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仕路多能者,也学先生拣大钱。
这首诗是个有名才子王叔能所作。那绍兴钱清镇有个钱太守庙,这太守姓刘名宠,在西汉桓帝时为会稽太守,一清如水,丝毫不染。升任临行之日,山阴县许多父老号泣相送,每人赍百文钱,赠为行资。刘宠感其来意,拣一文大钱受了。后人思其清德,立庙祀之,号为一钱太守庙,这镇就唤做钱清镇。王叔能偶然在此镇经过,拜了太守之像。因想近来仕路贪污,只要大主钱儿便取,所以题这四句诗。虽然做得好,可惜还未尽其意。如今做官的若单拣大主钱儿方才上索,就算做有志气的了。他的算计,恰像归乘法儿,分毫不漏。他的取钱,却像做土砖的,地皮也龁下了三分。那管你大主儿小主儿,好像扒灰扫地的,畚得来簸箕里头就是。只说拣大钱,可不是未尽其意了。另有诗云:
当初只拣大钱装,近日分毫也入囊。
若是取钱能取小,唤为廉吏亦何妨。
那贪官也有个计较,他取得钱来,将十分中拚着几分上面打点使用,一般得个美升。便做道万一公论穿了。犯着对头,罢职家居,也做个大大财主。落得下半世丰足受用,子孙肥田美宅,鲜衣骏马何等奢华。任他地方百姓咒骂,我耳朵里又不听得。比如做清官的,没人扶持,没人欢喜,一笔勾了。回去地方上许多鼻涕眼泪,又带不回家,累及妻子不免饥寒,六亲无不抱怨。便有圣明帝王,他在九重之上,那里晓得外边备细。恁般说将起来,可不倒是做贪官的便宜?说话的,据你说人人该做贪官了。虽则如此,那百姓们千万张口咒诅祝颂,难道全然没用?或者生下子孙贤愚不等,后来家道消长不齐。暗暗里报应,天道自然不爽,只目前人不知道。还有一件,假如朝廷洪福齐天,地方平静,且算做侥幸。若是气运适然,地方合当有事,定然是那贪官惹出祸来。这祸依然是他先当。
前一回说那贝州知州张德,若不恁般胡做,如何激变了军心,弄成大祸。这便是贪官的样子。
且说当日知州见仓里失了米,库里失了钱,不胜焦燥,将王则送司理院如法逐一勘问报来。这勘官姓王名浆,问王则道:“说你昨日散了两营请受,你家能有多少大,如何堆放得六千人钱米。今日州库不见了许多钱,仓内不见了许多米,你且说如何弄将出来的?”王则初时抵赖,后来吃拷打不过,只得供认道:“昨日是王则下班日,则在家闲坐,只见那多有请的从王则门前过,都怨恨道:役了三个多月,要关支一个月钱米也不能得。又有四个人不知从那里来,不由王则分辩,借王则屋里散了六千人钱米。那四个自去了,实不知是甚人。”勘官道:“岂有不识姓名的人,你不询问他来历,便容他在家里散钱米请受。”教狱卒拖翻王则,着力好生夹起再打。王则受不过苦楚,只得供说:一个姓张名鸾,一个姓卜名吉,一个唤做瘸师左黜,一个唤做蛋师,又名弹子和尚。勘官把纸笔教王则写将出来,见了大惊,想道:“这卜吉、张鸾是杀了郑州知州逃走去的。弹子和尚是骗了善王太尉三千贯钱,包龙图三番两次奈何他不得。现今两处都行得有文书缉捕。那瘸师左黜,不知何人,一定也不是善良之辈。如何这班人都合做一伙,聚在贝州。此事非同小可。”当时教将王则押了招状,依旧监禁狱中。即时回覆知州,细细的陈其利害。吓得知州面如土色,欲待认真搜捕,诚恐这伙妖人等闲的拿不到手,反惹其祸。欲待隐瞒过去,连王则都宽了他罢,奈仓库中钱米失散。王则明明里招出四个人来,众人共知,怎好丢手。这般大事,虎头蛇尾,如何压服得军民,做得一州之主。左思右量,只得出个榜文,榜云:
贝州知州张 为缉捕事:从排军王则招称同盗仓库妖贼张鸾等未获,如有擒捕真贼来献者,每名官给赏钱一千贯。知情不首,一体治罪。故示。
一名张鸾,系游方道人,头戴铁如意冠,身穿皂沿绯袍。
一名卜吉,客人装扮。
一名瘸师左黜,系瘸脚,头戴破巾,身穿粗布衫。
一名蛋师,又名弹子和尚,耳带金环,身穿烈火袈裟。
庆历四年 月 日
知州吩咐书手将榜文一样写十来张,悬挂各门及州前,并城内外冲要去处。一面唤缉捕使臣,立限捕获,不在话下。
却说两营六千人和老小都得王则家借支钱米与我们,知州将他罪过,把他送下狱中受苦。人人都在茶坊酒肆里说,没一个不骂知州狗贼,不近道理。说犹未了,只见瘸师走来营前,拍手高叫道:“营中有请的官人们听着,王都排不合把钱米散与你们众人,你们都看见他在自屋里搬出来的。知州却把仓中的米,库中的钱,隐匿过了,反陷王都排偷盗。即今要差人来拿你两个管营的,追取你们钱米还仓还库。我想你们为汉的买卖,米是吃了,钱是用了,那里赔出去还官。”
众人听了,都乱嚷起来道:“我们吃的用的,又不是官物。现在该支的钱粮不肯关与我们,到要追夺我们的。恁地时,真个逼我们反了。”瘸师道:“王都排好意支散钱米与你们,如今被知州打得皮开肉绽,禁在狱中,性命不保,你们知恩报恩,肯出力救他出来么?”众人道:“我们也有此意,只是力量不加,又没个头脑,如何救得他出来?”左黜道:“官人们!也说得是,必须要一个为首的。我与你们为首,众官人肯相助也不?”众人看了左黜,口里不说,心下思想道:看他这一些儿大,又瘸了脚,便跳入人的咽喉里,也刺不杀人,随他去恐不了事,倒装幌子。左黜见众人不则声,问众人道:“你们因甚不则声,莫不是欺我身小力微,奈何不得人。我变个奈何得人的教你们看看?”左黜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疾!”将身显出神通,不见了那四尺来长的瘸师。只见身长一丈,腰大十围,头似车轮,目如灯盏,手中执两把泼风刀如两扇板门相似。众人见了大惊,忙忙的拜道:“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原来是天神。可知道昨日王都排家里不甚宽大,散了六千人钱米。”众人拜罢起来看时,端的只是个瘸师。瘸师道:“众人休三心两意。因是你贝州人合当有难,天教我来提拔你们。你们从与不从,只在今日。”
说声未了,营里跳出两个枪棒教师来。一个姓张名成,一个姓窦名文玉。那两个各提一条棍棒在手,叫道:“王都排是好人,合当救他。那个不肯去的,我先与他斗一百合。”众人齐声道:“都去!都去!”瘸师道:“难得两位恁般义气,就烦你做头领,教他们在此整顿器械。我今独自一个先去救我都排,坏了贝州的知州,你们就来接应。辅助得王都排做了贝州之主,教你们丰衣足食,快活下半世。”众人听得说,都应道:“我们就来相助!”有诗为证:
重瞳吝赏终亡国,吴起同甘便勒勋。
只为米钱私散去,一朝反了六千军。
左黜离了营前,迤逦奔入州衙里来。正值知州升厅,坐在虎皮交椅上,胡言乱道。左黜入去时,使个隐身法,并无个人看见。左黜一闪,闪在知州背后,捉个空儿,将交椅往后一退,知州扑地的跌了一交,众人慌忙扶起。知州道:“想是交椅日久脚损坏了,另换一把坐罢。”左黜暗暗的笑道:“这贼赃狗怎知道我瘸师,也来借名嘲我。我再耍他一耍!”众人将交椅换过,铺上虎皮坐褥,安放得稳稳的。知州方才坐定,左黜在背后将他纱帽猛打一下,扑的一声响,那纱帽离头,似箭一般去了,直到厅下落地。众人只道知州相公袖里放出一只鹁鸽子来了。只见知州捧着头,叫道:“快拾取纱帽来戴。”众人方才晓得是知州的纱帽。正待去拾取,却被左黜隐在下面,又先拾得在手,大盼盼的拐上厅来,对着知州叫道:“太尹!你今日没了冠也,你今日没了头也!”把纱帽捻起,又道:“太尹你的头儿已被左黜拾得在此!”众人听得左黜二字,便道:“这里正出榜文捉他,却来将头套枷。”
知州见他身材短小,不将他为意,乃问道:“你便是那瘸师么?”左瘸将左腿一拍,说道:“这只脚可是假得的?”知州道:“我正要拿你,你如何敢来?”左黜道:“晓得太尹见怪,待来拜见领罪。”知州大怒,骂道:“从不曾见恁般大胆的妖贼。”唤教左右拿下,取长枷来,将左黜枷了,送到司理院去,与王则对证钱米。狱卒把左黜押到勘事厅前,就狱中拽出王则来。王则见了左黜,大惊道:“你为何也来在这里?”左黜道:“不是我进来,如何救得你出去?”司理院王浆问道:“你这汉子从实供说,仓库之中钱米,怎的样摄了去?”左黜道:“勘官!连你也不理会得,知州愚蠢,月钱月米俱不肯放支与他们,教两营人切齿怨恨,我到赔着四千贯钱替知州散了。他不感激谢我,反欲加罪,是何道理?”王浆焦躁,喝令狱卒着力拷打。狱卒提起杖子,拖翻左黜便打。有这般作怪的事,才打一下去,左黜全然不觉,倒是行杖的叫痛,恰似打在自家身上一般。换几个狱卒行杖,都是如此。但是打一下,便叫起痛来,撇着板子躲向一边去了。
王浆不信,走下来自提杖子去打。这棒不像打左黜,倒像打勘官,也撇了杖,把手掩着屁股便走,连叫作怪。只见左黜哈哈大笑,喝声:“疾!”把自己身上和王则身上的索子,就如烂葱也似都断了,枷也开了。吓得王浆道:“这汉子真是个妖人!”忙叫狱卒并众人一齐向前来捉。被左黜用手一指,禁住了许多人的脚,一似生根的一般,一步也移不动。左黜和王则直至厅下。知州坐在厅上,依先戴了纱帽,坐着虎皮交椅,比较钱粮。只见左黜喝道:“张太尹!你害尽贝州人,报应只在今日。我今日不为贝州人除害,非大丈夫也。”知州见他两个来得凶,掇身望屏风背后便走。忽地堂内抢出两个人来。那两人非别,正是张鸾、卜吉,各仗一口刀。卜吉向前揪住知州,张鸾向知州一刀,连肩卸臂,断颡分尸,把知州杀了。吓得厅上厅下人,都麻木了,转动不得。王则道:“你众人听我说,你们内中有一大半是被他害的。今日我替你们去了祸胎,一州人都得快活。你们吃他苦的,随我入衙里来,抢掠些金银,叫你们富贵。”
众人见说,都来帮助王则。两营教师张成、窦文玉,率领着六千军卒,却好都到州衙前,听得说王则杀了知州,一齐抢入来,正遇着司理院王浆引一家老小出衙逃避。张成棍起,先把王浆打倒,众人齐上,踹做肉泥。一家老小,都结果了性命。胡永儿自己到了州衙里面,和左黜等将知州满门杀尽。又访闻知州平素心腹用事之人,都搜寻来杀了。打开狱门,把罪人都放了。到知州家内,搬出金银钱宝,绫罗缎疋,在阶下堆积如山,连这十三疋彩帛剪下来的五尺零头,做一包儿包着,也在奶奶房里搜将出来。王则道:“许多财物,都是贝州人的骨髓,今分做三分,把一分散与营中有请的。一分给赏铺行欠账,及知州诈钱被害之家。一分散与穷经纪人,教他安心做道路。”王则据住州衙,出榜抚安百姓,令两营军人,整顿兵器,顶盔挂甲,分布四门,固守城池。两个教师就充做统领两营军马。
如今做一回话儿说过去了,那其间老大一场事,当时只走了两个官。一个是通判董元春,一个是提点田京。两个收了印信,弃了老小,奔上东京,奏知朝廷,要请兵与知州报仇。只因这番,有分教:讨贼将军,空费一番心力,谋王术士,大施万种妖邪。正是:
一灯能发千家焰,尺水翻成万丈波。
毕竟朝廷遗甚人来剿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