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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王步凡觉得这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有点面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面。办公室里几个椅子东倒西歪的,几个旧沙发露着海绵,上边一层厚厚的尘土,零零星星点缀着几粒老鼠屎,好像这里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来过人。王步凡皱了皱眉头站着等周克天。这时周克天跑着来了,先和大家热情地握手,然后说:“办公室已经几年不用了,没法坐人,就到我的办公室里坐吧。刘主任,你赶紧叫几个人把办公室的卫生打扫一下,顺便借个烧水壶烧点水。”那个姓刘的女人跑着去了,王步凡仍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她。王步凡他们随周克天进了他的办公室。这里完全是另一番天地,老板桌老板椅名牌沙发,非常气派,屋里放着饮水机,上边的水桶却是空的。

  肖乾取笑说:“老周,穷庙里也有富和尚,看看你这个办公室,哪像个停产几年的厂长办公室,简直快成国务院的贵宾接待室了。”

  周克天苦笑一下说:“我姓周的哪有这丧良心的天胆,是连新的办公室。他被抓起来后,我没有地方办公,厂办刘副主任就打开这个办公室让我先用着。”

  王步凡很生气地说:“工人发不下工资,厂长照样搞奢侈腐化,工人咋能不告状?我看那个连新该枪毙,纯粹他妈的一个败家子。我们不坐这里,看着这些东西就让人气愤,就去办公室。你叫几个中层领导,再叫上几个职工代表,咱们开个座谈会。这么好的一个厂子,硬是让这些败家子给搞垮了。”周克天答应一声跑着出去了。

  王步凡他们来到办公室,那个姓刘的副主任带着几个女孩子刚打扫完卫生,其中就有向阳。向阳想跟王步凡说话,王步凡使了个眼色摆了一下手,示意她不要说话,刘副主任带着她离开了。办公室里虽然打扫了一遍,椅子和沙发刚刚用水擦洗过,还有点湿,屋里散发出难闻的霉气。

  这时几个中层领导和几个职工代表松松垮垮无精打采地进来了,很散漫地自己找地方坐下。向阳提了个黑糊糊的烧水壶,拿了几个碗,给几位领导倒水。王步凡心想厂子里连几个像样的茶杯都拿不出来,更不用说茶叶了。果然向阳倒了白开水就退出去了,那个刘副主任大概觉得这样的招待很丢面子,再没有露脸。王步凡说:“老周,你先介绍一下情况吧,然后让职工同志们再谈。”伊扬威立即拿出笔记本做记录。

  周克天说:“我就从头说起吧。一九八九年以前,严格地说是一九八八年以前,葡萄酒厂的年产量是二十万吨,那时产品质量有保证,天南的葡萄酒是不愁销路的,效益自然是很好的,到了一九九年职工从原来的八百名一下子增加到三千名,这其中一大部分是安排就业的商品粮子弟,有三分之一是各级领导安排的亲属,工资总额每月从原来的四十万元,一下子增加到一百五十万元。安智耀没有升任县长之前,提议将酒厂扩建成年产一百万吨的大厂,并亲自抓了这个项目。当初预算投资是四千万元,县里准备拿出两千万元,让厂里自筹两千万元。结果因为物价上涨,一九九年酒厂扩建资金追加到六千万元也完不成扩建任务。安智耀看下不了台,就撒手不管了。厂里的钱已经花光,连流动资金也没有只好停产。当时库存还有百十万吨酒,就靠卖库存的酒给工人发工资。后来销售员和供销科长串通一气搞假酒,把仓库里的真酒拉出去卖掉,然后购进大批假酒,说是退货退回来的,弄到最后仓库里的酒也全成了假酒,卖不出去只好成了废品。到了一九九三年,原厂长被安智耀调到经贸委任主任,连新任了厂长。县长安智耀又提出让职工入股和社会集资,倒是集了一千多万元,可是连新根本不会管理企业,整天带着办公室的女主任到处瞎跑。后因职工闹事,这一千多万元一部分给职工发了生活费,一部分被连新和情妇挥霍了,现在入股的人天天来讨账,厂里无钱也还不了。一九九六年法国一家葡萄酒企业有合作意向,提出中方以设备原料和技术工人作为投资股金,人家负责流动资金和管理,实行职工聘任制和年薪制,扣除工资和纳税,利润四六分成,即中方得四,外方得六。跟安智耀一汇报,他说这是卖国条约,坚决反对。结果法国人很不愉快地走了。”

  王步凡听到这里急忙插话问:“现在和法国方面还有联系没有?”

  周克天说:“连新在任时,一直没有联系过,你让我负责后我想和法国方面联系,可是不知道人家的电话号码。”

  王步凡说:“你要想尽一切办法和法国方面联系。当初安智耀下的结论是错误的,外国人做生意为了赚钱,我们办厂子说得好听点是为了发展,说得实际点不也是为了赚钱吗?人家从法国跑到中国来做生意,又要投资,不赚钱人家来干啥?这不存在什么卖国条约的问题,只存在合法不合法,合理不合理,能不能双赢的问题。”

  匡扶仪也说:“现在合资企业那么多,谁都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有一方不划算就合资不成。王书记说得对,改革开放后全国合资企业何止千万家?怎么一和外国人打交道就会想到汉奸卖国贼这个词,这样很不客观,也不利于我们的发展。”

  王步凡见工人们都在点头,似乎对合资的事并没有抵触情绪,就说:“工人同志们,有什么意见可以提出来,咱们共同商量。”

  大家一阵沉默,似乎面对县委书记谁也不敢多说话。停了一会儿,一个年龄大点儿的职工说:“外国人想来投资是看好咱们天南的水质和土质,特别是葡萄的成色好。另外咱们也有一定的品牌基础,如果搞合资,政府就必须大力号召种植葡萄,这样外国人才会放心,外国人不愁销售,人家在销售方面是很有一套的,但原料就必须依赖当地,政府如果再三天两头改变政策,今天东一套明天西一套,一届政府一个作派谁还敢跟你合作,即使来了,也会撤走的。”

  王步凡觉得这位老同志讲的话很有见地,就鼓励他说:“你继续说,我听着呢!我们会创造良好的投资环境,决不会再东摇西摆了。”

  周克天插话说:“这位是省劳动模范,李师傅。”

  王步凡急忙站起来和李师傅握了手,递给他一支烟,并给他点着。李师傅很受感动,抽了口烟说:“既然王书记这样平易近人,俺就不担心了,就多说几句。这个厂子坏就坏在武崴米达文和安智耀手里。当初搞扩建是安智耀提出来的,得到武崴书记的大力支持。到扩建不下去的时候武崴和安智耀都撒手不管了。以前的县委书记武崴不懂企业管理瞎指挥,使酒厂蒙受了不小的损失,米达文调任天南县委书记后又啥事都闷着不吭声,其实他自始至终就没想管酒厂的事,怕刺伤安智耀的神经。安智耀为人霸道,米达文也怕他。俺曾作为工人代表的一员去找过米书记,他只打哈哈不表态,最后又让俺去找安智耀。安智耀呢,当初酒厂扩建是他提出来的,积极得很,啥事情都要管,连施工队伍的选择他都要包办。到厂子弄得不死不活时,又啥事情也不管。我猜想他也是左右为难的,让酒厂倒闭吧,好像是经他手弄倒闭的,打了自己的脸;让酒厂振兴吧,既没有钱又没有良策,还不肯用能人。当初他用的厂长跟他是同学,酒厂不行了,安智耀就把他的同学调到经贸委任了主任,安智耀出事前他那个同学也害病死了,咱现在就不提他了。后来又弄个连新来占着茅厕不拉屎,只会挥霍潇洒,那个女办公室主任原是一个暗娼,进了酒厂后还提了办公室主任,其实就是连新的情妇,连新被抓后她就去了深圳,说不定又去当暗娼了,这话扯得远了。我们作为酒厂的一员,厂子是经我们手建起来的,品牌是经我们手打出去的,可以说酒厂是我们工人的命根子,谁想让它垮掉?当初入股时我们也是满腔热情想让酒厂振兴的。说句不怕你们耻笑的话,俺披了不孝的名誉把老父亲的棺材板都卖了来入股,可是到了最后竟然让俺再一次失望。现在大多数职工也不是急于要讨回入股的钱,而是盼着企业的振兴。按理说国家把几千万都花进去了,我们入股才入了多少钱?可是民以食为天,没有饭吃总不是个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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