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8年第9期
清洁的精神
作者:张承志
那时在河南登封,在一个名叫王城岗的丘陵上,听着豫剧的调子,每天都眼望着古老的箕山发掘。箕山太古老了,九州的故事都在那座山上起源。夏商周,遥远的、几乎仅是信史中传说的茫茫古代,那个时代宛如迎在眼前又无影无踪,烦恼着我们每个考古队员。一天天地,我们挖着只能称做龙山文化或二里头早期文化的土,心里却盼它属于大禹治水的夏朝。感谢那些辛苦的日子,它们在我的脑中埋下了这个思路,直到今天。
是的,没有今天,我不可能感受什么是古代。由于今天泛滥的不义、庸俗和无耻,我终于迟迟地靠近了一个结论:所谓古代,就是洁与耻尚没有沦灭的时代。箕山之阴,颍水之阳,在厚厚的黄土之下压埋着的,未必是王朝国家的遗址,而是洁与耻的过去。
那是神话般的、唯洁为首的年代。洁,几乎是处在极致,超越界限,不近人情。后来,经过如同司马迁、庄子、淮南子等大师的文学记录以后,不知为什么人们又只赏玩文学的字句而不信任文学的真实——断定它是过分的传说不予置信,而渐渐忘记了它是一个重要的、古中国关于人怎样活着的观点。
今天没有人再这样谈论问题,这样写好像就是落后和保守的记号。但是,四千年的文明史都从那个洁字开篇,我不觉得有任何偏激。
一切都开始在这座低平的、素色的箕山上。一个青年,一个樵夫,一头牛和一道溪水,引来了哺育了我们的这个文明。如今重读《庄子》或者《史记》,古文和逝事都远不可及,都不可思议,都简直无法置信了。
遥远的箕山,渐渐化成了一幢巨影,遮断了我的视野。山势非常平缓,从山脚拾路慢慢上坡,一阵工夫就可以抵达箕顶。山的顶部宽敞坦平,烟树素淡,悄寂无声。在那荒凉的箕顶上人觉得凄凉。在冬天的晴空尽头,在那里可以一直眺望到中岳嵩山齿形的远影。遗址都在下面的河边,那低伏的王城岗上。我在那个遗址上挖过很久,但是田野发掘并不能找到清洁的古代。
《史记》注引皇甫谧《高士传》,记载了尧舜禅让时期的一个叫许由的古人。许由因帝尧要以王位相让,便潜入箕山隐姓埋名。然而尧执意让位,追许由不舍。于是,当尧再次寻见许由,求他当九州长时,许由不仅坚辞不从,而且以此为奇耻大辱。他奔至河畔,清洗听脏了的双耳。
时有巢父牵犊欲饮之,见由洗耳,问其故。对曰:尧欲召我为九州长,恶闻其声,是故洗耳。巢父曰:子若处高岸深谷,人道不通,谁能见子?子故浮游,欲闻求其名誉,污吾犊口。牵犊上流饮之。
所谓强中有强,那时是人相竞洁。牵牛的老人听了许由的诉说,不仅没有夸奖反而忿忿不满:你若不是介入那种世界,哪里至于弄脏了耳朵?现在你洗耳不过是另一种钓名沽誉。下游饮牛,上游洗耳,既然你知道自己双耳已污,为什么又来弄脏我的牛口?
毫无疑问,今日中华的有些人正春风得意、稳扎稳打,对下如无尾恶狗般刁悍,对上如无势宦官般谦卑。不论昨天极左、今天极商、明天极右,都永远在正副部司局处科的广阔台阶上攀登的各级官迷以及他们的后备军——小小年纪未老先衰一本正经立志“从政”的小体制派——是打死他们也不会相信这个故事的。
(林逾静选自《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