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7年第6期

母亲是儿子的鞋垫

作者:刘学刚




  母亲健康的时候,每年冬天,我都会有两双崭新的棉鞋垫。上面是长长的线头,就像春日茸茸的草地。下面是密密的针脚。一段绵长深邃的时间。
  母亲把做鞋垫叫“割鞋垫”。割,其实是做鞋垫的最后一道工序,好比割小麦收玉米一样。乡村很看重最关键的一步。
  母亲先把平日节余的碎布片找出来,平铺在桌子上,然后在上面均匀地抹上面糊,再铺好一层布片,如此三次,布片就厚厚的,像一面挡风的墙。冬日的阳光看似不紧不慢地晃着,厚布片却越来越硬实坚挺了。鞋垫样子,母亲早早画好了的。我的脚在废弃的报纸一踩,母亲拿笔环绕着我的脚划拉一圈,就是最合脚的鞋垫样子。按照鞋垫样子,母亲的剪刀,在厚布片上弯弯曲曲地走上两圈,就像大蒜褪去外皮,留下就是物质的核心了。把一双鞋垫的雏形对折,重合,中间夹上四层麻袋片子,用洁白的布片包裹了,再笔直地走上一条白线。两只鞋垫,就像菜园里的萝卜和白菜,隔着一些篱笆,通过来来回回的风,倾吐着心事。
  鞋垫上的图案,是母亲带着我的圆珠笔,托一个婶子画的,是盛开的桃花或者牡丹。红的,紫的,绿的,蓝的,无数根彩色的棉线在鞋垫上穿梭,这似乎意味着,脚下的路五彩缤纷。用菜刀从鞋垫对折的中间,均匀地小心地切开,两只鞋垫便灿烂在阳光下了。割好的鞋垫,大红大紫,朴素饱满,是乡村堆砌出的节日的颜色。鞋垫对折着,塞了麻布片,也就留了足够的空隙,使得线头像茂盛的草,柔软,细腻。这是任何一种布料都难以企及的品质。
  母亲给我割一双鞋垫,一般要用一个月的工夫。每年都是这样。我把去年的抽出来,塞进新的鞋垫,就一脚踩在地上了。
  鞋垫很轻,没有负担。18岁的时候,我曾经陷溺的天地开始向外界打开了。我竖着衣领,像一只误入城市森林的黑乌鸦,把鞋子交给了异乡陌生的街道。我可能提着简单的行李,或者腋下夹了一本诗集,但我不可能拎着一双鞋垫。现在想来,这些年,我一直拎着的行李只有两件:我的梦和母亲的鞋垫。
  是的,我以前是个诗人。我把鞋子写作船,停泊或者航行。我把双腿夸张成了桅杆,蔑视着地平线。我记得我没有写过鞋垫的。在脚底下,被油亮的皮鞋裹着,它不动声色,仿佛一直睡着,睡在乡村静谧而缓慢的时光里。
  鞋垫不是诗,它是脚踏实地的生活。
  冬天的夜晚,乡村校园像一只笔,浸在墨水瓶里。一种恬静的睡姿。我喜欢在夜晚的漆黑里,让自己亮着。炉火也亮着。木炭燃烧时爆裂的声响,像车灯滑出去的一道亮亮的光。铁丝在手的牵引下,蛇一样缠在了烟囱管的周围,两个端头各探出一截身子,便可以挂上我洗净的鞋垫了。第二天一早来到办公室,手一触到烘干的鞋垫,我直直觉得,那就是春日的草地吧:绵软,舒适,适合做梦或者奔跑。
  很多日子就这样过去了。
  冬天的风景是单调而枯燥的。母亲的鞋垫,与春暖花开的季节构成了一种颜色上的呼应。常常,一双踩在脚下不见天日,一双花朵一样绽放在窗台上的阳光里。好比我的两张面孔,一张面对自己,一张笑对别人。其实,鞋垫就是鞋垫,它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定的含义。母亲不是精于女红的那种,她之所以中年以后去努力掌握割鞋垫这一繁复的工艺,完全跟我的脚有关。
  以前,寒冷总能从我的脚上打开缺口,然后顺着脚心直往上走,我的身体便晾在异乡的冷漠里。脚上满是裂口,像锉刀,一截坚硬粗砺的岁月。最难捱的是春天。柳树发芽以后,我的双脚也有一种蚯蚓一样的东西,在脚底游动。奇痒无比,心烦意乱。赤着脚,施施然走在冰凉的水泥地上,缓和着一时之痒。小时候,老家屋后的柳树墩,天气预报似的,都会在雨前丛生着一些新鲜的蘑菇。有时,傻傻地想,柳树墩就是我多年以后的表情吗?
  显然,母亲用一种棉质的关怀和绵密的体贴,在塑造着我的形状。我是一棵树,直根须根都浸润在柔软的水里。
  走了这么些年,我一直走在母亲的鞋垫上。
  
  (选自《岁月》200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