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一天,我醒来时,觉着两条腿也苏醒了!
 

  我高兴地大叫起来,一下子把整个身子都压在了腿上,我瘫倒了。
 

  我就势向门口爬去。
 

  记不清是怎么来到母亲的房间的,我坐在了姥姥的膝盖上,几个陌生人在说话,一个干瘦的绿颜色的老太婆说:“包上头,灌红莓汤……”
 

  这个老太婆穿绿衣服、戴绿帽子,脸上一块黑痣正中间的一根毛也是绿色的。她死死地盯住我。
 

  “这是谁?”我问。
 

  “这是你奶奶……”姥爷不快地回答。
 

  母亲指了指耶甫盖尼·马克西莫夫,说:“这是你父亲……”
 

  马克西莫夫笑了笑,弯下身来,说:“我给你画画的颜料,好吗?”
 

  屋里亮堂堂的,五根蜡烛中间摆着姥爷心爱的圣像。
 

  窗户外挤着几个陌生的脑袋,压扁了的鼻子挤在窗户上。
 

  那个绿色的老太婆用冰凉的手指摸摸我的耳朵,说:“肯定,肯定……”
 

  “他晕过去了。”姥姥说着,把我抱走了。
 

  我只是闭上了眼睛而已,她抱我上楼时,我问:“你为什么不告诉?”
 

  “住嘴!”
 

  “你们都是骗子……”
 

  她把我放在床上,就势扎在被子里,大哭起来。她哭得浑身颤抖:“你,你也哭一哭吧……”
 

  我没哭。
 

  灰暗阴冷的顶楼里,她哭了很久,我假装睡着了,她才走。
 

  日子无聊得很,订婚以后,母亲出了一趟门,家里冷冷清清,毫无生气。
 

  一个早晨,姥姥姥爷在擦窗户。
 

  姥爷问:“怎么样,老婆子?”
 

  “什么怎么样?”
 

  “你高兴了吧?”
 

  “住嘴!”
 

  这些简单的词句后面隐藏着一件不用说而人人自明的让人忧郁的事情。
 

  姥姥打开窗户,小鸟的欢叫声一下子涌了进来,大地上冰雪消融,一种醉人的气扑面而来。
 

  我从床上爬了下来。
 

  “穿上鞋!”姥姥说。
 

  “我到花园里去!”
 

  “那儿的雪还没干,再过几天!”
 

  我没听她的。
 

  花园里,小草露了顶,苹果树发了芽儿,彼德萝芙娜房顶上的青苔愉快地闪着绿光。
 

  各种各样的鸟儿在令人心醉的空气中欢叫不止。
 

  彼德大伯抹脖子的那个坑里,胡乱堆着些乱草,一点春意也没有。
 

  我很生气地想消灭这一切杂乱、肮脏的东西,想把这儿整理得一尘不染,然后把所有的大人赶开,我一个人住在这儿。
 

  我立刻就动起手来,这使我在一段很长的时期内躲开了家里所发生的事。
 

  “你怎么老噘着嘴?”姥姥和母亲都这样问过我。
 

  我有点不好意思,我并不是生她们的气,而只是有点厌恶家里发生的事。
 

  那个绿老婆子还是常来常往,吃午饭、吃晚饭、喝晚茶,一副一切尽收眼底的神态,很有点咄咄逼人的意思。
 

  说起上帝,她的眼睛就翻向天花板;说起家常话,她的眼睛就垂到腮帮子上。
 

  她的眉毛很像剪纸,她的光板牙无声无息地嚼着塞到嘴里的一切,还可笑地翘着小手指。
 

  她浑身都像她儿子似的洁净,碰着任何一块皮肤都让人恶心。
 

  开始那几天,她有一次想把她那死人般的手送到我面前,让我吻她的手。
 

  我扭开头,跑了。
 

  她对她儿子说:“你得好好教育教育这个孩子!”
 

  他伏首无语。
 

  我极其憎恶这个绿色的老太婆和她的儿子。这种无法摆脱的憎恶,让我挨了不少打。
 

  一次,吃饭时,她瞪着眼说:“喂,你,阿辽会卡,你怎么总是狼吞虎咽的,那样的大块东西,会噎着你的,亲爱的!”
 

  我从嘴里掏出来一块,递给她:“行,您拿去吃了吧……”
 

  我被母亲赶到了顶楼上,姥姥来了,她捂着嘴哈哈大笑起来,说:“老天爷,上帝保佑,你怎么这么调皮……”
 

  我很不喜欢她捂住嘴的样子,就一个人爬到了屋顶上,在烟囱后头坐了很久。
 

  是的,我总是想使点坏,发泄一下自己的怨恨,跟谁也不再好言好语地说话。
 

  有一回,我在继父和他妈的椅子上涂上了机灵桃胶,把他们俩都粘上了!
 

  姥爷打了我一顿。
 

  母亲把我拉过去,用膝盖夹住我,说:“亲爱的,你怎么了?怎么老发脾气?你这样,我会难受死的!”
 

  她的泪水打在我的头上,唉,还不如打我一顿好受呢!
 

  我保证,以后永远不再得罪马克西莫夫家的人了,只要她不再哭!
 

  “啊,那太好了。我们很快就结婚,然后去莫斯科,等我们回来,你就同我们住在一起。耶甫盖尼·瓦西里耶维奇非常善良,也很聪明,你会和他友她相处的。你上了中学以后就上大家,就和他现在一样,然后当医生,或者……随便你想干什么吧,只要有了学问……好了,去玩吧!”
 

  她一连串的话并没有使我高兴起来,我只想说:“别出嫁了,和我在一起吧!”
 

  不过,我什么也没说。
 

  母亲总是唤起我很多很多的思念,可临到说时,我却说不出来了。
 

  我继续在花园里的工作:我把那个坑用砖头砌整齐了,用彩色玻璃渣儿抹到砖缝里,阳光一照,五光十色的。
 

  “啊,好主意!不过杂草还会长出来的,你没有除根儿!”姥爷边说边挥起铁锹:“把草根扔掉,咱们种上向日葵,那和好看呢……”
 

  突然,他一动不动地僵在了那里,泪水滚落了下来。
 

  “你怎么啦?”
 

  他擦了擦眼睛:“啊,我,我出汗了。”
 

  他马上又开始挖土,几下就又停住了:“唉,你这些劲全白费了……这栋房子我要卖掉了!秋天吧,给你母亲作嫁妆,但愿她从此能过上好日子……”
 

  他扔了铁锹,若有所思地走了。
 

  我接着干,可铁锹立刻就碰伤了我的脚。
 

  这妨碍了我参加母亲的婚礼。
 

  我靠在大门口,看着她小心地拉着马克西莫夫的手,远去了……从外面回来,大家都不作声。
 

  母亲马上换了衣服,去收拾东西了。

 

  马克西莫夫说:“在这儿买不到好的,我自己倒是有一套,可是不能送给你,等从莫斯科回来吧……”
 

  “什么?”
 

  “颜料。”
 

  “干什么?”
 

  “画画啊!”
 

  “我可不会!”
 

  “那就给你点别的东西吧!”
 

  母亲来了:“很快我们就会回来的,等你父亲完成了学业……”
 

  他们谈话的平等口气很让我愉快,但是一个长了胡子的人还在上学,这有点让人难接受。我问他:“你学的什么?”
 

  “测量学。”
 

  我没有具体问这是什么的学问,心里烦。
 

  第二天,很早很早,他们就动身了。
 

  母亲抱着我,用一种陌生的眼光看着我,然后吻了吻我的脸,说:“再见了……”
 

  “你告诉他,让他听我的话!”姥爷抬头望着天空说。
 

  “好,要听你姥爷的话!”她画了个十字,说。
 

  我本来是期待着母亲再说点别的什么的,可让姥爷给打断了,真讨厌。
 

  他们坐上了敞篷马车,马车的什么地方挂住了母亲的长衫的下摆,她拉了几下,也没拉开。
 

  “你去帮一把!”姥爷命令我。

 

  我没动,我太忧伤了。
 

  绿色老太婆和她的大儿子坐在另一辆车上,她儿子用军刀把儿顶着胡子,打着呵欠。
 

  “啊,您真的要去打仗?”姥爷问他。
 

  “一定!”
 

  “那好,土耳其人该抽……”
 

  他们走了。
 

  母亲好几次回过头来,挥着手娟,姥姥扶着她痛哭,姥爷的泪水也流了下来,哽咽地说:“不,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我看着马车拐了弯儿,心中的天窗好像被关上了一样,十分难受。
 

  街道上一个人影儿也没有,荒凉,寂寞,人。
 

  “走吧,去喝早茶。”姥爷拉着我说,“你命里注定和我在一起啊!”
 

  我们在花园里忙了一整天,整地、修整篱笆,把红莓绑起来,碾死青虫,还把一个装着鸟儿的鸟笼装在了里面。
 

  “很好,你要学着自己安排自己的一切!”姥爷说。
 

  我非常珍视他的这句话。他躺在草坪上,不慌不忙地教导我:“现在你从你母亲身上切下来了,懂吗?她再生了孩子,就比对你亲了!没看见你姥姥又喝起酒来了吗?”
 

  他顿了顿,沉默了许久才又开口:“她这是第二次酌酒了,第一次是米哈尔伊尔要被征兵役时……她这个老糊涂,愣是让我给那个混帐儿子买了个免税证。也许他了兵会变成了好人呢!唉,我快死了,我死了,就剩下你一个了,自个儿的日子还得自己想办法,懂吗?要独立,不要听任别人的摆布!生活中要为人老实,可也不能任人欺负!别人的话不是不能听,但怎么做,要自己拿主意!”
 

  夏天的大部分时候我都是在花园里度过的,姥姥也常常和我在一起,我们躺在干草上,仰望着天空,她长时间地给我讲着什么,偶尔插上这样的几句:“看,一颗流星!不知道是谁纯洁的灵魂,奔向了大地母亲的怀抱!有一个地方降生下一个好人!”或看星:“看啊,又升起来一颗星星,真亮啊!美丽的天空啊,你是上帝灿烂的袈裟……”
 

  姥爷在旁边一个劲地嘟囔:“行啦,快回去睡吧,会感冒的,会中风的,小偷进来会掐死你们的!”
 

  太阳西沉,天空中红河泄火,桔红橙黄之色染在鹅绒缎的绿草坪上,渐渐的,一切都黑暗了下来,一切都好像膨胀了,扩大了。
 

  温暖的昏暗中,吸饱了阳光的树叶低垂了下来,青草也垂下了头,香甜的气息弥漫了开来。
 

  夜幕合上了,一种仿佛是慈母体内似的东西注入了我的胸怀,让我忘掉了一切……仰望着深深的天空,时间久了,你自己就好像也升了上去,天地入融合,慢慢地你就沉入了梦中。
 

  偶或有人声、鸟语或是刺猥之类的东西的走动声,都被寂静的夜放大了好几倍。
 

  琴声偶尔飘进来一个段落,女人们的笑声,军刀碰撞的声音,狗叫声……姥姥总是入睡很迟,以头枕手,自言自语地讲啊讲啊,并不在乎我是否在听。
 

  一觉醒来,光明和鸟鸣一起到来。空气在流动,露水湿了衣衫,草坪上升起一层薄雾似的水汽。
 

  天越来越蓝,云雀飞赂高高的天空,一种喜悦从心底里流淌出来,使你立刻就跳了起来,赶紧去干点什么,支关照一下周围的草木光线!
 

  这是我一生中对自然和人生感悟最多的一个时期,在这个令人难忘的夏天里,我的自信和朦胧的人生观念形成了。
 

  我变了,不愿意再和别人来往,奥甫先尼可夫家的孩子们的叫喊声再也吸引不了我了,两个萨沙的到来,也不能引起我任何的兴奋,我不愿意和他们在一起。
 

  我越来越讨厌姥爷没完没了的唉声叹气。他常常和姥姥吵架,把她赶了出去。
 

  一连好几天,姥姥都在雅可夫或米哈伊尔家里。姥爷自己做饭,烫了手,破口大骂起来,一副丑态。
 

  他偶尔也到花园里来,在草坪上坐下来,默默注视着我然后问我:“你怎么不说话?”
 

  “没什么可说的。”
 

  就这样,他又开始了对我的训导:“生在咱们这样的小人家,什么事都要靠自己,没人伺侯,也没人教!书是让人家读的,学校也是为人家盖的,咱们没份儿……”
 

  他突然不作声了。长时间的沉默令人害怕。
 

  秋天,姥爷把房子卖了。
 

  卖房前的一个早晨,他阴沉地宣布:“老婆子,我养活过你,可是现在养够了!你自己去挣饭去吧!”
 

  姥姥不慌不忙地闻了闻鼻烟儿,说:“好吧。”
 

  姥爷租两间黑暗窄小的地下室。
 

  姥姥把一只草鞋扔进炉子里,她蹲下身去,开始呼唤家神:“家神家神,你是一家之主,送给你一辆雪橇,请你坐上它,跟我们一起到新家去吧,保佑我们能找到新的幸福……”
 

  姥爷看见了,大叫:“你敢!异教徒,不准请他去……”
 

  “做孽啊,小心天服应!”姥姥也急了。
 

  家里东西都卖给了收破烂的鞑靼人,他们拚命地讲着价钱,互相咒骂着。
 

  姥姥看着,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嘴里不停地念叨着:“都拉走吧,都拉走吧……”
 

  花园也完了,我欲哭无泪。

 

  我坐在搬家的车上,车晃得很厉害,好像第一次看见她父亲、母亲和她儿子。
 

  “天啊,你长这么高了!”母亲用滚烫的手摸着我的腮帮子,她的肚子难看地挺着。
 

  继父伸出手来,对我说:“您这里空气很潮湿!”
 

  他们俩都是都很疲惫,迫切地要躺下来睡觉。
 

  大家默默地坐着,外面下着雨。姥爷喝了一口茶,说:“这么说,都烧光了?”
 

  “我们俩能逃出来已经是万幸了。”
 

  “噢,噢,水火无情嘛……”
 

  母亲把头靠在姥姥身上,低低地说着什么。
 

  “可是,”姥爷突然提高了嗓门,“我也听到了点风声,根本就没有闹过什么火灾,是你赌博输光了……”
 

  一时,又是死一般的寂静,滚茶的沸腾声和雨打窗户的声音显得特别大。
 

  “爸爸……”母亲叫了一声。
 

  “行啦,我早就给你说过,30岁的人嫁一个20岁的人,那是不行的!现在好啦,你看看怎么样!”
 

  他们都放开了嗓门,大吵了起来。继父声音最大、最可怕。我给吓坏了,赶紧跑出去。
 

  以后有些事我记不太清了,不知怎么着,我们住进了索尔莫夫村的一所破房子里,我和姥姥住厨房,母亲和继父住在西间有临街的窗的房子里。
 

  房子的对面就是黑洞洞的工厂大门,早晨随着狼嚎般的汽笛声,人们涌进去。
 

  中午,大门洞开,黑水一样的工人们又被吐了出来,狂风把他们赶回各自的家中。
 

  入夜,工厂的上空不时地升腾起狼烟似的火光,让人感到恐惧和厌恶。
 

  天空永远是铅灰色的,单调的铅灰色还履盖了屋顶、街道和一个人目力所及的所有地方。
 

  姥姥成了佣人,打水洗衣做饭,每天都累得要死要活的,不住地叹气。
 

  有时候,忙完了一天的活儿,她穿上短棉袄,到城里去。
 

  “看看老头子过得怎么样?”
 

  “我也去!”
 

  “冻死你!”
 

  她自己要在雪地里跋涉7俄里。
 

  母亲变得越来越丑,脸黄了,肚子大了,一条破围巾永远围在头上。
 

  她常站在窗口发呆,好几个钟头一动不动。
 

  “咱们干吗要住在这儿?”我问。
 

  “闭嘴!”她跟我说话一向如此,很简练了,比如:“去,给我拿来!”
 

  她不让我上街,因为一上街就要打架,每次回来我都带着伤。打架成了我的唯一的娱乐。
 

  这样的时候,母亲会用皮带抽我,可是每打我一次,我就会更经常地跑出去打架,一次她把我打急了,我说再打我就跑出去,冻死!
 

  她一愣,一把推开我,气喘嘘嘘地说:“牲口!”
 

  愤怒和怨恨占据我心中爱的位置,我有点歇斯底里了。
 

  继父整天绷着脸,不搭理我们母子俩。他总是和母亲吵架,而且总是用那个让我厌恶之极的词——“您”
 

  “都是因为您这混蛋的大肚子,弄得我不能邀请客人,您可真是头遇蠢的老水牛!”
 

  我被怒火烧红了脸,猛地涤吊床上跳了起来,脑袋碰上了天花板,把自己的舌头咬破了。
 

  黑暗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在母亲生孩子以前,他们把我送回了姥爷那儿。
 

  “噢,小鬼又回来了,看样子价钱这老不死的姥爷比你亲娘还亲呢!”他尖声笑着。
 

  很快,母亲姥姥就带着小孩子回来了。继父因为克扣工人被赶出了工厂,他又混上了车站售员的们子。
 

  后来,母亲把我送进了学校。
 

  上学时,我穿的是母亲的皮鞋,大衣是用姥姥的外套改做的,这引起了同学们嘲笑。
 

  但是我和孩子们很快就融洽了,可是却无法让老师和神甫喜欢我。
 

  都是老师是个秃子,鼻子里老是流血,棉花塞住鼻孔,他还不时地拔出来检查检查。
 

  他有一对极令人生厌的灰眼睛,没事儿老盯着我,我不得不老是擦脸,好像他只注意我一个人:“彼什柯夫,啊,你,你为什么老动!脚,从你鞋里又流出一片水来!”
 

  我狠狠地报复了他一次:我把西瓜放在门上,他进来,一下子就扣到了秃头上。
 

  我因此挨了顿好揍。
 

  还有一次,我把鼻烟撒到他的抽屉里,他不停地打起喷嚏来。
 

  他的女婿来代课。他是一个军官,命令大家齐唱:“上帝,保佑沙皇!”

“噢,自由啊自由!”
 

  如果谁唱得不对,他就用尺子敲脑袋瓜儿,敲得很响,并不疼,却忍不住地让人笑。
 

  神甫不喜欢我,是因为我没有《新旧约使徒传》还因为我常学他的口头语儿。
 

  “彼什柯夫,把书带来了吗?是不是?”

 

  “没有。是不是?”
 

  “什么‘是不是’?”
 

  “没有,是不是?”

 

  “好了,回去吧!是不是?我可不愿意教你这样的学生,是不是?”
 

  我漫无目的进走到村子里东张古望地玩到放学为止。
 

  就这样,尽管我的学习成绩还可以,可是还通知我,让我退学。
 

  我可泄了气了,地场灾难就要来临了,因为母亲的脾气越来越不好了,总打我。
 

  可就在这个时候来了个救星,他就是驼背的赫里山夫主教。
 

  他在桌子后面坐下,说:“孩子们,咱们谈谈吧!”
 

  教室里立刻充满了温暖愉快的气氛。
 

  叫了几个人之后,他叫到了我。
 

  “小朋友,你多大了?长得这么高!你在下雨天也不打伞吗?”他一只手摸着稀疏的胡子,用慈善的目光看着我,又说:“好吧,你给我讲讲《圣经》中你所喜欢的故事,好吗?”
 

  “我没书,没学过《圣经》。”
 

  “那可不行啊,《圣经》是非学不可的!你听说过里面的故事吗?圣歌也会唱?太好了!还会念祷词?啊,《使徒传》也会?你知道的事情很多吗!”
 

  我们的神甫赶来了,他要介绍一下我,主都生扬手,说:“好好,你给我讲讲敬神的阿列克基……”
 

  我忘了某一句诗,稍一停顿,他立刻打断了我:“啊,你还会什么?会讲大卫王的故事吗?我很想听一听!”
 

  我看出他不是虚应故事,他确实在听。认真地听。
 

  “你学过圣歌?谁教的?慈爱的外祖父?啊,凶狠的?真的?你很淘气,是吧?”
 

  我犹豫了一下,回答:“是。”
 

  “那你为什么淘气呢?”
 

  “上学很无聊。”
 

  “什么?无聊!不对吧,如果你觉得无聊,你的学习成绩就不会这么好。这说明还有别的原因。”他从怀里一本小书,在上面题了字,说:“小朋友,彼什柯夫·阿列克塞,你要学会忍耐,不能太淘气!有那么一点点淘气是可以的,可太淘气了别人就会生气的。对吗?小朋友?”
 

  “对。”大家一齐回答。
 

  “你们不是很淘气,是吧?”
 

  “不,很淘气,很淘气!”大家一边笑,一边回答。
 

  主教往椅子上一靠:“真是奇怪,我在你们这么大的时候,也很淘气,也是个淘气鬼!这是怎么回事呢?小朋友们。”
 

  大家都笑了,神甫也笑了。
 

  他和大家融成了一片,快乐的空气越来越浓厚。
 

  最后,他站了起来:“好了,淘气鬼们,我该走了!”
 

  他画了个十字,祝福道:“因父及子及圣神之名,祝你们有一个美好的未来!再见!”
 

  大家纷纷叫道:“再见,大主教,一定再来啊!”
 

  他点了点头:“一定,我给你们带书来。”他又转过身去对老师说:“让他们回家吧!”
 

  他拉着我的手,悄悄地说:“啊,你得学会克制自己,是吧?我心里知道你为什么淘气!好了,再见,小朋友!”
 

  我心里异常激动,久久不能平静。老师让别人都走了,只把我一个留了下来。
 

  我很注意地听他讲话,我发现他是那么和蔼:“以后你可以上我的课了,是不是?不过,别淘气了,老实坐着,是不是?”
 

  这样,我在学校算是搞好了关系。可在家里却闹了一件事儿:我偷了母亲一个卢布。
 

  一个晚上,他们都出去了,留下我看孩子。我随意翻看着继父的一本书,猛然发现里面夹着两张钞票,一张是10卢布的,一张是一卢布的。
 

  我脑子里一亮,一个卢布可以买《新旧约全布》,还可以买一本讲鲁滨逊的书。
 

  这本书我是在学校里知道的,有一次,我给同学们讲童话,一个同学说:“还讲什么童话呢,狗屁,鲁滨逊的故事那才叫棒呢!”
 

  后来我发现,有好几个人都读过鲁滨逊的故事。我也得读,到时候也能说他们“狗屁!”
 

  第二天我上学的时候,带着一本《新旧约全书》和两本儿破烂的安徒生童话,3斤面包和1斤灌肠。
 

  鲁滨逊在一个小铺里,是一本黄皮儿的小书,上面画着一个戴皮帽子,披着兽皮的大胡子,这多少让我觉着有点不大愉快。相反,童话书就是再破烂,也比它可爱。
 

  中午,我与同学们分吃了面包和灌肠,开始说一个特别吸引人的童话《夜莺》。
 

  “在遥远的中国,所有人都是中国人,连皇帝也是中国人。”
 

  这句话让我们惊奇、欢喜、大家迫不及待地读了下去。
 

  在学校没把《夜莺》读完,天太晚了,大家四散回家。
 

  母亲正在炉台边上做饭,她看了看我,压低了嗓子问道:“你拿了一个卢布?”
 

  “对,我买了书。这不……”
 

  没容我说完,她就劈头盖脸地打了我一顿,还没收了我的书,不知道藏到哪儿去了,再也没找到,这比打我更让我难受。
 

  好几天没去上学,再到学校时,很多人都喊我“小偷!”
 

  这是继父传给他的同事,他同事的孩子又传到学校的。
 

  其实,我一点也没隐瞒什么,我给人家解释,人家不听。
 

  我对母亲讲,我再也不去上学了。
 

  她无神地看着窗外,喂着小弟弟萨沙:“你胡说,别人怎么知道你拿了一个卢布?”
 

  “你去问问啊!”
 

  “那一定是你自己乱说的!”
 

  我说出了那个传话的学生的名字。
 

  她哭了,可怜地哭了。
 

  我回到厨房里,听着母亲的啜泣声:“天啊,天啊……”
 

  我站了起来,走到院子里,可母亲喊住了我:“去哪儿?回来!到我这儿来!”
 

  我们坐在地板上,萨沙摸着母亲的扣子叫着:“扣扣,扣扣!”
 

  母亲搂住我,低声说:“咱们是穷人,咱们的每个戈比,每个戈比……”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停了停,她咬牙切齿地说:“这个坏蛋,坏蛋!”
 

  “蛋,蛋!”萨沙学着。
 

  萨沙是个大头娃娃,总是瞪着眼,眨也不眨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很早他就开始学说话了,很少哭,见了我就高兴地让我抱他,用他软软的小手指头摸我的耳朵。
 

  他没闹什么病就突然死了,上午还好好的,晚祷的钟声敲响的时候,尸体却已经僵了。
 

  那是在第二孩子尼可拉出生后不久的事。
 

  在母亲的协助下,我在学校的入境又恢复到了从前,可他们又要把我送回姥爷那儿了。
 

  一天傍晚,我在院子里听见母亲声音嘶哑地喊着:“耶甫盖尼,你,我求求你了……”
 

  “混蛋!”
 

  “我知道,你是去她那儿!”
 

  “是,怎么样?”
 

  一阵沉默。
 

  母亲吃力地嚎叫着:“你,你是个不折不扣恶棍……”
 

  然后就是扑打的声音。
 

  我冲了进去,见继父衣着整齐地在用力踢着瘫倒在地上的母亲!
 

  母亲无神的眼睛仰望着天花板,嘴里呼呼地喘着气……我抄起桌子上的面包刀——这是父亲为我母亲留下的唯一的东西——没命地刺向继父的后腰。
 

  母亲看见了,一把推开了继父,刀把他的衣服划破了。
 

  继父大叫一声,跑了出去。
 

  母亲把我摔倒在地,夺下了刀子。
 

  继父走了。
 

  母亲搂住我,吻着我,哭了:“原谅你可怜的母亲,亲爱的,你怎能动刀子呢?”
 

  我告诉她,我要杀了继父,然后杀我自己。
 

  我说得信誓旦旦,一丝不苟,完全是不容置疑的!
 

  直到今天,我还能看见那只沿着裤筒有一条鲜明的花饰的令人厌恶的腿,看见它踢向一个女人的胸脯!
 

  回忆旧日俄罗斯生活中这些铅一样沉重的声面,我经常自问:值得吗!
 

  因为丑恶也是一种真实,直到今天还没有绝迹!要想将它们从我们的生活中清除掉,就必顺了解它们。
 

  尽管它们是那么沉重、那么令人窒息,令人作呕,可是俄罗斯人的灵魂却勇敢地闯了过来,克服了、战胜了它们!
 

  丑陋、卑鄙和健康、善良一同长在这块广阔而又肥活的土地上,后者点燃了我们的希望,幸福离我们不会永远遥不可及!
 

  我又搬到姥爷那里。
 

  “啊哈,小鬼,怎么啦?让你姥姥去养着你吧!”
 

  “让我养就我养,你以为这是多么困难的事!”
 

  “那你就养!”姥爷吼了一声。
 

  屋子里突然沉寂了下来。姥爷对我说:“我和她现在是各过各的,什么都分开了……”
 

  姥姥坐在窗户下,飞快地织着花边,线轴快乐地击打着,铜针的闪光耀人眼目。
 

  姥姥没变,姥爷则更加干瘦了,棕红色的头发变成了灰白颜色,绿眼睛总在疑神疑鬼地东张西望。
 

  姥姥以嘲笑的口吻讲起她和姥爷分家的事。
 

  他把所有的破盆碎碗、破坛子料罐子都给了她,还说:“这都是你的,别再向我要任何东西了!”
 

  他拿走了她几乎所有的旧东西——旧衣服、各种各样的物品、狐皮大衣,卖了700卢布。
 

  他把这笔钱都给了他的教子,吃利息去了。他的教子是个做水果生意的犹太人。
 

  他丧失了最后一点儿廉耻心,吝啬到了疯狂的程度:

 

  他几乎寻遍了以前的每一个老朋友,逐一向他们诉苦、乞求,说孩子弄得他一文不名,行行好吧,给点钱!
 

  他利用人家原来对他的尊敬,弄了一大笔钱,他拿着这一把大票子,像逗小孩似地在姥姥鼻子尖儿前晃悠:“傻瓜,看见了没有,这是什么?人家可是一分钱也不会给你!”
 

  他把所有这些钱都给了一个毛皮匠、和这个毛皮匠的作小铀老板的妹妹,他要吃利息。
 

  家里花钱上是严格分开的,今天姥姥买菜做饭,明天就是姥爷。
 

  该姥爷做饭的时候,吃得就特别次。而姥姥则总是买最好的肉。
 

  茶叶和糖也分开了,但是煮茶是在一个茶壶里,到这时候姥爷就会惊慌地说:“慢,我看看,你放多少茶叶?”他仔细地数着茶叶,然后说:“你的茶叶比我的要碎点儿,我的叶子大,所以我要少放点儿!”
 

  他还特别注意倒在两个碗里的茶的茶色和浓度,份量当然更在需说细考察之列。
 

  “最后一杯给你吧?”姥姥在把茶倒净以前说。
 

  姥爷说:“好吧!”
 

  圣像前的长明灯的灯油也是各买各的。
 

  在共同生活了50年以后,竟然走到了这一步!
 

  看着姥爷的所作所为,我感到又好笑又令人生厌,而姥姥则只觉得可笑。
 

  “人越老越糊涂!80岁的人了,就会倒退80年,让他这么干下去吧,看谁倒楣!”
 

  “咱们俩的面包我来挣!”
 

  我也开始挣钱了。
 

  逢节假日就走街串巷去捡牛骨头、破布片儿、烂纸和钉子。
 

  把一普特破布烂纸卖给旧货商可得20个戈比,料铁也是这个价钱,一普特骨头10戈比或着8个戈比。
 

  平常放了学也去捡,每星期天去卖,一上子能得30到50个戈比,运气好的时候还要多。
 

  每次姥姥接过我的钱,都会急忙塞到裙子的口袋里,夸奖说:“真能干,好孩子!种们俩完全可以养活好自己!”
 

  有一次,我看见她拿着我的50个戈比哭了,一滴混浊的泪水挂在她那大鼻尖儿上。
 

  比卖破烂更有出息的就是到奥卡河岸的木材栈或是彼斯基岛去偷劈柴和木板。
 

  每逢集市,人们在岛上搭很多棚屋,集市以后拆下来的木板码成堆,一直放到春水泛滥的时候。
 

  一块好木板,小市民业主可以出10个戈比,我一天可以弄两三块儿!
 

  可干这事必顺是坏天气,有大风雪或大雨把看守人给逼得躲了起来,才能得手。
 

  和我一起去偷的伙伴有叫花子女人莫尔多瓦的儿子珊卡·维亚赫尔,他总是笑哈哈的,人很温和。
 

  还有柯斯特罗马,是个卷毛儿。后来,13岁就被送进了少年罪犯教养院,在那儿吊死了。
 

  还有哈比,是个鞑靼人,12岁,可力大无比。
 

  还有看坟人的儿子扁鼻子雅兹,他是个有羊癫疯的9岁孩子,寡言少语。
 

  我们之中,岁数最大的是寡妇裁缝的儿子格里沙·楚尔卡,他一向很讲道理,拳头也很厉害。
 

  在我们那块儿,偷窃形成了风气,几乎成了饥寒交迫的我们唯一的谋生手段。
 

  大人们的目标是货船,在伏尔加河和奥卡河上寻找机会。
 

  每逢休息的时候,他们都要讲自己的经历,夸耀自己的收获,孩子们边听边学。
 

  醉汉们的钱包小孩子们可以公开地搜,没有人干涉。
 

  他们偷木匠的工具,偷货车的备用轴,偷车夫的鞭子……我们不干这些事儿。
 

  “妈妈不让我偷东西,我不干!”这是楚尔卡。
 

  哈比则说:“我不敢!”
 

  柯斯特罗马则非常厌恶小偷这个字眼儿,看到别的小孩偷醉汉时,他会把他们赶散。
 

  他自认为是个大人,他走起路学着搬运工的样子一歪一歪的,声音压得很低很粗,一举一动都在装腔作势。
 

  而维亚赫尔也相信,偷窃是一种罪恶。
 

  不过,从彼斯基岛上拿木板可不算罪恶,我们都很愿意干这件事。
 

  趁着天气不好或晚上的时候,维亚赫尔和雅兹从下面大摇大摆地向彼斯基岛进发。
 

  我们四个人从侧面分头摸过去,抓住看守人追赶维亚赫尔和雅兹的时机,拖上木板往回跑!
 

  看守人从来没有发现过我们,即使发现了他也追不上。
 

  我弄来的东西卖掉以后,钱分6份,每个人能得5戈比甚至是7戈比。
 

  有了这点钱,吃一天饱饭可没什么问题了。但是,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用途。
 

  维亚赫尔每天必须给他母亲买4两半伏特加,否则就要挨揍。
 

  柯特斯罗马想攒钱买鸽子。
 

  楚尔卡挣了钱给他母亲看病。
 

  哈比攒钱,是为了回家乡。他舅舅把他从家乡带到这儿来以后就死了,哈比不知道家乡的地名,只知道是在卡马河岸边,离伏尔加河不远。
 

  我们编了个歌,逗这个斜眼的鞑靼孩子:
 

  卡马河上一座城。
  到底在哪儿不清楚!
  用脚走不到,用手够不着!
 

  开始哈比很生气,维亚赫尔说:“别,别这样!好兄弟之间还生气吗?”
 

  哈比有点不好意思了,也跟着唱起了这支歌儿。
 

  与偷木板相比,我们更喜欢捡破烂儿。春雪消融或是大雨滂沱之后捡破烂儿,就更有意思了。
 

  在集市的沟沟渠渠中,我们总是能找到钉子、破铜、烂铁,有时还能捡到钱!
 

  可我们得给看货摊的两个戈比,或是央求半天得到他的允许。
 

  挣钱不容易,我们几个之间却很好,偶尔有小的争吵,但是没打过架。
 

  维亚赫尔在别人吵架时,经常会说:“这有必要吗?”
 

  我们想一想,确实没有必要。
 

  他叫他的母亲为“我的莫尔多瓦女人”,我们倒是没有觉着可笑。
 

  “昨天,我的莫尔多瓦女人回家的时候,又喝得烂醉如泥!她啪地一下把门摊开,在门槛上一坐,像只公鸡似的唱起来了!”
 

  楚尔卡问:“唱的什么?”

 

  维亚赫尔学着他母亲尖声尖气地唱了起来:收养小伙沿街走,手拿皮鞭吼一吼;挨家挨户用皮鞭,甩出孩子们满街溜。哟哟嗨,你看那晚霞似火红,收养小伙儿笛声悠,小村入梦甜悠悠。
 

  “他会唱很多这么热烈欢乐的歌儿。”

 

  他接着说:“后来,她坐在门槛上睡着了,屋子里冷得要命,我拉她拉不动,差点没把我们冻死……今天早晨,我说:‘你醉得真厉害!’她说:‘没什么,你再等一等,我很快就会死的!’”
 

  楚尔卡说:“是的,她快死了,全身都肿了!”
 

  “你可怜她吗?”我问。
 

  “怎么不?她是我的好妈妈……”维亚赫尔说。
 

  我们知道他母亲常打他,可是我们又都相信她是个好人!
 

  有不走运的时候,楚尔卡也会提议:“来,咱们每个人凑一戈比给维亚赫尔的母亲买酒吧,要不她会挨揍的!”
 

  维亚赫尔非常羡慕我和楚尔卡,因为我们两个识字。
 

  他揪住自己的尖耳朵,细声细气地说:“埋了我的莫尔多瓦女人之后,我也去上学,我给老师一躬到地,让他收下我。学成之后,我就去找主教,请他收下我作园丁,要不,就直接去找沙皇……”
 

  春天,莫尔多瓦女人死了。
 

  楚尔卡对维亚赫尔说:“去我们家吧,我妈妈教你认字……”
 

  没多久,维亚赫尔就高昂着头,念招牌上的字了:“食品货杂店……”
 

  “食品杂货店,笨蛋!”楚尔卡说。
 

  “嗨,我把字母念颠倒了!”
 

  “那就错了!”
 

  “噢,你看,字母活蹦乱跳的,它们喜欢别人念它们呢!”
 

  维亚赫尔对山川树木、花鸟草木的爱让我们感到好笑,也感到吃惊。
 

  如果我们之中的谁坐在了小草上,维亚赫尔就会说:“别糟踏草啊,坐沙地上不一样吗?”
 

  谁也不敢当着他的面去折一枝白柳,如果让他看见了,他准会一耸肩膀:“见鬼,你们干什么?”
 

  每到星期天,我们都会玩一种游戏:傍晚的时候,一群鞑靼搬运工从西伯得亚码头回家,路过我们的十字路子口,我们就会向他们扔草鞋。
 

  开始他们对我们又追又骂,可后来他们也觉着有意思,事先也准备一些草鞋,还经常将我们准备好的草鞋偷走,弄得我们束手无策,大叫:“这还算什么游戏啊?”
 

  最后他们把草鞋分给我们一半,战斗开始。
 

  一般是在他们守,我们攻。我们高声叫喊着围着他们转,向他们扔草鞋,如果我们谁被草鞋绊倒了,他们也叫喊,还大声地笑。
 

  这个游戏持续的时间特别长,周围围满了小市民,他们为了维护他们的体面,照例要嘟囔一阵子。
 

  战斗结束以后,鞑靼小伙子们常请我们去吃马肉,还就着奶油核桃甜心喝浓茶。
 

  这些身高体壮的人的身上有一种让儿童容易理解的东西,他们没有一丝恶意的诚实和他们相互之间无私的帮助,都深深地吸引了我们。
 

  他们之中有一个叫卡西莫夫的歪鼻子,具有神话般的力量!有一回,他把一个27普特重的大钟从货船上搬上了岸,他大叫着:“噢,噢!年淡——臭鸡蛋!扯淡——扯淡!”
 

  还有一回,他把维亚赫尔放在他的手上举了起来,说:“看,上天喽!”
 

  如果天气不好,我们就聚在雅兹家他父亲看坟的小屋中。
 

  雅兹的父亲长得歪歪扭扭,浑身脏得让人无法接近。
 

  他快活地眯着眼说:“上帝保佑,别让我失眠!”
 

  我们带来三钱茶、四两糖、几块面包,还给雅兹的父亲带来四两伏特加,这是必不可少的。
 

  “听说了没有,后天特鲁索夫家为死人办祭日,有盛人的宴会,咱们去那儿!”
 

  “他们家的厨娘会都收起来的。”无所不知的楚尔卡说。
 

  维亚赫尔望着窗外的坟场,说:“不久就可以到森林里去了,太好了!”
 

  雅兹沉默地把他自己从垃圾堆里捡来的木马、碎铜片、扣了、缺腿马拿出来,让我们看。
 

  大家喝茶,雅兹的父亲喝了他那一份酒以后,爬到炕炉上,用猫头鹰似的眼神盯着我们说:“噢,你们怎么不死啊?你们这些小偷儿们,好像早就不是孩子了!上帝保佑,别让我失眠!”
 

  维亚赫尔说:“我们不是小偷儿!”
 

  “不是小偷儿?那,就是贼娃了……”
 

  他罗嗦得让我们厌烦时,楚尔卡就会骂他一句:“够了,废物!”
 

  因为他的话题离不开谁家有病人,哪个病人要死了之类的事,他还故意逗弄我们:“噢,小子们,害怕了?告诉你们吧,有个胖子要死了!噢,要许久许久才能烂掉呢!”
 

  我们让他住嘴,可他还是喋喋不休:“你们也得死……”
 

  “死就死,死后当天使……”维亚赫尔说。
 

  “你们?哈哈,你们,还去当天使?!”他大笑不止,又滔滔不绝地讲起死人的事来。
 

  “啊,三天前埋了一个女人,我知道她的经历,孩子们,听着我告诉你们

……”
 

  他喜欢讲女人,而且总是污言秽语地,不过,他的口气中有一种思索的味道,所以我们听得还挺入迷。
 

  “别人问她:‘谁放的火?’她说:‘我放的!’唉,她干吗这么说呀!上帝保佑,别让我失眠……”
 

  几乎每一个躺在坟里的人的历史,他都一清二楚。他好像在我们面前打开了各家各户的大门,让我们看看他们都是怎么生活的。
 

  他能讲到天黑,再从天黑讲到天明。
 

  可是黄昏刚刚到来,楚尔卡就要走,“我得回家了,要不妈妈会害怕的。谁跟我一起走?”
 

  大家都走了。
 

  雅兹关上门,闷声闷气地说:“别了!”
 

  “别了!”我们回答他,留他在坟地里总让我们感到有点不安。
 

  柯斯特罗马说:“明天咱们再来时,他也许已经死了。”
 

  “雅兹比我们还苦!我们不苦,一点也不苦!”维亚赫尔反驳着楚尔卡。
 

  是的,流浪街头,自由自在,何苦之有?相反,我心中常常涌动着一种伟大的感情,我太爱我的伙伴们了,总想为他们做点好事。
 

  不过,街头的流浪为我在学校的生活造成了麻烦。他们叫我“捡破料的”

“臭要饭的”,还说我身上有垃圾味儿!
 

  我感到莫大的污辱,因为每次去学校前我都会换上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
 

  上完了3年级,学校奖给我一本福音书、一本克雷洛夫的寓言诗,还有一本《法达·莫尔加那》,还有一张奖状。
 

  姥爷见到这些奖品,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奋,他要把书锁到他自己的箱子里。
 

  当时,姥姥已经病倒好几天了,她没钱,几乎也没吃的了,可姥爷还在无休无止地埋怨:“你们把我喝光吃净了,一点也不给我剩……”
 

  我把书卖了,得了55个戈比,交给了姥姥。
 

  奖状上我胡乱写了些字以后才给了姥你,他没打开看就珍藏了起来,所以没有发现我搞的鬼。
 

  结束了学校生活,我又开始了街头的流浪,春回大地,野外的森林成了我们最好的去处,每天都很晚很晚才回来。
 

  而这样快活的日子没持续多久。
 

  继父被解雇了,人也失踪了,不知去向。母亲和小弟搬回姥爷家,我成了保姆。
 

  姥姥则在城里一个富商家里给人家乡棺材罩上的圣像。
 

  母亲干瘦干瘦的,几乎脱了人形;小弟弟也饿成了皮包骨头,不知名的疾病折磨着他,使他像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狗。
 

  姥爷摸摸他的头:“他是吃不上啊,可是我的饲料有限,不够你们都来吃啊……”
 

  母亲靠在墙上,叹着气说:“他吃不了多少……”
 

  “是没多少,可你们几个没多少加起来就太可怕了……”
 

  姥爷让我去背沙子,把小弟弟埋在里面晒晒太阳。
 

  小弟弟很高兴,甜甜地笑。
 

  我马上就爱上他,好像我的想法他都知道似的。
 

  “死,很容易!你想的应该是活!”姥爷的吼叫声从窗口飞起来。
 

  母亲咳嗽了很久……我和小弟弟呆在那儿,他看见了远处的猫或狗就会扭过头来向我微笑。
 

  噢,这个小家伙,他是不是已经感觉出我和他呆着有点无聊,想跑到街上去?
 

  吃午饭时,姥爷亲自喂小孩。小孩吃了几口之后,他按了按他的肚子,自言自语地说:“饱了没有?”
 

  黑暗的角落里传来母亲的声音:“您不是明明看见他还在伸手要吗?”
 

  “小孩子,不懂事儿!吃饱了还要!”
 

  姥爷让我把孩子递给母亲。母亲迎着我站了起来,伸出树枝一样的胳膊。
 

  母亲成了哑巴,一天一天地躺在床上,慢慢地死去。
 

  最让我讨厌的是姥爷在每天天黑以后都要讲到死。他躺在黑暗中,嘴里嘟嘟囔囔:“死期已至!有什么脸去见上帝?唉,忙了一辈子,落了个这样的下场……”
 

  母亲是在8月份的一个星期天的中午死的。
 

  那时候,继父刚从外地回来,姥姥和小弟弟已经搬到他那儿去了,母亲很快也要搬过了去了。
 

  早晨,母亲低声对我说:“去找耶甫盖尼·瓦西里耶维奇!”她强撑起身子,又补充了一句:“快跑!”
 

  我感到她的眼里闪过一种异样的光芒。
 

  继父正做弥撒,姥姥让我去买烟,这样就耽误了点时间。
 

  我回到家时,惊讶地看到母亲梳妆整齐地坐在桌子边儿上,仪态与从前毫无二致。
 

  “你好点了?”我心里有点怕怕然。
 

  她看了我一眼,冰凉透骨,然后说:“过来!你又到哪儿去荡了?”
 

  我还没开口,她就把我抓了过去,用刀子背拍了我一下,可马上刀子就从她手里滑掉了。
 

  “捡起来……”
 

  我吃惊地看着她。她慢慢地移到自己睡觉的角落里躺下,虚弱地说:“水

……”
 

  我赶紧舀了碗凉水,她只喝了一点点儿。推开我的手,她嘴唇动了动,好像苦笑了一下,脸上浮起一片暗影,这暗影迅速占据了她整个儿脸,她好像有点吃惊地张开了嘴……我端着水站在她旁边,不知道站了多久。
 

  姥爷进来了。
 

  我说:“母亲死了!”
 

  他向床上瞟了一眼:“胡说!”
 

  他去炕炉里拿包了,弄得一阵呆当乱响。
 

  继父进来了,他搬了把椅子坐到母亲身旁。
 

  突然,他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大叫一声:“她死了!”
 

  当大家向母亲的棺材撒土的时候,姥姥像个瞎子似地在坟地里乱撞,她碰到十字架上,碰破了头。
 

  雅兹的父亲把她领到他的小屋里,在姥姥洗脸时,他安慰我说:“唉,生而为人,必有这么一回……不论贫富,早晚进棺材……”
 

  他从小屋里跑出去,马上又和维亚赫尔一起回来了。
 

  “瞧,瞧这是什么?”他递给我一个折断了的马刺。

 

  “这是我和维亚赫尔一起送给你的,我想从他手里买下来,我给他两个戈比……”
 

  “胡说!”维亚赫尔生气地说。
 

  “啊,好好,不是我,是他,是他送给你的!”
 

  维亚赫尔想尽办法逗我笑:他把马刺挂在脖子上,用舌头够上面的小轮,雅兹的父亲夸张地哈哈大笑。
 

  见我没什么反应,他严肃地说:“醒醒吧,人都有一死,这算得了什么,小鸟不是也要死吗?走,咱们给你母亲的坟铺上草皮,怎么样?”
 

  这很令我高兴,我们大家就出发了。
 

  埋葬母亲几天以后,姥爷说:“阿列克塞,你可不是奖章,老把你挂在脖子上我可受不了!去,去,走吧,到人间去吧……”
 

  于是,我就走入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