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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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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浙的养蚕人家,大部分是产销合一的。茧子固然亦可卖给领有“部帖”的茧行,但茧行估价不高,而且同行公议,价格划一,不卖茧则已,卖茧子一定受剥削;再则收茧有一定的日子,或者人等不及,急于要钱用;或者茧子等不及,时间一长蚕蛾会咬破茧子,所以除非万不得已,或者别有盘算,总是自家养蚕、自家做丝,这就要养活许多人了,因为做丝从煮茧开始,手续繁多,缫丝以后“捻丝”、“拍丝”,进炼染炼染,纬丝捻成经丝,还有“掉经”、“牵经”等等名目,最后是“接头”,到此方可上机织绸。
一旦出现了机器缫丝厂,茧子由机器这头进去,丝由那头出来,什么“拍丝”、“牵经”都用不着了,这一行的工人,亦都敲破饭碗了。更为严重的是,江浙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缫丝的纺车,妇女无分老幼,大都恃此为副业;孤寒寡妇的“棺材本”,小家碧玉的“嫁时装”,出在一部纺车上的,比比皆是,如果这部纺车一旦成为废物,那就真要出现“一路哭”的场面了。
因此,早就不断有人向胡雪岩陈情,要求他出面控制机器缫丝厂;就因为他的力量太大,手头经常握有价值三百万两银子的一万包丝在手里,可以垄断市场,所以恰和洋行竟搬动了“二品大员”的赫德来谈条件。
条件是很好。所谓“市价以外,另送佣金”,便是两笔收入,因为“市价”中照例每包有二两五钱的佣金,由介绍洋行买丝的中间人与红纵栈对分;如果“另送佣金”,每包至少亦有一两,坐享厚利,在他人求之不得,而胡雪岩却只好放弃。麻烦的是,赫德的情面不能不顾;至少要想个虽拒绝而不伤赫德面子,让他能向怡和洋行交代的说法。转了转念头,决定采取拖延的手段。
“鹭翁,”他从从容容地答道:“中国人有句话,叫做‘在商言商’,怡和这样好的条件,在我求之不得。不过,鹭翁总也晓得广东的情形,缫丝的机器都打坏了;如果我同怡和订了合同,起了风潮,不是我一个人的损失,地方上亦要受害。鹭翁,请你想一想,外到我们浙江巡抚,内到军机处、总理衙站,岂不都要怪我?‘都老爷’的厉害,鹭翁在京多年,总也晓得,他们会饶得了我?”看看是水都泼不进去了,不道胡雪岩突然一转,“不过,”他的语声很重,“鹭翁,你不是替怡和做说客,你是为了我们中国富强,这件事情,一定要弄它成功,等我同各方面筹划出一个妥当办法出来,只要不起风潮,不弄坏市面原来靠养蚕缫丝的人家,有条生路,我一定遵鹭翁的吩咐,只跟怡和一家订约。至于额外的佣金,是鹭翁的面子,决不敢领。”
这番话说得很漂亮,但赫德有名的老奸巨猾,对中国的人情世故,摸得透熟;心想不起风潮,不坏市面,还要养蚕人家有生路,要避免这三点的“妥当办法”,花十年的工夫也未见得能筹划得出来。然则什么“只跟怡和一家订约”,额外佣金“不敢领”,无非是有名无实的“口惠”而已。话虽如此,但仍能体谅胡雪岩的苦心,明明是办不到;或者说他不肯抹煞良心,不顾利害去做的事,有他则才前半段的话,也就够了,而还有后斗段“不过”以下的补充,是一种很尊重客人的表现,其意还是可感的。
因此,他深深点头,“雪翁真是明理的人,比京中那几位大老,高明得太多了。”他说:“我总算也是不虚此行。”“哪里,哪里!”胡雪岩答说:“都象鹭翁这么样体谅,什么都好谈。”
侍者上菜,暂时隔断了谈话。这道菜是古应春发明的,名为“炸虾饼”,外表看来象炸板鱼,上口才知味道大不相同,是用虾仁捣烂,和上鸡胸肉切碎的鸡绒,用豆腐衣包成长方块,沾了面包粉油炸,做法仿佛杭州菜中的“炸响铃”,只是材料讲究得太多了。
赫德的牙齿不太好,所以特别赞赏这道菜。这就有了个闲谈的话题,赫德很坦率地说,他舍不得离开中国,口腹之欲是很大的一个原因。
“董大人常常请我吃饭。”他不胜神往地说:“他家的厨子,在我看全世界第一!”
“董大人?是指户部尚书董恂,在总理衙门“当家”;他是扬州人,善于应酬,用了两个出身于扬州“八大盐商”家的厨子,都有能做“全羊席”、“全鳝席”的本事。董恂应酬洋人,还有一套扬州盐商附庸风雅的花样,经常来个“投壶”、“射虎”的雅集。有时拿荷马、拜伦的诗,译成“古内”或“近体”。醉心中国文化的赫德,跟他特别投缘。“白乐天在贵外杭州做的诗:‘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为此湖。’我倒想改一改,‘未能抛得中华去,一半勾留是此……’”赫德有点抓瞎,搔着花白头发“此”了好一会,突然双眉一掀,“肴!一半勾留是此肴。”
胡雪岩暗中惭愧,不知道他说的什么。古应春倒听懂了一半,便即问道:“听说赫大人常跟董大人一起做诗唱和,真是了不起!”
“唱和还谈不到,不过常在一起谈诗、谈词。”赫德又说:“小犬是从小读汉文,老师也是董大人荐来的;现在已经开手做八股了,将来想在科场里面讨个出身,董大人答应替我代奏,不知道能准不能准?”
这番话,胡雪岩是听明白了。“洋娃娃”读汉文、做八股”已经是奇事;居然还想赴考,真是闻所未闻了。“一定会准。”古应春在回答。“难得贤乔梓这样子仰慕中华,皇上一定恩出格外。”
“但原能准。”赫德忽然说道:“我想起一件,趁现在谈,免得回头忘记。雪翁,有件事,想请你帮忙,怡和洋行派人到湖州去买丝,定洋已经付出去了;现在有个消息,说到新丝上市,不打算交货了。将来真的这样子,恐怕彼此要破脸了。”
胡雪岩隐约听说过这回事,其中还牵涉到一个姓赵的“教民”,但不知其详,更不知谁是谁?不过赫德话中的分量,却是心里已经掂到了。
“鹭翁,”他问:“你要我怎么帮怡和的忙,请你先说明了,我来想想办法。”
“雪翁一言九鼎。既然怡和付了定洋,想请雪翁交代一声,能够如期交货。”
胡雪岩心想赫德奸滑无比,他说这话,可能是个陷井,如果一口应承,他回到京里说一句,养蚕做丝的人家,都只凭胡某人一句许,他们的丝,说能卖就卖;说不能卖,谁也不敢卖。那一来总理衙门就可能责成他为了敦睦邦交,一定要让怡和在乡下能直接买丝,这不是很大的难题。于是胡雪岩答说:“一言九鼎这句话,万万不敢当。丝卖不卖,是人家的事,我姓胡的,不能干预;干预了他们亦未必肯听。不过交易总要讲公道,收了定洋不交货,说不过去;再有困难,至少要还定洋。鹭翁特为交代的事,我不能不尽心力去办。这样,”他沉吟了一下说:“听说其中牵涉到一个姓赵的,在教堂做事;我请应春兄下去,专门为鹭翁料理这件事。”
“承情之至。”赫德拱拱手道谢。
“请问赫大人,”古应春开口问道:“能不能让怡和派个人跟我来接头。”
“怡和的东主艾力克就在杭州。”赫德用英语问道:“你们不是很熟吗?”
“是的,很熟。而且听说他也到杭州来了,不知道什么地方可以找得到他。”
“你到我这里来好了。”梅藤更插进来说。
“好。”古应春答说:“我明天上午到广济医院去。“送走了客人,胡雪岩跟古应春还有话要谈。酒阑人散,加以胡家的内眷,都在灵隐陪侍老太太,少了二、三十个丫头,那份清静简直就有点寂寞了。
“难得,难得!今天倒真是我们弟兄挖挖心里的话的辰光。应春!今天很暖和,我们在外面坐。”
“外面”指的镜槛阁的前廊,因为要反映阁外的景致,造得格外宽大,不过凭栏设座,却在西面一角,三月十一的月亮也很大了,清光斜照,两人脸上都是幽幽地一种肃散的神色。
“应春,”胡雪岩说:“我这几天有个很怪的念头,俗语说‘人在福中不知福’,这句话不晓得对不对?”
古应春无从回答,因为根本不知道他为什么有这样一个“很怪的念头”。
“我们老太太常说要惜福,福是怎么个惜法?”“这——”古应春一面想,一面说:“无非不要太过分的意思福不要享尽。”
“对,不过那一来就根本谈不到享福了。你只要有这样子一个念头在心里,喝口茶、吃口饭都要想一想,是不是太过分?做人做到这个地步,还有啥味道?”
古应春觉得他多少是诡辩,但驳不倒他,只好发问:“那末,小爷叔,你说应该怎么样呢?”
“照我想,反倒是‘人在福中不知福’,才真是在享福。”“小爷叔,你的意思是一个人不必惜福?”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享福归享福,发财归发财,两桩事情不要混在一起,想发财要动脑,要享福就不必去管怎么样发财。”
“小爷叔”,古应春笑道:“你老人家的话,我愈听愈不懂。”
胡雪岩付之一笑,“不但你愈听愈不懂,我也愈想愈不懂。”他急转直下地说:“我们来想个发财的法子——不对,想个又能发财,又要享福的法子。”古应春想了一会,笑了,“小爷叔,”他说,“法子倒有一个,只怕做不到;不过,就算能够做到了,恐怕小爷叔,你我也决不肯去做。”“说来听听,啥法子?”
“‘嫖能倒贴,天下营生无双’。那就是又发财又享福的法子。”
“这也不见得!”胡雪岩欲语不语,“好了,我们还是实实惠惠谈生意。今天我冒冒失失答应赫德了,你总要把我这个面子绷起来。”
“那还要说!小爷叔说出去了,我当然要做到,好在过了今天就没有我的事;明天上半天去看艾力克,下半天来开销我带来的那班人,后天就可以动身。”
“要带什么人?”
古应春沉吟一会说:“带一个丝行里的伙计就够了。要人,好在湖州钱庄典当、丝行里都可以调动,倒是有一样东西不可不带。”
“是啥?”
“藩司衙门的公事——”
“为啥?”胡雪岩迫不及待地追问。
“这道公事给湖州府,要这样说:风闻湖州教民赵某某仗势欺人,所作所为都是王法所不容,特派古某某下去密查,湖州府应该格外予以方便。”
“古某某”是古应春自称。他捐了个候补通判的职衔,又在吏部花了钱,分发到浙江。实际上他不想做官,又不想当差,只是有了这样一个头衔,有许多方便;甚至于还可以检便宜,这时候就是用得到的时候了。
“我有了这个奉宪命查案的身分,就可以跟赵某人讲斤头了,斤头谈不拢,我再到湖州府去报文,也还不迟。”“这个法子不坏!”胡雪岩说:“明天上午我们一起去见德晓峰。”
“上午我约好要去看艾力克,是不是下午看德藩台?”“只怕公事当天赶不及。”胡雪岩紧接着,“晚一天动身也不要紧。”
“好,那就准定后天动身。”
“应春,”胡雪岩换了个话题,“你明天见了艾力克,要问他要帐,他到底放出去多少定洋,放给什么人,数目多少,一定要他开个花名册。”
“这——”古应春迟疑着,“只怕他开不出来,帐都在他洋行里。”
“不要紧,等他回上海再开。你告诉他,只要花名册开来,查过没有花帐,一定如数照付,叫他放心好了。”
“小爷叔,”古应春郑重警告:“这样做法很危险。”“你是说风险?”胡雪岩问:“我们不背风险,叫哪个来背?”古应春想了一说:“既然如此,何不索性先把款子付了给他,也买个漂亮。”
“我正是这个意思,也不光是买个漂亮,我是要叫他知难而退;而且这一来,他的那班客户都转到我手里来了。”“还是小爷叔厉害。”古应春笑道:“我是一点都没有想到。”
谈到这里,只见瑞香翩然而至,问宵夜的心开在何处?胡雪岩交代:“就开到这里来!”古应春根本就吃不下宵夜,而且也有些疲累,很想早点归寝,但仿佛这一下会辜负瑞香的一番殷勤之意,怕她会觉得扫兴,所以仍旧留了下来。
不过一开了来,他倒又有食欲了,因为宵夜的只是极薄的香粳米粥,六样粥菜,除了醉蟹以外,其他都是凉拌笋尖之类的素肴。连日饱沃肥甘,正思清淡食物,所以停滞的胃口又开了。盛粥之先,瑞香问道:“古老爷要不要来杯酒?”
“好啊!”古应春欣然答说:“我要杯白兰地。”“有我们太太用人参泡的白兰地,我去拿。”说着,先盛了两碗粥,然后去取来浸泡在水晶瓶里的药酒,取来的水晶杯也不错,是巨腹矮脚,用来喝白兰地的酒杯。
这就使得古应春想到上个月在家请客,请的法国的一个家有酒窑的巨商,饭前酒、饭后酒,什么菜配红酒,什么菜配白酒,都有讲究。古应春原有全套的酒杯,但女仆不懂这套规矩,预备得不周全;七姑奶奶不知道怎么知道了,在床空着急。如果有瑞香在,她便可以不必操心了。这样想着,不自觉抬头去看瑞香,脸上自然是含着笑意:瑞香正在斟酒,不曾发觉,胡雪岩冷眼旁观,却看得很清楚。“湘阴四月里要出巡,上海的制造局是一定要去看的,那时候我当然要去等他。应春,我想等老太太的生日一过,让罗四姐先去看七姐;到时候我再跟他换班,那就两头都顾到了。你看好不好?”
“怎么不好?”古应春答说:“这回罗四姐去,就住在我那里好了。”
“当然,当然,非住你那里不可的,不然就不方便了。”
古应春觉得他话中有话,却无从猜测;不过由左宗棠出巡到上海,却想到了好些事。
“湘阴到上海,我们该怎么预备?”
“喔,这件事我早想到了,因为老太太生日,没有工夫谈。”胡雪岩答说:“湘阴两样毛病,你晓得的,一样是好虚面子,一样是总想打倒李二先生。所以我在想,先打听打听李二先生当年以两江总督的身分到上海,是啥场面?这一回湘阴去了,场面盖过李二先生,他就高兴了。”
“我记得李二先生是同治四年放江督的,十几年的工夫,情形不大同了。当年的‘常胜军’,算是他的部下,当然要请他去看操;现在各国有兵舰派在上海,是人家自己的事,不见得会请他上船去看。”
“提起这一层,我倒想到了。兵舰上可以放礼炮;等他坐船到高昌庙的时候,黄浦江里十几条外国兵舰一齐放礼炮,远到昆山、松江都听得到,湘阴这个面子就足了。”“这倒可以办得到,外国人这种空头人情是肯做的。不过,俄国兵舰,恐怕不肯。”
这是顾虑到伊犁事件中,左宗棠对俄国采取敌对态度之故。但胡雪岩以为事过境迁,俄国兵舰的指挥官,不见得还会记着这段旧怨。
“应春,这件事你要早点去办,都要讲好,俄国人那里,可以转托人去疏通;俄国同德国不是蛮接近的吗?”“好。我会去找路子。”
“我想,来得及的话,罗四姐跟你一起去,倒也蛮好。
胡雪岩说了这一句,眼尖瞥见瑞香留心在听,便招招手将她唤了过来,有话问她。
“瑞香,”他说:“太太要到上海去看七姑奶奶,你要跟了去。”
“是。”
“我再问你一句话,太太有这个意思,想叫你留在上海,帮七姑奶奶管家,你愿意不愿意。”
“要说管家,我不敢当。七姑奶奶原有管家的。”“那末,照应七姑奶奶的病呢?”
“这,当然是应该的。”瑞香答说:“只要老爷、太太交代,我当然伺候。”
“伺候不敢当。”古应春插进来说;“不过她病在床上,没有个人跟她谈得来的,心里难免闷气,病也不容易好了。我先谢谢你。”说着,站了起来。
“不敢当,不敢当。”瑞香想按他的肩,不让他起立,手伸了出去,才想到要避嫌疑,顿时脸一红往后退了两步,把头低着。
“好!这就算说定规了。”胡雪岩一语双关地说:“应春,你放心到湖州去吧!”
胡家自己有十二条船,最好的两条官船,一大一小;古应春一行只得四个人,坐了小的那一条,由小火轮拖带,当天便到了湖州以北的南浔。
这个位于太湖南岸的市镇,为东南财赋之区的精华所聚,名气不大,而富庶过于有名的江西景德镇、广东佛山镇,就因为这里出全中国最好的“七里丝”。古应春对南浔并不陌生,随同胡雪岩来过一回,自己来过两回,这一次是一年之中,再度重临,不过去年是红叶乌桕的深秋,今年是草长莺飞的暮春。
船是停在西市梢,踏上石埠头,一条青石板铺的“纤路”,却有一条很宽的死巷子,去到尽头才看到左首有两扇黑油铜环,很气派的大门,门楣上嵌着一方水磨砖嵌字的匾额,篆书四字:“莲池精舍”。
“这里就是了。”古应春向跟着身后的同伴雷桂卿说:“如果我一个人来,每回都住在这里。”
说着,找到门上有个扣环,拉了两下,只听门内琅琅铃响,不久门开;应门的是二十来岁的女子,穿着淡青竹布僧袍,却留着一头披到肩下的长发。
雷桂卿在船上就听古应春谈过“莲池精舍”这座家庭,与众不同;他处家庵大多是官宦人家老主人的姬妾,年纪有比“少爷”、“少奶奶”还轻的,老主人下世,既不能下堂求去,又嫌在家拘束,往往由小主人斥资造一座家庵,置百十亩良田,供她长斋礼佛,带发修行。惟独这座莲池精舍的“住持”,原是苏州自立门户的一个名妓,只为先后结过两个已论嫁娶的恩客,一个病故,一个横死,勘透情关,造了这座莲池精舍,奉莲池大师的“净土宗”,忏悔宿业。
这法名悟心的住持,在家时,便以豪爽善应酬驰名于十里山塘;出了家,本性难改,有谈得来的男客,一样接待在庵里住,但不能动绮念。倘不知趣,她有王熙凤收拾贾瑞的手段,叫人吃了哑巴亏而无可奈何。
古应春是当她在风尘中时,便曾有一面之缘,第一回到南浔来,听人谈起,特地来访。古应春文雅而风趣,肚子里的“杂货”很多,谈什么都能谈出个名堂来,加以善于体贴,在花丛中是到处受欢迎的客人;到了“方外”,亦复如是,悟心跟他很投缘,第一次作客莲池以后,坚约以后到南浔来,一定要以她这里为居停,不过这一回却有负悟心的好意了。“小玉,”古应春向应门的女子说:“这位是雷三爷。”“雷三爷请。”小玉一面关门,一面问道:“古老爷,怎么不先写封信来?”
“临时有事才决定到湖州来一趟。”古应春问道:“你师父呢?那只哈叭狗怎么不见?”
悟心有条善解人意的哈叭狗,每回听到古应春的声音——哪怕是脚步声,都会摇着项下的金铃,蹒蹒跚跚地跑来向他摇尾巴大吠;此时声息全无,所以他诧异地问。“师父让黄太太请了去了。”小玉答说:“大概也快回来了,请到师父的禅房里坐。”
悟心的禅房是一座五开间的敞轩,正中铺着佛堂,东首是两间打通的客座,收拾得纤尘不染。小玉肃客落座,随即便有一个十二三岁与小玉般打扮的小姑娘,走来奉茶。
“是你的师弟?”古应春说,“去年没有见过。”“今年正月里来的。”接着便叫:“阿文,这位古老爷,这位雷三爷。”
阿文腼腼腆腆地叫了人,向小玉说道:“三师兄,老佛婆说师父今天在黄家,总要吃了斋才回来,她也要回家看孙子去了。”
古应春知道这里的情形,所以懂她的意思,老佛婆烧得一手好素菜;这天不在庵里,回头款客的素斋,便无着落,特意提醒小玉。
因此,古应春不等小玉开口,先抢着说道:“我们不在这里吃饭。船菜还多得很,天气热了,不吃坏掉也可惜。喔,还有,这一回我不能住在你们这里,我同雷三爷回船去睡。”“古老爷,”小玉微笑道:“都等我师父回来了再说。”
古应春点头,问些庵中近况。不一会阿文来上点心;家庵中的小吃,一向讲究质地,不重形式,端出来的枣泥方糕,不甚起眼,但上口才知道香甜无比,本以初次作客,打算浅尝即止的雷桂卿忍不住一连吃了三块。
吃得一饱,正待告辞,悟心翩然而归,一见便有惊喜之色;等古应春引见了雷桂卿,少不得有一番客套。雷桂卿看她三十五、六年纪,丰神淡雅,但偶尔秋波一转,光如闪电,别有一股摄人的魔力,雷桂卿不由得心旌摇摇。
及至悟心与古应春说话时,开出口来,让雷桂卿大感惊异,悟心竟是直呼其名:“应春!”她问,“你不说二月里会来吗?何以迟到现在?”
“原来是想给胡老太太拜寿以前,先来看看你,哪知道一到杭州就脱不了身。”
“这话离奇。”悟心说道:“胡老太太做生日,前后七天,我早就听说了。今天还在七天当中,你怎么倒脱身了呢?”“那是因为有点要紧事要办。”古应春问道:“有个人,不知道听说过没有?赵宝禄。”
“你跟我来打听他,不是问道于盲吗?”
“听你这么说,我大概是打听对了。”古应春笑道:“你们虽然道不同,不过都是名人,不应该不知道。”“我算什么‘名人’?应春,你不要瞎说!让雷先生误会我这莲池精舍六根不净。”
“不,不!”雷桂卿急忙分辩:“哪里会误会。”“我是说笑话的,误会我也不怕。雷先生,你不必介意。”
悟心转脸问道:“应春,你打听赵宝禄为点啥?”“我也受人之托。为生意上的事。”古应春说:“这话说来很长,你如果对此人熟悉,跟我谈谈他的为人。”“谈到他的为人,最好不要问我。”接着便向外喊道:“小玉,小玉!”等把小玉唤了来,她说:“你倒讲讲,你家婶娘信教的故事。”
小玉一时楞住了,不知如何回答;古应春便提了一个头:“我是想打听打听赵宝禄。”
“喔,这个吃教的!’小玉鄙夷不屑地说:“开口耶稣,闭口耶稣,骗杀人,不偿命。”
“骗过你婶娘?”
“是啊。说起来丢丑——”
看小玉有不愿细谈的模样,古应春很知趣地说:“丑事不必说了。小玉,我想问你,他是不是放定洋,买了好些丝?”“定洋是有,没有放下来。”
“这话是怎么个说法?”
“他说,上海洋行里托他买丝,价钱也不错,先付三成定洋,叫人家先打收条,第二天去收款子。”小玉愤愤地说:“到第二天去了,他说要修教堂,劝人家奉献;软的硬的磨了半天,老实的认了;厉害的说:没有定洋没有丝,到时候打官司好了。话是这么说,笔据在他手里,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那应该早跟他办交涉啊!夜长梦多,将来都是他的理了。”
“古老爷,要伺候‘蚕宝宝’啊。”
其实,不必她说,古应春便已发觉,话问错了,环绕太湖的农家,三、四月间称为“蚕月”,家家红纸粘门,不相往来,而且有许多禁忌。因为养蚕是件极辛苦的事,一个照料不到,生了“蚕瘟”或者其他疾病,一年衣食就要落空了。所以明知该早办交涉,也只好暂且抛开。
“应春,”悟心问道:“你问这件事,总有缘故吧?”“当然,我就是为此而来的,他受上海怡和洋行之托,在这里收丝;放出风声去,说到时候怕不能交丝,说不定有场官司好打,闹成‘教案’。人家规规矩矩做生意的外国人,不喜欢闹教案,想把定洋收回,利息也不必算了。我就是代怡和来办这件事的。”
“难!人家预备闹教案了,存心耍赖,恐怕你弄他不过。”“他不能不讲道理吧?”
悟心沉吟了一回说道:“你先去试试看,谈不拢再说。”看这情形,悟心似乎可以帮得上忙,古应春心便宽了:向雷桂卿说:“我们明天一早进城;谈得好最好,如果他不上路,我们回来再商量。”
“好!”悟心接口:“今天老佛婆不在庵里,明天我叫她好好弄几样素菜,请雷先生。”
话虽如此,由小玉下厨整治的一顿素斋,亦颇精致入味;加以有自酿的百果酒,色香俱佳,雷桂卿陶然引杯,兴致极好。古应春怕他酒后失态,不让他多喝;匆匆吃完,告辞回船。
到了第二天清晨,正待解缆进城时,只见两乘小轿,在跳板前面停住,轿中出来两个白面书生,仔细看时,才知是悟心跟小玉。
由于她们是易装来的,自以不公然招呼为宜,古应春只担心她们穿了内里塞满棉花的靴子,步履维艰,通过晃荡起伏的跳板会出事,所以亲自帮着船案,把住伸到岸上作为扶手之用的竹篙,同时不断警告:“慢慢走,慢慢走,把稳了!”
等她们师徒战战兢兢地上了船,迎入舱中,古应春方始问道:“你们也要进城?”
“对!”悟心流波四转,“这只船真漂亮,坐一回也是福气。小玉,你把纱窗帘拉起来。”
船窗有两层窗帘,一层是白色带花纹的外国纱,一层是紫红丝绒,拉起纱帘,舱中仍很明亮,但岸上及别的船却看不清舱中的情形了。
于是悟心将那顶帽后缀着一条假辫子的青缎瓜皮帽摘了下来,头晃了两下,原来藏在帽中的长发便都披散下来;然后坐了下来,脱去靴子,轻轻捏着脚趾。
这样的行径,不免予人以风流放诞的感觉。古应春不以为奇,而雷桂卿却是初见,心中不免兴起若干绮想。“你知道我进城去做什么?”悟心问说。
“我也正要问你这话。”古应春答说:“看你要到哪里,我叫船老大先送你。”
“我哪里也不去,等下,我在船上等你们。”悟心答说:“你们跟赵宝禄谈妥当了最好,不然,我替你们找个朋友。”原来是特为来帮忙的,雷桂卿愈发觉得悟心不同凡俗,不由得说道:“悟心师太,你一个出家人,这样子热心,真是难得。”
“我也不算出家人,就算出了家,人情世故总还是一样的。”
“是、是。”雷桂卿合十说道:“我佛慈悲!”那样子有点滑稽,大家都笑了。
说笑过了,古应春问道;“你要替我找个怎么样的朋友?”“还不一定,看哪个朋友对你们有用,我就去找哪个。”
此言一出,不但雷桂卿,连古应春亦不免惊奇,看来悟心交游广阔,而且神通广大,但这份关系是如何来的呢?
雷桂卿心里也存着同样的疑问,只是不便出口;悟心却很大方,从他们脸上,看到他们心里,笑笑说道:“你们一定在奇怪,我又不是湖州人,何以会认识各式各样的人?说穿了,不足为奇,我认识好些太太,都跟我很谈得来,连带也就认识她们的老爷了。”
“喔,我倒想起来了。古应春问:“昨天你就是到黄太太那里去了?”
“是啊。”悟心答说:“这黄老爷或许就能帮你的忙。这黄老爷是——”
这黄老爷单然一个毅字,是个候补知县,派了在湖州收竹木税的差使。同治初年曾国藩派遣幼童赴美时,他是随行照料的庶务,在美国住过半年,亦算深通洋务,所以湖州府遇到有跟洋人打交道的事,不管知府还是知县都要找他;在湖州城里亦算是响当当的一个人物。
“那太好了。”古应春很高兴地说:“既然替湖州府帮忙办洋务,教会里的情形一定熟悉,赵宝禄不能不买他的帐。悟心,你这个忙帮得大了。”
到了湖州城里,问清楚赵宝禄的教堂在何处,就在附近挑个清静之处泊舟。古应春与雷桂卿带着一个跟班上岸;悟心在船上等,她带来一个食盒,现成的素菜,在船上热一下便可食用,正整治好了尚未动箸,不道古应春一行已经回船了。
“怎么这么快?”
“事情很顺利。不过太顺利了。”
“这是怎么说?”悟心又说:“我总当你们办完事下馆子,我管我自己吃饭了,现在看样子,你们也还没有吃,要不要先将就将就?”
“我们也还有点船菜,不必再上岸了。我要把经过情形告诉你,看有什么法子,不让赵宝禄耍花样。”
原来古应春到得教堂,见到赵宝禄,道明来意,原以为他必有一番支吾,哪知他绝口否认有任何耍赖的企图。“做人要讲信用,对洋人尤其重要,我吃了多年的教,当然很明白这层道理。两位请放心,我收了怡和洋行的定洋,丝也定好了,到时候大家照约行家,决无差错。”“可是,”古应春探询似地说:“听说赵先生跟教友之间,有些瓜葛?”
“什么瓜葛?”赵宝禄不待古应春回答,自己又说:“无非说我逼教友捐献。那要自愿,他不肯我不好抢他的;总而言之,到时候如果出了差错,两位再来问我,现在时候还早。”
明知道他是敷衍,也明知他将来会耍赖,但却什么劲都用不上,真叫无可奈何。古应春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对手,所以神色之间,颇为沮丧。
“你不要烦恼!”悟心劝慰着说:“一定有办法,你先吃完了饭再说。”
古应春胃口不开,但经不住悟心殷殷相劝,便拿茶泡了饭,就着悟心带来的麻辣油焖笋,匆匆吞了一碗;雷桂卿吃得也不多,两个都搁下筷子,看悟心捏着三镶乌木筷,慢慢在饭中拣稗子,拣好半天才吃一口。
“这米不好,是船老大在这里买的。”古应春歉意地说:“早知道,自己带米来了”。
悟心也省悟了,“对不起,对不起。”她说:“我吃得慢,两位不必陪我,请宽坐用茶。”
雷桂卿却舍不得走,尤其是悟心垂着眼皮注视碗中时,是个恣意贪看的好机会,所以接口说道:“不要紧,不要紧,你尽管慢用。”
悟心嫣然一笑,对她的饭不再多挑剔,吃得就快了。
等小玉来收拾了桌子,水也开了。沏上一壶茶来,扑鼻一股杏子香,雷桂卿少不得又要动问了。
“那没有什么诀窍。”悟心答说:“挑没有熟的杏子,摘下来拿皮纸包好,放在茶叶罐里,隔两天便有香味了。不但杏子,别的果子,也可以如法炮制。”
“悟心师太,”雷桂卿笑道:“你真会享清福。”悟心笑笑不作声,转脸问古应春:“你的心事想得怎么样了?”
古应春确是在想心事,他带着藩司衙门的公文,可以去看湖州知府,请求协助;但如传了赵宝禄到案,他仍旧是这套说法,那就不但于事无补,而且还落一个仗势欺人的名声,太划不来了。
等他说了心事,悟心把脸又转了过去:“雷先生,要托你办件事。”
“是、是。”雷桂卿一叠连声地答应,“你说,你说。”“我写个地址,请你去找一位杨师爷;见了面,说我请他来一趟,有事求他。”悟心又加一句:“他是乌程县的刑名师爷。”
做州县官,至少要请两个幕友,一个管刑名、一个管钱谷,权柄极大。请乌程县的刑名师爷来料理此案,不怕赵宝禄不就范。雷桂卿很高兴地说:“悟心师太,你真有办法!把这位杨师爷请了来对付赵宝禄,比什么都管用。”“也不见得,等请来了再商量。”
于是悟心口述地址,请古应春写了下来,船老大上岸雇来一顶轿子,将欣欣然的雷桂卿抬走了。
“你要不要去睡个午觉?”悟心说道:“雷先生要好半天才会回来。”
“怎么?那杨师爷住得很远,是不是?”
“不但住得远,而且要去两个地方。”
“为什么?”
悟心诡秘地一笑说道:“这位雷先生,心思有点歪,我要他吃点小苦头。”
“什么苦头?”古应春有点不安,“是我的朋友,弄得他惨兮兮,他会骂我。”
“他根本不会晓得,是我故意罚他。”
原来这杨师爷住在县衙门,但另外租了一处房子,作为私下接头讼事之用,为了避人耳目,房子租在很荒僻的地方,又因为荒僻之故,养了一条很凶的狗。雷桂卿找上门去,一定会扑空,而且会受惊。
“怎么会扑空呢?悟心解释:“除非杨师爷自己关照,约在哪里见面,不然他就是在那里,下人也会说不在,有事到衙门去接头。”
“怎么会倒在其次,让狗咬了怎么办?”
“不会!那条狗是教好了的,来势汹汹把人吓走了就好了,从不咬人。”
听这一说,古应春才放下心来;他知道悟心有午睡的习惯,便即说道:“我倒不困,你去打个中觉。”“好!”悟心问说:“哪张是你的铺?”
“跟我来。”
后舱一张大铺,中间用红木隔成两个铺位,上铺洋式床垫,软硬适度,悟心用手揿一揿床垫,又看一看周围的陈设,不由得赞叹:“财神家的东西,到底不同。”
“这面是我的铺。”古应春指着左面说:“你睡吧,我在外面。有事拉这根绳子。”
悟羽将一根红弦绳一拉,前舱的银铃琅琅作响;小玉恰好进前舱,闻声寻来,一看亦有惊异之色。
“真讲究!”小玉抚摸着红木~*子说:“是可以移动的。”“索性把它推了过去。”古应春说:“一人个睡也宽敞些。”小玉便依言将红木~*子推到一边。古应春也退了出去,在中舱喝茶闲眺,心里在盘算,杨师爷来了,如果谈得顺利,还来得及回庵;倘或需要从长计议,是回庵去谈呢?还是一直谈下去,夜深了上岸觅客栈投宿,让悟心师徒住在船上。转念未定,听得帘挂钩响动,是小玉出来了,“古老爷,”她说,“你请进去吧,我师父有事情商量。”
到得后舱,只见悟心在他的铺位上和衣侧卧,身上半盖着一条绣花丝被,长发纷披,遮盖了大半个枕头;一手支颐,袖子褪落到肘弯,奇南香手串的香味,俞发馥郁了。“你有事?”古应春在这一面铺前的一张红木骨牌凳上坐了下来。
“杨师爷很晚才回来。”悟心说道:“恐怕要留他吃饭,似乎要预备预备。”
“菜倒是有。”古应春说,“船家一早就上岸去买了菜,只以为中午是在城里吃了,你又带了素菜来,所以没有弄出来。你闻!”
悟心闻到了,是火腿炖鸡的香味,“你引我动凡心了。”她笑着又说:“酒呢?”
“那更是现成,一坛花雕是上船以后才开的。我还有白葡萄酒,你也可以喝。”古应春又说:“倒是有件事得早早预备,今晚上你跟小玉睡在船上,我跟雷桂卿住客栈,得早一点去定妥当了它。”
“不!”悟心说道:“睡在船上不妥当了,我还是回庵;不过船家多吃一趟辛苦。”
“那没有什么。好了,说妥当了,你睡吧!”
“我还不困,陪我谈谈。”说着,悟心拍拍空铺位,示意他睡下来。
古应春有些踌躇,但终于决定考验自己的定力,在雷桂卿的铺位横倒,脸对脸不到一尺的距离。
“古太太的病怎么样?好点了没有?”
“还是那样子。总归是带病延年了。”
“那末,你呢?”悟心幽幽地说:“没有一个人在身边,也不方便。”
古应春想把瑞香的事告诉她,转念一想,这一来悟心一定寻根究底,追问不休,不如不提为妙。
“也没有什么不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什么事都好省,这件事省不得,除非——”悟心忽然笑了起来。
这一笑实在诡秘,古应春忍不住问:“话说半句,无缘无故发笑,是什么花样?除非什么?”
“除非你也看破红尘,出家当了和尚,那件事才可以省,不然是省不了的。”
“这话也没有啥好笑啊!”
“我笑是笑我自己。”
“在谈我,何以忽然笑你自己。”古应春口滑,想不说的话。还是说了:“总与我有关吧?”
“不错,与你有关。我在想,你如果出家做了和尚,不晓得是怎么个样子?想想就好笑了。”
“我要出家,也做头陀,同你一样。”
“啥叫头陀?”
“亏你还算出家,连头陀都不懂。”古应春答说:“出家而没有剃发,带发修行的叫做头陀;岂不是跟你一样。”“喔,我懂了,就是满头乱七八糟的头发,弄个铜环,把它箍住,象武松的那种打扮?”
“就是。”
“那叫‘行者’!不叫头陀,我那里有本《释氏要贤》说得清清楚楚。”
原来她是懂的,有意相谑,这正是悟心的本性;古应春苦笑着叹了口气,无话可说。
“应春,我们真希望你是出家的行者。”
“为什么?”
“那一来,你不是一个人了吗?”
古应春心一跳,故意问说:“一个人又怎么样了呢?”“你不懂?”
“我真不懂。”
“不跟你说了。”悟心突然一翻身,背对古应春。
古应春心想,这就是考验自己定力的时候了,心猿意马地几次想伸手去扳她的身子,却始终迟疑不定。终于忍不住要伸手了,而且手已快碰到悟心的身子了,突然听得扑通一声,是重物落水的声音,古应春一惊缩手,随即听见有人大喊:“有人掉到河里去了!”
悟心也吓得坐了起来,推着古应春说:“你去看看。”
等他出去一看,失足落水的一个半大孩子,已经被救了起来。是一场虚惊。
回到后舱,略说经过,只见悟心眼神湛然,脸色恬静,从容说道:“刚才‘扑通’那一声,好比当头棒喝。”
绮念全消的古应春,亦有这样的感觉,不过当悟心“面壁”而卧时,居然亦跟他一样意马心猿,却使他感到意外。“我在想一个人能不做坏事,也要看看运气。”悟心一翻身拉开丝绒窗帘,指着透过纱窗,影绰绰看得到的一座贞节牌坊说:“我不相信守寡守了几十年的人,真正是自始至终,冰清玉洁,没有动过不正经的念头,不过没有机会,或者临时有什么意外,打断了‘好事’而已。如果因为这样子,自己就以为怎样了不起,依我说,是问心有愧的。”这番话说得古应春自惭不如,笑笑说道:“你睡吧!我不陪你‘参禅’了。”
雷桂卿直到黄错日落,方始回船,样子显得有些狼狈,一双靴子溅了许多烂泥。古应春心知其故,也有些好笑,但不敢现于形色,只是慰劳地说:“辛苦,辛苦。”“还好,还好!”雷桂卿举起脚说:“路好难走,下了轿,过一顶独木桥,又是一段烂泥路,好不容易找到那里,说杨师爷在县衙门。”
“那么,你又到县衙门?”
“当然。”雷桂卿说,“还好,这一回没有扑空。人倒很客气,问我悟心是不是有什么事找他?我说:请你来了就知道了。他说还有件公事,料理完了就来。大概也快到了。”
正在谈着,悟心翩然出现,脸上刚睡醒的红晕犹在,星眼微饧,别具一种媚态。雷桂卿一看,神情又不同了。“交差,交差。他很起劲地,但却有些埋怨地:“悟心师太,你应该早告诉我,杨家有条大狗——”
“怎么?”悟心装得吃惊是,“你让狗咬了?”“咬倒没有咬,不过性命吓掉半条。”雷桂卿面有余悸,指手划脚地说:“我正在叫门,忽然发现后面好象有两只手搭在我肩膀上,回头一看,乖乖,好大一条狗,拖长了舌头,朝我喘气。这一吓,真正魂灵要出窍了。”
“唷,唷,对不起,对不起!”悟心满脸歉意,“我是晓得他家有条狗,不晓得这么厉害。后来呢?”
“后来赶出来一个人,不住口跟我道歉,问我吓到了没有?我只好装‘大好佬’,我说:没有什么,我从前养过一条狗,比你们的狗还大。”
“好!”古应春大笑,“这牛吹得好。”
悟心也笑得伏在桌上,抬不起头来;雷桂卿颇为得意,觉得受一场虚惊,能替他们带来一场欢乐,也还值得。“你看!”他指着远远而来的一顶轿子,“大概杨师爷来了。”
果然,轿子停了下来,一个跟班正在打听时,雷桂卿出舱走到船头上去答话。
“是不是杨师爷?”
于是杨师爷下轿,古应春亦到船头上去迎接,进入舱内,由悟心正式引见。那师爷是绍兴人,年纪不大,只有三十四、五岁,不过绍兴师爷一向古貌古心,显得很老成的样子,所以骤看竟似半百老翁了。
彼此请教名字,那杨师爷号叫莲坡,古应春便以“莲翁”相称,寒暄了一会,悟心说道:“你们喝酒吧!一面喝,一面谈。”
于是摆设杯盘,请杨莲坡上坐;悟心不上桌,坐在一旁相陪。
话题当然也要她开头,“老杨!”她说,“雷老爷我是初识;应春是多年的熟人,他有事请你帮忙。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晓得。”杨莲坡答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你就不说,我也要尽心尽力,交个朋友。”
“多谢、多谢!”古应春敬了一杯酒,细谈此行的来意,以及跟赵宝禄见面的经过。
杨莲坡喝着酒,静静听完全,开口问道:“应翁现在打算怎么办?”
“这要问你啊!”悟心在一旁插嘴,“人家无非要有个着落。”
“所谓着落有两种,一是将来要他依约行事,一是现在就有个了断。不知道应翁要哪一样?”
“这个人很难弄,将来一定会有麻烦,不如现在就来个了断。”古应春说,“此刻要他退钱,不知道办得到,办不到?”“不怕讨债的凶,只怕欠债的穷。如果他钱已经用掉了,想退也没法子。”
这是实话,不过古应春亦并不是要赵宝禄即时退钱不可,怡和洋行那方面,只要将与赵宝禄所订的契约转过来,胡雪岩已承诺先如数退款,但将来要有保障,赵宝禄有丝交丝,无丝退还定洋。只是要如何才有保障,他就不知道了。“最麻烦的是,他手里有好些做丝人家写给他的收据,一个说付过钱了,一个说没有收到,打起官司来,似乎对赵宝禄有利。”
“不然。”杨师爷说:“打官司一个对一个,当然重在证据,就是上了当,也只好怪自己不好。如果赵宝禄成了众矢之的,众口一词说他骗人,那时候情形就不同了。不过上当的人,官司要早打,现在就要递状子进来。”
“你也是。”悟心插嘴说道:“这是啥辰光,家家户户都在服侍蚕宝宝!哪里来的工夫打官司?”
杨师爷沉吟了一回说道:“办法是有,不过要按部就班,一步一步都要走到。赵宝禄有没有‘牙帖’?”交易的介绍人,古称“驵侩”,后汉与四夷通商,在边境设立“互市”;到唐朝,“互市”扩大,且由边境延伸到长安,特设“互市监”,掌理其事,“互市”中有些“互郎”,即是“驵侩”,互市之物,孰贵孰贱,孰重孰轻,只凭他一句话,因而得以操纵其间,是个很容易发财的行业,不过第一、须通番语;第二、要跟互市监拉得上关系。所以胡人当互郎的很多,如安禄山就是。不过胡人写汉字,笔划不真切,互字不知如何写成“牙”字,以论传论,称为“牙郎”;后世简称为“牙”,一个字叫起来不便,就加一个字,名之为“牙行”。“牙行”是没本钱生意,黑道中人手里握一杆秤,在他的地盘上强买强卖,两面抽佣,甚至于右手买进、左手卖出,大“戴帽子”。所以有句南北通行的谚语:“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车案、船老大、店小二、脚案,无非欺侮过往的陌生旅客;只有牙行欺侮的不是旅客而是本地人。
当然也有适应需要,为买卖双方促成交易、收取定额佣金的正式牙行,那要官府立案,取得户部或者本省藩司衙门所发的执照,称为“牙帖”,方能从事这个行当。赵宝禄不过凭借教会势力,私下在做牙行,古应春推测他是不可能领有牙帖的。
“我想他大概也不会有。”杨师爷说:“怡和洋行想要有保障,要写个禀帖来。县衙门把赵宝禄传来,问他有没有这回事?他说‘有’;好,叫他象牙帖出来看看。没有牙帖,先就罚他。”
“罚过以后呢?”
“要他具结,将来照约行事。”杨师爷说:“这是怡和跟他的事,将来要打官司,怡和一定赢。”
“赢是赢了,就是留下刚才所说的,不怕讨债的的凶,只怕欠债的穷,他如果既交不出丝,又还不出定洋,莫非封他的教堂?”
“虽不能封他的教堂,可以要他交保。那时如果受骗上当的人,进状子告他,就可以办他个‘诈伪取财’的罪名。”杨师爷又说:“总而言之,办法有的是。不过‘凡事豫则立’;刑名上有所谓‘抢原告’,就是要抢先一步,防患未然。你老兄照我的话去做,先叫怡和洋行写禀帖来,这是最要紧的一着。”“是,是!多承指点,以后还要请多帮忙。”
正事谈得告一段落,酒也差不多了。杨师爷知道悟心还要赶回庵去,所以不耽误她的工夫,吃完饭立即告辞;古应春包了个大红包犒赏他的仆从,看着杨师爷上了轿,吩咐解缆回南浔。
归寝已是三更时分,雷桂卿头一着枕,突然猛吸鼻子,发出“嗤,嗤”的响声,古应春不由得诧异。
“怎么?”他问:“有什么不对?
“我枕头上有气味。”
“气味?”古应春更觉不解,“什么气味?”
“是香气。”雷桂卿说,“好象悟心头发上的香气。你没有闻见?”
“我的鼻子没有你灵。”
古应春心想,这件事实在奇怪,悟心并没有用他的枕头,何以会沾染香味?这样想着,不免侧脸去看,一看看出蹊跷来了。雷桂卿的枕头上,有一根长长的青丝,可以断定是悟心的头发,然则她真的用过雷桂卿的枕头?
“不对!”雷桂卿突然又喊:“这不是我的枕头,是你的。”他仰起身子说:“我记得很清楚,这对鸳鸯枕,你绣的花样的鸳,我的是鸯,现在换过了。”
古应春恍然大悟,点点头说:“不错,换过了。你知道不知道,是哪个换的?”
“莫非是悟心?”
“不错,一定是她。她有打中觉的习惯;原来睡的是我的枕头,现在换到你那里了。”
“这——”雷桂卿惊喜交集地,“这,这是啥意思?”说着将脸伏下去,细嗅枕上的香气。
古应春本来不想“杀风景”,见此光景不能不扫他的兴了,“‘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桂卿,”他说:“你要想一想,两样资格,你有一样没有?”
“我不懂你的意思。”
古应春的意思是说,除非雷桂卿觉得在年轻英俊,或者博学多才这两个条件占有一个,就难望获得悟心的青睐。而悟心一向好恶作剧,他去请杨师爷所吃的苦头,就是悟心对他的轻佻所予的惩罚。如今将留有香泽的枕头换给他,是一个陷阱,也是一种考验;雷桂卿倘或再动绮念,后面就还有苦头吃。
雷桂卿倒抽一口冷气,对悟心的感觉当然受过了;不过那只是片刻之间的事,古应春所说的话,到底不及他脑中“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的印象来得深刻,所以仍为枕上那种非兰非麝、似有似无的香味,搅得大半夜六神不安。
第二天醒来,已是阳光耀眼,看表上是九点钟,比平时起身,起码晚了两个钟头;出舱一看,古应春静静地在看书喝茶。
“昨晚上失眠了?”他问。
雷桂卿不好意思地笑一笑,顾而言他地问:“我们怎么办?”
“你先洗脸。”古应春说:“悟心一早派人来请我们去吃点心,我在等你。”
雷桂卿有点迟疑,很想不去,但似乎显得心存芥蒂,气量太小;如果去了,又怕自己沉不住气,脸上现出悻悻之色,因而不置可否,慢慢地漱洗完了,只见小玉又来催请了。那就容不得他再多作考虑,相将上岸,到了莲池精舍,仍旧在悟心禅房中的东间坐落,那只小哈叭狗只往雷桂卿身上扑,他把它抱了起来,居然不吠不动,乖乖地躺在他怀里。“它倒跟你投缘。”
雷桂卿抬头一看,悟心含笑站在门口;哈叭狗看见主人,从雷桂卿身上跳了下来。转入悟心怀中,用舌头去舐主人的脸。
“不要闹!”悟心将狗放了下来,“到外面去玩。”狗通人性,响着颈下的小金铃,摇摇摆摆地往外走去,雷桂卿笑道:“这只狗真好玩。”
“你欢喜,送了给你好不好?”
雷桂卿大感意外,不知道她这话是真是假,更不知道她说这话的用意;由于存着戒心之故,就算她是真话,他亦不敢领受这份好意。
“谢谢,谢谢!君子不夺人之所好。”
“我是真的要送你。”
“真的我也不敢领。”雷桂卿说,“而且狗也对你有感情了。”
这时点心已经端出来,有甜有咸,颇为丰盛;一直未曾开口的古应春便说:“悟心,我想赶回去办事,中午的素斋,下次来叨扰。好在吃这顿点心,中饭也可以不必吃了。”
“喔,”悟心问道:“你总还要回来,哪一天?”
这就问到古应春为难之处了。原来他在来到湖州之前就筹划好了的,在湖州的交涉办得有了眉目,未了事宜由雷桂卿接下来办,以便他能脱身赶到上海,安排迎接左宗棠出巡。如今照原定计划,应该由雷桂卿在怡和洋行与杨师爷之间任联络之责;可是这一来少不得还是要托悟心居间,他怕雷桂卿绮念未断,与悟心之间发生纠纷,因而不知如何回答。“咦!”悟心问道:“你怎么不开口?”
“我在想。”
“怎么到这时候你才来想?”
这样咄咄逼人的姿态,使得古应春有些发窘,只好再想话来搪塞。
“这件事很麻烦,我要跟桂卿回去以后,跟怡和商量以后再说。”
“以我说也不必这么费事。”
“你有什么好办法?”
“依我说,你回去办怡和洋行的禀帖,雷老爷不妨留下来,‘蚕禁’马上要过了,做丝虽忙,说几句话的工夫总有,哪个收了赵宝禄多少定洋,大家算算清楚,说说明白,如果要进状子告赵宝禄,里面有杨师爷,外面有雷老爷,事情就好办了。”悟心又说:“这是昨天晚上我跟小玉商量出来的办法。她有好几家亲戚,我也有几个熟人都跟赵宝禄有纠葛;难得你们替怡和来出面,大家是一条线上的。”
这个意外的变化,不但古应春想不到,雷桂卿更感意外,心里有好些话要说,但照理应该由古应春先表示意见,所以默然等待。
古应春是完全赞成悟心的办法,但先要说好一个条件,“不错,内有杨师爷,外有雷老爷。”他说:“不过,你也不要忘记,中有悟心师太,都要靠你联络。”
“那当然。”
“你怎么联络法?”古应春说:“雷老爷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再遇到那么一条吓坏人的狗,不是生意经。”
“不会了。”悟心答说,“我保险不会再遇到。”说罢嫣然一笑。
这一笑又让雷桂卿神魂飘荡了;不过这一回古应春却不再担心,他担心的是悟心会出花样,既然她如此保证,而且要靠雷桂卿办事,也不敢再恶作剧。至于雷桂卿这面,已经对他下过警告,倘或执迷不悟,那是他自己的事。转念到此,便向雷桂卿笑道:“这一来我也放心了。你虽不是曹植、韩寿,不过做了鲁仲连,反而更吃香了。”
悟心不知道他为雷桂卿讲过“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这两句诗的典故,便叩问说:“你在打什么哑谜。”“不错,是个哑谜;你要想知道,等我不在的时候,你问他好了。”
悟心这下大致可以猜到了,这个哑谜与她有关。此时当然不必再问,一笑置之。
“我们谈谈正事。”古应春说,“悟心,我准定你的办法,今天吃过中饭,我就回杭州,桂卿一半帮你们的忙,照应他的责任,都在你身上。”
“那当然。我庵里不便住,我另外替雷老爷找个好地方借住,一定称心如意。”
刚谈到这里,小玉来报,说船老大带了个陌生人来觅古应春。此刻人在大殿上,请去相见。
出去一看,才知道是胡雪岩特遣的急足来投信。信上说:左宗棠已自江宁起程,一路视察防务、水利,在镇江、常州、苏州都将逗留,大概十天以后,可到上海,在杭州所谈之事,希望古应春即速办理,可由湖州径赴上海,省事得多。
这一来,计划就要重新安排了,古应春吩咐来人回船待命:随即拿着信报找悟心与雷桂卿去商量。
“左大人出巡到上海,胡大先生要替他摆摆威风,这件事我要赶紧到上海托洋人去办。桂卿,我看,你要先回一趟杭州,把情形跟胡先生说清楚了再回来。”
“怡和的禀帖呢?”雷桂卿问:“你在上海办妥了,不如直接寄湖州,似乎比寄到杭州多一个周折来得妥当。”“好!湖州寄到哪里,是——”
古应春的话犹未完,悟心抢着说道:“寄给杨师爷,请他代呈好了。”
“可是信里说些什么,桂卿不知道啊!”
“杨师爷知道,莫非不能问他?你如果再不放心,抄个底子寄到我这里转,也可以。不过,光寄封信,你自己也不好意思吧?”
“你说,你说,你要啥,我给你寄了来。”
“敲你一个小竹杠,到洋房里买一包洋糖给我寄来。”“还有呢?”
“就这一样。”
“好了,我知道了。”古应春对雷桂卿说:“你坐一会,我回船去写了信再来。”
“何必回船上去写?我这里莫非连纸墨砚笔都没有?”说着,悟心抬一抬手,将古应春带到后轩,是她抄经做功课的所在。
“到上海往东走,回杭州往南走,船你坐了回去。”古应春向悟心说道;’能不能请你派人打听一下,往上海的船是啥辰光有?”
“每天都有。几点钟开,我就不晓得了。我去问。”等悟心一走,古应春向雷桂卿笑道:“这是意外的机缘。悟心似乎有还俗的意思,你断弦也有两年了,好自为之。”雷桂卿笑笑不作声;不过看得出来,心里非常高兴。“我只劝你一句,要顺其自然,千万不可心急,更不可强求。”
“我明白,你放心好了。”
胡雪岩替老母做过了生日,第二天就赶往上海,那是在古应春回家的第六天。
一到当然先去看七姑奶奶,絮絮不断地谈了好久,直到吃晚饭时,才能谈正事,“左大人已经到苏州了,预定后天到上海,小爷叔来得正是时候。”
“他来了当然住天后宫。转运局是一定要来的,你看应该怎么接待?”
“左大人算是自己人,来看转运局是视察属下,我看不必弄得太客气,倒好象疏远了。”
“太客气虽不必,让他高兴高兴是一定要的。”胡雪岩说:“我想挑个日子,请他吃饭陪客除了我们自己官面上的人以外,能不能把洋人的总领事、司令官都请来。”“这要先说好。照道理,请他们没有不来的道理。”古应春又说:“放礼炮的事,已经谈妥当了,不过,日子不晓得哪一天?”
“何不到道台衙门去问一问?”
古应春不作声,胡雪岩看出其中别有蹊跷,便即追问是怎么回事?
“‘排单’是早已来了,哪天到,哪天看哪个地方,哪天什么人请客,都规定好了,就是我们转运局去要排单,推说没有。”
胡雪岩不由得生气,“他们是什么意思呢?”他问:“我们转动局一问也很敬重他们的。明天我倒要去看看邵小村,怎么跟我说的。”
古应春始而默然,继而低声说道:“小爷叔,你不要动意气。我听到一个说法,不晓得是真是假?据说李合肥已经派人通知邵小村,关照他跟盛杏荪联络,不许左湘阴的势力伸到上海。有人在邵小面前献计,说左湘阴容易对付,就是胡某人不大好惹,要防左,先要防胡。”
胡雪岩听完,不大在意这话,“他们防我也不止今天一天了。”他说:“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你不必把这件事看得太认真。”
看他这种掉以轻心的态度,古应春不免兴起一种隐忧,但此时不便再多说什么,自己私下打了一个主意,要为胡雪岩作耳目,多方注意李鸿章与左宗棠在两江明争暗头,倘或有牵涉及于胡雪岩的可能时,更要预先防备,弭祸于无形。由于古应春的极力活动,同时也由于左宗棠本身的威望,上海英、法两租界的工部局,以及各国驻沪海军,都以很隆重的礼节致敬;经过租界,派出巡捕站岗、仪队前导,尤其是出吴淞口阅兵时,黄浦江上的各国兵舰,都升起大清朝的黄龙旗,呜放十三响礼炮,声彻云霄,震动了整个上海,都知道左宗棠到上海来了。
行馆设在天后宫,上海道邵友濂率领松江知府及所属各县“庭参”,接着是江海关税务司及工部局的董事拜会,在上海的文武官员谒见,然后是邵友濂联合在上海有差使的道员,包括胡雪岩、盛宣怀在内,“恭宴爵相”,散席时,已经起更了。
胡雪岩与古应春当然留在最后,“大人今天很累了。”胡雪岩说:“请早早安置,明天再来请安。”
“不、不!”左宗棠摇着手说:“我明天看了制造局,后天就回江宁了。有好些事情跟你谈谈,不忙走。”
胡雪岩原是门面话,既然左宗堂精神很好,愿意留他相谈,自是求之不得,答应一声,坐了下来。
“陆防、海防争了半天,临到头来,还是由我来办,真是造化弄人。”说罢,左宗棠仰空大笑,声震屋瓦。
这一笑只有胡雪岩明白,是笑李鸿章。原来同治十一年五月,俄国见新疆回乱,有机可乘,出兵伊犁;十三年三月,日本借口琉球难民事件,派军入侵台湾,一时陆防、海防相继告警,因而出现了陆防与海防孰重的争论;相争两方的主角,正就是左宗棠与李鸿章。
左宗棠经营西北,李鸿章指挥北洋,各有所司,亦各有所持,朝迁认为兹事体大,命各省督抚,各抒所见。其时湖南巡抚王文韶,正好回杭州扫墓,胡雪岩便问他:“赞成陆防,还是海防?”
王文韶反问一句:“你看呢?”
“你当湖南巡抚,自然应该帮湖南人讲话。”
“不错。为政不得罪巨室。”王文韶说:“我为这件事,一直踌躇不决,现在听老兄一句话,算是定了主意。李大先生的交情,暂时要搁一搁了。”
原来王文韶跟李鸿章的关系很深,为了在湖南做官顺利,王文韶决定赞成陆防,复奏说道:“江海两防,亟宜筹备,然海疆之患,不能无因而至,其关键则在西陲军务,俄人据我伊犁,强有久假不归之势,我师迟一日,则俄人进一日,事机之急,莫此为甚。”
就因为这个奏折,使得陆防论占了上风。不久同治驾崩,争端暂息。光绪元年,争议复起,慈禧太后命亲郡王、大学士、六部九卿,会议海防事宜。李鸿章上折请罢西征;左宗棠当然反对,最后是由于文祥的支持,派左宗棠以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显然的,海防论又落了下风。
不过陆防之议,实际上是由伊犁事件而来,及至曾纪泽使俄,解决了中俄纠纷,陆防论就不再有人提起。到得左宗常西征收功,内召入军机;不久又外放两江,李鸿章旧事重提,这回大获全胜,海防的计划,朝廷完全同意,首先要办的是三件事:一是在营口设营,编练新工海军;二是筹款续造“钢面铁甲”兵轮,招商局原应归还的官款暂缓归还,拨作购铁甲船之用;三是南北洋各紧要海口修船坞、修炮台,同时并举。
哪知正在干得如火如茶之时,李太夫人病殁汉口,李鸿章丁忧回籍,调两广总督张树声署理直督,筹设海防一事,便暂时拦下来了。
“海防,北洋可管,南洋又何尝不可管;而且经费大部分出在两江,南洋来管,更觉名正言顺。我现在想先从船坞、炮台这两件事着手。已经派人去邀彭宫保了;我要赶回江宁,就因为他从长江上游巡阅下来,日内可到江宁,客临主不在,未免失礼。”左宗棠一口气说到这里,突然叫一声:“雪岩!”“大人有什么吩咐?”
“福克在不在上海?““在。”胡雪岩答说:“他本来要回国了,因为听说大人巡视上海,特为迟一班轮船走。明天一定会来见大人。”“喔,他回德国以后,还来不来?”
“来,来。”
“那好。正好趁他回国之便,我们再商量商量,看有什么新出的利器,托他采办。”
胡雪岩正待回答,只见一名戈什哈掀帘而入,手里持着一个卷夹,走到左宗棠面前,一言不发,只将卷夹打了开来,里面张纸;左宗棠拿起来看完,随手便递了给胡雪岩。
接过来一看,是一份密电的译文:“申局探呈左爵相,(享密)沅帅督粤,即明发。”署名是一个“云”字,胡雪岩知道,是徐用仪发来的密电。
这“沅帅”当然是指号沅甫的曾国荃,胡雪岩笑道:“两广是好地方。曾九帅这回不会象去年那样,陕甘总督当不到半年,就因为太苦而一定要求去了。”
左宗棠点点头,沉吟了一会,抬起头来,徐徐说道:“叫曾老九到两广,可见张振仙是不会回任,要真除直督了。雪岩,我要乘此机会,大加整顿,南洋的归南洋,北洋的归北洋,把李少荃那只看不见的‘三只手’消除出去。”“是。”胡雪岩心想李鸿章在南洋的势力,已有根深柢固之势,要清除不容易;但真的办到了,将来另有一番局面,这件事值得出一番大气力。
“明天我去看制造局,你最好跟我一起去,看看有什么可以改良的地方。”
“是。我明天一早来伺候。”
辞出行辕,不过九点多钟,十里洋场正是热闹的时候;上车时,古应春的车案悄悄说道:“老爷,七小姐那里的约会是今天。”
“你倒比我记得还清楚。”古应春说道:“是不是七小姐特为关照,要你到时候提醒我。”
那车案笑嘻嘻地不作声,只扬鞭驱车,往南而去。“七小姐是哪个?”胡雪岩问。
“爱月楼老七。”古应春答说,“刚从苏州来的。”“人长得怎么样?”
“不过大方而已。应酬工夫可是一等。”
“看样子不止于应酬工夫。”胡雪岩笑道:“扎客人的工夫也是一等。”
“小爷叔看了就知道了。”
转眼之间,马车在宝善街兆荣里停了下来,爱月楼老七家就在进弄堂右首第二家,相帮高喊一声:“后厢房。”即时便有一名娘姨迎了出来。
古胡二人便站在天进中等,只见那名娘姨插了满头红花,擦一脸白粉,丑而且怪,真是所谓鸠盘荼,但开出口来,那一口娇滴滴的吴侬软语,恰如十七八女郎,这就是苏州人所说的“隔壁西施”!
“喔唷,古老爷,耐那哼故歇才来介?七小姐等是等得来。”及至发现胡雪岩,愈发大惊小怪,“喔唷唷唷,难末事体大格哉!啥叫财神老爷还清得来哉介?
她这一喊不打紧,楼上纷纷开窗,探出好几张俊俏面庞,住天井中探望;其中有一个大声喊道:“胡老爷,胡老爷,耐阿记得我介?奴是湘云老四,晏歇到倪搭来坐。”胡雪岩涉历花丛,阅人甚多,记不得有么一个湘云老四,只连声答应:“好!好!”
当下随着娘姨上楼,只见后厢房门口,有个花信年华的女子,打起门帘,含笑等待;等一进门,古应春说道:“老七,你大概没有见过胡老爷?”
“啥叫见过歇?奴见过格。”说着敛衽见礼,口中说道:“胡老爷,耐发福哉。”
“喔,”胡雪岩问道:“七小姐,我们在哪里见过?”“山塘畹?是大前年年脚边浪格事体哉。格日子是勒抚台格大少爷请客。胡老爷还转过奴一个局,耐末贵人多忘事,奴是一直记好勤心里浪向。”说着,便上前来替胡雪岩解钮扣,卸马褂。
胡雪岩闻到她头发上的香味,记起有这么一回事,那年年底路过苏州,江苏巡抚勒方琦的长子,在上海便是稔友;特地在虎丘一家局书寓中请客,仿佛是在席间转过局,面貌依稀,但名字却记不起,但决不是三个字。
“那时候你不叫爱月楼吧?”
“伊个辰光叫惜芳。”
“怪不得了。”胡雪碉笑笑寒喧:“这几年还好吧?”“为仔好嘞,混到上海滩来格。”爱月楼老七向古应春瞟了一眼,“自从古老爷来捧仔场,慢慢叫好起来格哉。”
“今朝日脚,勿壳张财神菩萨驾到,格末加二要好格哉畹!”
插嘴的是那鸠盘荼,胡雪岩与古应春是听惯了这种奉承话,不以为意;倒是爱月楼老七听得刺耳,当即说道:“耐闲话那哼介多介?”说着,又使个眼色,让她退了出去。这时果盘已经摆上来了,等胡雪岩与古应春坐了下来,爱月楼老七一面敬瓜子、敬茶,一面寒喧。
“胡老爷是落里一日到格介?”
“来是来了两三天了。”古应春代为回答:“不过今天头一回出来吃花酒。”
“啊唷!头一转就到奴搭,格是看得起奴畹!多谢、多谢。”“早知道你们是老相好,我昨天就请我们小爷叔来了。”“那哼叫小爷叔?古老爷,耐姓半个胡畹,啥叫是叔侄辈子?”
“妙!”胡雪岩笑道:“应春,我还是头一回听说,你姓半个胡。”
古应春也笑了,回顾一班小大姐说:“你们以后就叫我半胡老爷好了。”
“格就呒趣哉!”爱月楼老七接口说道:“吃酒末吃半壶,碰麻雀末一和还勿和。阿要作孽?”
胡雪岩看她心思灵活、口齿便给,颇有好感;古应春看出他的心思,便即说道:“小爷叔,今天这个客,你来请了吧?”
胡雪岩跟他走马章台,已历多年,间或也有这种“让贤”之举;正在考虑是否接受此番美意时,爱月楼老七却开口了。
“勿作兴格!古老爷,耐今朝格台酒那哼好赖?停吃得有兴末,翻台到前厢房,胡老爷耐看阿好?”
“前厢房?”胡雪岩问,“是湘云老四那里。”
既然人家都已画好道了,逢场作戏惯了的胡雪岩毫无异议,只问古应春:“请哪些人?”
“小爷叔想看哪些人。”
于是胡雪岩随口报了四、五个名字,都是青楼中善会凑趣的人物;古应春下笔如飞,写好了请柬,点一点主客一共七人,便即说道:“我们来个八仙过海。”说着,又写一张请柬:“飞请三马路长发栈,沙大爷印一心,惠临一叙。”赘上名字以后,另外又用小字注了一行:“有贵客介见,千请勿却。”
巧得很,偏偏就是这个特邀的客人,因病未能赴约。不过今雨不来旧雨来,有个胡雪岩与古应春都认识的兵部司官林茂先,外放福建的知府,路过上海也住在那家客栈,得知古应春请吃花酒;这是照例可以闯席的,逆旅无聊,便作了不速之客。
“好极,好极!”古应春颇为欢迎,因为这林茂先也是很有趣的人,谈锋极健,肚子里掌故很多,声色场中宴饮,必得要有这样一个人,席面上才不会冷落。
台面铺设好了,名为“双台”,其实仍是一张圆桌;爱月楼老七拿一方簇新的白洋布,裹着一把镶银象牙筷,走到古应春面前问道:“客人可曾齐?”
“还差一位。不过开席吧!”
这时胡雪岩便发话了,因为勾栏虽非官场,但席次也讲身分地位;胡雪岩名正言顺是首座,他不等人家来请,抢着前面逊谢。
“今天这个首座,林茂翁推都推不掉的——”
“雪翁,雪翁!”
“足下听我说完,如果不在道理上,你再驳我。”胡雪岩挥手拦住他说:“第一,你是远客;第二,你有喜事;第三,除我跟应春以外,其余跟足下都是初会,理当客气。”话一完,大家都说道理很通,林茂先便拱拱手说道:“有僭、有僭。”等爱月楼老七安了席,首先落座。
次席当然胡雪岩,其余都是稔友,不分上下,只留了主位给古应春,等他一坐下,小大姐立即捧上一个黑木盘,内中笔砚以外,便是一叠局票。
“茂翁,你叫哪位?”
“这里我是外行,而且昨天刚到,今天是第一回来观光,请你举贤吧!”
“叫湘云老四好了。”胡雪岩说,“我记得她那张嘴很能说,跟茂翁的谈锋倒相配。”
古应春略想一想,写了下来,便又问道:“小爷叔你自己呢?”
胡雪岩的相识可是太多了,笑笑说道:“你替我作主好了。”
古应春点点头说:“我替小爷叔叫两个,一个是好媛老九。一个是——”
“不、不!我想起来。”胡雪岩说:“另外一个叫娇凤老五。”“何必叫她呢?”古应春皱着眉说。
“你不要管,我找她有事。”
于是一一写好局票,发了出去;首先来的是近在前厢房的湘云老四,小足伶仃,扶着十三四岁的一个小大姐的肩膀,进门问道:“落里一位是林老爷?”
“喏、喏!”胡雪指着说道:“就是这位京里来的林老爷,现任的知府大人。老四,我特为给你做这个媒”
湘云老四因为胡雪岩没有叫她,心里老大不悦;现在才知道是有意把她推给别人,愈发生气:“谢谢耐!”她说得极快,同时将一双杏儿眼往旁边一瞟,都看得出来,她是生气了。
原来这也是胡雪岩待客的一番苦心。这林茂先在京中亦是一个嫖客,但喜欢逛“茶室”。因为“八大胡同”的“清吟小班”,犹如上海的“长三”,而“茶室”则相当于“幺二”,前者号称“卖嘴不卖身”,非花钱花到相当程度,不能为入幕之宾;后者则比较干脆,哪怕第一次“开盘子”,只要条件谈拢了,便可灭烛留髡。林茂先走马章台,喜欢图个痛快,这就是他常逛茶室的缘故。
因为如此,他举荐湘云老四,因为她在长三中以“裤带松”出名。胡雪岩心想难得与林茂先客途相逢,要为他谋一夕之欢,所以作此安排;但湘云老四未必明白其中的委曲,索性向她说明了吧。
打定主意,自以趁好媛、娇凤未来以前,速办为宜。因此,等湘云老四照例一一敬酒、交代门面话,绕圈子下来最后到次席的胡雪岩时,他便含笑问道:“我转你一个局好不好?”
“随便耐!奴是啥人介?高兴来,招招手就来;不高兴来,一脚踢到仔东洋大海。”
胡雪岩笑一笑,向林茂先说道:“茂翁,对不起,老四跟我为了别人的事,有点误会,我转个局跟她有说清楚了,完璧归赵。如何?”
“啊唷唷!”有个惯在花丛中混,除非大年三十不回家的“洋行小鬼”江罗勃,学着苏白说道:“格是出新闻哉!啥叫我倪湘云老四是清倌人畹!”
大家都知道这是故意曲解“完璧”取笑湘云老四;她不懂这个典故,但知道是在开她的玩笑,却是看得出来,索性老一老面皮,学四马路“野鸡”的口吻,回敬江罗勃:“不错,阿拉是的的刮刮的清水货。‘酱萝卜’,你来啥!”
就在满座轰笑声中,胡雪岩将湘云老四拉到一边,促膝密语,“老四,”他说,“我替你做这个媒,你看怎么样?”“奴那哼好说弗好?耐胡老爷又看我弗起,吃仔格碗把势饭来,有啥办法?”
胡雪岩原来欠了她一个情——有一回答应捧她的场,结果忘掉了;这天恰有机会补这个情,也应酬了林茂先,所以此时开门见山地问:“林老爷要到福建去上任,只怕没有工夫到你那里‘做花头’,你能不能陪陪他。”
“那哼陪法?”
“这还要说吗?”
湘云老四脸一红,“呒拨格号规矩格!”她说,“传仔出去末,奴落里还有面孔见人介?”
“当然也不是一个花头都不做,等下翻台过去,是我做主人;明天下午,他到你那里碰和,晚上摆个双台,下来‘借干铺’。你看好不好?”
“借干铺”是长三中对恩客的一种掩耳盗铃的手法,意思只是客人喝醉了,或者路太远,天时突变,临时借宿一宵,规矩是开销六两银子。当然,到底是干是湿,是没有人问的。湘云不作声,看意思是有点活动了;胡雪岩便趁机补情,“老四,”他说,“林老爷是我的朋友,你就算委屈一回,林老爷人很爽快的,出手不会太小气。另外,你到大马路方九霞去挑一副金镯头,算是我送你的。”
声色场中,向来黄金能买美人心,湘云老四想一想说道:“胡老爷。耐为朋友,格能操心法子,实头少见笃。不过格是耐胡老爷的想法,你兴俚到看奴不入眼呐?我啊弗能桠上去畹。”
胡雪岩懂她的意思,是怕万一好呈不成,金镯落空,当即答说:“总归我是心尽到了,只要林老爷今天上船到福建,明天你就到方九霞去挑镯头,好了,就这样说定了,”话宗,胡雪岩先站起来回席。
其时莺莺燕燕,陆续来到,而且都带了“乌师先生”,笙歌嗷嘈,热闹非凡。就在这时候,听得楼下“相帮”高喊:“后厢房客人。”
“必是沙一心赶来了。”古应春连忙起身,迎出门外,果然就是沙一心。
“应春兄,”沙一心在楼梯口拉住他说:“我的行李已经下长江轮船了,天亮就要上船。因为你说要替我引见一位朋友,所以特为赶了来,不知道是什么朋友?倘或本来是住在上海的,等我半个月以后,从广州回来再见面,好不好。”略停一停,他接着又说:“实不相瞒,我还要回去过瘾。”古应春考虑了一下说道:“我要替你引见的这位朋友,就是胡雪岩胡大先生,这样,你进去先见个面,跟大家招呼一下,然后,我替你说明缘故,放你回长发栈,等你从广州回来,如果胡大先生还在上海,我们再畅叙如何?”“这倒行。”
于是古应春将他引到筵席,一一介绍,其中一大半是初识。这沙一心三十多年纪,丰神俊朗,说一口带川音的京腔,音吐清亮,颇予人好感。胡雪岩很喜欢这个新朋友。他是候补同知的班子,所以彼此以官衔相称,“胡观察名满天下,今天才能识荆,可见孤陋。不过,到底也拜见了一尊大菩萨,幸何如之。”他举杯说道:“借花献佛。”说完,一饮而尽照一照杯。
“不敢,不敢。”胡雪岩声明:“第一回,我不能不干。”“胡观察吃花酒是有规矩,向不干杯。”江罗勃说道:“今天是沙司马的面子。来,来,大家都干一杯。”沙一心人本谦和,看面子十足,赶紧站起来说:“承各位抬爱,实在不敢当,理当我来奉敬。”说着,自己满斟一杯,干了酒不断地说:“谢谢!”
这时写局票的木盘又端上来了,古应春便看着沙一心问:“仍旧是小金铃老三,如何?”
“不,不!应春兄,我今天豁免了吧!你知道的,我今天的情形不一样。”沙一心又说:“而且偷此片刻之暇,不向胡观察好好讨教一番,虚耗辰光,也太可惜。”
“也好。”古应春点点头,“回头我另作安排。”“我已经有安排了。”胡雪岩接口说道:“等一等我们翻到前厢房,替林太尊、沙司马饯行。”
“不敢当,不敢当。”林茂先、沙一心异口同声地说。
古应春已经知道胡雪岩要为林茂先与湘云老四拉拢的本意;而他的另作安排是看胡雪岩与沙一心颇为投缘,要匀出工夫来让他们能作一次深谈,这一下正好合在一起来办,当即说道:“各位听见了。我代胡大先生作主人。老四,你现在就回去预备吧。”
湘云老四喜孜孜地站起身来,先含笑向胡雪岩说:“格末奴先转去,拨台面先端整起来。”接着,提高了声音说:“各位老爷,晏歇才要请过来,勿作兴溜格噢!江大少,格桩事体末,我拜托仔耐哉畹!”
“包拉我身浪,一个缺。不过,老四,耐那哼谢谢我呐?”“耐讲!”
“香个面孔阿好?”
“瞎三话四,讲讲就呒淘成哉!”说着白了江罗勃一眼,翩然而去。
林茂先久居北方,见惯了亢爽有余、不解蕴藉的北地胭脂,这天领略了娇俏柔媚、妖娆多变的南朝金粉,大为着迷。大家都知道,这天的主客的是林沙二人,同时也从古应春“代作主人”的宣布中,意会到胡雪岩与沙一心或许有事要谈,便趁机起哄,都道不如此刻就翻台过去。
“这样吧!”古应春正好重新安排,“一心兄,你就请在这里过瘾,胡大先生陪你谈谈。我先陪大家过去,回头过足了瘾再请过来。”说道,站起身来;客人因为就在前厢房,倒省了一番穿马褂、点灯笼、出门进门的麻烦。
爱月楼老七却仍守着她送客的规矩,站在房门口一一招呼;等该走的客人都走了,回身向胡雪岩说道:“胡老爷搭沙老爷请过来吧!”
后面是爱月楼老七的卧室,靠里一张大铜床,已在床中间,横置了一个烟盘,两条绣花湖绉面的被子,叠成长条,上面摆了两只洋式枕头。胡雪岩虽不抽鸦片,却知道抽烟的人向左侧卧,为的是右手在上,动作方便,因而道声“请”;让沙一心躺了下来,自己在烟盘对面相陪。
“沙老爷!”爱月楼老七手上持着一只明角烟盒,走来说道:“呒拨啥好个烟膏请耐,只有‘云土’,晓得阿好迁就?”说着,拖张小凳子在床前坐下来。
“蛮好、蛮好。七小姐,我自己来,不敢劳动。”“呒拨格号规格畹!”
“老七,”胡雪岩便说:“你就不必客气了,我晓得你打烟也不怎么在行。既然沙老爷这么说,你就让沙老爷自己来。”“格末奴也只好恭敬勿如从命哉。”说着,将烟盒放下,检点了热茶、糖果,又去削了一盘水果来,然后说道:“有啥事体末,招呼一声末哉,奴就来浪前头。”
等她放下门帘离去时,沙一心已揭开盒盖,自己拿烟签子在水晶“太谷打”上开始打烟泡了,右手烟签、左手象牙小砧,一面打、一面卷,手法干净利落,不一会打成一个“黄、高、松”三字俱全的大烟光,装在斗门上,又转过来、转过去,一面烘、一面捏,装好了用热烟签在烟泡中间打个到底的眼子,然后抛过来将烟枪伸向胡雪岩。
“请,请。”胡雪岩急忙摇手,“我没有享‘福寿膏’的福气。”
听此一说,沙一心便不再客套,对准了火“沙、沙、沙“地一口气抽完,拿起烫手的山茶壶嘴对嘴喝一口热茶,眼睛闭了一下,才从鼻孔中喷出淡白色的烟雾来。
这一筒烟下去,沙一心才有谈话的精神——实在是兴致。
谈起胡雪岩很熟的一个人——为人骂作“汉奸”的龚孝拱。
此人是道光年间大名士龚定庵的儿子。龚家是杭州世家,龚定庵的父祖都是显宦,他本人才气纵横,做得极好的诗,而又不仅辞章;幼年受他外祖父金坛段玉裁之教,于“小学”——文字之学,亦有极深的造诣;但中举以后,会试不利,几番落第。原来宣宗的资质性情,很象明朝的末代皇帝思宗,他倒是有心做个英主,但才具甚短,而又缺乏知人之明,信任的宰相曹振镛,是个妨贤妨能、瞒上期下的庸才,专门劝宣宗吹毛求疵,察察为明,所以政风文风,两皆不振;试卷中的文章好坏在其次,最要紧的是格式不能错,错了就是违犯“功令”,文章再好,亦遭摒弃。龚定庵几次名落孙山,都是为此。
好不容易会试中了,大家都说他必点“翰林院庶吉士”,哪知殿试卷子因为书法不佳,不与翰林之选。龚定庵牢骚满腹,无可发泄,叫他的姨太太、丫头都用“大卷子”练书法,真有写得“黑、大、光、圆”四字俱全,极好的“馆阁体”的,每每向人夸耀,说“此举如能赴试,必点翰林”。其时有个满洲才女,叫“西林太清春”,做的词与纳兰性德齐名。她是贝勒奕绘的侧福晋,住宅在京城西南角的太平湖,就是后来的醇王府,也就是光绪皇帝出生的“潜邸”。龚定庵因为在宗人府当差,又因为深通文字音韵之学,会说满州话及蒙古话,所以不但为了“回公事”,经常出入亲贵府邸,而且亦颇得若干亲贵的赏识。奕绘人很开通,不禁西林太清与朝贵名士唱和,龚定庵就是与西林太清春诗笺往还最密的一个人。
龚定庵因为科名晚,到了四十多岁,还只是一个“司官”,前程有限,俸禄微薄,便动了解官之念,那里江淮的盐商还很阔,而盐商又多喜附庸风雅,象龚定庵这样名动公卿的人,“打秋风”亦可以过很舒服的日子。主意一定,毅然而行,不道京城里已起了谣言,说他解官是迫不得已,因为与西林太清春之间,有一段不可告人的秘密,倘不辞官出京,便有不测之祸;不幸的是,辞官不久,就了一个书院的山长,一夕暴毙,实在是中风,而传说他是被毒死的。
龚孝拱是龚定庵的长子,名字别号甚多,晚年自号“半伦”,据说他自己以为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这五伦之中,无一可取,不过有一个爱妾,勉强好说尚存“半伦”。由这个别号,可以想见是个狂士。
龚孝拱天资甚高,由于遗传及家学,亦精通满洲、蒙古文字,比他父亲更胜一筹的是,还会英文。咸丰年间,龚孝拱住在上海,由一个姓曾的广东人介绍,得识英国公使威妥玛;英法联军之役,威妥玛北上,带了龚考拱治文书、备顾问。及至英法联军破京城,火烧圆明园,传说是龚孝拱领的头,而且趁火打劫,盗取了一批珍宝,在上海租界上作富公,挥霍无度,穷困而死,这就是他为人骂作“汉奸”的由来。“这是冤枉他的。”胡雪岩答说:“我同他很熟。狂是有的,不过还不致于做汉奸。”
“说得是。此人很可惜!”沙一心说:“现在讲究洋务,真正能够摸透洋人性情的并不多,龚孝拱是其中之一;他如果不是自暴自弃,在现在可以替那班有心学洋人长处,或者真想做一番事业的督抚,帮许多忙。”
“那末照一翁看,当今督抚之中,哪几位是真想做一番事业的?”胡雪岩随口问说。
“象张振轩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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