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8年第3期

天真

作者:鲍尔吉·原野




  天真是人性纯度的一种标志。在成年人身上,即使偶露天真也非常可爱。天真并不诉诸知识,大学或中专都不培养人的天真,或者说那里只戕灭天真。天真只能是性情的流露。
  “我醉欲眠君且去”,能说出这种话的人唯有李白,如无赖童子。在李白眼里,世事无不美好又无不令人沮丧。这是诗人眼里的生活,但李白赤条条地皈依于美好。他当不上官且囊中缺乏银两,但口出无可置疑之句“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李白的天才,毋宁说是十足的天真加上十足的才气。我们多么感谢李白不像绍兴师爷般老辣,也不似孔明那么擅逞谋略,不然文学史黯然矣。
  人们说“天真无邪”,言天真一物无不洁之念,如孔子修订过的“郑声”一样。但人生岂能无邪?所谓无邪只是无知而已,像小孩子研泥为丸,放在小盒子里,自以为旷世珍物。所以天真只存在于小孩子身上。每个小孩子都是诗人与幽默家,都讲过妙语。小女鲍尔金娜三岁时,我携她在北陵的河边散步。河水平缓,偶涌浪花,鲍尔金娜惊奇大喊:“小河在水里边。”小河——在——水里边,我想了很久。的确,小河若不在水里边,又在什么里边呢?倘若我们也肯把小河看作是一位生灵的话。这话很有些意思,但证明不了她亦是李白,儿童的天真只由无邪而来,一被语文、算术绕缠就无法天真了。可见知识是天真的大敌,因而一位有知识的成年人还保持天真,无异于奇迹。谁也不能说爱因斯坦无知,但他天真,拒绝以色列总统的职务,说自己“只适合于从事与物理学有关的事情”。这种天真,事实上是一种诚实,诚实最接近于天真。
  天真是“真”,由“天”而出,即余光中先生说的“破空而来,绝尘而去”,它得乎天性,非关技巧。黄永玉先生在《永玉三记》中,说喷嚏是“一秒钟不到的忘乎所以,往往使旁观者惊喜交集”,说镇定是“到处找不到厕所而强作潇洒的那种神气。”精妙,当然也睿智,但也透出说者在语言背后的天真。睿智或许可以模仿,但天真委实无法模仿。有的诗人,被人喊打惶惶如丧家之犬,原因就是在诗中不恰当地布置了过多的“天真”。其实,为文之道如为人之道,天真只是其中一路,可通之路又有万千。培根如老吏断案,李敖以骂挂帅,都见不到天真,但均可悦可喜。
  天真有时是诗,有时是睿智,有时是幽默,有时也是洞见。
  对于天真,最妙的回答是一个孩子为“天真”造句,曰:“今天真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