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盛情款待 蒋介石殷殷勤勤 网罗干将 岸信介偷偷摸摸





  为了“等候”岸信介的拜访,张群老早应召进入士林蒋介石宫邸,陪他闲磕牙,蒋道:“岳军兄,如果再到日本走走,你身体行么?”张群一听,忙不迭苦笑道:“不成了不成了。”老蒋大笑道:“‘人生七十开始’,这句话是你自己‘发明’的,你好像才开始,怎么就要打退堂鼓,那怎么成?”

  张群暗忖:“这个时候要我到日本,除了出丑就是出丑,毫没意思。”便说,“不错,‘人生七十开始’,可是开始之后,人人情形不同,在我而言,只能少走几步,以免跌断大腿。”老蒋失笑道:“多做点‘坐功’,对你有好处。”忽地将窗帘拉了拉,扭过头来低声问道:“如果有机会,你和岸信介私人谈谈如何?”张道:“可以可以。”蒋道:“他在东南亚转了一个圈子,对于美国与各当地政府的磨擦,他一定知道得很多,因为日本自己也在和美国吵,不过没有台北事件那么严重罢了。为了统一步调,特别是请他在华盛顿对台北事件有所解释,你和他研究研究。”

  张群道:“遵命遵命。”蒋又道:“昨天华盛顿来了个密电,说经过这次事件,他们考虑将台湾事务交由日本处理。如果属实,这笔帐就难算了。”张群道:“我可以试探试探。不过兹事体大,华盛顿即使有人有此意见,是否实行恐怕还成问题。。再说岸信介周游列国,即使有所闻,恐怕未必肯出诸于口。”蒋频频点首道;“那你看着办。”这当儿叶公超入室、行礼,既毕,蒋道:“会谈内容没有变化吧?”叶道:“根据总统训示,内容已定,并无变化。”蒋道:“今日之下,对于日本不宜过苛。他们的天皇是我保留下来的,他们的几个大战犯是我设法减罪的,他们的战争赔偿是我一笔划掉的,我们对他们已经如此优待,真是够意思的了,也真是够朋友的了。他们当年在投降之后所作所为,坚决与共党势不两立,做得也真是有声有色,使我满意,因此今后的中日问题,是只许成功的,不许失败。我已经说过好多次,你不妨再和办事人提一提,千言万语,我们对他们要尽量优待!”叶公超唯唯。

  蒋介石见蒋经国的身影在门口一闪而过,暗忖他儿子羽毛未丰,这种场合不参加也罢,也就没有喊他,倒是张群知趣,低声说:“要不要让世兄也来见见客人?”蒋笑道:“那怎么可以,辞修都没来,他更轮不到了。”正说着外面一阵喧嚷,众人各向窗外眺望。

  原来是陈诚、俞鸿钧相继到来,紧接着岸信介率随员数名抵达,双方寒暄一阵,宾主坐定。蒋介石道:“昨天到台北很迟,睡得可好?”岸道:“很好很好。”又信口扯了一套好听的。蒋道:“中日友好,由来己久,今日日本,可不能与共产党有什么往还,否则有伤感情,而且容易上当。”岸道:“此话甚是,无奈敝国之中,因为种种原因,偶或与大陆有什么纠葛则有之,其他的就不至于,可请放心。”

  蒋介石还想痛骂几句,转念间又改口道:“贵相这次东南亚之行,相信成就极大,一路看来,感到共产党在东南亚的影响如何?是朝扩大的方向发展呢?还是朝消灭的方向发展?”岸信介暗付:“给他一点好听吧。”便道:“自由世界对付共党,已经有了一套经验,因此东南亚各地的共党影响程度虽有不同,但总的来说,他们的影响是在减小,而非扩大。”蒋道:“那太好了,越南吵得很凶,你看如何?”岸道:“别的不说,美国是不肯放过南越的,因此预料越南的共党起不了作用,并且很有可能被消灭。”蒋介石闻道如此这般,甚为“满意”,于是从日本皇太子如何如何,扯到他当年几个熟悉的地方,赞了一阵日本的“进步”,陈诚、张群、俞鸿钧等人多少说了几句,这个“致敬”的节目也快结束。突地蒋道:

  “日本,是我非常怀念的地方,从孙中山先生到很多很多人,日本曾经帮过我们很大的忙。”岸信介忙道:“敝国上下,都感激总统一九四五年对我们的优待。”蒋道:“现在我想说的是:日本工业如有所需,最好在东南亚地区设法解决,不宜集中到大陆中共。不然,贸易的得失事小,扩大中共影响给自由世界带来的损失就大。这是我的肺腑之言,务请三思。”

  岸信介暗忖,日本为了这些事岂但三思,三万思尚且不止,无奈民间普遍的看法,不是官方一纸公文所能“扭转”,可是又很难解释,便深深弯腰,表示谢意。蒋又道:“贵我双方,邦交深厚,毋需说的,只是有人在东京向我开炮,此事在首相或有不便,但对自由中国来说,更是有碍观瞻,希望能够想想办法。”岸道:“实不相瞒,这些人的活动,非敝国所能马上制住,容待设法。”蒋道:“贵国在自由中国的侨民之中,不少人知道东京这批人在干些什么。”岸信介道:“今天中午我正要接见他们,到那时我一定问问。”

  迄午,岸信介面对一屋子日本侨民,客套过后,把那“侨领”找到卧室,关上房门,说道:“时间不多,请将日台贸易情况扼要见告。”那侨领道:“目前看来,很不划算;将来如何,要看发展。我们对于那个‘日支和约’,老实说谁也没有兴趣。要不是麦克阿瑟催得急,吉田先生恐怕还不肯签字。据这里的人告诉我,他们对这个和约却是寄望甚大。除了政治上可以充充阔佬,用台湾来代表整个中国之外,经济上争取对日贸易,就是主要原因之一。这两点也能符合美国的利益,吉田先生就不得不在并不合适的时间签约。”岸信介道:“这个我们都知道了。日支和约比妇人难产还辛苦。请你告诉我:台湾对我贸易的好处究竟在什么地方?”

  那侨领道:“那日支贸易协定与付款协定,早已过期,但双方已同意无限期延长。可是双方的供需歧见太多。内中最主要的例如我们的纺织工业相当发达,大量出产棉布,我们希望向台湾倾销,并且要求在今年输台物资中,包括价值一千万美金的棉布,最低限度也该有八百万元的数额。在我们看来,这数字并不怎么巨大,可是台湾的纺织工业实在太脆弱,至少有两个人反对我们这么做法。”

  岸信介道:“两人是谁?”那侨领道:“一个是李云章,当年在川陕甘一带办过实业,是中国银行的资金,据说有十几个规模还过得去的工厂,叫做雍兴公司,他的后台便是宋子文。据说他的母亲曾经在宋家做过奶妈,因此和宋家的关系甚是密切。他此刻在台湾续办雍兴公司,也有纺织厂。他在一九四五年后在上海办中纺,是支那纺织业中的第一流人物,还在日支战争时期,他在重庆办豫丰纱厂等等,还聘用着我们日本技师。”

  岸信介道:“此人我知道。还有一个是谁?”那侨领道:“还有一个便是蒋介石的亲家、蒋纬国的岳丈石凤翔。当年在西安办大华纱厂。蒋纬国未结婚时,他的女儿和李云章的女儿都想嫁给他,后来选上了石家,可是现在他的纱厂固然不中用,他与蒋家的亲戚关系也快完了。”岸信介道:“难道离了婚?”侨领道:“不,石家女儿死了。死亡经过非常曲折,据他们告诉我,蒋纬国的太太想学她的婆婆也会呼风唤雨,营私舞弊。她和几个地位相差不远的太太结成了一个太太团,专门做冒险生意,同时豪赌,输赢数字很大,有一次,事情闹穿了。”

  岸信介道:“支那的‘官官相护’情形我知道,没事的,对于他们,我们可太清楚了。”侨领笑道:“那是真的,无奈这一次例外,可能石凤翔的运气太差,总之这件事闹到了蒋介石面前,说是以他二媳妇为首的那个太太团,既有骇人听闻的豪赌,甚至影响到几家地下钱庄的倒闭;又牵涉到广泛的走私,资金额的雄厚前所未见!并且还搬出了什么‘国际视听’等等。”

  岸信介皱眉道:“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蒋介石面前告发他二媳妇?”那侨领道:“是呵,据告诉我的人说,告发者不是旁人,正是蒋经国!”岸信介道:“他们兄弟不和的说法是真的?下文如何?”侨领道:“我并不相信这种说法,据说蒋闻报之后,马上把二媳妇找来,要侍卫官临时戒严,就在他的办公厅中一个什么地方,打她,骂她,指她存心破坏台湾的什么什么,指她有意造成他的困窘,最后把她枪毙了。有的人说是蒋自己下的手,有的人说是蒋命令侍卫开的枪,不管怎么样,反正石凤翔倒了大霉。”

  岸信介道:“我们扯得太远了。刚才我们谈到台湾的纺织业,不欢迎日本棉布销到这里来,李、石两家皇亲国戚,更是反对。那么他们要些什么东西?”侨领道:“还是个老问题,他们亟需我们的化学肥料和机械五金。”岸信介问:“那我们希望他们什么东西销日本?还是食米和杂粮?”侨领道:“一点不差。可是我们想销台湾的东西不受欢迎,我们想要的台湾米粮,他们又几时肯放手?”岸信介想了想,沉吟道:“我要你不给,我给你不要,日支贸易前途,真是不能乐观了。”

  那侨领又道:“不过首相可以放心的是:蒋介石对我们想地也不肯放手,从台湾去年度的对日贸易数字来说,便可以知道在他心目中,日本是如何重要。去年台湾全年输出物资总值美金九千三百多万,内中对日输出已占了三千八百多万,几乎是总数的三分之一以上。输入物资总额八千四百多万,美援数字在外,内中日货占了一半,数字虽然不大,而且台湾那本假帐还是在出超的情形之下,可是对日贸易却入超美金一百二十万,他们高兴,我们更高兴咯!”

  岸信介强笑道:“这个问题,老实说非常头痛!你们在这里,要小心才是。记得‘日支和约’签订时,谈判了六十七天,经过不知多少波折,已经陷入僵局,谈不下去了,是华盛顿从中调停,才算将这条约订了下来。可是就在宣布订约的前一天晚上,蒋介石还在发动舆论向吉田先生的代表团展开攻击!你可知道内中有些什么秘密?”

  见对方摇头,岸信介道:“不错,一方面固然是美国的压力,同时也是我们的一种策略。你该记得,‘日支和约’的签订,乃在旧金山和约生效之后,我们不再以战败国的姿态出现,而是拿主权国的地位去签约,台湾无论如何讨不到便宜,甚至连这项条约的名称也弄不清楚。”这当儿崛内入室,侨领辞去。岸信介道:“你来得好,我们两个应该再研究一下有关台湾的做法。请你告诉我在‘日支和约’签订时,蒋政权和我们的争执,究竟什么是主要的?”

  崛内低声道:“蒋政权希望我们救他一救,老实说这意愿的分量,并不在对美国的期望之下。据签约代表河田烈先生告诉我,当时蒋政权所拟的和约条文有十四条,大概是:一、日支战争终结;二、承认朝鲜独立、归还台湾、彭湖;三、日本接受联合国宪章第二条所载之义务;四、日支相互债务处理;五、废除旧有条约;六、日本放弃在支那的特权和利益;七、订立渔业协定;八、订立民航协定;九、通商;十、条约如有争议,提交国际法庭;十一、支那国民包括台澎居民;十二、盟国地位;十三、条约在东京批准交换时生效;十四、条约用日、支、英三国文字。此外还有前言,议定书两份,换文两份,会议记录一份。”

  岸信介点头道:“当时他们对日本的希望如此,现在更迫切了。请问当时的争执又是怎么回事?”崛内道:“记得当时双方的争执很多,主要有这么三点:第一是蒋政权坚持有关条约条文适用的范围,领土包括大陆,这一点我们没有办法答应,曾经正式发表台湾不能代表中国,与大陆的和约应该另外签订,引起了蒋介石的极度气愤。”

  “第二点:蒋政权要我们归还满洲国和汪精卫政权在日本的财产。我们更反对,告诉他们有关这些财产,我们不赞成再起纠纷,因为早已全部卖给了美军。”

  “第三点:我们曾经重申归还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以来,我们在支那的大使馆财产,他们先是不肯,后来发现反正这是一张遥遥无期的支票,也就慷慨了些。总之,这六十七天的谈判可真麻烦透顶。”

  岸信介道:“吉田先生对我说,当时他希望拖到板门店谈判完成以后,到那时我们便可以大模大样的和大陆来往,可是正当和约生效之前,板门店摆出了一副谈判停开的架子,你从中可以闻到美国对日支和约的重视,因此采取了一种做法,在这里的美国公使蓝钦,也马不停蹄地奔走着。”

  岸信介忽地问道:“我倒想起一件事来了,河田烈来台湾订约,听说他们招待得非常之好,民间的反应究竟是不是和官方一样?”崛内道:“那他们招待首相,要比招待河田烈大使隆重得多。民间反应如何,这个我不大清楚。河田烈代表团来时,我也曾有好几天和他们在一起,现在想来,有些地方倒是有趣。譬如代表团的住处,是在台北爱国西路的‘自由之家’与草山的台湾银行俱乐部。河田烈住草山,那是一幢小巧精致的日式房屋,二门悬有‘亦乐山庄’横匾一幅,出于河田烈之兄河田正情手笔,你说巧是不巧?更有趣的是:太平洋战争时河田烈到台湾度假,也住在这个地方。这里的报纸便用上了‘宾至似归’四字,引起了他们内部之间的抱怨,认为不吉利,因为这个‘归’字有利于我。”岸信介失笑道:“我们那边也有这种纠纷,有人以为台湾属于日本,有人以为属于支那。最有代表性的,当是自民党议员菊池义郎,上次他曾在众院外务委员会上说过一句话,叫做‘失掉台湾非常可惜’,而他的理由也颇动听,说是我们只因一纸开罗会议宣言而丧失了台湾,实在可惜!尤其是开罗会议时代表中国的是国民党政府,后来中国政局已经改变,所以这个宣言的效力,应该是很薄弱的。”

  崛内道:“说到这里,我倒想起了一个问题,那是对支那不宜太高傲。譬如河田烈大使那次台北之行,专机由台北民航队所供应,航空公司为了河田大使的高龄着想,在羽田机场迟了一个半小时才开出,并且中途不在岩国机场停留,作为对他的一种特殊礼遇,可是河田大使直到回家以后,一直没有对台北之行发出正式声明。像这种情形,蒋介石虽然不开口,但据他左右所传出的消息,老蒋心头那口冤气,没法说得。”岸信介笑道:“你这话对,蒋某对我们如此亲善,理该假以辞色,使他为我所用。记得河田大使办完和约回去后,有一次我们曾经谈到他的台北之行。老实说,纵使在外交上我们打了一次罕见的胜仗,但问题甚多。你知道河田的父亲是个汉学权威,他自己也懂中国词,那次来台订约,他的寓所中挂有一个两尺高的画屏,上面有个老翁,持杖凝思一首五言古诗,诗文是;‘客从东方来,衣上坝陵雨,问客何为来?采山寻行踪’,河田当时低声说,改一个字,叫做采‘岛’寻行踪,那就更有味道了。”

  二人笑了一阵,岸信介频频看表,客人见机告辞,忽地岸信介道:“再坐一会。”

  崛内遵命坐下,听岸信介说道:“‘日支和约’签订之后,还有好多问题没有解决。你倒说说看,河田烈在这里的时候,还有什么可以谈谈的,不论事情大小,我想听听。”崛内笑道:“尽是琐屑之事。例如这边请河田烈吃湖南菜,那大师傅当年是何健家中的,菜做得真好,有一天晚上大家闲谈,河田大使笑着说:‘他在湖南菜上想到了一件事:他羡慕毛泽东,他是湖南人,如今又做了中国的第一号人物,谅必天天吃湖南菜,这口福还了得!’可是那个管情报的人说,他们在香港听人说过,如果讲吃,毛泽东才不是个可以羡慕的人物。朝鲜战争的几年,毛泽东厉行节约,从自己开始。据说他就在办公的地方吃饭,吃的菜谁也不能相信:只有一荤一素一汤,而且是小盘小碗的,和一般工作人员的伙食完全一样。有些老朋友看不过,劝他加菜,他恁地也没接受。老朋友急了,对他说:我不是拿老朋友的资格劝你的,而是拿一个中国人、一个公务员的资格劝你!为了如此重要的责任,主席你该吃得好些!”

  岸信介道:“这故事有意思,后来怎么样!”崛内道:“后来他也急起来了,末了说:‘我知道我一个人节不节约在费用上关系不大,可是在影响上关系极大!你既然厚爱老朋友,就不应该劝我违反节约。’”

  岸信介咧着一排牙齿,苦笑道:“唉!毛泽东这样做我完全相信,可是更相信今后的对华问题,我们将有十分困难的处境。这个人不好惹,整个中国的力量更不好惹,唉!好,你再说下去吧,我可不希望吃到湖南菜,想到毛泽东,这会使我难以消化。”

  崛内便道:“还记得河田大使的女儿,穿着漂亮的和服,向客人们行着九十五度的日本礼,而汪公纪的太太也出尽了风头,她的一口日本话说得真好,这些都是小事情。有件事情可不小,那是当时的吉田首相为‘日支和约’发表过否认台湾代表中国的谈话之后,台湾乱成一团,有个官员便问河田的发言人真崎秀树,说吉田言论前后矛盾,先是说与中国签约,却又说不能代表中国,你们代表团人员是否感到头痛?真崎说有点头痛。”岸信介失笑道:“他们对我说过,也就说明了我们说话不能太过分,虽然吉田那番话是有目的的。”

  崛内道:“对,这好比与一个败家子往来,不可以提到他家原来的财产一样。有一天真崎对我说,他们那天的谈判几乎又不欢而散,因为牵涉到赔偿与交谊。”

  岸信介听他说下去道:“当时吉田茂先生的意思是:台湾不能代表中国,要订约,希望和中国大陆也订一个,台湾当然吃不消,气得哇哇叫。谈到赔偿问题时,我们主张搁置,他们不敢不听话,又气得哇哇叫!我们又主张这个和约的适用范围限于台湾,他们也不敢不听,又气得哇哇叫。”岸信介皱眉道:“这个,我们应该注意,那就是必须给蒋看好脸色,除非万不得已,我们一定要支持蒋介石!且不谈他的一贯亲日,你只要想一想便可明白‘日支和约’中,那个‘战争开始日期’项内,我们坚持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他们即欲反对,也无能为力。因为按照国际法,宣战的效力可以溯及实际敌对行为开始日期,而这个日期,老实说并非‘七·七’而是‘九·一八’!于是,我们不能不感谢蒋介石,他们挨了多少年打,拖到一九四一年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后,老蒋才不得不对我们正式宣战,在这之前他优待皇军的活动是‘地方事件’,是‘局部性的敌对行为’,实在使我们永志不忘!”

  “而且从‘七·七’开始三年半之间,我们既未对蒋宣战,蒋也没有对我宣战,我们之间都承认‘不存在战争状态’,为什么呢?一切为了保留那个‘和’字,因此蒋介石在那几年中的反共活动,无不追踪着日支之间那个‘和’字的影子,如今他真的如愿以偿了,他和我们又在新的和约之下共同反共了,你们想想,我们为什么反蒋?他是我们的忠实朋友,他对我们太好,我们应该适当地支持他。”崛内苦笑道:“实不相瞒,我们官方固然如此,民间的态度完全相反,日本人并不恨蒋,但十个之中倒有九个半瞧不起他,无人愿和他做什么朋友。因此我倒想提醒首相阁下,我们的政府如果过分亲蒋,极可能引起民间的不满。给他适当的捧场便够,何况美国对他也很憎恶,内中轻重得失,首相当然比我们清楚得多。。”正说着,台大教授、农业专家矶永吉应约来到,岸信介道:“老先生从小来到台湾,台湾变成了你的故乡,现在又是留用人员,谅必知道他们对和约的不满情况。”矶永吉道:“这方面,他们倒是并不掩饰,报纸上天天骂街,骂我们忘恩负义,骂我们这个和约使他们丧权辱国,不成东西,”岸信介大笑道:“说实话,如果美国方面不用压力,我们连个和约都不会签订。因为对我们虽有好处,可是非常有限。我们承认台湾而反对大陆,因此得罪了中共,我对你说句实话:这笔生意经究竟对谁有利,今天还是未定之数!”

  矶永吉道:“那当然对我们有利吧?”岸信介苦笑道:“但愿如此。”又问:“老先生当年在台湾发明了‘蓬莱米’,想不到给蒋介石讨了个便宜。现在他们自己吃固然不成问题,外销的数字也非常可观,难怪他们对你像菩萨一样,据说在留用人员中你是最受优待的一个。并且一旦你老先生退休归国,他们也会每年赠你蓬莱米,直到你过世为止,蒋介石的人对我们感恩戴德,倒是难得。”却见矶永吉忽地面容惨然,正惊诧间,崛内在旁说道:“蒋介石的人对我们感恩戴德,大有人在,但其中有一个人却伤了老先生的心。”岸道:“那是为何?”崛内道:“老先生有个女儿,乃是独生女儿,在台大毕业,一九四五年他们接收台湾,有个小官儿看中了她,结了婚,本来没什么,可是这个小官儿不学好,夫妻已经反目,但是那人还不肯甘休,甚至要做出难看的事来,老先生父女决定回到日本之后,便与那人一刀两断。”矶永吉苦笑道:“这只好抱怨我们自己瞎了眼,不提它了。”

  岸信介道;“如果老先生需要我们帮忙,尽管对大使馆提出请求,这件事相信不会有什么麻烦。”矶永吉摇手道:“不可不可,家丑不可外扬,何况变成‘国丑’,不提也罢。”岸便问道:“那请老先生随便谈谈,‘日支和约’签订之后,你看双方有何得失?”矶永吉道:“我长年埋首农业技术,对这些所知不多。据说‘日支和约’签订之后,蒋方本来是唯恐签不成,吃亏也不计较,但是既成事实,牢骚来了!他们本来主动提出文化交流,现在却害怕起我们的报纸进口。为的是台湾人全部懂得日文,如果朝日、读卖、每日等几家报纸在台大量发行,那连‘中央日报’都会关门,台湾人通过日本报纸可以知道很多消息,特别是有关中国大陆的消息,这是蒋介石所吃不消的,因此几家官报已在要求禁止日本报纸销台。”岸信介笑道:“那让他们的中文报纸销行日本,不是可以真正做到‘文化交流’了吗?”

  崛内也失笑道:“这个办不到,在日本,相信连华侨都不爱看蒋介石的官报,日本人看不懂,华侨们不爱看,因此这一部门的文化交流,看来是交而不流了。”笑声中矶永吉又道:“其次是日货倾销问题。我们要求在台湾年销一千万美金的纺织品,合一百五十万疋左右,约等于六千万码,他们嫌多。”

  岸信介间:“何以嫌多?”矶永吉道:“目前台湾人口大概七百五十万,假定每人每年平均用布八码,那么我们要求销台的六千万码布,正好等于全省人口一年的需要量。”岸信介失笑道:“难怪李云章、石风翔拉下脸来。”客人道:“因此这里的纺织工业,也在展开强烈的反对运动,甚至喊出了‘救亡’的口号。”

  “‘救亡’?哈哈……”岸信介放声大笑起来,

  矶永吉道:“还有一个日支经济合作问题,老实说,我们是主张‘农业台湾、工业日本’的,由他们说我们是殖民地经济体系,这个没关系,美国的经济政策,难道还会比殖民地经济体系更客气?我们已经放手做了,例如我们的技术人员大量来台,我们的商人与台糖合组‘糖蜜公司’,我们电气株式会社与台方合作电话机和交换机线制造工厂等等,老实说这对我们的失业问题和剩余机器器材的市场问题,有很大的帮助。”

  崛内道:“不必感谢,美国在这方面比我们厉害得多,他们的失业汉到了这里,也比我们的失业汉舒服得多。”说得众人皆笑。矶永吉又道:“末了还有一个双方出入境问题。按照理论,和约既订,双方便可以自由出入,但事实完全相反,台湾人到日本去的人很少,官方人员要去的都去了,或者早已在日本准备了退路,可是我们这方面,如果想来台湾,包括华侨在内,没有美国的特别准许是办不到的。今天的台湾,除了美国人之外,老实说其他方面的人对它的兴趣都很差,连港澳的国民党分子也一样,因此在这问题上也是不痛不快。有些人骂中共是什么‘铁幕’,什么没有自由,可是人家在香港边境并无入境限制……”崛内笑道:“记不起是哪一天,台北外交使节有一个集会,席上有人三杯下肚之后,问叶公超为什么台湾限制入境要如此严厉?也把中共的办法对他说了,叶公超说他早已知道,又说别相信共产党的话,这种自由是假的,每一个进入共区的人,背后都有人监视,这番话给一个西方的外交使节听到了,也仗着几杯酒笑道:‘我很怀疑这种说法的真实性,因为它不但不符事实,而且不符常识。特别过年过节,从香港到大陆的旅客不是以千百计,而是以万为单位的,如果他们真的背后有人监视,请问如果为数一万的话,岂不是中共要派一万人出动?这多出来的一万人怎样搭火车?到达目的地后又该如何?难道赖在那个搭客家里不走?哈……’当场使他们困窘之极,我们也很尴尬。”

  岸信介待矶永吉辞去,悄悄地把一名中国人自后门延入厅中,寒暄过后,说道:“阁下自一九三七年圣战迄今,一直在为天皇效劳,帝国为对阁下表示感谢之忱,除由大使馆转奉特酬之外,本人再向阁下致谢!”那人谢过,听主人说道:“今日相晤,为的是想知道一些蒋总统的想法,他对帝国的友谊究竟如何?”那人道:“鄙人能在国府工作这么多年,参与机密,迄未暴露,这完全是蒋公所赐。没有他对帝国的那种感情,鄙人的工作是不易为的,由此可知,蒋公对日本的友谊,一如他战后对日过分宽大一样,出于真诚,并无二意。汤恩伯兄去世之前,曾为蒋公在箱根找了一个安静去处,证明蒋公对美国心存疑惧,对日本则心口如一,首相阁下可以放心。”

  岸信介道:“今后局势,或许有变,特别是‘五·二四’之后,中美关系恶化,日支关系转密,可是站在反共的立场上,日、美、支步伐一致,不能闹翻,可是中美有了裂痕,因此无论怎么说,日本今后乃是弥补中美裂痕最最理想的补锅匠,请问在这即将到来的新情况之中,我们应该做些什么?”

  那人道:“蒋公这次对首相阁下特别招待,唯恐不周,说明了在他想象之中,也意味到中美关系的改善,非日本出马不可!甚至根据碧瑶会议等等例子看来,与其说蒋公对美国十二万分听从,对美国非常感激,毋宁说他对美国非常非常反感,对美国非常憎恨。因为他在国际性的会议上、以及特使往返等等特殊情形下,几乎每一次都希望联甲抗乙,联丙抗乙,而这个乙便是美国!他曾经希望和李承晚联合起来对付美国,也曾派张群到日本密谈,希望日支一家,对付美国,——”岸道:“这些都已过去了,今后如何?”

  那人道:“今后之计,最最主要的是恢复日本人在台湾各地的威望与感情,我想你们可以从好多方面入手。最简单的可行之法,乃是拨出一笔款项,为数不大,却要全省各报都照登了,干什么用呢?捐赠。反正台湾很穷,例如台东大地震,整个城市都没有了,你们可以捐款!例如台南大飓风,成千上万的人没有了家,又如什么地方大爆炸,什么地方大火灾,又如大水为患,哀鸿遍野,日本可以趁机救灾,说这是天皇陛下的意思,又如蒋公不少军民没有房子住,好在这种房子很简陋,不妨捐它几百幢!”

  岸信介道:“好主意、好主意!”命随从秘书记下了,问道;“还有什么方法?”那人道:“中日不幸,爆发战争,乃使部分中国人对日本抱有成见,甚至是一种仇恨,因此如何消弭这种裂痕,倒是当今要务!而消弭之道甚多,首相阁下高瞻远瞩,定已有所安排。”岸信介阴沉地一笑道:“这是真的,这个种族成见太厉害,在这方面我们不如美国远甚!你瞧美国今日所作所为,与当年日德意建立轴心时期,有些什么分别?可是他打出去的乃是‘自由民主’旗帜,比我们的‘应惩’、‘圣战’、‘共同防共’要动听得多!你瞧,同样是拿下台湾,我们是动刀动枪进攻支那,要清朝的皇帝割让的,但美国就不同,他们要台湾的理由叫做‘保卫自由世界安全、保卫美国国防’!”岸信介大笑,说:“瞧,美国岂非比我们高明?老实说两颗原子弹不能使我们服贴,但他这一套使我们佩服得没有话说!”这当儿侍者送来点心,岸信介吩咐备酒,与那人喝了几口,突地脸色一沉,低声说道:

  “我有一件心事,一直找不到人商量,因为兹事体大,牵涉又广,好难开口!阁下自一九三七年皇军圣战迄今,一直在蒋公身边工作,参与机密,见多识广,因此在感情上阁下比日本人还更效忠天皇,在工作上阁下比蒋经国更能反共,今天我想把这件事与阁下商量,未知是否唐突?”

  那人见他如此郑重,心中得意,便道:“我自幼受天皇陛下大恩大德,首相阁下有何指示,即使粉身碎骨,在所不惜。”岸道:“事情是这样的,这次我在东南亚周游列国,感到世界两大势力,都有缺点。美国是一大势力,但距离国土太远,美国国策漏洞之多,使人惊讶,同时他在东南亚所支持的政权,大都颟顸衰老,我们都感到美国在东南亚前途不佳。

  “可是正因为美国反共甚力,因此在东南亚各地,在反共这一点上大都做得不错,限制了莫斯科势力的发展,这方面也就暴露了世界两大势力之一、苏俄的弱点:赫鲁晓夫远不如斯大林,特别在我们高阶层的情报会议上所悉,莫斯科如今有迹象在放弃马列主义的原则。明显地向西方的一切看齐。西方的一切正是共产主义者所反对的,如今却反而给西方潜移默化起来,可见共产主义的没落,不是不可能,这是使人乐观的一面。”

  那人喜形于色道:“如果共产主义给西方同化,那真是天大的好事情!中共必然追随莫斯科,到那时没有共产主义了,这真值得我们高兴。”

  岸信介道:“不过话也得说回来了,西方早已有人在大声疾呼,中共不是共产党,是民族主义者,不是马列主义者。这种说法,你大概猜不到,蒋介石先生是最最反对的!”那人道:“不不,我们很清楚,蒋先生只要听到这个说法,就深恶痛绝!认为这是美国共党同路人的障眼法。”岸笑道:“这也可以理解的,有两个原因支持蒋的看法,一个是政治上的原因,他怕这种观点影响了西方的反共,这么一来,‘中共不过是民族主义者’,问题简单得多了,对他不利;一个是事实证明,因为他手下拥有张国涛、严灵峰、叶青、卜道明等等‘专家’,这些专家对中共应该熟悉,纵然他们有的是托洛斯基派,有的是共党叛离分子,有的是苏俄问题专家,并没有在今天的中国大陆居住,老实说也不大清楚中共在各方面的真正措施,可是他们知道中共的趋向,这就够了。中共的趋向不是民族主义者,这使蒋的大声疾呼有了支持。”岸信介淡淡一笑,接着又道:“当然,蒋也顺带替中共做了义务宣传,说只有中共的马列主义是真的,莫斯科则是假的。一个凑巧的事实便是赫鲁晓夫的‘西化’,莫斯科最近出版的小说以及拍摄的电影,受到了中共‘有礼貌的批评少,中共指苏共的文艺作品已经被资产阶级腐蚀,而文艺反映生活,又说明了苏共领导人自斯大林逝世以后,在做了些什么。”岸信介皱眉道:“我想和你商量的问题,就在这里了:不管中共苏共谁真谁假,反正中共是不敢正面批评苏共的,赫鲁晓夫必然是共党阵营的指挥者。在这情形之下,西方的一套有了不少弱点,共党阵营又出现了非马列主义的趋势,站在日本立场来说,西方的削弱无所谓,共党阵营的变化却是个大喜讯!如果长此以往,西方阵营和共党阵营必然呈现两大缺口,也即是说,双方都没办法影响世界。阁下想一想:在这缝隙间如果有一个新兴的日本乘机崛起,能够对这世界有所贡献么?——今天要说的就是这个问题!”又道:“可是以世界的范围来说,太大了,也力有未逮,但就东南亚范围来说,你以为我们有所作为么?”

  那人忙不迭哈着腰道:“当然可以,当然可以!”岸问:“请道其详。”那人一怔,说:“是不是说:西方这一套在东南亚没有生根的可能,甚至已经受到抗拒,例如日本和台北那些不利美国的游行、流血事件;共产主义在东南亚若干地方固然很厉害,但在西方的反共‘围堵’之下,共党的发展势必受到阻碍,而赫鲁晓夫的‘西化’又必使举世共产党受到毁灭性的打击,在这两大阵营所呈现的两大真空之中,日本便可以领导东南亚,乃至可以领导半个世界?是这样吗?”

  岸信介喜道:“正是如此。”那人想了想,说道:“按照理论说,确有可能!应该向首相阁下道贺,向天皇陛下道贺!”两人欠了欠身,好像岸信介内阁已经“领导”了东南亚一样。那人又道:“但是要有个前提。”岸道:“是什么前提?”那人道:“是中共问题。鄙人受知于蒋、汪两位,又蒙天皇陛下不弃,委以重任。鄙人终身反共,殆无异议!只是鄙人究竟出生于中国,几十年来也未离开中国,因此对中共虽无研究,却有印象。无论在国共分裂、中日之战,乃至和平后的大打内战,共产党人给东京、南京、重庆逮捕、枪毙的不知凡几,而真正能为我所用的却是少之又少,这就说明了一个相当严重的问题:中共决不是好惹的。他们当年在延安弹丸之地,尚且做出这般场面,如今有了整个大陆,这还了得?因此大日本固然雄心万丈,在‘两大漏洞’之间可以出人头地,但万一中共真的更加强大起来,岂非成为大日本当局之敌?这个,就是前提。”

  岸道:“阁下所虑甚是,只是有一点你没有发现,那是中共必服从苏共!只要中共服从苏共,跟他一起走上‘西化’之途,那马列主义对我们的威协一扫而空!那该是我们自由世界之福!”岸信介怪笑道:“这种样子的共产党,我们不但不必怕,此乃好朋友也!哈哈!”又道:“正因为这个前提不可能出现,请阁下想想:我们乘机抬头,可有什么顾虑?”

  那人寻思久之,说道:“如果真能如此,那又该为首相阁下道贺!环顾东南亚各国,几乎没有一个可以和日本争一日之短长,首相阁下的高瞻远瞩使人敬慕!”岸信介笑道:“然则如何着手?”那人一怔,苦笑道:“兹事体大,却是远没来得及仔细推敲。”岸道:“我一路之上,倒是想到了一件大事,未知阁下是否同意。”

  那人忙说:“不敢不敢,领教领教。”岸信介道:“此事只能为阁下道,不足为外人道,我对敝国内部若干大员都没提起,请阁下严守秘密才好。”那人唯唯,听他说道:

  “一路之上,我们曾经碰见过不少老朋友,他们有如阁下那样,都不是大日本帝国臣民,而是以外国人身份效忠天皇,在精神上或者在事实上早已变成了日本人,甚或比日本人更忠于天皇的老朋友!”

  那人明白,岸信介在为“汉奸”二字进行煞费苦心的‘解释”,于是作大为感激之状,不断点头,听他说道:“他们都很好,当然并不是一直很好,他们之中,有很多人为天皇效忠,已经去世了,我特别在某几个地方问候了几个遗属。还活着的人,我托人带口信要他们做好隐蔽工作,不一定马上为我们恢复工作,可是要准备为我们工作。而这个‘我们’,不管今后情况如何,反正经费分发,工作分配等等,还是由我们出面作主。”

  那人道:“首相阁下说到这里,鄙人倒想起一件事来,在这里,曾经为大日本效忠的朋友不少,不但在台湾人中间有一些,尤以蒋先生的机构中最多。如果我们在台湾好生利用,相信必有效果,因为他们既不放心美国会搞些什么花样,又怕台湾真有一天会落在大陆手中,希望有一个出路。尤其是那些当年奉蒋公之命归附天皇,出面做‘曲线救国’之人,如今更希望有一个分外明朗的局面:日支再度共同反共!如果这个希望办不到,那么他们希望为天皇陛下所用,一如战争时期那样。”

  岸信介喜道:“这批朋友,在台湾大约有多少?”那人道:“为数当在百名以上,而且内中有,一些身居要职,一直受到亲美派的挤轧。在民间,相信也有,可是因为并未调查,不知究竟有多少。”岸信介双眉一扬,喜道:“我说找到阁下,一定有所收获,果然不错!如此说来,我们应该还有不少老朋友在中国大陆!如果把这批人也集中起来,岂非天皇之福?真是大大的好,大大的好!”于是二人干杯,岸信介又道:“真是触类旁通,举一反三,支那好多成语确有来由:在台湾有我们的老朋友,在大陆也有我们的老朋友,那么在香港岂非更多?那是一个‘自由民主橱窗’,各式人等都在一起,我敢断定内中有不少我们的老朋友!”

  那人道:“首相所见甚是,问题是如何把他们集中,再为大日本所用?”

  岸信介沉吟道:“反正今晚我们随便谈谈,而且是决不外传,属于最高机密。阁下也可以畅所欲言。不管怎么说,相信都是有价值的参考。现在我先想告诉阁下的是:如果我们把东南亚各地的‘老朋友’组织起来,就并非只为我们日本所用了!日美邦交亲密融洽,这是你们都知道的。美国不但在国际间帮助我们,而且在日本内部,对于如何对付那些企图造反的穷人、以及共产主义者的同路人,美国也出过好大的气力。因此当这批‘老朋友’为我们所用时,毫无疑问,同时也为美国所用的,我们与美国,利害关系真是相同的。”又道:

  “台北发生不幸的‘五·二四’事件之后,阁下谅必知道,中、美关系不易和好如初的了,因为内中牵涉极广,非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明白,据美方的朋友暗示,美国所受打击惨重,当然这是指美国际声誉而言,财物损失比较小,面子上怎么也下不了台,没有办法维持下去了。当然,阁下不必紧张,这是一件大事,不可能马上有什么变动,说不定双方还会有来有往,在世人面前表演几个亲善的动作,缓和这件太不体面事件的恶劣影响。”

  那人问:“是则不久以后,白宫对蒋先生曾有所‘表示’么?”岸道:“兹事体大,不但我不知道,恐怕连国务卿都还没个主意。我只是告诉你,有一个趋势是:美国对于台湾的事务,极有可能委托日本代理。”岸信介龇着几枚大板牙笑了笑:“东方是东方,西方是西方,老实说我们来过问台湾事务,的确比美国合适。不过,如果没有这一次不幸,白宫是不会想到我们的。——当然,如果我们和华盛顿关系不太密切,他们也不会找到我们头上来了。”

  那人惊道:“首相阁下已经和他们谈过了?”岸道:“也不,只是一个口信,有位朋友这样说,并且希望我提出一些办法,以备将来在华盛顿面谈。因此,话题就应该回到刚才我们说的:那就是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如何把我们的‘老朋友’们的近况予以了解,倒是值得进行的事情。今年是一九五七年,如果用五年或者更长的时间进行调查,把在大陆的、台湾的、香港的、星马等等地区的‘老朋友’一一恢复联系,看来有利无害。”

  那人点头道:“此计甚妙!”岸道:“那么阁下不妨搜集在台湾的这部分,相信为数不少。并且相信在进行之时,一定会发现一些问题,到时候请你分门别类,逐一见告。”那人一怔,沉思片刻后,说道:

  “这的确是件大事,因为意义很大,规模不小。只是在动手之前,似乎有些问题应该先谈谈。譬如说,林献堂先生早就在日本去世了,他对天皇陛下那番忠贞,大家都知道的。他的遗属很多,幸而遗产不小,不会有挨饿受冻的事情发生。可是更多为皇军效忠的人,他们不少已经给中共枪毙,甚至蒋公也在无可奈何之中杀掉了一些,这种人的遗属该怎么办呢?如果这个问题不能解决,请他们再作一次大规模登记的话,看来是缺乏引诱力。”

  岸道;“这个发现很重要,阁下谅必接触过这些朋友的遗属。”那人道:“不错,我们时有往返,彼此互助。住在我附近有一个姓林的太大,有三女一男,丈夫在圣战末期出征琉磺岛死了,但没有领到恤金,而且就是领到恤金的人家,老实说也早已吃光当光了,没有办法,靠大女儿做酒家女过日子。那种酒家女,首相阁下明白,那是和酒菜一样,一起卖给顾客的,这是一种。另外例如西门町那个做小摊贩的王太太,她丈夫是奉命混入当时南京政府的情报员,因为在大水井里下毒,给蒋先生的军统人员枪毙了,他身后萧条,也没办法。又如那个在圆山町行乞的单身老汉,他三男三女之中,为圣战而死的有五名之多,内中有一名曾经混入延安,事败被捕,不知下落。又如南昌街上有名姓沈的寡妇,她的丈夫已经入日本籍,曾在江苏做过县政府顾问,给新四军打死了,家中也没办法过活。总而言之,这种人太多了,连山地也有不少,他们因圣战而死,遗属生活穷苦撩倒。他们有时也找我帮点忙,我就对他们说,不但在台湾如此,在日本也一样,圣战失败,我们理该为天皇陛下分忧。”

  “慢着!”岸信介对这条“忠贞之犬”摇摇手道:“阁下请说一说这批遗属的真实情况,不必为他们说好话,我们日本的情形并不像阁下所说那样肯为天皇分忧,相反地在诅咒天皇,不知道台湾如何?”那人便道:“台湾确乎也有这种情形。大体说来这批遗属分为三类,一类是继承父兄之志,仍寄望于天皇陛下和日本政府,希望有朝一日,皇军仍能天下无敌,八纮一宇;第二类是既不敢再提他们的父兄经历,甚至埋名改姓,不谈旧事,把他们父兄的英勇事迹忘了,甚至绝不谈及政治;可是第三类就大大的不好,他们忘恩负义,坏透了。”

  岸信介惊问:“怎么个坏法?”那人道:“他们肯定:他们的父兄甘心为天皇效忠,为皇军卖命,乃是一种不名誉的事情,轮到他们一代,竟然指出他们的父兄是错了,界线分明!正因为在这些人家中出现了为天皇效忠的人,他们恨透了日本!”岸道:“那是一种狭窄的民族主义。”那人道:“也不,在大陆上的这些遗族,就比这里的那些人更难应付,他们有一套,说的是——”岸信介皱眉道:“不必提了,总之在大陆的那批人即使不是狭窄的民族情绪,也是和共产党一鼻孔出气,我们且不管它,我们没有对他们分发抚恤金、生活费的义务。”他语调一顿:“当然,如能继承他们父兄的遗志,情形又当别论。”

  岸信介喝了口酒,想了想,说道:“不管怎么样,阁下可以开始调查。至于如何运用,什么时候运用,到时候我们再商量。总而言之,这不是一桩轻而易举的工作,也不是急于见效的工作,而是一桩长时期的,需要耐心的工作。请你根据当前中美关系、日美关系和日支关系的微妙发展,进行这桩重大的工作,如非必要,连助手都不必雇用,要保持绝对机密i”又道:“由于这件事情需要绝对秘密,你只管台湾这个区域,其他地区自有旁人料理。”一顿之后又道:“请记住秘密进行,找人固然要秘密,登记更是要秘密。总之!这是一件大事,而且实行与否,目前难以预测。或许马上就可以动手,或许要搁它个十年八年,但是阁下着手准备,却有必要。”说罢分手,那人也就回家去了。

  再说岸信介忙完应酬,又把崛内找来道:“刚才我听叶公超提到了绪方竹虎,说他代表吉田访问台湾时又如何如何,因为有人打岔,没听清楚,也不想问,你记得么?”崛内道:“大体上还记得,好像是这样的:绪方先生访台,必然引起注意,因为他是前任国务大臣,又是朝日新闻社长,再加上一个业已解除整肃的战犯身份,代表前任首相吉田来到台湾,情形自然不同。记得他曾三晤蒋介石,也参观了各种基地,对他的那种热烈招待,仅次于对首相阁下,于是官方也就把心里的恐惧对他明言。”岸道:“有这样天真的么?”

  崛内笑道:“今天的蒋先生这一群,不独‘天真’,而且‘可爱’极了!”说得二人皆笑。崛内道:“绪方下机之后,曾经说过一句官样文章的话,叫做:只有一个强盛的中国和一个强盛的日本,才能成为东南亚的安定力量,为了两国的前途起见,我们必须合作到底。”

  岸信介“嗯嗯”连声道:“对,这很堂皇,难道会引起什么纠纷?”崛内道:“这里的官方,抓着这几句话做文章,蒋的发言人说:为了日支的强盛和合作,应该肯定绪方自己所说的一句话,叫做:‘日本走第三条路是不可能的!’这个所谓第三条路,当然指的是对北京友好。蒋的发言人乘机痛骂英国,说日本将来的贸易不外乎两条路,一条西进登上中国大陆,一条南进向东南亚发展。东南亚是英国的市场,日本南进就抢了英国的饭碗,英国不希望日本南进,怂恿日本上大陆,这是一个自私自利的打算,可是表面上英国还在口口声声说为日本打算……”

  岸信介道:“到底蒋先生他们的目的何在?”崛内道:“这很明显,美国为了确保在东南亚的利益,希望日支合作,以代替美国多做些事,但是即使我们政府完全同意,民间的意愿也不能不使我们有所顾虑,于是蒋先生方面就抱怨‘日支和约’订得不痛不快,希望绪方回国之后,在日本加紧剿共!一方面断绝对中国大陆的幻想,甚至仇恨承认北京的英国和印度。”

  岸信介缓缓点头道:“不错,反共是一回事,形势又是一回事,这有什么办法?我们奉命订约在前,奉命组军在后,该怎么做,都已经做了,可是台湾能否扶得起来,大成问题,这个岛是我们双手交出去的,今后……”岸信介感到难以措词,也就无言,这当儿有个经营电影的矮胖子奉召入见,岸信介喜道:“好极好极,听说日本片在台湾非常非常受到欢迎。”

  那胖子苦笑道:“如果他们放宽一点。我们的电影的确可以哄动台湾,压倒美国片。当然,我们是好莱坞的分号,可是利益冲突并未减低,因此压它一压,倒有必要。”岸信介道:“又道台湾不欢迎日本片这又是为何?”胖子道:“这种说法,要看什么场合。台湾的电影根本谈不上,美国片的卖座又在衰退,其他国家的片子很少进口。我们日本片怎会不受欢迎?”

  岸信介道:“有理,那已经来了些什么片子?”胖子道:“譬如李香兰——山口淑子的‘晓之脱走’,写大日本皇军应征支那之战,华北派遣军一个兵士的恋爱故事,盛赞支那是大国风度,揭露军中的残忍等等,希望日支人民忘记仇恨,重新握手言欢。还有高举秀子的‘战火情焰’,写的也是这一类的故事。”

  那胖子道:“刚开始时,我们的困难不少。不但片子内容问题,而且措辞也很不易,于是我们暗中请了他们的电影官员做顾问,送出好大一笔用费,算是解决了。举个例,他们的人为‘战火情焰’做广告,用上了‘故都风光’、‘华语发音’、‘中国青年与日本女性的悲恋抒情诗’、‘中日合作伦理国际爱情巨片’等等字样,真能收卖座之效。”岸信介道:“对,这一类故事很重要,共产党更讲究什么敌我分明之类,我们就要来一个纠缠不清!日本女子与中国青年也罢,中国女子与日本青年也罢,反正要他们忘记昨天,忘记怨仇、忘记憎恨!”

  胖子称是,又道:“另一类生理片,也很卖座,已经放映过的,有‘美的本能”我们给它戴上‘教育巨片’的帽子,强调‘生殖之惊异、性欲与恋爱、处女之生理、爱欲与伦理’等等,比较‘青春热舞’之类还要‘大胆’。”岸信介喜道:“这个好,这个比什么都能抵制共产学说,我们要尽量摄制,越多越好,越黄越好,我们宁可使全日本青年一天到晚廿四小时想女人,也不能使他们有一分钟想到共产主义,想到革命!”

  胖子唯唯,又道:“除了这些,还有一类社会片,主要是按照好莱坞的影子拍摄,李香兰曾经演过一部名叫‘流星’的片子,说明此乃‘警匪格斗紧张惊险爱情歌唱’,吸引了不少台湾观众。又有叫做‘野良片’的‘侦探王片’,我们说明此乃描写战后日本警察制度之民主改革,凡有犯罪嫌疑者须搜得证据方可逮捕,反映日本社会在麦帅管理之下由紊乱而趋向安定。”

  岸信介沉吟道:“有关麦帅部分,他已经回家了,今后不必提它,甚至类似大捧美国的东西,也该小心运用。为是的今后日本将要领导东南亚,地位高起来了,再对美方这般捧法,后果不一定合适。”又道:“但是影片一定要发扬今天日本的特点、优点,再过一些日子,甚至可以说日本已能和美国分庭抗礼!”

  那人唯唯,又道:“我们的电影部门是在这样做,譬如在‘青色山脉’之中,东京盟总干脆希望我们标上这么两句:‘打破帝国专制,实行民主教育!’”岸道:“好好,不过正面反共的片子也不能不拍。”胖子苦笑道:“那当然,不过凡是这一类片子,不但生意最差,而且连大明星都不易找到,他们都不干。”岸道:“这个可以引用美国的经验:凡大明星而不肯拍摄反共片者,就不给他拍戏,不管他或她红到发紫,红了半边天!”

  胖子苦笑道:“话这么说,但行得通么?”岸信介道:“好莱坞都行得通,我们更没问题了,他们开口民主,闭口自由,尚且可以命令大明星非拍反共片不可,我们还有什么顾虑?”胖子道:“这个问题,他们倒是提过了。他们说中日之间文化交流,弄几部反共电影吧。也曾深谈过,有这么一个不成文规定,那就是他们反的是中共,我们反的是苏共,例如‘血债’,就是‘晓之脱走’导演谷口千吉的作品。他描写战后从库页岛被苏联军队遣送归国的一群日本人艰苦生活的情形,充分表现了他们痛恨共产主义的心理。”

  岸信介道:“这倒怪了,苏联遣送回来的日本人要痛恨共产主义,为什么从中国大陆遣送回国的日本人却是相反?难道苏联的共产主义真的不同于中国的共产主义?我们反共要反得彻底,不能教人家笑我们,要知道我们是反共的老前辈咯,哈哈哈哈!”

  那胖子陪笑道:“话这样说,无奈我们的人从中国大陆回来,怎么说也不肯反对他们。有家电影公司已经想到这上面去,也曾搜集过资料,无奈没人合作,而且恰巧相反,他们提供的都是有利中共的材料,真把人气坏了!我们对于苏联兵士,曾经说他们强奸女人,老实说即使他们真的强奸,比起我们皇军来,还差得远哩!可是对中国来说,他们的解放军简直像神一样,有些被遣送回国的人,甚至提起共产党、解放军就激动得流泪,请问我们怎能利用这种料材呢?”

  岸信介狞笑一声道:“那这样吧,我们反共,反共也有个轻重,拳头落下去,对苏联当然要比对中国来得重!根据一贯做法,我们肯定苏联是第二次大战的侵略者,要强调他们虐待俘虏,那部‘红潮余生’,乃是以北韩三十八度为背景,揭露极权苏俄怎样虐待日俘,但是看来总不大顺眼,不知道怎么搞的。”

  那胖子道:“我们也在动脑筋,感到利用电影反共,既方便,收效又大,值得悉心经营!诚为首相阁下所指示的,就是拿女人做武器,它的反共效果也应该承认!此外我们又曾想到一个题材,那是利用美国影星来和我们合作,抬高我们的身份。我们是战败国,不体面,美国是当今世界上最强的国家,和美国在电影上合作,对我们有百利而无一害!”岸信介点头道:“我听说过,也曾见过,这办法不错,可是进行得如何?”胖子道:“这个题材也曾拍过不少,成绩还好。”

  岸信介听他说道:“台湾映过多部,譬如‘国际阴谋团’,由美国‘金像奖王’弗格林玛莉、罗拔潘顿;‘日本美丽皇后’大谷伦子、歌星灰田胜彦合演,说的是妖艳女秘书灵肉供阴谋,吐露大罢工反罢工等等。又有美日支合作的‘黑虎会’大破间谍网。又有亨弗莱鲍嘉和早川雪洲的‘东京风云’,强调枪战、拳斗、决死、肉搏,强调看此片如身游战后日本,可知最近日本社会动荡内幕……”

  岸信介道:“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到此为止,以后再说。不过有几个地方值得注意,譬如我们当年是怎样攻打台湾的?在台湾五十一年又做了些什么事?八年日支之战,此刻跟随蒋介石到台湾来的非台湾人对皇军印象如何?他们受到皇军什么待遇?他们当然不便在美国顾问团和老蒋面前发起反日索赔运动,可是不能不研究他们的心情如何。

  “此外,台湾人和日本人差不多,对于美国电影的接受程度不能不详细考虑。一方面是朴朴素素,一方面是花花绿绿,这就不能不多研究。否则花了这么多气力于事无补。还有,我们两人明白,战后的情形有所不同,我们有了个‘白色天皇’,民族自尊心已经大受打击,应该注意这种发展。台湾更不如以前的台湾,而美国也不如以前的美国,好多问题值得思索,希望我们大家多多研究。”

  紧接着业已入了中国籍的一个瘦子应召而来,岸信介笑道:“听说阁下的闽南话说得和本地人一样,这真是奇迹。”那瘦子深深鞠躬,却无一言。岸道:“阁下还在警方工作?”瘦子答:“是!”岸道:“你帮助他们接收,厥功甚伟,他们把你升到什么官儿了?”瘦子道:“相等于科长。”岸道:“你年纪不大,科长也不错了。听说蒋介石对我们表面是一套,暗中又是一套,可是真的?”瘦子道:“是有一些蹊跷,昨天还召集我们训话,说是日本人来得多了,部队里有、总统府有、市场上有、大街小巷都有,日本电影更是一天比一天增加,到处又广播着日本歌、书店报摊摆满了日文书报,大批二三等饭店恢复了东洋料理,因此他们着急起来,认为再不设法,会使台籍青年眷恋往昔,影响反共抗俄情绪,以及什么青年思想与爱国观念,已经决定再由警务处重新纠正取缔,前几年已经取缔过几次,没有用处。”

  岸信介失笑道:“那是当然的,这里不比大陆,蒋先生又比不上共产党,他怎能反对我们的影响?”却问:“那你老实说,台湾人对我们怎么看法?要说真话,真话才有助于我们的政策。”瘦子唯唯,答道:“台湾人是支那人,当初我们的皇民化运动没有成功,今天局势大变,再要台湾人来个皇民化,那是不可以的了。”岸信介“嗯”了一声,听他说下去道:

  “那年蒋政权接收台湾,台湾人疯了似的重新做起支那人来,可是‘二·二八’帮了我们一个大忙,台湾人虽然还是想做支那人,但不是蒋政权的支那人,而是共产党的支那人了,这个很危险。幸而蒋政权是反共的,因此他们的反共,虽然还断不了台湾人对大陆的那种什么感情,可是无论如何他们不敢提共产主义,偷听大陆广播也是万分严重,万分谨慎,查都查不到的。在这种情形之下,老实说要台湾人对大陆死了那条心,恐怕是太难了。可是也就因为台湾人有着这么一分苦闷,因此对我们倒反而容易接近,这好像老相识,分别几年之后重新见面,过去的恩恩怨怨可以不必再提那样,一切都有商量余地。”

  岸信介道:“美国呢?美国难道不争取台湾人的感情?”瘦子闻言指着脸皮笑道:“这就要感谢天照大神对日支两国人民在肤色方面的帮忙,靠了同文同种,美国无论如何不能像我们一样占便宜。他们在这方面花了许多钱,扮了许多笑脸,但‘五·二四’事件使一切改观!东京也有反美事件,因此美国对台湾只能用武力、用种种方法去拉拢,不能像我们那样自自然然。”

  岸信介大笑道:“你行!你到底不同,你的观察比大使馆中一些官员还深,我一定会找机会使你提升,但是你仍然还应该是个支那人的身份,这身份比什么都值钱,希望你重视这个身份!”

  瘦子唯唯,听他问道:“这样说起来,日支发展非常乐观?”瘦子道:“那是首相阁下的德政。”岸信介道:“你该注意:自从‘五·二四’事件之后,我们的人到台湾来,是一天天增加,而非一天天减少了;我们在台湾的投资与贸易,也是一天天增加,而非一天天减少,你当然懂得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今后你的工作更加多,你的责任也更加重,你在这里的地位也更加高了,你明白么?”

  瘦子肃立,鞠躬,一张脸绷得像蛇皮鼓似的。

  岸信介端详他的脸,叹道:“‘梅’机关不但训练出像你这样一个出色的人材,而且听说当初把你的脸型都改了,怎么样?事隔三十年,没什么了吧?”瘦子道:“那只是小手术,他们认为我的嘴唇应该薄一点,单眼皮应该改做双眼皮,这样就更像个支那人。”岸笑道:“很好。我想,在不久之后,你的工作就会更加忙碌起来,为了适合你将来所负的工作分量,我想请你答复我一个问题,以便了解你对局势明白到什么程度。”又道:“算是出题目罢,你以为日支关系前途是好是坏?”

  那瘦子想了想,说道:“这个支那,应该是这里而非大陆,我们和北京没有邦交。”岸信介笑笑,听他说道:“战后的日本,没有问题是亲美的,并且已成为自由世界中重要的一员。因为美国决定把日本重建为‘东亚的工厂’,把台湾作为战略上的前哨,希望将这两个地区变成远东的反苏基地,于是台湾和大陆的对立变本加厉,日本的经济力量和军事力量,也迅速扶植起来。就在这个情形下,台湾比大陆弱,因此那年代表支那受降的国民党,现在早已向日本‘投降’。这些年来,例子太多,特别是日支‘和约’,台湾的卑躬屈膝程度,连他们自己都看不过。他们国民政府中,有百把个委员不肯举手通过,不少老头儿还哭哩!说什么‘此约一订,无颜见列祖列宗于地下’,但是蒋先生终于批准了,还派张群到日本进行经济提携和共同防共,被他的同僚在背后大骂‘俯首称臣’,不过,这些却又说明了蒋先生对我们日本的耿耿之心!”

  岸信介眯着眼睛插嘴道:“对,蒋介石先生在这方面数十年如一日,大大的好!大大的好!”又道:“你往下说。”瘦子便道:“在初时,已经传出消息,说高雄、台北、基隆一带的海空军基地,是美国主持的,但执行者却是我们前任台湾总督长谷川和鲐川财团,这个消息并不太确实,不过因为我们院公开宣布‘日本志愿军一部,实际上已赴台参加国民党军’,便引起了轰动,而前任华北派遣军司令根本博将军应允日本空军到台湾凤山从军,据说为数已达一千六百一七十人,另外又有两千四百四十名海军到了新竹,几乎全世界都在盛传这些新闻。”

  岸信介道:“这些是确有其事,但是事实又不是那样,后来我们发觉不妥,他们在安家费等等方面又没保障,所以后来就由它去了,好!你再往下说。”瘦子道:“这当儿,又出现了一个‘中日同盟’。”

  岸信介道:“这是哪一年的事?”瘦子道:“该是五年前的事了,现在这个‘中日同盟’已经归并到其他机构去了,当时汪精卫手下的巨头们组织了这个名堂,分头从事破坏大陆的工作。再加上由于麦克阿瑟与蒋先生所订协定保证日本军火供应台湾的必需装备,而电通社又曾报道日本驻香港商务代表透露:日本内阁会举行特别会议讨论增运战争物资给蒋的方式与方法,这些消息,一再反映了日本已成为美国在远东的代理人,因此台湾是非死心塌地不可了。由此看来,台湾和日本发展有利无弊。”却又加了一句:“只是很难希望官方与蒋介石的观点一致,而希望台湾人能与蒋介石的观点一致更不容易。”

  岸信介木然点了点头,听他继续说:“我们在台湾的人,不大谈论这些的,这样太危险,不过我们已经知道:当年我们的代表重光葵和梅津在东京湾美国米苏里舰上签下了降书,那一段不愉快的记忆己成陈迹,现在愉快的记忆早已开始,吉田内阁奉美国之命和台湾密切合作,这消息还是他们先对我说的,现在岸内阁更进了一大步,大大的好!”

  岸信介笑道:“可是也不太乐观。你刚才所说汪精卫的手下又如何如何、难道这批人在台湾可以活动?”瘦子摇手道:“这批人在台湾可以‘活’,但不能‘动’,一动就出事。他们反共像蒋先生一样,但与蒋先生又有难以转圜的磨擦,于是难以相容,大都在海外。正由于他们太活动了,没什么成绩。我们知道,这个‘中日同盟’的发起者是前东京盟总的第二处,组织者是岩崎大佐和特工首脑川本原太郎、儿玉誉志夫、高原逢吉、门屋博、锅山贞亲等人,汪精卫旧部则有任援道、陈仲孚、王子惠、杨仲华等人。锅山贞亲还主持了一个‘北京班’,利用日支贸易商收集大陆情报,内中黄奎文、谭玉书两人早在神户开设贸易公司,并从横滨到香港活动。不知道是他们太笨,或者是大陆太厉害,他们直到结束合并,并未有过什么成绩。”

  岸信介点头道:“这样说起来,你们对香港的情形倒是相当熟悉。”瘦子道:“那倒是真的,因为太近,往返方便。譬如前日本驻广州特务机关长矢崎堪什,曾以盟总身份不断奔走于香港澳门和东京之间,联络以前在支那的‘泽’、‘梅’、‘松’机关旧人,听说不甚理想。”

  岸信介“嗯嗯”连声,作不胜惋惜之状,便问:“香港这么个好地方,我们如果捞不到一点东西,岂不是太没用了么?”瘦子道:“那倒不至于。任援道、陈仲孚等人,在美国安排下,当初也曾组成了‘太平洋战略指导部华南分部’,办法是网罗汪精卫时期的军人政客,采取长期埋伏,广泛蔓延的方式,潜入华东、华南各地进行破坏,后来因为实在不成,退而求其次,在香港搜集情报,并且又改变了制度,也改变了方法,大体上由我们自己直接指挥了。当然我们的花样多,连海陆空军都有自己的情报机构,这批人也就分隶不同的部门,而且也改变了工作方法,不再一脸死硬反共,而是拼命研读马列主义、人民日报什么的,变成了几乎比共产党还要左倾的什么人,据说这下子倒是有效。”岸信介低沉地笑笑,再问:“据你所知,这批人为数很多么?”瘦子道:“也不,绪方竹虎那年走了一圈,也曾到台北、到香港去过,并且在香港旅馆里接见过这些人。据他回到日本之后对人说,这种既不属于台湾、又不属于第三势力的人物,大概在香港有一百名左右。不过他对他们并不乐观,说是当过去并未诚意援台时,他们有存在的意义,当时却没什么意义了。”岸信介笑道:“可是风水轮流转,现在他们又有意义了。”二人相视而笑。紧接着岸信介对他大为欣赏。说他堪当重任,要他继续努力,又叹道:

  “怎样孤立中共,这也是今天自由世界一个重要的课题。绪方曾经对我说,当他那年在香港时,曾经找到英国在远东的最大商行怡和洋行总经理葛西克谈过两次,绪方曾经极力讽刺他们,说英国虽然承认了中共,可是只能派一个代办,而这个代办只能见到周恩来下面的官员。甚至英国要撤退贸易机构,可是英国是否能将在华投资的八亿四千万美金以及七百商人完全自大陆‘救出’,是个重大问题!”岸又道:

  “事实证明,几年之后,英国并未撤销对中共的承认,英国有英国的一套,我们应该承认他们政策的坚韧性,他们可以无视于民间的乃至官员的反应,坚决追随美国,步其后尘,他们的利害得失实在与我们同一命运!我们也在坚决反共,可是在某些场合又不能不得罪美国与蒋先生,总而言之,我们内部十分复杂,你在蒋先生身边,也用不着太分心,集中注意力研究台湾人对美对蒋的反应。同时坚决主张反共,这立场不能改变,你的最终目的在于促使台湾由台湾人自已来掌握他们的命运!”岸信介谈到这里,面露倦容,瘦子便起身告辞道:“明天首相还要和蒋先生会谈,请首相早点休息吧。我这就告辞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