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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趁着市长更衣、换鞋的当口,黄一平先汇报了十几分钟前与丁松市长的一番对话,他怕第二天两位市长碰面了,万一聊起孩子出国的事会让自己穿帮。冯市长听了,哈哈一笑,算是首肯了他的机灵。这期间,他眼睛的余光一直没有离开冯开岭的脸,不便直接过问通话的情况,他只得通过悄悄观察对方表情、神态来判断和揣测。结果似乎令人满意,冯市长眉心处的那个“川”字此刻非常舒展,右腮那块厚重的咬嚼肌蠕动得坚实且很有节奏。伴随多年,黄一平已经不需要通过更多语言,而是凭借动作、表情乃至某个器官的细微变化,就能准确揣测与把握冯市长的心理。黄一平认为,准确把握领导心理不是为了讨好,更不能像古代杨修那样卖弄小聪明,而是为了更好地给领导提供参谋,避免自己少犯错误。纵观阳城委、府两院,包括人大、政协及下属部委办局室机关的秘书们,虽然多如过江之鲫,可能够达到如此境界,或曰与领导有此等默契者,恐怕无出黄一平左右者。这样的功夫,是否就是冯市长评价的那个“不俗”呢?

  冯开岭对于黄一平“不俗”的评价,市府机关里曾经流行过几个不同版本。起初,黄一平对这些说法统统持怀疑态度,因为一种说法如果从几个人嘴里出现了完全不同的版本,那只能说明其真实性有问题。可是后来,经过反复考证,证明各种版本都确有其事,分别具有不可推翻性。这样的考证,在N大历史学专业毕业的黄一平看来,相当重要,也非常必要。据丁市长秘书小吉讲,冯市长有一次在丁市长办公室谈事情,当时恰好洪书记的秘书因为嫖娼被抓了现行,机关上下对领导秘书多有指责。

  丁市长本意有嘲笑洪书记管教不严的成分,当然也顺带给一旁的小吉敲敲警钟。说话间,丁市长问:“你那个秘书小黄好象还不错?”冯市长当即首肯:“相当不错。”接着又补充一句:“关键是不俗。”有一次,市府秘书长也兴致勃勃告诉黄一平:“你小子行啊,跟冯市长不久,居然得一不俗的评价,难得!”还有那个张大龙副书记的秘书,有一回当着很多人的面调侃黄一平:“冯市长说你不俗,你自己说说看,怎么个不俗?”虽然当时闹了个哄堂大笑,可“不俗”这个评价又一次得到了应证。

  历古以来,同行相轻乃职场通行的一个规则或弊端,让做过秘书的人来评说秘书往往不会听到多少好话。冯开岭是做过秘书的,而且从市委做到省委,显见是做得非常成功的一个秘书。按理说,他看秘书的眼光应该不是一般的挑剔。事实上,自从他回到阳城担任副市长,享有了配备专职秘书的权力,同时就面临着一个十分棘手的难题:挑选一个合适的秘书。他知道,现在的领导干部慢说与战争年代有天壤之别,就是与上世纪五、六、七年代也不可同日而语。分管的事情多,头绪杂,各级召开的会议多如牛毛,需要接受的信息、汇报的事项、总结的材料也是林林总总,大会小会又总要发表重要讲话,报纸、电台、电视台还要报道,如果完全凭自己一个人应付,纵然有三头六臂或昼夜不眠恐怕也不行。因此,配备一个精明强干的得力秘书,就显得非常必需。如同一个男人找个什么样的妻子,除了自己从婚姻中得到快乐与实惠,同时还体现着你的品味、尊严、脸面,一个领导配备一个怎样的秘书,同样不可随意。试想一下,像陈希同、陈良宇这样的高官,如果不是摊上那样一些品德恶劣、贪欲极强的秘书,也许就不会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而且,在机关里工作时间久了,整日厮混在秘书堆里,见得太多形态各异的秘书,自然懂得时下的好秘书如同处女一样珍稀难觅。纵然缺,也勿滥,这是冯开岭做一切事情的宗旨,挑选秘书亦然。

  在初任阳城副市长的那两年里,冯开岭身边虽然也有秘书,却完全不是他喜欢的类型。就像一位精明的猎人一样,他在耐心寻找猎物,等待机会。不经意间,黄一平进入了他的视野。那阵子,黄一平正在跟魏副市长。冯开岭知道,像魏副市长这种从京城下派挂职锻炼的官员,一般秘书不会全心全意地服务。可是他发现,黄一平是个例外。黄一平跟在魏副市长身边,既不点头哈腰萎萎缩缩,也不趾高气扬盛气凌人,目光里多有纯净明亮之气。有一阵,魏副市长身体不好,黄一平陪同看病、挂水,在市府门前众目睽睽之中搀上扶下,其态度殷勤且周到,却丝毫不露谄媚邀宠之态,也没有厌烦与难堪之色。

  一日两日如此,十天半月不变,冯开岭感觉此人踏实而不势利。后来一段时间,魏副市长回北京休养,冯开岭每天经过秘书室,都看到黄一平早早前来,先把魏副市长办公室门窗打开通风,桌椅揩抹一遍,而后捧一本书坐在那里静读,并不与别的同事闲聊。有一次,冯开岭进去要过书看了,是一本民国初年版资治通鉴,竖排繁体字,纸张泛黄得厉害,上边有密密麻麻的小揩眉批。此书恰好他也喜爱,相互三言两语交流下来,冯开岭发现这个N大历史系的毕业生确是有些见识,对历史人物与事件往往一语中的。

  之后,两人又有几次闲谈,冯开岭有时故意把话题扯到一些机关人事纠葛上,黄一平总是恰到好处地于大处宏观置评,巧妙避开具体你是我非。若是遇到一般秘书,定然依循领导语气百般揣摩逢迎,或是借机将闲话引向自己的对立面。这样几番有意无意考察下来,冯开岭感觉黄一平有智慧而非小聪明,善读书而又不迂腐,自此觉得这个秘书有些与众不同,至少与身边常见的那些秘书迥异,因此就有“不俗”评语。不久,魏副市长挂职期满回京,冯开岭马上把黄一平要到身边,至今已经将近五年,两人间可以说越来越默契了。

  将冯市长送到邝明达那儿,黄一平来不及停脚,马上往家赶。

  时间已近九点,确实是回来得太晚了。进了家门,与黄一平的兴奋异常不同,屋里却一片冷清。女儿躺在妈妈怀里睡得正香,粉扑扑的小脸上依然挂着两滴泪珠。汪若虹苦着一张脸在看电视,一部看了无数次的青春偶像剧,被调得几近无声。长期在医院病房工作的汪若虹,本就练成一副说变就变的职业脸,加上人近中年岁月痕迹渐显,真摆下来还是挺吓人的。

  看着桌上插着蜡烛的蛋糕,还有那些早已凉透的菜肴,识趣的黄一平赶紧换了鞋子,丢下皮包,卷起衣袖,把桌上的热菜重又端回厨房,使出当年宅男时的麻利劲儿,煤气灶与微波炉同时启动,不一会儿,所有的菜、汤便又热气腾腾地上了桌,一盆香喷喷的鸡汤面也随之出锅。

  看着丈夫黄一平在叮叮咚咚地忙碌,汪若虹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刚才丈夫一进门,脸上写着疲惫,眼神里满是歉疚与不安,她心里忽然有一种痛的感觉。她知道,他在外边奔波一天,现在也很累很饿了。可是,再看看女儿小萌眼泪挂在脸上熟睡了的样子,她又陡生怨恨。忙!忙!忙!自从当了这个劳什子的市长秘书,他哪一天不忙,又有哪一天能够按时准点回来过呢?这个家,还像个正常的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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