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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癞道人忽惊尘梦 风流害自入桃源(1)


  诗云:

  一片飞霞化锦营,自非上圣敢忘情;
  移来小篆藏归凤,逗尽闲花记晓莺。
  才子始能怜菊耀,英雄犹得梦苕荣;
  绣屏往事添新谱,不是前缘莫浪评。

  赵云客自造“五花楼”,终日肆意欢娱,全不想着功名事业。家中殷富,自足骄奢,把朝廷一应大事,托金、钱两位,及王御史周旋。自己只说亲老无人侍养,不肯入朝理事。朝廷几番辟召,他竟坚辞不出。

  光阴迅速,顷刻数年,四方多故,方隅一变。韩驸马托迹女儿,潜身草野。

  王御史罢归故里,退处穷乡。钱、金两人,各各闲散,当年英俊,大半消灭。赵云客虽拥厚资,家络人足,只因时异势殊,倒把“功名”两字付之流水。时常黄冠野服,同了韩驸马、秦程书、钱神甫、金子荣辈,浪游于名山胜水之间,并约了王御史。便是吴绛英的大兄,也相约来,将以前的事,都消释了。大家赋诗饮酒,为林下散人不题。

  却说姑苏有个癞皮道人,他原是积年野狐,前曾在广陵城中修炼,因云客吞了他的丹,故此匿形改变。后来潜往洞庭,得遇吕祖师,追随数年,传授道术。祖师阴戒,不许变女采阳,遂化道人。因见世运纷纷,要在下江繁华之地,为富豪之家门上,建些奇功,辞了祖师,竟到姑苏而来,日逐街坊,行歌饮酒。

  众人不识,只见他满身癞皮,便顺口叫他做癞皮道人。那道人日里行歌乞食,夜间不知睡在那里。有时身上奇臭,远远见之,无不掩鼻而过。他便仰身睡在街中,将些乱草,堆积身上。停了数刻,翻身起来,便不臭了。那乱草倒有些香气。街上的孩子,每遇他来,就各人拿了乱草,满头满面扑他,他亦不以为意。

  一日行到常州无锡县倪云林家,直入进去。那倪云林是江南豪富,又生性好洁,偶然吃了午饭,走出厅来,看见癞皮道人,满身污秽,坐在厅上。他是好洁净的,一见这模样,便不欢喜,问道:“你道人有何说,到我这里来?”

  癞皮道:“贫道别无他事,特到尊府来,要化白银三千两,干一件大正经,又要即日付下。”

  倪云林道:“要银子不妨,只是你这个模样,我看了当不起。”

  就叫家人可与他些饭吃。家人拿了一碗饭,并带些素菜,与癞皮吃。道人吃完,即从厅上撒尿出恭,十分不洁。云林见了,便欲呕吐,速叫家人扶他出去,笑道:“从来这些和尚,仗了佛力,终日骗人斋僧造殿,然且一时堆聚起几百两银子。你看这一个癞皮道人,就要化人三千银子,岂不可笑?”

  癞皮出门,长号数声而去。

  不隔半月倪家抄籍,家资数万,化为灰烬。云林被锁在坑厕上,不食而死。

  道人自出了倪家,竟望浙江而来。闻得浙江富豪,首推赵云客家,便一径到赵家门首打坐,对门上人道:“速叫你家家主出来,俺道人自有话说。”

  家人见他身上丑恶,言语又甚放肆,倒也一吓。原来赵云客自中状元以后,回家便吩咐管门人,不论天官润老,直至抄化乞儿,一概不许得罪半句。故此管门人就与他里面通报。那时赵云客正在“五花楼”与五位夫人传花晚宴,忽闻此语亦以为异,抽身出来,见那癞皮道人端坐门前。

  云客道:“道人何事?”

  癞皮道:“贫道有件大正经,特要与府上化白银三千两。贫道又不假借名色,修桥造路,起殿设斋,不过有一桩心愿未完,所以要与居士化个缘法,望即慨允。”

  云客是个绝顶聪明,有根气的人,见道人言语放诞,就把他仔细一看,发起疑心来,想道:“这是一个异人,必非无故要化银子。”

  便对他道:“道人,你要银子容易,你且在我里面去,吃了素饭再处。”

  原来云客叫道人进去吃饭,正要察他行径。那道人并不慌忙,大踏步竟进里面来。走至内厅,身上忽然大臭。云客熬住了,陪他坐着。家人拿出素饭,道人要云客奉陪,云客只得忍耐陪了。吃完了饭,一句也不讲话,只说要化三千银子。云客叫家人在库房里取出六十大锭,摆在桌上。道人便脱下破衣,先将二十锭包了,自己拿着。其余四十锭,吩咐:“放好。待我再来取。”一径出门走去。合家大小,见之无不惊骇道:“为甚么把好好的银子,送与这样一个癞皮道人?”

  只是云客作主,不好违拗。道人去了,一过半月影也不来,他那二千银子,也不来取。云客终日疑心,对着五位美人虽则赋诗饮酒,一样取乐,然不比以前,毫无芥蒂。连日又闻得某家豪富抄没殆尽,心内愈加惶惑。

  忽一日,癞皮道人又到门来。家人急急通报,云客实时出来,见了道人。道人呵呵笑道:“居士诚实可喜。里面有静密内室,引贫道进去讲话。”

  云客领那道人,直走至“五花楼”来。道人同云客走到第三层上,唤开侍儿,独自两个坐定。

  道人道:“居士少长豪门,名闻天下,功名富贵已造其极。别人要进一个学,图之甚难,你便唾手中了鼎甲;别人要寻一个美女,十分难得,你便如花似玉的,列着五位夫人;别人要挣几亩肥田,费许多经营,你便连疆千陌;别人要造几间房子,也费好些气力,你便栋宇如云,又兼亲戚俱全,奢华无尽。只是日盈则昃,月满则亏。四时之序,成功者退。倘过此数年,盛者不复增,而衰者且渐至,眼见朝露槿花,欲稍延片刻不可得矣。况且世态纷更,事机不测。繁华之内,遂埋祸根。一旦上天忌盈,显微交责,即欲草服黄冠,农夫没世且不可得,况长享富贵哉?前日所化白银一千,非贫道自为己地,正与居士营一脱身之第耳。比来时势,自当别有一番振作,居士宜及早回头。功名富贵,非君家长久之物,居士当速把家资散了,领着家眷,飘然长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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