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5年第9期

在途中

作者:何天英




  这也许是一段孤独的路程。
  一位散文作家在《思想者的第三种造型》一文中说,思想者有三种造型:第一种是落后的、保守的;第二种是与时代相吻合的;第三种是超前时代大多数人的。而这第三种思想者是最易得到孤独与痛苦的。
  忽地便想起弗罗斯特的一首诗,原句已记得不太准确,大意是我面前有两条路,一条平坦而热闹,一条在林中,幽静冷清,而我要选择后一条。
  我想,思想者的第三种造型,大概就是这样吧——在承受孤独忍受痛苦中毅然地踏进那荒无人烟甚至有些冷僻阴森的密林中。
  这样的人当然令我们肃然起敬。
  八十年前,中华民族的一个巨人说过这样的话:其实这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问题是,那第一批踏上荒原,义无反顾地用双脚踩平荆棘的人们,当他们举目四望而知己寥寥、振臂高呼又只有天际的回声时,那种奔涌而至的孤寂与苍凉是否会成为他们生命中的不能承受之重?
  鲁迅先生的文章,我曾读过很多。印象最深的是那篇《(呐喊)自序》一文中描述的孤独战士身陷荒原的悲哀、如被大毒蛇缠绕般的孤寂无望心灵感受尤使我难以忘怀。
  这是一种悲哀。这悲哀是举目四顾却找不到知己抚慰的凄凉寒冷,是梦想与现实强烈碰撞的心灵痛苦折磨,甚至是孤身野旅、弹尽粮绝的无助绝望。这一种悲哀是许多艰难地独自前行在途中的人们必须面对的,这往往又是难以面对的。曾宣告“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而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的顾城,终于在找不到心中理想的光明后绝望地举枪自杀。心底容不下一丝污浊的海子,疯狂地追求意识里那个“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黄金世界而不得,便平静地把生命丢弃在那冰冷的铁轨上。
  但毁灭决不是必然的结局。鲁迅在写作《(呐喊)自序》后的不久,曾在北京女子师范大学作了一次著名的题为《娜拉走后怎样》的演讲。先生说:“群众——尤其是中国的——永远是戏剧的看客。牺牲上场,如果显得慷慨,他们就看了悲壮剧;如果显得觳觫,他们就看了滑稽剧。”当这样的现实在清醒的先行者理性思维中清晰地展现出来时,那种在途中的孤寂和苍凉便不再时时地压迫他们感性世界那痛苦的神经,而代之以一份冷静中的清醒和有勇气的坦然。于是面对这条路,鲁迅先生终于坚定地走下去了,“正无需乎震骇一时的牺牲,不如深沉的韧性的战斗。”于是在这通往先生所期望的“第三种时代”漫漫征途中,鲁迅走过秋夜,走过彷徨,走过伤逝,走过雷峰塔而始终坚定,并高声宣告“我还不能‘带住’”。
  这种孤寂痛苦有些人难以承受,有些人却把它理性地看透,甚而以之为享受。譬如庄周,“以天地为礼,以日月为棺”,崇尚精神世界的“逍遥游”;譬如陶渊明,以坚定的背影告别喧闹的尘世,去享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归田之乐;譬如陈寅恪,远远地屹立在那个纷乱的年代之外,醉心于他的国学世界,悄然之中成就了一个真正大师的形象。
  对于这些在途中的孤独者来说,最重要的是坚定地相信未来,相信路的远方那每天都在升起的红日终将为自己所触及。当代诗人食指在1968年——那动荡荒唐的岁月里,曾写下这样的诗句:
  当蜘蛛网无情的查封了我的炉台
  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
  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当我的紫葡萄化为深秋的露水
  当我的鲜花依偎在别人的情怀
  我依然固执地用凝霜的枯藤
  在凄凉的大地上写下:相信未来
  虽然食指最终进了精神病院,他的意识永远地停滞在那追求未来的途中,但他的诗却是如此不可抗拒地感染了一代人,感染了后代人,感染了我——无数的在途中的人!
  时间永是流逝,世界终于太平。走过战争时期的凄风苦雨,走过建国年代的艰苦岁月,走过“文革”日子的盲目狂躁,鲁迅们、食指们把牢底坐穿,把黑夜熬干。虽然很多人倒在了途中,生命的终结使他们过早地结束了追寻。但他们的身影,连同向前的步伐、守望未来的目光与双手,却铸成了永久的丰碑,成为仍在途中的人们前进的标向。更高远的追寻没有也不会停止,先辈用眼泪、汗水乃至鲜血清辟出来的道路,我们应当走下去,而且决不满足。近日有幸参加了国际数学大师丘成桐先生的报告会,丘教授在报告中提到他的一个学生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用了“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来形容自己。对此,丘教授很有看法,认为这太骄恣、太自满。是啊,学无止境,追寻也无止境。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永远在途中,我们不可停滞,因为停滞必定落后,落后终将挨打。由此,我们必须永远保持“在途中”的清醒认识。
  无论前面是荆棘遍布还是阳光满途,无论将是孤寂痛苦还是众声欢歌,就让我们勇敢地行进吧——
  在途中,挑战厄运,战胜困难;
  在途中,守望红日,守望明天;
  在途中,永不放弃,永不停息!
  
  简 评
  
  “在途中”——面对这样的文题,也许容易构思成一篇叙事类的文章,写成一个悲喜交集催人泪下感人肺腑的故事,这当然未尝不可。此文的写作却显示出作者的另一种视野和思考:他将“在途中”隐喻为思想先行者的理想追寻,抓住事物本质,扣住相关人物的思想特征,剖析他们追寻中不可避免的人际孤寂,评说生活时代赋予他们的悲哀,也表达了对他们,在途中,表现出来的坚定、清醒的赞赏。可以说,本文的立意新颖高远,富有意味。在这样隐喻性的立意基础上,作者借助丰厚的文学文化知识积累,巧妙引用诗文,自然点化名句,由古及今,或因事生情,或因人而议,叙议结合,行笔灵活,见解老到,颇见气势,能带给读者一种充实生动而有深度的阅读感受。
   (指导教师 徐 冰)
  
  编辑点评
  
  这是一篇写给思想探索者们的赞歌。人类从蛮荒走向文明的历史过程中涌现出无数思想先哲。他们的思想集中了社会的智慧,代表着时代的先声,昭示着未来的美好,如暗夜中的爝熖照亮人们前行的途程。
  然而,这些思想的火花当初又是那么渺小,如一点荧光,如一粒寒星;有时很容易被人们轻视忽略,甚至被冷漠排斥。此种情况,与其说是思想者的孤寂,不如说是无知者的悲哀。于是,那些“在途中”跋涉的思想探索者们面对环境压力,一方面要承受“不能承受之重”,一方面又要以“坚毅”的品格作出伟大的抉择。
  孙中山先生有言:人有先知先觉者,有后知后觉者,有不知不觉者。如果说“在途中”的思想探索者是社会的先觉者,他们的可贵之处,就在于永远坚守自己的理性与良知,如泰山一样承受起旷世的孤寂,风雨不动;像北辰一样不受阴霾雾瘴的干扰,忠实地指给人们不变的方向。文章的主题具有较强的思考意义和社会人文价值。
  文章的选材比较集中,其中不乏在精神荒原上勇毅前行的勇士,还有不堪承受“孤寂”之重的殉道者。然而令人景仰的永远是那些“在途中”不避艰险勇毅前行并作出奉献的探索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