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8年第12期

最好的风景

作者:蒋子龙




  我去新疆旅游,印象最深刻也是看到的最好的风景——一个人的善良。因天色将晚无法翻越天山,便投奔了一座蒙古包,迎接我们的是一位身着藏青色蒙古袍的中年妇女。袍子是旧的,但非常洁净,束腰紧身,体态苗条轻捷,脸上却有着过多的与身材不相称的褶纹。这褶纹生硬地破坏了她的美貌、她的青春,但遮不住她的风韵,她的气质——善良、质朴、柔韧,露出意想不到的真挚和热情。她就是这座蒙古包的女主人格森。
  不一会儿,她的儿子嘉甫回来了,穿着孔雀蓝袍子,包着漂亮的黄边,牵着一只骆驼,骆驼上驮着两只大水桶。身材高大,阔面重眉,神情极为憨实,甚至有几分羞怯。他从骆驼背上卸下水桶,并随即向我们敬了下马酒。我们是擅自闯来的不速之客,但对格森一家来说,不速之客就是稀客。于是嘉甫杀羊,点火,格森把我们让进蒙古包,放上桌子,摆出奶豆、大馕,沏上奶茶。周围的邻居们看到格森家的炊烟,带着食品陆陆续续地都来了,他们有蒙古族,维吾尔族、哈萨克族,还有一些儿童……
  很快,蒙古包里分成四摊,女人一桌,男人三桌。坐了这么多人,却并不显得拥挤,前面还有很大一块活动场地。这就是蒙古包的神奇之处,看上去不大,容积却很大,看似简单,实际并不简单,它体现了牧民世世代代的智慧。
  敬酒仪式开始了,先由嘉甫敬酒,他开口一唱,我立刻被迷住。他的音调高亢嘹亮,穿云裂帛;该低的时候又沉厚婉转,多姿多彩,带着天山的雄浑粗犷,北疆草原的辽阔与优美。他脸上纯情切切,极为投入,好像不是在演唱,而是在诉说,这声音来自心灵,来自大自然,来自天堂。我听不懂他的歌词,但觉得到情在被提升,心身在净化。他一首接一首地唱下去,酒敬到谁的面前,谁便一饮而尽。
  蒙古包里极为安静,只有他的歌声在激荡,无边的激情在漫溢,这歌声创造了一种罕见的气氛,把人带入一种感佩不已的境界。他唱的是一首连续的长歌,歌声渐渐变得沉郁、悲怆,流露出一种至纯至孝、倔强而又自豪的情感。我心中涌动着一股美丽而又疚痛的感觉,禁不住眼睛发潮。整个蒙古包里,男人们全都低着头,女人们满脸都是泪。身为主人的格森,哭着笑,笑着哭,泪如滚珠。同行的陶公在新疆生活了近半个世纪,精通当地的多种民族语言,泪光闪闪地向我作着简单的讲解。嘉甫唱的是自己的身世:“我是牧民的儿子,在草原上长大;母亲二十九岁守寡,抚养我们弟兄七个成人,吃尽万苦千辛……”
  格森的丈夫去世的时候,大儿子只有十三岁,最小的儿子还在肚子里。放牧、带七个孩子、顾家,顾草场,更不要说一年两度的大搬家——迁场,还有许多意想不到的天灾人病,全压在一个年轻女人的身上。她有过悲痛欲绝的日子,也有过感到活不下去的时候,改嫁容易,做烈妇容易,做寡妇难,做寡妇并教子成人就更难了……这个世界太强硬,生活太强硬了,她一个女人没有能力去硬碰硬。她的高贵在于她的柔韧,善良成就了她强大的精神。她在这块草原上人缘特别好,所有的人都愿意结交她,愿意帮助她或接受她的帮助。她的善良构成了这片草原上最好的风景,她靠着这份善良和柔韧,终于守住了蒙古包,守住了儿子,守住了简单,守住了纯朴,于是也守住了自己赢来不易的幸福和欢乐。甚至连悲痛和不幸也变成一种财富,给了她意想不到的收获和喜悦。
  嘉甫的大哥中专毕业后,在州里当了个经理一类的人物。他的三弟是武警部队的战士,其余的弟弟们还在上学。只有他继承祖业,成了地道的牧民,照顾母亲,支撑着这个不寻常的家庭。他已经二十四岁,准备明年春天结婚……格森那清美、柔弱而又强大的灵魂,令人炫目,令人敬重。她的款待和奉献是真心的,而且为对别人的款待和奉献感到快乐,神情虔诚而和顺,一言一行都有善良的内在境界做烘托,显出一种高贵的气质。
  这种善良正是灵魂的生命。让我不觉想起了成吉思汗的话:“世界上只有一个最好的女人,便是我的母亲。”
  (肖进摘自《渤海早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