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6年第12期

古典之殇

作者:王开岭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照古时人”。然而,多少古人有过的,今天的生存视野中却杳无了。
  古典诗词中到处弥漫着飞卷如席、如诉如泣的盛大雪况:“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燕山雪花大如席,纷纷吹落轩辕台”……像我等而立之辈,虽未历沧海桑田的大变迁,但儿时作文里的“雪”气还是蛮足的,好歹也目睹过那让人隐隐动容的“千树万树梨花开”吧。可现在满嘴冰淇淋的孩子们呢?令其捧着课本吟诵那莫须有的“大如席”,他们会不会牙疼呢?而未来的孩子,该不会把头探进冰箱里去体验雪的滋味吧?
  没有雪的冬天,还配得上叫“冬”吗?
  立在常年断流的黄河岸边,除了满目的干涸及河床爆裂的皴皮,除了缺水的焦渴和唇嗓的干燥,你纵有天才之想象,又如何模拟得出“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磅礴之势?谁能打捞起一千年前太白心中的那份感动与豪迈?现在的孩子,除了怀疑古人的夸张与信口开河外,是否会得出“文学就是撒谎与胡扯”的结论呢?
  有时候想,今天的少年人可真够不幸的。
  或许在不久之后,这般猜测语文课的尴尬亦不为过吧——一边是秃山童岭、雀兽绝迹,一边是“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脆音朗朗;一边是泉涸池干,枯禾赤野,一边是“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的一遍遍抄写;一边是暴尘浊日、黄沙漫卷,一边却勒令孩子体味“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盛况……何等艰远何等难为的遥想啊!明明那“现场”早已荡然无存,目下找不到任何参照和对应,却还要晚生们生硬地抒情和陶醉一番——这不是荒唐是什么!不是悲怆是什么!
  多少珍贵的动植物已永远地沦为了标本?多少鲜泽的生态活页从我们的瞳仁里被硬硬撕掉,被生生撤消?多少诗词风景像“广陵散”般成为了遥远的绝版?那沾有她们最后体温的文学辞章,既属不朽之经典,更是幽怨的恸曲和悲笳……你,听到那哭声了吗?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河水清且涟漪”……我在抚摸这些《诗经》句子的时候,除了对美的巨大感动,内心更有一份莫名的冰凉、疼痛和颤栗。因为就在模拟那份远古“现场”的同时,我骤然被一个念头惊醒:她已永远不属于我们了。阅读竟成了告别,竟成了永诀和追悼。难道人类不应为此哭泣吗?
  我曾经看过两则报道,都和“树”有关——一位叫朱丽娅·希尔的少女,为保护北美一株巨大的被称为“月亮”的红杉树,竟然在这棵十八层楼高的树上栖居了七百三十八天,直到树的所有者——太平洋木材公司承诺不砍伐该树。一九七一年,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当市政工程的铲车朝古树参天的“国王花园”逼近时,一群勇敢的年轻人站了出来,他们高喊“拯救斯德哥尔摩”的口号,用身体组成人墙,挡在那些美丽的百年古树前面……终于,政府做出了让步,将地铁线绕道而行。多么幸运的古树啊。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我想,我们的教育为什么“树”不出这样的“人”来呢?像“树”一样郁郁葱葱、根深叶茂的“人”!
  (唐惠忠 荐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