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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裘耀和送走了上访的40多位农民,心中难以平静,为什么那些措词严厉的文件发了又发,以至反复强调“不许”、“严禁”,然而到了乡村,谁来落实谁来操作?有的地方采用愚民政策,这些文件根本没有落实下去,以至于,决定取消的,没被取消;决定纠正的,没被纠正;决定暂缓的,也没有被暂缓,相反,而是出现了比原先更多、更烂、更荒唐的分摊项目。于是,对农村中“三乱”的限制与治理,也就变成了“割韭菜”,或者说是“刮胡子”,割了又长,刮了又出。

  清塘村的事情这么大,为什么一直没有引起领导们的重视,安宜斌的乡党委书记干不下去了,却到县水利局当局长。裘耀和越发感到问题的复杂性。安宜斌“双规”这么长时间了,也没有涉及到前进乡清塘村这起“清明节”事情,还有他始终没有见到的关键人物耿直,他似乎感觉到,蒋开盛他们为什么如此恨耿直的另一个原因了。

  于是裘耀和给汪益鹤打了电话:“老汪啊!安宜斌的案子进展得怎么样了?”

  汪益鹤说:“他倒是肯交代的,有些东西我们并不掌握,他也交代了。”

  裘耀和问:“他说到关于前进乡清塘村‘清明节事件’了吗?”

  汪益鹤说:“没有,我们也并不掌握多少,我也是刚刚在接待清塘村上访的村民时才听说这事的。”

  “那你们提示一下,看看他在清塘村那次清账中干了些什么。”

  裘耀和想了想又说,“恐怕这个家伙是不像你们想象的那样把所有问题都交代了。”

  挂了电话,裘耀和决定放下手中的所有事情,见见耿直。

  裘耀和在王光明的陪同下,上午l0点多钟就到了沂州市,在宾馆安排好房间后,王光明从解放军九九医院把耿直接到宾馆。

  耿直一见到裘耀和,既没有热情地伸出手,也没有拘谨和扭捏,他似乎没有什么表情地站在那里。这时裘耀和热情地迎了上来:“耿直同志,我是裘耀和,我们对你表示歉疚和问候!”裘耀和说着做了个手势,“来,来,来,请坐!”

  耿直只说了“谢谢”,在一张单人沙发坐了下来。裘耀和在耿直对面坐下来,说:“耿直同志,我们非常能理解你,你遇到人生如此重大的灾难,放在任何人的身上都是难以承受得了的。”

  耿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神情有些呆滞。

  王光明微笑着说:“耿直同志,你虽然没有见过裘书记,但是裘书记对你的关心,你应该知道,你的案子就是裘书记来之后才翻了过来的,不是裘书记,很难想象是什么后果。”王光明看着耿直,“关于你爱人……”王光明看看裘耀和,没有说下去。

  裘耀和脸上泛起无奈的表情:“耿直同志,关于你爱人受到的种种迫害,以至丢了性命,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在此我向你表示深深的歉意!那时我刚来不久,万万没有想到问题复杂到这种程度,当然也没有想到那些家伙手段如此卑劣、狠毒。你为反腐败家破人亡,豁出了身家性命,我想,石杨县人民不会忘记你的,县委、县政府也不会忘记你的。”

  这时,耿直那呆滞的脸上,流下两行泪水,但是他的脸上仍然毫无表情,王光明把餐巾纸的盒子往前推了推,耿直像没看见一样,任凭泪水一个劲地往下流。

  裘耀和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哭吧!让心中怨恨、委屈、伤心都随着眼泪流出来。”停了停裘耀和又说,“在一个法制还不健全的社会里,有法不依,权大于法,这并不是哪一个人的悲剧。个别掌权的人有法不依,身为纪委的干部,蒙受冤枉,然而检察院作为公诉人也指鹿为马,法院同样颠倒黑白,其根本原因是什么?权大于法。所以我一直在想,为了把石杨县各个领域的治理纳入法治化、规范化、正常化的轨道,在目前向法治化过渡时期,我们应该树立把权力交给人民,把监督交给公众,把管理交给社会的长效社会治理指导思想。”

  裘耀和端起茶杯,目不转睛地看着耿直。他的心里一直对这个饱受冤屈的同志感到歉疚和同情。不是他亲目所睹,不是他亲身经历,他怎么也不会相信中国即将跨人21世纪的今天,居然还会发生这样悲惨而荒唐的事。而这样的事居然是在他执政的石杨县!裘耀和的灵魂受到从没有过的震撼,他咬着牙,发出咯咯的响声。

  室内静得有些让人感到可怕,又过了一会儿,裘耀和看看表,他抬起头,对王光明说:“怎么样,我们吃饭吧!”

  王光明说:“好,饭后再谈吧!”

  耿直依然坐着不动,裘耀和说:“光明,安全问题,安全必须放在第一位!”

  “‘裘书记,你放心,”王光明说,“我知道我的责任重大,晚上在他们师部招待所,你别看我官不大,可我的关系靠得住,不瞒你说,今晚连招待所餐厅门口都增加了卫兵。我现在保护耿直就像保护大熊猫一样。”

  裘耀和苦笑了笑说:“那就好!”随后对耿直说,“耿直同志,我请你吃晚饭!”

  王光明拉着耿直说:“部队已经安排了,他们政治部主任要来陪你,我说我们有重要事情谈,才谢绝了!”

  耿直既没有表示谢意,也没有表示拒绝,直到现在,耿直连一句话也没说,按照通常情况,堂堂一个县委书记和县纪委一名普通工作人员说话,职务上的悬殊那么大,不要说县委书记专程看你,陪你吃饭,而是你根本就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单独和县委书记接触。显然,现在裘耀和和耿直之间形成一种特殊的关系。

  为了安全,从宾馆到部队招待所虽然只有五六百米,但是王光明还是安排大家乘车过去。

  虽然只有3个人,但是桌上的菜肴很丰盛,一瓶高级五粮液酒罩在六角形的有机玻璃罩里。裘耀和平日从不喝酒,无论什么场合,现在他看着桌子上的菜肴和这瓶高级五粮液酒,看来这酒是特意安排的。酒斟好后,裘耀和没有举杯,他十分严肃地说:“耿直同志,你可能还不知道,我是从来不喝酒的人,但是,今天例外,我专程来向你谢罪,向你表示万分歉意!也许我的歉意来得太迟了。

  由于我们现行的法制还不健全,造成执法机关不依法办案,以至给你和你的家庭造成如此大的悲剧!”

  耿直依然没有说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后自己又拿起酒瓶,给自己斟上,一连喝了8杯,在耿直还要喝的时候,王光明按住他的手说:“耿直,不能这样,你的身体还在恢复当中,心里有什么不愉快的地方就说出来吧!”

  耿直长长地叹了口气,终于含着泪说:“我以为中国法治的盲点主要是在那些贫穷落后的农村,因为那里的农民文化教育落后,农民接受政策教育的机会少,而像安宜斌那样的基层干部又是‘吹牛皮,扯大蛋,村糊乡,乡糊县,一直糊到国务院;国务院,发文件,一层一层往下念,只管传达不兑现’。而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在中国共产党的县委、县政府领导下的150多万人口的机关里,也照样发生如此天大的冤案。如果不是我亲身经历,我绝对不会相信这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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