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七 章

 

 



  有时候她走近我问:“您看什么书呢?”
 

  我简捷地予以答复,真想反问她:“您问这干什么?”
 

  有一天晚上,面包师和短腿姑娘幽会,他用肉麻的语气跟我说:“你出去会儿吧。喂。你去玛丽亚那儿吧,干吗傻乎乎地看着?你知道吗,那些大学生

……”

 

  我告诉他住嘴,否则我一秤砣下去砸料他的脑袋。说完我就去了堆面粉的门洞。我从关得不太严实的门缝里听见布托宁念叨:“我才不和他动气呢。他就知道念书,简直是个疯子……”

 

  门洞里根本没法呆,成群结队的老鼠在这里狂欢,面包坊里传来短腿姑娘陶醉的呻吟声。我只好躲到院子里,外面正悄无声息地飘着毛毛细雨,我的心情很烦闷,院子里有一股焦烟味,可能是什么地方发生了林火。
 

  时间已是后半夜了,面包店对面的房子里还有几间闪着昏暗的灯光,里面的人在哼歌:

 

  圣秆对瓦拉米呵

  头上闪烁着金环

  他们在天上相逢

  忍不住笑开了花

  ……

 

  我想象玛丽亚会像短腿姑娘躺在面包师膝盖上一样躺在我的膝盖上,可我又觉得十分荒谬,甚至有些吓人。
 

  从黑夜到黎明
  他欢歌畅饮
  可是他呀。哎呀呀
  还干了那种事……
 

  在这个“哎呀呀”上,他们唱的极为用心和意味深长,我双手扶着膝盖探身望着一个窗口,透过窗帘的是一间方方正正的地下室。蓝色灯罩的小台灯照亮了灰色的墙壁,一个姑娘面对窗子写信,这时她抬起头,用红笔杆理一下垂下来的发际,她眼睛眯着,满面笑意,像是想一件欢乐的事。并缓缓地折好那封信塞入信号封,用舌尖舔着封口的胶边沾好信,就丢到了桌子上。然后伸出比我的小指都小的食指用力指了几下,又重新拾起信封,眉头紧锁,把信抽出来又看了一遍,另装了一个信封,写好地址。为使封口快点干,她举起信封在空中摇来摆去像一面白色旗帜。她拍着手转向床铺,等回来时已经脱了外罩,露出了面包似的丰腴肩头,她端着台灯消失到角落了。当你观察某个人的单独行动时,直觉得(她)就是个神经病,我在院子里边走边想:这个姑娘自个儿生活真是奇怪的事。
 

  我说的这个姑娘是玛丽亚,每次那个红头发大学生来找她,我心中就会掠过一丝不悦,他压低声音和她说话,她呢,仿佛是害怕的样子,缩着身子两只手躲到身后或放到桌下边。
 

  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大学生,甚至讨厌他。
 

  短腿姑娘裹着头巾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她嘟囔着:“你可以回去了。”
 

  布托宁一面从橱子里往外掏面团,一面向我炫耀他的情人多么善解人意,多么让人快活,就是一百年也不厌烦。

 

  我自个儿想:“如此以往,我怎么办呀?”
 

  我有种感觉:随时随刻都可能从那么一个角落里飞来横祸到我头上。
 

  面包店算得上生意兴隆,捷里柯夫打算另找一间大点儿的作坊,还计划再雇一个助手。
 

  这是个不坏的消息,我现在的活儿太多了,每天我都累得精疲力尽。

 

  “去了新作坊,你当大助手。”面包师许了愿,“我跟他们说说,把你的薪水提到十卢布。”
 

  我当大助手对面包师是百得而无一害的,他不爱干活,我愿意干,身体的疲倦可以忘却心情的烦躁,控制我的情欲,可是就没法读书了。
 

  “你把书送给老鼠啃吧。”布托宁说,“你是不是没做过梦?当然了,可能你不肯说。简直是笑话。说梦没事儿,用不着提惊受怕。……”面包师和我说话很和善,好像还胡点敬意。估计是他认为我是老板的心腹,当然这并不妨碍他天天偷面包。
 

  我外祖母去世了,在她入葬后的第七个星期,我从表兄的信里得知这一噩耗,在这封简短、没有句读的信中写道:外祖母在教堂门口乞讨时从门口摔了下来,断了一条腿。到第八天就死去了。

 

  我后来才知道,我的外祖靠求乞养活着表兄、表弟、表姐及她的孩子,在外祖母生病时,他们居然没有请过医生。

 

  信中还说:外祖母葬在彼得列巴甫洛夫斯克坟地,送葬人除了他们还有一群乞丐,外祖父也参加了送葬,他把他们全部赶走,自个儿在坟前哭的死去活来。
 

  我得知此事时没有哭,只是打了一个冷颤,夜里我坐在柴火堆上,心中郁闷,想找个人讲讲我的外祖母,她是那么善良和慈祥,就像全世界的妈妈。这个赂人倾诉的愿望在我心中埋了很久,始终没有机会,就这样它将永远沉在心底了。
 

  许多年之后,我又找回了这份心情,那是我读契诃夫的一个描写马车夫的短篇小说时引发的,小说中讲到,马车夫是那么的孤独,只好对自己心爱的马诉说了儿子之死的悲惨情景。
 

  我的处境更加悲哀,我既没有马,也没有狗,只是身边活跃着一群老鼠,可我并不想向它们诉说什么,面包作坊里的老鼠成了我的亲官邻居。
 

  我引起了老警察尼基弗勒奇的注意,他像一只老鹰般盘旋在我的周围,尼基弗勒奇身体健康、身材匀称,一头银灰色短发和修整的很好的大胡子。他嘴里乱咂磨着,像看圣诞节待杀的鹅一样盯着我使劲儿瞧。
 

  “听说你挺喜欢看书,是不是?”
 

  “你爱读哪类书?比如说是圣秆传还是圣经?”他追问我道。
 

  两本书我都读过,看来我的回答很出乎他的意料,他大吃一惊,看上去懵懵懂懂的。
 

  “真的?当然,读这些书很好,是合法。我想托翁的作品你也读吧?”
 

  我确实看过托尔斯泰的书,看来不是警察们敏感的书。
 

  “托翁的菱和其他作家的作品没什么两样,不过,倒是听说他曾写过几本大逆不道的书,居然敢反搞神父,哎,这本书你倒可以看看。”
 

  他说的这本书我早拜读过了,十分的枯燥乏味,我很清楚在这个问题上不必和警察争辩。
 

  和他在大街碰上并边走边聊有好几回了,他邀请我去那儿坐坐:“到我的小派出所来吧,喝杯茶。”
 

  我心中很明白他的用意,可我还是想去他那儿看看,我这个人对一切新奇的东西都感兴趣。经过和几个识大体之人商量,他们决定我去,因为如果色他的善意邀请,等于不打自招,加深他对面包店的怀疑。
 

  就这样,我成了尼基弗勒奇的座上客。在他的小房间里,座式壁炉就占去了二分之一的地方,还有一张挂花布的双人床下空间里放着一个碗橱、一张桌子、两把椅子,窗子给他挡得严严实实的。他太太坐我身边,她是个胸脯丰满的二十几岁的小娘儿们,阴险、狡诈的灰蓝色眼睛镶在粉红色脸颊上,她讲话时特意翘起两片鲜红的唇,带抱怨似的语气说话。
 

  “听说,我的干闺女常往你们那儿跑,这个下贱的丫头。”
 

  “世界上的女人全一个德行,就是贱。”
 

  老警农察的显然触怒了他的太太,她特别问道:“全都是?”
 

  “没一个不是。”尼基弗勒奇坚定地回答道,他胸前的奖章哗哗直响就像马儿摇响身上的鞍辔一样。他唱口茶又兴致勃勃地说:“从最下等的妓女……到最高无尚的女皇,所有的女人都是下贱的。氏巴女王为所有的女人都是下贱的。氏巴女王为向所罗门颂诉衷情不惜跨越两行千里沙漠,就是叶卡捷琳娜女王,虽称为大帝,可她也不能脱俗……”他以确凿的证据证明了女皇的风流艳事,他仔仔细细地进述了一个宫廷烧茶炉的侍者因和女皇一夜风流而飞黄腾达之事,侍者现在已高居将军之职。他太太听得入了迷,不时地舔舔嘴唇,还用桌下的腿碰我的腿。老警察人老了,口齿却很流利,且思维敏捷,爱用逗人的语言。我没开明白怎么回事呢,他的话题已经转到另一个问题了:“就拿那个大学生普列特涅夫来说吧。”
 

  他太太不无遗憾地叹息一声,站起来说:“可惜他不怎么漂亮,不过人倒蛮不错。”
 

  “你说谁好?”
 

  “普列特涅夫先生。”
 

  “你叫他先生恐怕还为时过早吧。要叫也得等到他毕业呀,他现在不过是千千万万普通大学生中的一员而已。对了,你说他很好是什么意思?”
 

  “他快活,有青春气。”
 

  “马戏团里的小丑也一样快活……”
 

  “那不同,小丑们装快活只是为了挣钱,而他不是!”
 

  “闭嘴。你记住,老狗也曾经做过年轻的小狗……”

 

  “小丑们就像猴子……”

 

  “我刚才说让你闭嘴。你没听见吗?”
 

  “听见了。”
 

  “那不结了……”
 

  说服了太太,老警察转过脸来建议我:“我说。你应该认识一下普列特涅夫,他挺有意思。”
 

  我猜想他在试探我,我敢肯定他见我们一起在街上走过。
 

  我别无选择,只好说:“我认识他。”
 

  “你们早认识?噢……”
 

  他好像很失望,身子突然地抖动着,震得胸前的奖章又响了。我内心十分忧虑,因为我最清楚普列特涅夫正在做什么:印传单。
 

  他太太继续在桌子底下秘密活动——用他的腿碰我的。她故意逗她的老丈夫,老警察像孔雀开屏似的滔滔不绝地炫耀他的能言善辩。他太太弄得我根本没法专心听他的话,不经意间,我发现他讲话的声音更加深沉动人了:“这就像一张看不见的网,你明白吗?皇上就是织网的大蜘蛛……”他不无忧虑地瞪着两只圆眼睛对我说。
 

  “哎呀。你瞧你说些什么呀。”他太太大惊小怪地喊叫道。
 

  “你给我住嘴。蠢娘儿们。我这样说最形象生动,不是蓄意丑化。这个母马,去准备茶炊吧……”

 

  老警察眉间紧锁,眯起眼,继续他生动的讲话:“这是一张看不见的网,网从沙皇的心里出发,通过各个环节:各部大臣、县长、各级官吏、直到我,甚至可以绵延到兵士头上。这条条线,蜜蜜匝匝地包裹着,坚不可破,正是它维持着沙皇的统治。可是仍有一些被英国女王收买的波兰人、犹太人、俄罗斯人公然破坏这张网,还打着为人民的旗号。”
 

  他隔着桌子探身靠近我,压低声音带点恐怖地说:“你应该清楚,我今天为什么和你说这些话。你的面包师傅对你挺满意,他说你诚实、聪明、光棍一条。可是你的面包店里总是聚集一大群大学生,他们在捷里柯夫的房间里整夜谈论。如果是单独一个学生去,那可以理解,可是总有很多学生成群结队往那跑就不对劲儿了。我可不敢说大学生什么,他们今天是个普通大学生,明天就可能当上检察官。大学生们是好人,就是太多事,再加上沙皇的政敌私下里鼓以动他们,你明白了吗?我还有话跟你说……”

 

  他的话看来是没法说下去了,他家的房门被一个红鼻子小老头打开了,老头儿的卷发用小皮条束着,手中提着瓶伏特加,可能喝醉了。
 

  “咱们杀盘棋吧?”他借着酒劲兴致勃勃地说,他看上去是个很有趣味儿的人。
 

  “这是我岳父。”老警察沮丧地向我介绍说。
 

  几分钟后,我告辞了。尼基弗勒奇的妖艳太太送我出来关门时,捏了我一把,有点献媚地说:“您看那片云彩,像着火似的。”
 

  天空晴朗,那片金色云朵,渐渐消散了。
 

  我不得不给老警一个公正的评价,我也不是想惹我的老师们生气,但是我还要说:警察对当时国情的分析更加鞭辟入里。一只大蜘蛛,通过无数条紧密纠缠和约束生活的无穷不尽的线,编织成一张无形的网。我没多久就发现了许多许多这样那样的网络了。
 

  晚上关了店我被叫到玛丽亚房间里,她一本正经地告诉我:她奉命来了解我和警察的会谈情况。
 

  我一五一十地向她讲述了整个过程,她听完后大吃一惊道:“天呵。我的上帝。”然后她就像只老鼠似的,满地乱转,若有所思,“面包师没向你打听过什么吗?原来他的情人是老警察的亲戚。得把他赶走。”
 

  我站起来靠着门框,她的话激怒了我。她说“情人”这个词说得太顺溜太不负责了,还有就是她干吗要赶走面包师?
 

  “以后您可要多加小心。”她说话的方式和往常一样,我的感觉也没有改变,永远的狼狈和尴尬。

 

  此时玛丽亚背着手站在我面前说:“您怎么老是那儿郁闷?”
 

  “我外祖母刚刚去世了。”
 

  她对这件事好像感了兴趣,于是她面带微笑说:“您爱她?”
 

  “当然。您不问别的了吧?”
 

  “不问了。”
 

  我离开了老板的妹妹。当晚写了首诗,其中一句依然记忆犹新:你真是爱慕虚荣。
 

  从那以后就决定大学生们少到面包店来,找不到大学生,我的问题就没人解答了,只能把有关问题记在笔记本上,到时候一总儿问。

 

  有一次,我累的写着写着就枕在笔记本上睡着了。面包师偷看了我的笔记本儿,他叫醒了我:“喂。你写的什么呀?加里波得为什么不驱逐皇上,加里波得是谁?他怎么敢驱逐皇上呢?”
 

  他愤愤地把笔记本扔到面粉橱上,钻到炉坑烘烤面包去了,他在那儿还喋喋不休地说:“你说你不驱逐皇帝陛下,简直是笑话。最好放弃这个念头,你这个书呆子。我记得五年前在萨拉托夫,宪兵们捉了许多你们这种书呆子。我记得五年前在萨拉托夫,宪兵们捉了许多你们这种书呆子,就像逮老鼠似的,哎。你不知道尼基弗勒奇早就盯上你了,你以为驱逐皇上像赶只鸽子那么轻而易举吗?”
 

  他好心好意劝了我半天,我不能正面回答他,因为店里有令不让我和面包师谈禁区以内的危险话题。
 

  当时有一本小册子在全城传播,读过小册子的人们在窃窃私语,议论着什么。我让拉甫洛夫帮忙找本看看,可惜他没有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