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5年第8期

英雄的承诺

作者:周国文




  
  在水一方的文人英雄会发觉,在刺目的阳光中,他们与这个时代是隔岸对峙的。
  印刷文化时代,思想家哲人曾充当短暂的社会明星,但那时文字的阅读也大多是局外的观照,更何况到了这个电子文化的世纪,广告流水线盛产的明星已成了肯德基,成了耐克,成了可口可乐,成了NEC;谁包装得漂亮、谁造的舆论大,谁就能一夜成名畅销全球。歌星舞星与五彩缤纷的商品标签构成了当代生活的流行图景,也成了电子文化时代社会思维的最高标志与象征。
  英雄主义注定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也许我们从来不缺少喧哗和吵闹,却难觅愿意回到黑暗中去的孤独的勇者。董桥在《听那立体的乡愁》一文中发出了他清醒的慨叹:“物质的实利主义给现代生活垫上青苔那么舒服的绿褥,可是,枕在这一床波上的梦,到底谁是缤纷激光的幻象还是苍翠田园的倒影,却正是现代人无从解释的困惑。生活情趣和文化艺术于是开始在高雅和通俗的死胡同里兜圈子,始终摆脱不掉消费社会带给它们的压力。”
  确实,“我们生活在一个有罪恶却无罪感意识,有悲剧却没有悲剧意识的时代”,岁月在慢慢地让我们变老,却没有让我们变得更聪慧。可以肯定,人已经创造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人造物的世界。
  复制,让时髦装点大街上的红男绿女,让所有的城市模仿成同样的面容。可快乐总是一瞬即逝,唯有理想主义者的心灵是异常沉重的。就拿负荷甚深的现代作家来说,他们无法摆脱锱铢必较的市场笼罩,又不能脱离现代人文环境而遗世独立。他们心存盼望,也因此注定了要在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之间饱受物质与精神较量的煎熬。
  可以说,他们既爱都市的繁华,又对都市的冷酷与浮躁心存愤慨。在忧郁的徘徊中,他们怀着比古人更发达的七情六欲,渴望拥抱现代生活;可擦亮眼睛,他们才发现这想像中光怪陆离的空间并不是最终的家园所在。如果他们能在心与欲的冲撞中解脱出来,坚持不让物质主义形成对人性的异化,并且了悟人类面对物欲肆虐的痛苦和最终抗拒世俗欲望的勇气,他们就能展现出现代文人英雄超凡卓立的个性魅力和精神气质,形成区别于古典作家的现代风格,最终在通往精神家园的旅程上,写下现代作家浓墨重彩的一笔。那么还有什么比这更富有激情的呢?
  真正的英雄,无论是昂首高歌表现出豪侠式的剑拔弩张,还是彬彬有礼地纸上谈兵流露出儒雅风范,最关键的是有一颗向上、向善、向美的心,不怕繁华落尽的苍凉,却因为情感上的百感交集而走向宁静,思想上的义无反顾而走向决绝。他那伟大灵魂体现出三重高尚的品格:一是智慧与清醒,二是人格与审美,三是勇气和坚忍。他们对崇高的追求,可以说始终贯穿着这三重品格的锻造。因为如果没有智慧与清醒,就不可能存在着崇高的标准;没有人格与审美,就断然没有崇高的存在;而缺乏勇气和坚忍,崇高的实现就将遥遥无期。
  
  文人英雄就是真理的战士、艺术的捍卫者。苏格拉底激情澎湃地说过:“如果一个人能和奥尔弗斯和缪索斯和赫西阿德和荷马谈话,那他还有什么东西不愿意放弃呢?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就让我一死再死吧!”无疑,毕加索的价值肯定不在他留下多少家产,而在于他创造了《格尔尼卡》。因此诚如柏拉图所言:“首先要关心改善自己的灵魂,才能有行云流水的生命,才能有举世公认的创造。而退一步说,假如活得艰难就丢失了信仰,那我们的生活将会变得又贫困又肮脏。也许在这个世上带着镣铐起舞的现代人,很难将左手的理想与右手的生活击掌相和。可备受文明恩惠的城市公民,也曾把艺术作为自己枯燥贫乏生活的福音。而今即使说是艺术为这个世界送葬,那么定是文人英雄将迎来人类史诗中新的圣诞。”
  “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我不知幕后的21世纪是否既有美丽的花朵又有丰盛的果实,可我明白终是文人英雄在暗处发声,提醒我们世人知道繁花之中如何再生繁花,梦境之上如何再现梦境。
  毕竟文人英雄作为思想的前卫的预言者,他是为自己所向往的形而上理念或乌托邦理想而活着,为他所追求的理想而呐喊、而奋斗、而痛苦。他的生活姿态端然有忧色,永远是先锋的、前倾的,因而也是崇高的。他命定倾慕那种壮烈的受难的崇高方式。
  “手里不必仗剑,心中不能没有”的文人英雄,可以说是我们这个时代人类灵魂生活的源头。它意味着一直在追寻生命意义的人类群体,一旦认识到一种方向,一种承诺成为我们人类行动的指导,人的巨大潜能就能释放出来。而信念将使一切苦难埋葬于夜晚的涛声中。
  那么在这个和平的年代,我们需要有顽强的内心抗争,它也许是属于文人英雄的职责。可生活在悖论、痛苦与负罪当中的现代人,难道不应该在自身有限的境遇里承担些什么吗?是的,克尔凯戈尔已提前为我们时代的人们留下警告:“你必须做点什么!但由于你有限的能力不可能使事物变得更为容易,你必须以相同的人道主义热忱,试图把事物弄得困难一些。”这困难缘于良心的约束、精神的抗争,是不愿把坚实的生命轻易地交给轻浮而廉价的稻草,而选择了在黑暗中的程程摸索。它是痛苦的见证、孤独的包围,但失去了痛苦与孤独,艺术便不存在,理想便会消失,生命便将举步维艰。
  理想主义式的文人英雄愿意与每个有良知的现代人分享艰难,这种选择是因为他即使充当了一个被俗世遗弃的异客,他还保持着自己守恒的精神能量;他相信惠特曼的预言:,“为灵魂前进,一切都让开路”;人与理想的唇齿相依,也许到了这个热闹的物化时代没有几人能懂,但真正的英雄始终是在世间提炼自己的幸福。
  希望是漫长的等待,等待是漫长的希望。我们时代的英雄主义者全力希冀着人类在智慧中重新获得他的童年。那也许是一种渴慕的仰望,是你我专注于一座纪念碑时的内心微笑。毕竟是高山就要崛起,是英雄就要绽放智者的容颜。它如同“最后的晚霞和最初的晨曦一样,都是太阳辉煌;最后的死去和最初的诞生一样,都是温馨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