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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哭穷途遁迹灌园 得乐地权时作仆(1)


  长松径折小溪头,班鹿胎中自布裘。
  药圃茶园为产业,野麋林鹤是交游。
  云生涧户衣裳润,岚隐山厨火烛幽。
  最爱一泉新引得,清冷屈曲递增流。

  话说梅公子,孤孤凄凄,弄得无处藏身:思量起前日程松请见,托疾拒他,毕竟为此起的祸端。虽亏徐魁挺身代去,但庵内如今栖依不得,倘被人觑破,遗累非浅。园觉劝他披剃出家,随我们出去念经拜忏,又无人认得,倒可安身度日。梅公子心中想道:“舍入空门,乃男子的尽头路,四大皆空,五蕴非有。我这一腔愤憾,教我一时怎能解脱?若多像我之志灰意冷,则从来英雄困迪,岂终身湮没而不彰,奸豪逞肆,岂奕世长享而不败耶。天道福善祸淫,自然不爽,必无一往而不返之理。还是寻个所在,变姓易名,另图个出身日子。”左思右想,忽念着赵汝愚,一向亏他周济,莫若通个消息与他得知,或有救我之策。于是连夜修书,央求园觉送去。

  园觉正怀着鬼胎,巴不得梅公子别寻头路,连忙动身到赵家来。门上进去报道:“嘉兴万寿庵师父求见。”赵汝愚知是梅公子那边来的,忙出相见,揖过逊位坐定。赵汝愚道:“敝年侄连遭颠沛,多蒙师父照拂,老夫深感五内,敝年侄近日起居好么?”园觉道:“有要言奉告,容到密室书斋,方好具陈。”赵汝愚引园觉到书房内,吩咐家人备素饭伺候,有事呼唤方许进来。遂掩上了门,二人坐定。园觉将程松请见,梅公子托疾拒他,以至行文书提解,亏徐魁捐躯代去的话,细细述了一遍。然后将梅公子来书送上。

  赵汝愚听了,吓得面如土色。大惊道:“不意又遭此奇祸,难得徐魁这样义仆,忠义出在一门,真千古仅见。”于是拆开来书,看罢,道:“我这里是住不得,走漏风声,连老夫也不便,如之奈何?”踌躇了半晌道:“为今之计,只好改名换姓,潜隐他乡,再作区处。老夫有一个敝连襟,住在扬州钞关门外,姓冯,表字乐天,曾做过刑部尚书。因见朝廷多事,见机隐去。造一个好园亭,朝夕谈道捧经,真个静以自娱。待我写一封荐书去。”赵汝愚说到此处,住了口,又作踌躇。园觉道:“老爷为何不说了?”

  赵汝愚道:“想来我认他甚么人好,认了门生故旧,彼处宾朋往来,不免窥破。莫若将梅公子认为我家义男,他自然收用,权充洒扫之役,暂避目下之厄。望得朝廷清正,拨云见日,那时便可脱颖囊中,自有个显志立功日子,如此方为万全。但是他少年心性,只恐耐不得。”园觉道:“老爷计策固是妙极,但梅公子为人,素性高傲,即今之祸事,也从傲上宋的。一个按台老爷,尚以为奸党不屑就见,如何肯俯充奴仆下役。”

  赵汝愚道:“这个全赖师父,将吾言去开导他。大凡士人立身处世,有个常变,有个经权,孰不知一言一动品行攸关。敝年侄之不屑老程松,看一时操守为重,而吉凶祸福,有所不讨。那知就去见他原不妨的。阳货权奸也,孔子未尝不往见。今敝年侄遭此陷害,只辱其身,未尝亏其行,不过一时之浮云蔽日耳。日后之干功立业,正在于此。古来徐孺子磨镜南州,伍子胥乞萧吴市,后来复仇报怨,耐得一时权变,方不失千古经常。居常守经,遇变行权,千古圣贤所不免也。今日敝年侄处变自当行权,若以前日不屑见程松之傲气移于今日,惜小耻而误大事,此拘儒之见,岂大丈夫所为哉。”

  园觉听了这一番议论,大喜道:“原来三教中,推儒教为首尊,实实有惊天动地的经济,不像释教一味幻空,所以忠孝节义的大道理,全赖正人君子主持于天地之间。前日梅公子不肯去见程老爷,贫僧怪他年幼不谙时势,深为叹惜,今因此招祸,愈觉不平。谁知若无梅公子耿介之操,而纲常名教几希绝矣。闻老爷之言,顿开茅塞。梅公子得老爷的书,贫僧再将老爷之言细述与梅公子听着,必然守经行权,隐迹埋名,做出经天纬地的事业出来。”

  正说话间,赵汝愚叫家人排着素饭道:“老夫要去写书,不得奉陪,师父自用罢。”赵汝愚写完了书封好,又送梅公子盘费数金,递与园觉道:“致意敝年侄,这是英雄困厄,自古皆然,此去当小心隐忍,自有否极泰来的日子。我这里不便差人送去,敝年侄自持此书去投,他决收用。朝夕或可偷闲私自读书,且挨去再图机会。”

  于是园觉别了赵汝愚,不一日到了庵中,将赵汝愚荐书做仆的话,细细述了一遍。梅公子不觉扑漱漱掉下泪来道:“父亲也是当朝名宦,我如今做起臧获的勾当,岂不可耻,倒不如寻个自尽,还可见先人于地下。”复转念道:“这是父亲忠烈盖世,遗名千载,以至有此。今日又不是我不肖,匪为作歹,玷辱祖宗。男儿既具大志,辱身贱行,当何所而不为,岂可作此匹夫匹妇,自经沟渎之量。也罢,不要负了赵年伯一段美情。”遂立起身来,对大士像拜祷道:“弟子梅馥被难,多蒙园觉师父收留,得以朝暮顶礼,不意又遭奇祸。保佑此去,并无阻隔灾异。倘得日后如愿,那时装塑金身,焕新庙宇,也不枉在此读书一番苦志。”拜祷毕,又对园觉拜谢道:“蒙师父收留,思同再造,指望栖身得所,图望功名,或报答于万一。不期我生不辰,逢此多难,反连累庵内担惊受怕。此恩此德,未知何日图报。”说到此处,痛苦之极,噎噎咽咽,话也说不出了。

  园觉含泪道:“相公才高志广,品行卓越,岂是久居人下的。想前生夙孽未完,该当受此多方磨折,吉人自有天相。但恨荒庵是十方所在,往来嘈杂,不便藏踪避迹,令相公远投异乡,旅食他家,使贫僧衷肠割裂。”二人悲伤了一回,看看日落西山,至黄昏时分,园觉携了行囊,送梅公子上了夜船,各依依不舍,洒泪而别。园觉自回庵中。梅公子趁了夜船至扬州,投冯府来不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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