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5年第5期

夜来幽梦忽还乡

作者:刘天然




  
  有一种爱叫怀旧,当故乡老家的一砖一瓦正在渐渐拆除时,对往事的追忆,那该有怎样割舍不断的情思呢!
  ——题记
  爸爸说:“回家看看吧!老屋要拆了。”这几年,爷爷、奶奶病故后,东淘镇的老屋就没人常住了。
  车窗外的树木像流水一样后退着,一脸憔悴的父亲在车上颠簸地睡着了,我呆呆地望着天边怎么也托不起的夕阳发愣。
  老屋里真的什么也没有了,家具、锅铲乃至那个绿色的小煤炉,卖的卖,寄的寄,丢的丢,只剩下空空的屋。爸爸找了张旧报纸,铺在地上便坐了下来,不作声——这必竟是他生活多年的家。我心里也很难过,推门出去了。青石铺的小路,有淡淡异味的茅厕,拐角处的小铺子,那些一直在记忆里存放着的珍宝,在夕阳里朝我微笑。
  我看过一篇日本童话。一个猎人在森林里遇到一只古灵精怪的小狐狸,狐狸要了猎人的枪,作为交换,小狐狸给猎人双手的食指和中指染上了蓝颜色。猎人用四个手指搭成一个小小的长方形,便可以看到想看的东西。猎人看到了雨靴、妻子和已故的母亲,他很幸福。
  站在路口,我觉得,也有一双温暖的手,用一只蘸着回忆的毛笔,把我的手指染成蓝印花布的颜色,于是,我看到了昨天。
  祖母,高大而瘦削的祖母,在小吃铺里等一碗豆腐花。秃头老伯的生意很好,怕他忘了,祖母便不断小声提醒:“我的那碗,不放辣的,我家小孙女不吃辣。”然后,终于等到一碗豆腐花,她便小心地把碗平端着,走在并不平坦的青石小路上,纵然寒风里雾腾腾的豆腐花的热气迷了她的眼,也没洒出一丁点儿。到孙女手上的,仍是一碗满得快要溢出来的爱。 渐渐地,小孙女会走得很顺畅了。她领着孙女儿到了小路上的公厕。“宝宝记好了,红牌牌的小人儿那边的是宝宝进的,蓝牌的那边是小哥哥进的。”“我记不住。”“宝宝再仔细看看,红牌的小人头上有个辫子,是宝宝进的。”“我没有辫子呀。”祖母叹了口气,小女孩却狡猾地笑了,她不喜欢一个人上厕所,奶奶在,她才不怕掉到化粪池里。
  下雨了,一个穿红衣的小女孩走在小路上,看到凹下去的青石上蓄着水,便对准目标踩出一大片水花。回家了,祖母绷着脸,一手抱她起来,一手打她屁股。但不久,她被换上温暖干燥的衣服,舒舒服服地站在火炉旁。难怪天天要背的唐诗里总有雨天,雨天多好!
  夏天,一向和气的祖母怒气冲冲地站在卖酒酿的大汉面前:“孩子那么小,身体那么单,怎么可以卖冰过的酒酿给她?”拉着祖母衣角的,是一个拿着毛绒小兔的快乐的小孩。
  最后一次回忆也出现在我面前,我们一家人发疯似地跑过卖酒酿的小铺子,跑过青石小路,却只看到合上双眼的安详的祖母。我以为我的所有的欢声笑语,所有的幸福,都被锁进了那个让人窒息的骨灰盒里。然而,回到故乡,一切都回来了。它们都伸出小手指,抹抹我的泪眼。
  日本童话还没有结束,后来,猎人无意中把手洗了,记忆的蓝手指被洗去了颜色,他的母亲再也找不着了。
  我决不因为疏忽而洗去我的手指,但有一双有力的大手,连皮带肉地割掉了我的手指。老镇新规划:老屋、小路和摊铺必须消失,在许多人的泪眼中消失。我甚至不发牢骚:让乡亲住在潮湿的平房是没有道理的。但我真的舍不得,像爸爸一样。
  祖母临终时留了20元小票给我,我把它加到我的8张十元钱钞里,交给学校打卡处长相艳俗的服务员。她不满地嘟哝了一句,反复却又不耐烦地数着,直到钱终于汇到我的饭卡上。后来,每当我的饭卡还剩20多元时,我便急急忙忙地去充值。我固执地认为,只要不动那20元,祖母永远在我身边。永远又是多远呢?等我中学毕业,饭卡的命运不还是和故园一样?。
  多少天我在做一个梦,巨大的推土机碾过,我的青石,我的红漆门,我的小吃铺在悲伤地哭泣,祖母在一旁忧郁地看着我。醒了,我便在黑暗中,长久地枯坐着。我一直不喜欢冯骥才,好好的文学不去研究,却为保护古城墙古文物奔走忙碌。现在才明白,他也是舍不得吧?那些古建筑,岂止有巧夺天工的设计?它们更像是故人在世上留下的。在时间的历史长河里,它们站的时间,比我们挚爱或尊敬的人要长得多,所以我们舍不得,放不下啊!
  我再也不愿回拥有诸多美誉的故乡东淘了。我的家,住着我的亲人的家,只会在我心中一个最柔软的地方,永不翻新,永不拆迁,永不生离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