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神父这个狗杂种,他简直把你当成了卡在他咽喉里的骨头。”
 

  “是有许多人恨我,但也有许多人喜欢我,我相信您也会交上好朋友。”洛马斯又这么说。
 

  三月天依然是春寒料峭,虽然阳光明媚,却并不暖和。河面上浮动的冰块像牧场上一群群的白羊,树枝还没有发芽的迹象,有些沟坎、角落里仍然有没溶化的白雪,梦一般的感觉。
 

  库尔什金一边装烟斗,一边发表自个儿独特的见解:“就因为他是神父,尽管你不是他老婆也得按照主的旨意去爱他。”
 

  “你的脸是怎么回事?”洛马斯有点故意嘲讽似地问他。
 

  “噢,民流氓地痞们干的,”库尔企金满不在乎地回答,他又骄傲地说:“不,不是这么回事。有一次,是炮兵们打得我,打得好惨。我都奇怪我今天居然活着。”
 

  “为什么打你?”潘可夫问他。
 

  “你指的哪一次?”
 

  “什么?就问昨天吧。”
 

  “我怎么知道为什么?我们那儿的人就这个脾气,为一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像长角山差羊一样顶起来了。打架是家常便饭。”
 

  “我猜,你是祸从口出,你的嘴太碎了……”洛马斯说。
 

  “就算是吧。我这人就是一个毛病:好奇。总爱打听个事,一听到什么新闻,我打从心眼里快活。”
 

  这时船猛地撞在了冰块上,差点把他摔下去,他急忙抓住长篙。潘可夫说了他几句:“我说斯契潘,你撑船小心点物吗?”
 

  “那你别和我说话了,我可不能一心二用,又说话工作……”库尔什金拨开冰块,咕哝着说。
 

  两个人友善地争辩着。
 

  洛马斯回过头来对我说:“这儿的土地没有乌克兰肥活,人却比乌克兰强得多。”
 

  我仔细地他讲,他沉稳的作风和清晰的口齿,让我信服他,我觉得这个人学识渊博,又能掌握分寸。
 

  我最高兴的是:他从未提及我自杀之事,要是换了别人,早就问了。我恨透了这个问题,我根本无法回答,连我自个儿也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干这样的蠢事。洛马斯千万别识破我呀,让我怎么答复呢?抛开这件事吧,看。美丽的伏尔加河多么宽广,多么自由。

 

  船靠右行驶,河水左面一下子宽阔起来,河水上了长草的岸边。春污已经开始了,看着河水的起伏,波浪的光涌真是舒服极了。
 

  晴朗的天空下,几只黄嘴鸦披着黥亮的羽毛书记着筑巢,向阳的地方令人欢喜地长出了嫩嫩的绿草。空气微寒,但心却是暖融融的,就像春天的土地孕育着新的希望。春天令人陶醉。
 

  中午我们到达目上地,这是一个美丽的村庄。以前我坐船经过这里,就贪婪地大饱过眼福儿。
 

  克拉斯诺维多渥村的制高点是建在高山的一座蓝色圆顶教堂,从教堂往下是连绵不断的一幢幢造型别致、又十分牢固的小木屋。房顶上的黄色木板或如花似锦的草丛在阳光下熠熠生光,一派田园风光。
 

  船靠岸我们开始卸货,洛马斯取货给我时说;“您力气不少啊。”然后,又不经意地问:“胸还疼吗?”
 

  “一点也不疼了。”
 

  他这样细腻、体贴的关怀真让我感激万分,因为我是多么不愿意这些农民知道我的“辉煌”历史呀。
 

  “你的劲儿大的过分呀。”库什金快言快语地插了一杠子,“年轻人,你是哪个省的?错不了是尼日高洛德的。人们都笑你们是靠水为生的,有一句话说得好:你看今天水鸥往哪儿飞。这就是你们的绝妙写照。”
 

  一个瘦高个子农民从山上走来,他赤脚,一身衬衣、衬裤,卷胡子,一头帽盔似的红发,在夫数条银光闪闪的溪水间,踏着松软的土地,阔步而行。
 

  靠近岸边。他热情地大声喊道:“欢迎你们。”
 

  他四下里望望,拾起两根木根,让木棍的一头搭在船舷上,然后轻轻一跃身上船。他我们说:“踏牢木棍,别让木棍,别让它滑下去,再接桶。哎。年轻人,来帮个忙。”
 

  他红脸膛,高鼻梁。海蓝色的双眸,挺漂亮。力气也不小。

 

  “伊佐尔特。当心别着凉。”洛马斯关切地说。
 

  “我。没事儿。”
 

  油桶滚上了岸,伊佐尔特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道:“来当售货员?”
 

  “你们打一场吧。”库尔什金建议他。
 

  “哈。你怎么又负伤了。”
 

  “没法子呵。”
 

  “谁打的?”
 

  “打人的小子们……”
 

  “唉,真拿你没办法。”伊佐尔特叹了口气,对马斯说:“车马上就到,我老远就望见你们了,你们的船划得棒极了,你先回去,我看着。”
 

  伊佐尔特对洛马斯的关心是显而易见的,看上去他要小洛马斯十岁,但这似乎并不妨碍他以保护人的姿态出现。
 

  半小时后,我已经进入了一间洁净、温馨的新木屋了,新房子里还散发着木屑的气味。
 

  洛马斯从提箱里取了几本书,放到壁炉旁的书架上了。
 

  一个长得眉目清秀的女人,手脚麻利地准备吃饭。
 

  “您住阁楼上可以看到半个村的风景。”

 

  我住在的这幢房子正对着一条山沟,山沟中的林木中闪出一些浴池屋顶。山沟里到处是果园和地耕地,它们错落有致,一望无际,和远天的一脉森林连成一片,很是壮观。
 

  在那个浴池式屋顶上站着一个穿蓝衣的农民,他一只手拿着斧头,另一只手打凉凝望着伏欠加河。农村的独特风味:牛车震天地响,牛累得喘着粗气,潺潺的小溪水欢快地流淌。
 

  我喜欢这一切。这时一个穿黑衣的老太太走出小木屋,又把间对着木房门发狠地说:“这群该死的?”
 

  原来是两个顽皮的孩子脾石块和泥给溪水设置障碍,听见老太太的叫喊,吓得一溜烟逃开了。
 

  老太太从地上捡起一块木板,在上面吐口唾沫,扔到溪水里,不知是在进行什么仪式,然后她又用穿着男式靴子的脚把孩子的杰作捣毁,径直向伏尔加河走去。
 

  “我将如何应付这里的生活呢?”
 

  他们喊我下楼吃饭。楼下伊佐尔特正伸着他紫红色的脚底儿的长腿,在桌边坐着讲话,我一出现他立刻打住。

 

  “你怎么想?说吧。”洛马斯眉头一皱说。“既然大家没什么说的了,都这样吧。我们必须提高警惕,你出门得带枪,要不就带根木棒。和塔林诺夫说话要当心,他和库你什金一个毛病:舌头比女人长。喂,我说小伙子,喜不喜欢钓鱼?”
 

  “不喜欢。”
 

  接着,洛马斯说必须把苹果农联合起来,以摆脱大包买的束缚。伊佐特听完后说:“村里的富农土豪们不会让你过安生日子。”
 

  “走着瞧吧。”
 

  “我敢肯定他们不会。”
 

  我觉得:伊佐尔特就像卡洛宁和斯拉托夫斯基小说里描写的农民一样……我有种预感:是不是从现在开始,我要从事革命工作了,我要干大事业了?
 

  饭后,伊佐尔特又叮嘱洛马斯:“米哈依·安东罗夫,别太心急,好事多磨得慢慢来。”
 

  他走后,洛马斯若有所思地说:“他这人聪明、能干、可靠。可惜不怎么识字,上进心倒是满强的,希望你能给予他帮助。”
 

  他这人办事真是果断。当天晚上就开始交待杂货店里各种物品的价格,一边告诉我价格,一边对我说:“我们的货。价格低于另外两个店,这件事惹恼了他们,最近他们扬言教训我一顿。我来这儿不是图舒服或赚钱,而是另有所求,就跟你们在城里开面包店儿的意思差不多……”

 

  我说我猜个八九不离十。
 

  “迫在眉睫……人民太需要获得知识,都快愚昧了,你说呢?”
 

  我们上了门在铺子里走来走去,猛然听到外面街上劈壁啪啪的人行走的声音,他一会儿踩踩泥水,一会儿蹦上店铺的石阶狠踏几下。
 

  “听到了吗?有人在走动。他是米贡,是个专爱干坏事的光棍儿,就像风流女儿爱卖弄风骚似的。您以后和他说话可要小心。和其他人说话也一样要谨慎……”我们返回他的卧室开始了严隙的谈话,洛马斯背对暖,喷云吐雾,渐渐进入主题,他简捷明了地说,他知道我在荒废青春。
 

  “您很有天赋,毅志坚强,对未来满怀憧憬,您爱读羽这很好,但不要让收本成为你和周围人的屏障。我记得有个什么名人说过:‘经验取之于己。’这话说得好。人直接获得经验虽然比间接的痛苦、残忍。但这样得来的东西你永生难忘。”
 

  下面又开始了老生长谈,我已经听腻了的一些理论,让农民觉醒是首要问题……但在这些老话中,我听到了更深一步、更具有鬼力的思想。
 

  “大学生们嘴上总挂着热爱人民,不过是一句空话而已,我早就想对他们说:人民不能爱……”他目光犀利,面带笑容,在屋子里踱来踱去,神洒飞扬地说着:“爱意味着宽容、同情,谅解、袒护,对女人可以这样。对人民则不行,莫非我们可以袒人民愚昧无知吗?莫非我们对他们浑沌思想可以宽容吗?我们怎么可以同情他们插贱的行为?要我们对他们的粗野行径毫无原则的谅解吗?不行吧?”
 

  “当然不行。”
 

  “你们城市人都好读涅克拉索夫的诗,我说单靠一个涅克拉索夫是不够的。我们应该去做农民的工作,对他们说:农民兄弟们。你们这么好和人,却过着多么悲惨的生活呀。你们甚至不如牲畜会照料自己,会保护自己,为什么不努力改变现状,让生活变得更加美好、更加愉快呢?农民并不意味着一无所能,那些贵族、神父,甚至沙皇,追根溯源,都是农民出身,你们知道该怎样做了吧?好了,热爱生活吧,谁也不能来糟踏你们的生活……”

 

  他吩咐厨准备茶炊,接着他让我看他的书架,嗬。真不少呀。大都是自然科学类著作,例如:莱伊尔、哈特波尔·勒奇、拉波克、奇罗、穆宾塞、达尔文等人的作品。
 

  还有本国人的一些作品:社勃罗留波夫、车尔尼雪夫斯基、普希金、冈察洛夫、涅克拉索夫等的大家之作。他用宽宽的手掌角摸着他心爱的书,怜惜地小声低语:“这全是好书。这本书很有价值,是禁书。你可以看看,从书中您您可以了解到什么是国家。”
 

  这本书地霍布斯的《巨兽》。
 

  “这儿还有一本,也是讲国家的,还有一定趣味性。”
 

  他递给我一本马基张维利的《皇帝》。
 

  我们吃茶的当儿,他简单的讲了讲自己:他家是车尔尼郭夫省的,他父亲是个铁匠,他自己在基辅车站做过事,也就是在那儿,和革命者们有了接触,后来他因组织工人学习小组被捕入狱。
 

  蹲了两处班房,又被流放到亚库梯十年。
 

  “那会批复我和亚库梯人住在宿营地,我都绝望了,那儿的冬季天真他艰的冷透了,连脑子都冻了,当然了,在那儿有脑子也派不上用常后来我惊喜地遇见了一个俄罗斯人,又一个俄罗斯人,虽说不多,但总算有了。好像上帝知道我太孤单,专门又派来一些人似的。他们都是非常好常好的人。
 

  “我认识了一个大学生名叫乌拉苦米·柯罗年科,他现在也回来了,我和他曾经很要好,但因为有一些意见分歧,没能结成深厚的友谊。这个人思想深刻,多才多艺,他还会画圣像,听说他现在混得不错,经常给书刊、杂志撰写文章。”
 

  洛马斯和我谈了很久很久,直到关夜,我明白他的心思,也感受到了他热切的友情。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是多么的恰到好处呀,自从我自杀未遂之后,心境糟透了,每天人活着就像行尸走肉一样,我因为有过这段不光彩历史,非常羞愧,觉得没脸见人,失支了生活的航向。
 

  洛马斯懂我,他细腻、体贴地引导我步出误区,给我展示美好的前程,给我光明、希望和继续生存的勇气。
 

  这是我生命中值得记念的日子。
 

  星期天,小铺一开门,做完弥撒的村民们就来小铺聚会了,第一个进门的是提马特维·巴里诺夫,这个人浑身脏兮兮的,鸡窝似的头发,第臂猿一样的胳膊,奇奇怪怪地长着一双漂亮的女人眼睛。
 

  他哼哼哈哈地打过招呼,就顺嘴问了一句:“进城有什么消息吗?”
 

  然后并不等人回答,就转向库尔什金大叫:“期斯契潘。你那群该死的猫吃了一只公鸡。”
 

  他尽快地掀动嘴唇,让谎话自动往外流,说什么省长去彼得堡朝拜沙皇去了,他此行的目的是把鞑靼人迁到高加索和土耳其斯坦去。他极力赞美自长说;“他可是个聪明官儿。特会来事……”

 

  “我敢打赌,你说的没一句实话。”洛马斯平静地说他。
 

  “你?我?为什么?”
 

  “安东内奇。你怎么这样不信任人呀?”
 

  “哎,我挺为鞑靼人担心的,新环境他们肯定不太适应。”巴里诺夫有点儿不乐意地反驳了洛马斯一句,又叹息地说。
 

  第二个出现的是一个矮个儿干巴老头,身上穿着一件像是捡的别人的哥萨克式破旧外衫,菜色脸、黑嘴唇,左眼好特别犀利,白眉毛因为伤痕被斩成了两截,还不停地抖动着。
 

  “哎呀,风光的米贡先生,昨晚上又偷了点什么?”巴里诺夫讥讽地说。
 

  “偷了你的钱。”米贡满不在乎地大声说,一边还向洛马斯脱帽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