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6年第9期

高山仰止 景行行止

作者:李弗不




  这是一篇叙述非常平实的,细节极其生动的小小说。作者好象就是选取了当今现实生活中农民进城打工的普遍现象的材料进行加工、锻造,却写出了一篇寓意深刻、回味绵长的佳作。
  首先,说它平实,是因为小说通篇采用的是一种非常现实的叙述结构方式,整篇小说就是以父子二人同青岛的关系来设计并展开情节。父亲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千万中国穷困农民中的一员,“我”是个即将参加高考的高三学生;为了艰难的生计,父亲加入了当前汹涌澎湃的打工潮,朝向往已久的青岛进发了。正是缘于父亲,“我”也“特别挂念青岛”了。可结局是什么呢?结局真是不堪入目,不忍耳闻。被老板所骗,一分工钱未得,仅仅身揣为老板买烟所得的三毛钱的父亲,好不窝心地用自己去时预先准备好的50元路费回家了,恰在此时,“我”却接到了青岛某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这样的人物,这样的情节,可谓是普通而又平实。
  其次,说它细节极其生动,是因为它细节的生活化和表情化。小说中确实有许多生活化和表情化的几近经典化的生动细节刻画。如父亲临行前到学校看“我”,并在一个破旧的香烟纸上给“我”所留言的细节,极其形象地表达出了父亲对青岛的神往;再如父亲为老板买烟,为得一根香烟抽而故意爬山累出满头大汗以博得同情、施舍的细节,传达出父亲的迂腐式的忠厚老实……细节的生动化,带来小说的形象化、生动化。很难想象,如果没有这些极具生活化和表情化的细节,小说能成为一篇优秀之作。
  最后,也是最主要的一个问题,就是小说所传达的主旨问题。初读这篇小说,似乎很难摸准其主旨,再读之,又似乎觉得其主旨是多元的,真是含蓄而蕴藉,甚至于有些隐晦、朦胧。可是,反复地阅读、思考之后,其主旨还是相当地显豁的。它既不是表现当前农民的生活困苦的,也不是表现某些黑心老板的欺诈、丧尽天良的,更不是表现父子情深、共度困难生活的。要充分而准确地概括出这篇小说的主旨,就一定要看到小说结尾部分的内容。小说的最后一段是这样写的:“我不知道,当父亲赞美诗一样地感叹青岛好的时候,他的右手在口袋里把从青岛带回来的那三毛钱都攥出了汗!到了学校后我才发现,那三枚硬币,被父亲打进了我的背包——那是父亲在青岛赚取到的财富,儿子应当继承。”这个结尾看似普通而平实,毫无想从天外出的感觉。父亲把极其可怜的三毛钱“打进了我的背包”,最后收束在“儿子应当继承”上。这就有如平地起了个炸雷:应当继承的仅仅是三毛钱么?不,不是的!应当继承的是,父辈对生活的信心,对生活的乐观,对他人给自己造成的欺骗、痛苦的宽容、忽略甚至视而不见,对磨难、挫折的坚忍不拔!我们的父辈啊,你们虽然文化程度低下,可你们如山如海的德行,你们抗击不幸的耐力和韧性,兀然地矗立在我们后辈们的面前了。我理解,这大概就是这篇小说的意义深刻的主旨吧。
  
  附:
  
  青岛啊,青岛
  ○ 刘兆亮
  
  青岛是一个很美丽的城市。我那时认为它恰如其分的美丽是因为父亲去了那里。
  自从父亲去了青岛,这个离我800里的地方突然有了亲和力和感召力。尊敬的青岛市民也好像一下子都成了我的亲人,我特别挂念青岛,想念他们。
  父亲是去青岛干建筑小工的,抬水泥、搬石块、挑砖头是他的工作。但这是次要的,父亲在青岛生活和工作了,这是让人感恩的事。
  那时我正上高三,父亲带着家中最破的被子和那顶漏雨的安全帽到县城坐火车。因为还有40分钟的空闲,父亲就到学校去看我。但他并没有见到我,他的脚刚好踩到上课铃声。父亲就给看门师傅留了一张字条,写道:“儿,我去青岛干活儿了。青岛好啊,包吃包住一天20块钱。你好好念书,争取考到青岛去。”署名是“父亲亲笔”。
  这是父亲写给我的第一封书信,是写在随手捡起的烟盒上的,烟盒上脚印清晰可辨,比父亲的字还工整。但父亲的字比它精神多了,撇撇捺捺都有把持不住的去青岛的激动之情。
  青岛好啊!父亲这个赞美诗般的感叹也是听别人陈述来的。父亲没去过青岛,甚至他连比县城更大点儿的城市都没去过,但父亲那时去青岛了。看到父亲的留言,我很高兴。
  从此以后,我的学习和生活便有了“青岛特色”。地理课本上的胶东半岛成了我的维多利亚港,历史课本上德国强占青岛的章节让我深刻铭记,青岛颐中足球队成了我心中的巴西队。而我的高考志愿上,打头阵的都是青岛的大学。
  父亲在一个叫观海山的山上建花园。山不太高,但站在屋顶上可以看到海,下雨天不上工,父亲就上山顶去看海。看海是父亲最高级的精神生活。在他的物质生活方面,让他津津乐道的,是能隔三差五吃到两块五一斤的肥肉膘。父亲说,瘦的他们才不爱吃呢,青岛的肥肉真贱!父亲说,乖乖,青岛就是青岛啊!
  但青岛没有及时给他发工资,这是堵心窝儿的事。父亲说,肥肉很香,但一想到钱就咽不下去了。
  父亲走时只准备了25块钱生活费,父亲花了40天。之后,他摸口袋时,兜里只剩下五个手指头了。当然,在他的内裤边,母亲还连夜为他缝进了50块钱。但那钱不能动啊!
  青岛怎么不发工资呢?老板解释说临时有点儿困难,让父亲等人顶一顶。父亲觉得那个李老板说的话不虚。以前李老板让父亲下山替他买的烟都是十多块钱一包的,现在下降到四块多钱一包了。
  给李老板买烟是父亲难忘青岛的另外一个原因。
  起初,父亲买烟买得一肚子得意,觉得老板还挺把自己当回事。等父亲戒烟了——实际是没有闲钱买烟了,他才感觉到买烟成了一种煎熬和痛苦。
  父亲每次烟瘾上来的时候,都要到厕所尿一泡尿,每次进行的时间都很长。他低头思考着什么,最后还是使劲地捏一把那缝在内裤边的50块钱,忍了。
  但父亲经常把烟包放在鼻子下使劲地闻一闻。闻一闻烟又不会少,没事的。有几次他甚至就想把手中的烟往腰里一别,一口气跑回家,坐在田头再一口气抽光。边抽烟边看玉米生长,多美的事儿啊!
  但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人,这也是老板习惯让他买烟的根本原因。父亲觉得自己挟烟出逃的想法太匪气了,也不切实际。父亲比较实际的做法是,爬山时多弄出点儿汗,递烟给老板时好让他酬劳给自己一根抽抽,但是没有。只有一次,李老板客气地说,剩下的三毛钱硬币不要了,看你累的,头上的汗珠子比雨点儿还大!父亲不收,两个人互相推让,干活儿的人都把手中的活儿停下来看他们。李老板生气了,大喝一声后又把声音压得低低的,拿着,对,拿着。父亲的兜里就多了三毛钱。
  父亲想等下次再多出三毛,还有再下次,再再下次……
  但李老板已经好几天没让父亲买烟了,也就是说李老板已经很少过来了。慢慢地,父亲他们就感觉到李老板可能在耍熊蛋了——他要跑掉了!
  大家也很久没能吃上肉了,伙房的人也好久没接到钱了。
  工程没完,老板就跑了,碰上这样的事,算是倒了八辈子霉!
  父亲等人也不能干等着,就买了车票回家。父亲们都偷偷地进行着自己的工作:有的与父亲一样拆开了内裤,有的翻起了鞋子,有的把被子里的棉花团弄开……那里是事先准备好的回家的路费。我们那里的习惯,路费多少就缝多少。
  父亲把他在青岛的这些经历讲给我听的时候,我还在等青岛方面的大学通知书。青岛与我的关系还八字没一撇。
  但青岛朝我走来了。我被青岛一所重点大学的土木工程系录取了。
  那天父亲把烟头抽得很兴奋,他满眼亮亮的,左手比画着青岛宽阔的马路怎么走,还一个劲儿说,青岛好啊!青岛好啊!
  我不知道,当父亲赞美诗一样地感叹青岛好的时候,他的右手在口袋里把从青岛带回来的那三毛钱都攥出了汗!到了学校后我才发现,那三枚硬币,被父亲打进了我的背包——那是父亲在青岛赚取到的财富,儿子应当继承。
  ——选自《百花园·小小说原创版》(200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