。目前区区科目,何足预定得失?慎勿懈厥操觚,当为来科涵养元气。若肯更名易姓,另入籍贯,则权奸无可查稽,而萧生定驰于中外矣!”

  于冰道:“门生于放榜之后,即欲回里,因领落卷不得,故羁留累日。”

  时来道:“已被陶大人付诸丙丁了,你从何处领起!”

  两人又谈叙了几句,于冰告辞。回到寓所,如痴如醉数天。

  过了二十余日,方叫收拾行李到家,与众男妇诉说不中原由,无不叹恨。陆芳道:“相公这不中,倒象是个缺失,依老奴看来,这不中真是大福。假若中会了,相公一定要做官,不但与严中堂变过面孔,他断断放不过,就是与他和美,也是致祸之由。自古及今,大奸大恶,那个能官贵到底?那个不波及于人?这都是老主人在天之灵,才叫相公有此蹉跎。况我家田产生意,也是成安县一富户,丰衣足食,便是活神仙。相公从今可将功名念头打退,只求多生几个小相公,就是百年无穷的受用,气恨他怎么!”

  于冰道:“我也一路想及于此。假如彼时不与严嵩口角,倚仗权势中个状元,做个大官,他既能贵我便能贱我,设或弄出事来,求如今日安乐,断断不能了!你所言甚合吾心。我如今将诗书封起,誓不再读;酿好酒,种好花,与你们消磨日月罢!”

  卜氏道:“象这样才是!求那功名怎么!”

  自此后,于冰果然一句书不念,天天与卜氏闲谈,顽耍他的儿子,家务也不管,总交与陆芳经理着,他岳翁卜复拭帮着,又复用冷于冰名字应世。因回避院考,又捐了监,甚是清闲自在。到乡试年头,有人劝他下场,他但付之一笑而已。

  正是:
  一马休言得与失,此中祸福塞翁知;
  于今永绝功名志,剩有余闲寄酒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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