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7年第1期
拷问牺牲
作者:星 星
我对烈士这个身份的敬意略略起了一些疑虑,是60年代在部队当兵以后。
我刚到部队,部队就出了一起事故,死了一个新兵。事情也简单,小兵到县城去玩耍,遇上部队后勤部去县城拉白菜。小兵想搭车回队,帮车装了白菜,坐在白菜垛子上。汽车翻了,小兵摔死了。出了人命总是大事,部队一帮首长就商量怎么解决。依照部队条例,军人因公死亡,可报呈烈士,因私只能视为病故。但这个新兵的家人闹得很厉害,如果后事处理不好,他们大有拼个你死我活之势。于是一帮首长们网开一面,嗨,人都死了,报个烈士吧。首长们给自己找的下台阶的理由是:人家帮忙装白菜,也是工作嘛。
我就是从这个时候知道了,烈士原来也是可以“照顾”的。这种掺了水分的烈士,我当然就少了许多敬意。
这几年看历史,慢慢地,发现历史的夹缝里,这种令人同情,令人叹息的烈士还是很多的。
近日看一部写牺盟会的电视片,屏幕上,一个老战士在讲述,1939年阎锡山发动12月事变,我党要把一支独立武装拉出去,突围到晋西,前方遇到阻击。战斗打得很激烈,双方都拼得很顽强。打到天亮,指挥部队的首长觉得不对了,阎锡山的晋绥军哪里有这么强硬。一联系,对方是接应他们突围的八路军129师。老战士说到这个地方,泣不成声,捂住了满脸的眼泪。我想,他一方面是为遇到接应喜极而泣,另一方面也为牺牲的战友而难过。毕竟他们没有死于与日本和顽军的拼杀,他们死在了自己人的枪口下。战场的残酷也表现在,误伤不可避免。这场战斗双方的牺牲者,他们是当之无愧的烈士,但面对误伤,我们总有一种复杂难言的感情。
如果说误伤不可避免,那么由于指挥员战略决策的失误呢?由于党内错误路线的残暴误杀呢?张国焘另立中央,连累四方面军几万红军三过草地,后又在西北荒原被打散。西路军战士被枪杀、被活埋,女战士被割去乳房,集体轮奸——其中的惨状,数十年后,叫人依然不忍诉说。就是这一批红军战士,一直到“文革”结束后才得以拨乱反正,李先念同志组织领导了大规模的调查甄别,他们才享受到烈士待遇。他们有什么责任?他们是错误路线的牺牲品。做这样的烈士,他们的冤魂至今怕不得安寝。
一个老作家曾经给我讲述过这样一个故事。解放战争期间,他所在的部队在广西剿匪征粮。有一天晚上,上级特派的几个审干的领导碰头一嘀咕,说某某是托派,拉出去毙了。当天晚上找到铺位拉出去就枪毙了。第二天黎明部队出操,却看到某某还在队列里迈腿甩臂一二一走正步走齐步。怎么回事?原来前天晚上他临时调换了床位,不睡原来的地方了。我不知道这个幸存者是不是接着被拉出去枪毙,但前一天晚上肯定枪毙错了。按理,那个屈死鬼也应该是个烈士。这样的烈士,听起来让人心头多么沉重。
贰
我接受的建国以后第一个烈士宣传,是少年英雄刘文学。说烈士,他当时也就是个十二岁的孩子。他死在1959年,烈士的英雄事迹是:在那个到处是“阶级斗争”的年代,有一个地主分子偷摘集体地里的蔬菜,刘文学上前英勇搏斗,被杀害。
刘文学曾经是我们那一代青少年的光辉榜样。现在回头重新思考,我的疑虑就怎么也解不开了。首先,幸运的,是这个偷窃蔬菜的人是个地主,如果是个贫农、下中农呢?刘文学的牺牲还有价值吗?总不能宣传他“和贫下中农英勇搏斗”吧。再从常情常理说,从1959年开始的三年困难时期,全国农村饿死多少人!人们为了活命,在“人民公社”的大田里偷吃青玉米和蔬菜充饥,是常常碰到的事。这件事怎么说都像个偷盗案、刑事案,怎么就附着了那么浓烈的政治色彩,制造出一个全国传诵的少年烈士呢?刘文学如果选择宽容,睁一眼闭一眼也就过去了。他选择了“斗争哲学”。自上而下的宣传竟然浸染了一个孩子的头脑,他天真地认为,这就是在阶级斗争第一线和阶级敌人殊死搏斗,以至贡献出幼小的生命也在所不惜。唉,一个少不知事的孩子,成了阶级斗争宣传教育的牺牲品。
和刘文学相类似的,还有少年英雄池越忠、赖宁。前者是为了救一个落水儿童,后者是为了扑救山火。池越忠跃入水中之时,他不会游泳。赖宁冲向山火时,也没有任何防护措施。他们都是受到那种“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为了人民利益牺牲一切”的政治理想的感召而奋不顾身的。他们的死可歌可泣。但是,把这样的重大责任放在一个孩子肩上,我们无论如何都于心不忍。
我们那种无条件的讴歌牺牲,尤其是讴歌不计代价、不顾后果的牺牲终于告一段落了。就在最近颁布的《未成年人保护法》已经明确地不提倡什么青少年见义勇为、勇斗歹徒了。刘文学老人如果活到今天,定然会涌出一把辛酸泪。
“文革”中宣传的知识青年的光辉榜样是金训华。一场山洪暴发,冲垮了生产队的房子。金训华看到急流中有根木头,他说,宁可牺牲自己,也不能让集体财产受损失。同学们阻挡不住,他奋不顾身跳进激流,一刹那就被卷走,光荣牺牲。他豁出命来,就是为了捞出那根木头。现在人们会说,值不值呀?真不值。但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就这样义无反顾走向死亡。我们除了感到悲壮之外,更多的是感到悲哀。那个年月,人们犯了什么邪,怎么拿自己的生命那么不当回事。
还有一个知青,住房失火,本来他已经逃离,想起屋里墙上贴的毛主席像还没有取出来,他第二次冲进火海,结果被烧死在大火里。单位本来是想大张旗鼓宣传一下,多么典型的热爱领袖呀。但是最终,这个报道没有搞成。看来,还不是所有的人都疯狂到把画像当成领袖的肉身,把领袖的符号当成领袖本人的程度。
“文革”时期,我所在的部队有一个全军模范,他就是模范饲养员叶洪海。他以全心全意为革命养好猪驰名全国。养猪要防治猪病,叶洪海为了攻克猪瘟,到处寻找偏方验方。
叶洪海听说有一种野草能治猪瘟,只是毒劲儿大,当地人叫它“沾牙死”。为了掌握这草药的毒性,叶洪海决定自己采来尝一尝。他的豪言壮语是“宁可沾牙死,也要尝一尝。”他果然尝了,也果然中了毒。我们几个写报道的都觉得这个事例很生动,很有分量。写来写去,这个事例最终没有见报。有关领导看着我们的稿件表情暧昧,现在我终于理解了这种暧昧。在叶洪海之前出过的各种花样翻新的英模,不管他们的作为如何不近情理,他的出发点总还是为了“人”,你叶洪海在这里冒险甚至冒着生死风险,却是为了“猪”。人,总不能全心全意为猪服务吧。把人命看得比猪命还贱,人在自觉自愿地为猪做牺牲,这大约是那个时代荒唐的牺牲精神登峰造极的表现。
叁
面对人道主义的阳光,我拷问烈士,我是否太残酷了?无论如何,他们还都是一群好人,他们的失误是在特定时期那个强烈的政治聚光灯下,做了某些或者矫情或者迷狂的表演,但责任不在他们。
我宁愿说,那是我们民族患着一场严重的精神流行病,那么大范围的疫情,谁能保证自己不受感染呢?他们也是受害者,他们为此已经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他们也够委屈了。我翻检历史,不得不惊动他们的安寝,我心下很是不安。面对这些历史的标本,我时常只有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叹息。历史的进步是要以生命为代价的,只是这代价太无辜了。打扰了,长眠于九泉的烈士们。但愿以往的发热发烧不再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