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话说美军法庭宣判凶手雷诺无罪释放,蒋介石闻讯顿时十分紧张,当他又知道台北当地全体外事记者拒绝参加费努坎的招待会,更是惊恐万状道:“这么一来,局面不是更糟?”蒋经国道:“中央日报的外事记者去了,不会让他下不了台,不过外面情况不好,美国人到什么地方,中国人就骂他,不论男女老幼,都在当街骂美国人。”老蒋道:“美国军事法庭如此判案,对我来说是半点面子都不给,而士气民心都在骂美国,如果我们不作表示,那连我们都会给骂在里面,此事大大不好,快让司法部门发表一项声明,表示我们对这种判案也不满意,平一平民愤才好!何况还有军人在内!”当下电话到达司法行政部,要他们连忙起草。
那边厢刘自然之妻奥特华在悲愤痛哭之余出得美国法庭,就在门外给人群密密包围,人们都跳脚痛骂,要她拿出勇气来,把这桩冤枉官司再打下去,有的说:“这是国耻!”有的说:“非要美国佬醒一醒不可,中国人不能这样受欺侮!”记者们说:“反正我们不去送美国陆军部次长了,你就在这里说话,我们拿回去明天发表!”
奥特华抱着孤儿,披头散发,满脸眼泪,悲愤凄楚,难以言喻,沙哑着嗓子说道:“我一直相信美国是个法治国家,没想到美国人杀死中国人的案子,就如此收场!他们全听一面之词!在审讯过程中,凡是有利被告的证词和理由都一一采纳,不利于被告的证人根本不加传问!”说着说着又哭。
记者问道:“你以为你丈夫死得惨,但在审讯过程中有什么不妥之点?”她答道:“我认为有好几点可疑之处,但是他们并未调查,譬如洗澡,当时为什么不调查地上有无水渍?案发时洗澡间里是不是真的有人在洗澡?又如尸体离开大门五十七公尺有多,谁能相信一个中了两枪的人会跑得这么远?那一定是在尸体附近打死的,可是他们根本不去研究:又如下女姚李妹在听到两声枪响后出来观看,根本没有发现门口有人,根本没有看见雷诺!你们想想,他们对我说的三个疑点根本不想调查,不想弄清楚这不是明摆着欺侮人吗?”说着说着干呕一阵,又悲愤池说道:
“这件案子这样审判,实在是开了一个恶例!美国兵在台湾很多很多,以后岂不是可以藉口死无对证的自卫任意开枪杀人了吗?中国人也罢,像雷诺所说的台湾人也罢,请问我们还有什么保障!天哪!这种审判是这样的不公平,我只有请求政府协助提出抗议,务必要美军惩办凶手!否则我丈夫死不瞑目!我们大家的生命也都没了保障,我要和他拼啦!”
围观者愈聚愈众,悲愤叫嚷之声也越来越高,记者们要大家静下来,问奥特华道:“刘太太还有什么话要说?”她抹抹眼泪道:“照目前情况看来,雷诺杀人无罪,可是没脸见人,他会很快离并台湾,逃到旁的地方去的!我是一个弱者,没有本事,也没有什么后台,我只能这样说:这桩命案并没有得到合理解决,因此在没有彻底解决之前,希望政府禁止雷诺离开台湾!”有人插嘴道:“如果政府没法管,雷诺却走了,又该怎么办?”更多的人愤怒呼喊道:“我们守住机场,不让雷诺逃走!”群情激昂,愈来愈甚,奥特华哭着说:“命案这样审判,我丈夫还蒙诬而死!身为遗属,我是有苦难言,但求伸冤,不想活了!我在不久前曾给蓝钦大使去了封信,大使也曾给我一封复信,信里有这样的话,他说‘保证有公平合理的审讯’,现在判决了,请大家看看,他们的审讯是否公平合理!”
众人至此骂声更高,而消息传出,有如点着了火药线,迅速燃烧,遍地冒火,尤其是在台北市区,平时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美国顾问团人员,突地为千手所指,千目所视,甚至前后左右一片骂,有些是英语,他们懂,更多的是中国话,他们就不明所以了,但人人愤慨,个个仇视的气氛一目了然,于是俱皆上车,抱头鼠窜而去。
蒋介石则在催促有关部门发表声明,那司法行政部急急忙忙,拟了个“初步意见”,说道:“本部对于该案之审判极为重视,故自始至终派员前往观审,兹据观审人员报告:该案已于今日审结,并审判被告无罪。而其审判经过,关于法律之援用,证据之取舍,则颇多显失去公平之处,现正由该观审人员整理资料,缮具书面报告中。本部认为该军事法庭之审判,如果有偏袒之处,则现时美军顾问团人员一律比照外交官待遇、不受我国法权管辖一节,我政府应有重加考虑之必要!”
这个“初步意见”当下广泛散发,电台广播,群情愤激,至此益甚。美使馆也在召开紧急会议之中,各路人马俱皆到达,蓝钦道:“判案之后,我们那份兴奋欢呼之情,一下子消失了!如今大街小巷、茶楼酒吧只要有我们美国人出现的地方,必有中国人在围着我们痛骂,如不阻止,看来我们还会挨打!现在我先宣布几个紧急措施:首先向他们提出要求,希望他们勿将此事扩大,如果扩大,惟蒋介石父子是问!快给我拟好稿子,专人前往商量,越快越好!同时我并不希望我们之间有人挨打挨杀,因此如无要事,希望大家散会之后,别到处乱跑,本分点守在家里罢!”
众美官于是骂起蒋介石来,说他“忘恩负义”者有之,骂他“狗娘养的”有之,要他“退还美援”者有之,总之也是群情激昂,好像被杀死的不是刘自然而是雷诺,吵了一阵,蓝钦道:“他们官方那个初步意见,没有问题是蒋介石授意的,至少也是同意的,否则不可能传播如此迅速。他为什么这样做,根据半年来的事实说明,不外乎两点:一是我们对他不客气,他想还点颜色给我们看看,表示他并不是好欺侮的,我们对这个人太熟悉,他惯于笑脸迎人,冷不防手里的匕首已经插进你的肚子!另外一点,则是为了缓和当地军民的情绪,这批无知者以为原告的败诉等于全体中国人或者全体本地人的败诉,以为这意味到蒋介石本人没有地位、更没有办法了,因此他就故作不满之状,甚至要官方发表初步意见,目的在挽救自己。我看我们也不能漠然置之,必须有所对策。”商量一阵之后,决定将采用这么一着棋子,表示美国人对现状完全明白,要“合众社”发出消息道:
“美国军事法庭无罪开释雷诺上士,已立即在此间触发愤愈情绪。此间司法行政部在一篇书面声明中,明言雷案审判有失公正,并谓将重新考虑给予美军人员之外交豁免权。
“雷案定案后,此间人士已有数种怨恨美国人的表现。台北市新闻记者拒不参加美国陆军部次长费努坎在离台时所举行的记者招待会。一群群中国人在街上咒骂美国人。”
蓝钦又道:“这个消息发出之后,他们应该明白我们并没有睡觉,我们美国人的生命财产安全,他们要负全责!”
但是他们没料想这个电讯到达台北各报编辑部之后,引起的乃是轩然大波而非噤若寒蝉。他们虽然随着蒋介石的唯“美”是从而串演着可怜虫的角色,但民族尊严感究竟并未丧失殆尽;他们之中大都贫困,甚至贫病交加,并未因贪污中饱而廉耻尽失,他们愤怒起来,同时有所行动,不少记者们分头采访,寻找有关美军法庭荒谬绝伦的判案反应,内中律师彭令占便发言道:“这个法庭是根据美国法律组织的,杀人无罪,他们一定有他们的理由。不过拿我们的法律观点来看,情形有所不同,假定雷诺所供属实,那么被告先后两枪俱中要害这一点,乃双方所不争之事实,则被告在行凶时,就是故意犯罪。而死者对被告并无加害行为,既无现在之法之侵害发生,而被告持枪杀人,则应负杀人罪责,必无可疑!”
另一名记者找到了一名留学美国的法学博士,那个博士一个劲儿摇手道:“你可以把我的话登出来,可是不能把我的名字写上去,否则我的饭碗打烂事小,吃饭家伙都会搬家,那才真糟!”
那记者诧道:“有这样严重的事么?”专家道:“这个不提它罢,我们谈正经的,我认为雷诺杀人一案,牵涉到中、美法律问题的焦点是很突出的,尽管两国法律程序不同、证据法则不同,但是犯罪就是犯罪!古今中外,‘自卫’是有限度的,不能滥用,否则社会的安宁固然没有保障,人民的生命何尝会有保障,你说是么?再说现在美国军事顾问团人员,一律比照外交官待遇、不受中国法权管辖的办法,并未经过立法程序,实在有加以检讨的必要!”
那记者忙不迭记下,匆匆而去,找到一位法官,乃留美法学专家,知道来意后同样打出一张牌来:“千万别登名字,否则不谈,”记者当下应允,于是听他侃侃而谈道:“雷诺杀人,能不能算是自卫行为!能不能算是正当防卫行为?我己经研究过,根据美国法律和美国类似案子的判决,可以说说这些:
“美国刑法对于正当防卫的规定,和我们的刑法第廿三条规定略同,那是:正当防卫的行为必须具备两个要件:一是必须是现时存在的不法的侵害;二是防卫的行为必须是必要的,也即是除去这种正当的防卫外再没有其他办法。
“因此,在正当防卫的行为下,必须对方先有挑衅的行为,而这种行为足以引起自己的愤怒,而这种愤怒又是为一个具有理智的人所不能忍受的,否则就不能随便引用正当防卫的规定。雷诺案中,他杀人的动机不过是为了刘自然偷窥他太太出浴,真假如何并无证据,即使确有其事,被害者这种行为也不足以构成雷诺以正当防卫而连续开枪杀人的理由。
“同时按照美国刑法规定,当实施正当防卫行为时对方已经跑开,或者已失去攻击力,对于实施正当防卫者其危险性已不存在时,便已丧失了正当防卫的条件。雷诺在开放第一枪,使被害人失去攻击力后,又开第二枪置被害人于死,这便越出了‘正当’防卫的范围,便是防卫过当。这要按照美国杀人罪的规定,雷诺的行为毫无疑问已构成了‘恶意杀人罪’。”
记者问:“那该怎么处理?”
专家道:“美国刑法,对杀人罪分为三种,第一是一等恶意杀人;第二是二等恶意杀人;第三是基于愤慨的杀人。一等杀人是预谋的杀人。二等恶意杀人非为预谋,却出于自有杀人的故意。第三种略似我们的刑法,但不完全相似。”这当儿走进一个人来,专家立即哑口无言。
来人非别,正是在那机构主管美援运用之人,听他们说得有声有色,过来问道:“雷诺案有关中美帮交,我们不能随便说,报纸也不能随便登。”专家唯唯,但那记者心有不甘,强笑道:“奉老总之命前来采访,即使登在报上,也不提贵机关一个字,甚至不提说话者的姓名。”专家这才有勇气说下去道:
“根据美国法律,雷诺的杀人行为最低限度也应该构成第二种的‘二等恶意杀人’罪,因此雷诺案起诉书中竟以‘基于愤慨的杀人’起诉,已经是极不公平、于法不合!美国军事法庭这样做法,可以说有损美国司法的尊严!”那记者忙不迭记录下来,匆匆返回报社,沿途所见,三三两两、十个八个的行人都在骂美国佬;而途经几家报馆进去问问时,只见每家报馆都挤得满满的,与平时凄清寂寞完全不同。而且人人愤慨,个个动怒,事情远超乎他的想象,当下骑上单车,急急奔回报社,其“冤气冲天”情形与刚才看到的相同。只见“老总”自己出马写标题,字纸篓中满满一大堆,想见写这个标题难以下手。终于“老总”拟就,发落字房,众人围观,上面写的清楚:第一行肩题是“三天半戏剧式庭审后”,主题好大的五个字另加惊叹号:“雷诺竟无罪!”副题更加愤怒:
“两枪杀人惨事此身居然“清白’”
众人俱皆叫好,却无一个欢笑,邻桌有人哭泣,众人一瞧,乃是一批男女青年,一个个面现悲愤之色,围着一个拟稿的小伙子出主意,具名则是“台湾大学学生”几十个亲笔签名,编辑接过,默然无语,标题道:
“可怕的胜利掌声!刘自然含冤如何了?”文道:“编者先生:我们是一群黄帝子孙,有血气,有正义的青年。我们绝对不相信当我们的同胞被外人杀害、而听由他们自己以戏剧性的法庭宣布该凶手无罪的时候,我们不应该讲话!我们更不相信判决杀人无罪时,那戏剧性法庭上阵阵兴奋胜利的掌声,应该出自我们国际‘友人’的手中!
“美军军士雷诺枪杀刘自然的案子,由凶手的同胞、同事、朋友在我国的领土上,开戏剧式的法庭判决了。结果是:雷诺杀人无罪,刘君无罪该杀!现在凶手随着判决法庭上胜利的欢声,携儿伴妻回到了温暖的家;而死者的遗孤深沉泪海,在陪着死者的冤魂哀号!
“刘自然无辜地死去了!他的死为我全国同胞的生命带来了严重的畏惧与危机!他赤手空拳也可以被美军仅以‘自卫’的理由处死,我们不相信我们将能以何种安全合法的行为去庇护我们的生命,这难道是美国人对中国人的帮助?”
台湾大学的学生们愤慨写道:“我们需要美国帮助,但中国人并不需要拿生命去购买!我们的同胞可以光荣地暗暗被杀,但我们的国格尊严,不能在戏剧式的法庭上受到别人的污辱!
“我们万分沉痛,万分愤慨,无法再想下去,更无法再写下去,谨在此以中国国民的身份提出几点意见:一、美国政府应为其驻台美军向中国人民提出安全保证。二、政府应循外交途径,取销驻台美军所享之外交豁免特权。三、为了增加中国人民在国际上的地位,政府应谋取刘自然案合理终结。四、政府应向我们保证今后绝对以平等互惠的立场去争取国际的友谊。最后我们要求国防部军医署署长及军医署卫材库库长孔传忠解释;你们为什么要以私人身份替杀害无辜同胞的凶手去辩护?”
这边厢人人叫“好”,那边厢又是挤作一撮,原来编辑主任写了一篇短评,正在找同事增加一些愤慨之气,要像炮弹似的攻击美国人,于是有人大声念道:“刘自然惨遭雷诺枪杀案,审判期间我们为了避免影响审判、所以没有说话,现在我们却不能不说话了。”但众人再听下去,发觉此文为美国着想的地方太多,为中国人着想的地方太少。虽然有一些措辞还可以,例如认为美方判案不公平,汰定如此判决“大大地伤害了正义”,认定美方闻判鼓掌是不对的,却有人嫌它措辞太软,什么“使人怀疑是否符合美国利益”、什么掌声“使人怀疑这是正义的胜利呢抑是强暴的胜利”等等。只有几句话比较硬朗点,那是:“美军顾问团不应比照外交官待遇而不受中国法权管辖”,以及“希望国人力求自立自强!”于是要求修改。
编辑主任苦着脸道:“台大学生有台大负责,迁怒起来对我们也不太严重,可是评论乃报纸自己的事,我们怎敢大胆抨击?现在我问大家,可知道总统府对这件事是什么态度?”半响无人答应,便又叹道:“是吗?万一我们痛痛快快大骂一通,明天却要吃官司,来一个停止出版,加一个什么破坏邦交的罪名,谁吃得消哪?”于是众人无言,悲愤更甚!
他们却不清楚,第二天蒋介石为了缓和台湾军民的愤怒,选择了介于抗议与“默认”之间的一招,把返台不久的外交部长叶公超找到面前来道:“美国军事法庭昨天已经宣判,凶手居然一点罪也没有!旁听的美国人还鼓掌欢呼,实在是欺人太甚!如果不和他们表示表示,今后麻烦更多!而且连我都没法交代、没法在这里呆下去了!昨天的台北甚至全台湾都在骂美国人,今天一早,全台湾的报纸都在表示愤怒,你赶快给我找到蓝钦。”叶公超摊摊手道:“蓝钦又到香港度假去了。”
蒋介石道:“不管他在不在,反正你只要找到他的代表就成了。”又道:“你当然明白,今日之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此乃上策,我要你去办交涉,目的就是如此。如果外面不是这个样子,我不会让你找他们的。”
叶公超唯唯,出得士林官邸,直奔外交部,约见美国驻华使馆代办皮礼智参事,在电话说清楚道:“有点事情和阁下当面交换意见,希望十点半钟能够见到你。”皮礼智道:“我也想找阁下交换意见,那是关于刘自然命案,现在我们美国在华的军民眷属,行动都很不方便,希望阁下想想办法。”叶公超道:“我约见阁下的内容也与此事有关,好吧,现在九点十分,你如有空,马上就来,不必等到十点半了。”皮礼智道:“上帝,再大的事情也得搁一搁,我马上就来!”
两人相见,叶公超道:“公事是公事,私交是私交,我可要说实话,你们这一次未免太过分一点了。”’皮道:“这个说来话长,你知道军事人员他们的脾气。”叶公超道:“我先告诉你一件事情,我们的总统先生这一阵本来住在阳明山官邸,因为刘自然案,他又搬到士林官邸去了,他很伤脑筋,不知道这件事该如何了局!”
皮礼智低声道:“他会不会发动民众向我们攻击?”叶公超双手齐摇,也低声说道:“兹事体大,你们可别瞎猜测。他要我对你们表示表示这里的态度,那是中华民国政府和人民,对于美国军事法庭判决雷诺上士无罪的结果不能满意。”又道:“当然你会明白的:我们的总统先生今天有这番口头通知,自有他不能不这样的苦衷,而这苦衷便是你们所见到的:大街小巷、三五成群的老百姓都在骂你们美国人。”皮礼智急道:“这个要请阁下马上转告警备司令部,注意共产党趁机活动,对我们干出不礼貌的事情来,破坏中美友谊、有损中美团结。”
叶公超点燃雪茄,苦笑道:“我们都是多年老友,无话不说,如果蓝钦大使坐在我对面,我也会这样说:这样做是非常失策的。你想:台湾治安良好,共谍绝迹,这是我们一直感到满意的,忽然之间派出军警抓共谍,请问这会造成一个多么糟糕的后果?而所谓共谍或歹徒也者,都是军人或居民,他们分明为了不满意雷诺如此宣判、庭上掌声欢呼而激怒,如今却把他们当共产党办,我的老朋友哪,我们无论怎样愚蠢,也不该如此办吧?何况这件事情后果确实严重,立法院为此开会,我吃过饭便得参加,最好办法是你们宣布重审,他们的愤怒情绪才可以缓和!”
皮礼智急道:“重审一事,万万不成,军令似山,军事法庭已判雷诺无罪,就绝无重审可能,这一点希望你们谅解。贵我邦交密切,犯不着为了这桩案子,闹了个不欢而散!”叶公超听出弦外之音,强笑道:“中美邦交,绝无可能因为受到这宗案子的影响,而来一个不欢而散,正因两国友情如此深厚,因此我不得不郑重请求:只有重审,才能使我们挣脱这个困窘的处境,这是就我们的角度而言,放开来看,如今民怨沸腾,军心动荡,一旦闹出事来,对阁下也不方便,因此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重审是明智而有效的措施。”
皮礼智愤然道:“乔治先生,那你找蓝钦先生说吧,他在香港度假,我们已有急电催他回来,他不肯回来,香港总领事署的朋友劝他应该回来,因此大概在几小时后,他也会回到台北来了。”叶公超急道:“我的上帝!在这件事情没有平息之前,任何一位高级美国官员的安全我们必须注意。”当下就拿起电话将蓝钦即将赶返的消息报告侍从室,老蒋免不了派人事前布置,保护蓝钦,按下不表。搁下电话,叶公超对皮礼智说道:“刚才电话里有人告诉我,监察院此刻正在召开第四百八十九次会议,插进了雷诺案,请阁下再考虑有否重审的必要。”皮道:“这件事即使我答应了也没用处,我走了。”叶公超送到大门口,再三“拜托”,皮礼智却愤愤然感到蒋介石太放肆、太无礼,回到大使馆与众人说了,皆曰:“置之不理。”
那边厢监察院的会议室中群情愤激,正副院长于右任、梁上栋给乱七八糟的声音吵了个七荤八素,好不容易静了下来,于右任对梁上栋道:“你来主持吧,我精神很差,又气又恼,不能多说话了。”梁便遵命开口道:
“现在奉院长之命,首先讨论黄宝实等十四位委员联名所提临时动议:美军雷诺上士枪杀国人刘自然案,业经美军事法庭审判宣告雷诺无罪,应请外交委员会迅促外交部注意就美军顾问团团员今后在华犯罪之审判权问题提出谈判,以确保法权之完整案;现在请黄委员说明。”黄宝实于是起立说明,接着大量与会者要求发言,当下按照举行次序,曹德宣、王冠吾、叶时修、郝遇林,王文光、杨宗培、钱用和、梅公任、张维贞、朱宗良、刘巨金、陈葵仙、刘耀西等人人愤慨、个个激昂,热烈发言,支持提案,把美国人骂了个不亦乐乎。于右任道:“大家不用乱骂,人家会怀疑我们监察院尝不到美援甜头,因此趁机发泄,我们要说理!”
于是于右任等决议“为维护吾国主权完整,请外交当局迅与美军顾问团谈判,合理解决在华美军法权问题。本案应交外交、司法二委员会处理。”
正当这个时候,刘自然之妻奥特华在家中悲愤无已,痛哭流涕无法解决问题,自杀了更使孤儿受罪。心头又担心凶手一飞回美国,那这桩命案更难伸雪。刘自然的同学、同事们个个如火药桶似的,一齐前往劝慰,痛哭者有之,痛骂者有之。有的说:“这种日子生不如死,非找他们拼命不可!”有的说:“这几年来吃美国人的苦,受美国人的气擢发难数,他妈的有什么了不起,今天非弄清楚不可!”有的说:“闻道雷诺将回美国,应该尽快和他们讲理!”有的说:“反正讲理没用,不如给他们看看颜色,叫这些混账王八蛋也尝尝滋味,咱中国人不是好惹的!”这么着七嘴八舌,愤怒难忍,终于为奥特华出了个主意道:“看美国报纸,他们时常人拿着纸牌,三三两两游行过市,抗议这个或那个的,刘太太不妨也拿起一面纸牌,只要一个人便成,就到大使馆门口表示抗议,人多了反而引起误会,以为发生什么事情,那就影响太大。一个人,尤其是苦主,那任何人都没话说了。”
众人皆曰此计甚妙,于是再商量在那高举的纸牌之上,应该写些什么?末了人多手众好办事,三英尺见方的木板已经找来,上面用中英文写得分明:“杀人者无罪?我控诉!我抗议!”奥特华几时见过这种场面?不免胆怯,哭道:“我们中国女子,很少抛头露面,可是为了丈夫冤死,我敢拿着牌子到美国大使馆去,而且我已两天吃不下东西,干脆绝食抗议!只是万一官方干涉,或者美方有些什么动静,我一个人却难应付。”
众人安慰她,鼓动她道:“中国女子很少抛头露面,但时代不同了,今天的女子也在街上游行,还参加政治哩!你怕什么?何况你是苦主,没什么可怕的,我们誓为后盾,相信凡是有血性的中国人都会同情你,放心去吧!”只是她需人照料,于是把她表兄、台北市远东旅行社经理冯元生找来,由他陪同前往,那美国大使馆位于台北市中正路之西,毗连台北市最热闹的商业区、与西门繁盛区的中华路和鲜鱼菜蔬水果集散地中央市场。那地方又在公共汽车总站附近,平时行人往来频繁。美国新闻处和驻有美援机构的台唐大楼居于大使馆之东南,与大使馆相距不远,也是一个商业繁盛区。更凑巧的是,空军司令王叔铭也在这当儿碰上了倒霉事。
王叔铭倒的是什么霉?原来他正在这一天搞了个防空演习,名曰“铁拳演习”,并作大言曰:“共党的飞机如袭台湾,我有铁拳把它击溃!”而当奥特华到达美使馆作悲切抗议时,王叔铭的“铁拳防空演习”恰巧放出解除警报,台北市民有此不便,一肚子气。等到解除,行经美使馆发现奥特华持牌抗议时,这口气更是无法通顺,几百人停止脚步,为抗议者呐喊助威起来。美大使馆中人因为变成“过街老鼠”,都在极度不安之中,他们虽视老蒋如狗,但见当地众人动了公愤,蒋介石也未派军警保护,暗叫不妙,可是为了面子问题,也未向蒋方求援,但目前情况有变,一个奥特华没什么,越来越多的军人民众也没什么,愤怒的叫喊却不简单了,于是拨电报警。台北警局局长刘国宪闻讯浑身泛汗,把督察长宣善屿找来道:“他妈的这是要命的差使,你先去,我就来。可是我对你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那是火药库,定时弹,眼看着要炸,碰一碰更糟,你记住啦,千万不可以硬来!”宣道:“局长放心,我有几个脑袋?最好是不去,局长命令我去,也就只好碰碰运气。”
美使馆代办皮礼智正在外面奔走,随时拨电回去询问,这当儿美使馆副领事卡尔·阿克曼对他说道:“事情不妙,先是刘自然的妻子和他表兄来抗议,之后来了几百个人,而且都不肯离去,瞧模样今天有些麻烦,你别回来,在外面反而可以办事,又可以没有危险。”皮礼智急道:“听你的口气,大使馆门前已经有很多人了。”阿克曼道:“广场上人数不太多,几百个吧。”皮礼智道:“上帝,几百人还不算多吗?现在馆内有多少职员?”阿克曼道:“现在我们共有九个人,出门回来的都不敢进门,都打电话来说人太多,交通断绝,心里紧张,因此有的躲了起来,有的远远地静待发展,一个都没回来。”问道:“你们在干什么?”皮礼智道:“我们不得不放弃大使馆作大本营,现在正在商量两件事情:一件是怎样把雷诺送走,否则如此发展,没有人敢担保他不会给打得稀烂,变成肉饼。另外一件是:他们忽然惹事生非起来,会不会是蒋介石的意思。因为他无端端昨天到台中去了。”阿克曼忽地喊道:“请听听外面的声音,几分钟之前我们的统计是三、四百人,现在又增加了、增加了总有一倍吧?吵死啦!吵死啦,你听听,你听听。”
皮礼智道:“我不听了,我的心很乱,蓝钦先生他会享福,到现在还舍不得离开香港回台北,我没办法了,我没办法了。”接着收线,又匆匆赶到第二个地方,商量把雷诺提前送走。
凶手雷诺这当儿已在家中摒挡作归计,可恼的是他倒是一肚子气,边骂边收拾行李,两名美国武装宪兵催促道:“快一点吧,门口有十几个人在探头探脑,弄不好你走不了,连累我们,谁也交代不了。”争雷诺道:“狗娘养的,谁敢捣蛋,我用机关枪扫!”他老婆哭哭啼啼道:“离开这里神仙似的生活,我们又要回去受苦啦。”雷诺正想开口,忽闻户外人声嘈杂,一瞧,十几人已变成近百人,男女老幼,俱皆怒形于色,这下子使他软了半截,宪兵乃拨电求援,当地警察和宪兵一齐开来,齐向群众“劝导”,折腾一阵,雷诺的行李已经收拾完毕,却出不得门去。这当儿有个警官入室,自我介绍道:“我是阳明山警察所代理所长何琦,奉命前来保护阁下,但望阁下千万不能开口,挨骂、挨口水、挨石块反正一百个不能还手,否则你一家人固然一个都活不了,我们军警也要殉葬奉陪!”
这凶手到这时才算明白了一半,却又心有不甘,冷笑道:“我就不相信这批东西胆敢乱来!”何琦道:“你再开口,我们全部撤退,看你怎办!”雷诺无言,目击蒋介石的宪兵警察与美国宪兵们苦苦哀求,才将一干人等让出一条小路来,美宪兵低声对雷诺道:“他们都是刘自然的同事、亲友和邻居,你可不能惹事!”
雷诺这当儿浑身瘫软,由美国宪兵左右挟着,在“夹道痛骂”声中入得军车,于九点二十六分自草山直扑松山机场。
皮礼智放心不下,拨电机场询问,美方站长答道:“雷诺和他妻子、小女儿都来了,只是上不了飞机,人太多,群情汹涌,由两名武装宪兵护送,不敢多派,人多了怕会引起刺激。”皮礼智道:“那快点送他走吧!”站长苦笑道:“难道还有谁想挽留他吗?现在我们只怕一件事:如果刘自然的妻子来了,那他固然没有命,我们也要蒙主宠召,息劳归主了。”皮礼智道:“闻道刘自然的妻子已去了大使馆,这也是为什么我不想回使馆的理由。”
话说宣善屿率领二十二名警员到达美使馆,下得车来,便劝奥特华离去,说道:“现在十点二十分,你如早点回家,我们会帮你的忙请求雪冤,如果你不肯回去,那时间越久,麻烦越多,到那时对谁都没好处。”奥特华哭道:“我不是为什么‘好处’才来的,我只要为刘自然伸冤!”宣道:“你瞧,人越来越多了,你不如回去。”奥特华坚决要继续抗议,不肯回去,宣善屿在一片呼号声中腿也软了,忙不迭回到警局。局长刘国宪一听蹦了起来道:“这真造反了,这真造反了,他妈的存心和我们过不去,走,再加三十五名警察!”
刘国宪率领三十五名警员到达美使馆,只见广场上密密麻麻,为数愈千,几十名警员下得车子,如雨水入海,找不到半点影子,心中暗惊,只得硬着头皮跑到奥特华面前,厉声说:“刘太太,你可不能给我们惹祸,也该想想这是什么地方?妇道人家可别抛头露面,不如回家去吧!”奥特华凄楚地说:“只要依法处理凶手,我当然回家!我的孩子可怜没人照料,交给了邻居,我也不放心呵!”刘道:“那你该走啦!”奥特华道:“你去对他们说吧,你是警察局长,杀人偿命,你有责任,你进去要他们把凶手交给你,我就走!”
刘急道:“他妈的这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你还和我顶嘴!”奥特华这当儿却不再开口,周围人群中对刘大声呼喝:“滚开!”“警察是欺侮人的吗?”“美国人是你爷爷?”愤怒之声起自身旁,刘国宪浑身发毛,也就乖乖地扭过身子,在一片吆喝声里东指西点,作“维持秩序”状。
这当儿只见烟尘滚滚,人群让路,一辆小吉普驶将过来,刘某一望,原来是省警务处外事科长张汉光,迎将上去道:“张科长,你看该怎么办?”张某摊了摊手道:“既来之,则劝之,老兄,可别惹事,我他妈的眼皮从昨夜一直跳到如今。”两人便又向群众“劝谕”。
群众对那两人嗤之以鼻,两人无奈,又转向奥特华“开导”。人群中又有人骂道:“他妈的你们两个官儿不去找凶手,却专找苦主的麻烦,中国人祖宗十八代的脸都给你们丢光!”两人闻言,不敢开口。这当儿张汉光瞥见美使馆中有人向他招手,挤将过去,隔着窗子,美使馆副领事阿克曼大声说道:“张先生,请你代我邀请那位请愿的夫人进来谈谈。”张汉光忙说“OK!”跃下台阶,对奥特华道:“大使馆请你进去谈谈。”
众人见状一声喊,围得更密,刘、张二人大呼“退后”,人们谁肯理会?警察见状展开干涉,却又作斯文之状,生怕闯祸,央求众人“冷静”,人们怒喝道:“今天没你们警察的事!”“谁敢动手,教你明年今日便是你们的忌日!”于是警察默然无语,随着人潮进迸退退,毫无办法。张汉光再度挤到奥特华面前,重申阿克曼的“邀请”,奥特华恨道:“美使馆是美国领土,我要在自己的领土上坑议,我不去!”群众暴雷似的一声“好!”为她加了一句道:“美国人有种,要他们到外面来谈!”张汉光无言,遥向窗子作个无可奈何手势,低声对奥特华道:“他们请你去,一定会使你满意。”话音未落,旁人大喝道:“教你妹子进去!”引起一阵哄笑。
话分两头,那雷诺及其妻子机场困守,度“秒”似年,紧张地东问西问,却又出不得门口,拼命催促,那站长急道:“我们比你还急!你惹下命案一飞了之,留下这许多麻烦,可要我们分担啦!”雷诺道:“怕什么!”又问:“到底飞什么地方?”站长道:“你这个人真可笑,刚才我不是对你说得清清楚楚的?你先去菲律宾克拉克基地,然后续飞关岛或者夏威夷。”雷诺狞笑道:“克拉克?好地方!我们在那边有一个非常精密的福摩萨模型,山川河流,民房军区,比他们的地图还详细,要找什么,按电钮便成;要炸什么,电钮表示分明,如果这批狗娘养的不甘心,我第一个驾机来找他们拼命!”
雷诺的老婆一旁闻说,惊道:“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千万别开口啦!瞧,外面涌了一大堆人,分明和刚才离开家里的情形一样,你少开口吧,雷诺!”于是凶手无言。他倒不是肯听老婆之命,而是经她提醒,往外一瞧,只见数以百计的中国人都在朝他瞪眼,挥拳吐口水,而军警们却不声不响,但求人们不冲过来,并未对他们作任何干涉,雷诺心头明白,意味到气氛严重得紧。
终于美军站长来告,说刚才降落的那架似是专机,为了减小目标,避免危险,不如上机。于是雷诺透过一口气来,与妻子出得房门,钻进军用汽车,由两名美国宪兵护送,直驶飞机梯口,正待登机,驾驶员却连忙制住,说此机降落小修,并非送人,于是雷诺等只得忆不迭退回原处,吓了个屁滚尿流,散魄飞魂。
皮礼智在美使馆同样着急,不知如何是好,只见广场人群越聚越多,声音越来越大,情况越来越不妙,当下又把张汉光找来,如此这般与他说了,张又堆下一脸假笑,到得奥特华身边,说:“大使馆刚才又找我去,说今日之事,反正死者不能复生,不如由美使馆赔你一笔大钱,让你下半辈子不愁吃穿,也就成了。因此要我陪你进去谈谈,我想冤家宜解不宜结,不如答应了吧?”奥特华尚未开口,旁人问道:“你这位外事科长,分明是闲事科长!为什么不找凶手,却和苦主噜嗦没完!”张汉光不敢发作,却又不甘认输,还了句道:“人家赔偿苦主损失,也不能说他们不对。”众人起哄道:“对呀!要他们再多打死几个,岂不更妙啦!”
这当儿人们骚动起来,只见迎面奔来一名记者,身背录音机、扩音器,边抹汗边向奥特华身边跑,众人喊道、“好得很!录音的来啦!”
于是有人大声问:“你是那一家电台的?”那人边抹汗边说:“我是台湾广播电台的广播记者。”又有人问:“可有证件?”那记者掏出名片与众人看了,当真上面印得分明,姓洪名缙。又见他忙了一阵,诸事俱备,对奥特华道:“刘大太,我想请你作实地访问录音。”奥特华流泪道:“好!”于是且哭且诉,声泪俱下,周围群情激昂,似水沸腾。警局中人目击这般情状,劝阻已来不及,而且无从劝阻,只得央求他千万不能拿回电台广播,否则情况严重,决不亚于一九四七年“二·二八”那天,因为电台广播,全省群起响应,如此一来,闯下大祸谁也跑不掉,那真不得了!
洪缙闻言表示遵命,但周围群众岂肯甘休?一致要求当场试音,洪缙闻言也愿遵命试了一遍,啼哭倾诉中周围一片愤怒呼喊。这当儿人丛中又钻进一个人来,只见他乃是美国人,也背着录音机等物,也是一头大汗,也要求奥特华答应他录它一遍,众人怀疑此人来意,奥特华道:“反正没有人可以改变我的控诉”,就答应照录,美记者准备录取,却发现机件损坏,大呼怪事,忙了一阵无法录得,惹起周围一片讥笑,那美国记者一头大汗道:
“我是美国记者费劳仁,我不会骗你们的,这机器分明好好儿的,不知怎的坏了。”众人不再理他,见他怏怏而去,于是呼喊之声再起,刘国宪心胆俱裂,一方面要警察在美使馆门外手拉手布下一道“防线”,另方面自己三度出马,踱到奥特华面前道:“今日之下,情况危急!如何恢复安定,责任在你!”
奥特华哭道:“我为丈夫雪冤请愿,这是我的事,我的丈夫和你们是同事,都是政府的公务员,他给打死,老百姓和他的同事为我抱不平,你却要我负责任,不知道这是什么道理,杀人凶手可以不负责任,苦主诉冤却要负起责任……”众人闻言齐向刘某咆哮,那警察局长浑身瘫软,匆匆离去,众人那口气更是没法说,鼓噪更甚。皮礼智闻讯也无法忍耐,给台北警备司令部摇了个电话,不料接电话的小官正在为刘案冒火,闻道来电者乃是美使馆的参事,便讥笑道:“皮礼智先生此刻在什么地方?闻道雷诺已走,你准是欢送归来,特来通知我们的罢?”皮礼智急道:“请你们司令说话。”那小官道:“司令为美使馆门前有人鼓噪,开会去了,你没见他么?”皮礼智又气又急道:“我不在大使馆,我有十万火急要事见告!”
发现对方语气充满敌意,皮礼智骂了一声,迅速改拨叶公超的电话,辗转再三,终于通话。叶公超道:“哈啰,皮礼智先生,上帝保佑蓝钦大使别在这个时候回来。”皮道:“又有什么新的刺激消息?”叶道:“机场人群为数也很不少,雷诺上士没起飞,我担心蓝钦大使如在这个时候到来,该有多糟!”皮道:“让我们交换情报,蓝钦大使在香港还没起飞,据说如果来到,恐怕是四、五小时以后的事了,你们要好好保证。”叶道:“这个不用你交代,我和台北卫戍司令黄珍吾通过电话,由他负责。”皮礼智急道:“为什么军警不到大使馆去?乔治先生,上帝可以作证,那是暴动来临的预兆。”又道:“现在我不敢回大使馆,我不知道这局面要维持多久,也不知道你我之间将会发生什么变化。我们和华盛顿的无线电联络已经做到一秒钟都不停止,华盛顿而且已经听到了台北大使馆外你们军人老百姓的疯狂叫喊声。”
叶公超急道:“皮礼智先生,在这个时候,最最宝贵的是冷静。你是知道的,我们的总统先生目前正在台中,因此好多问题还不能马上澄清。至于军警保护贵使馆,黄珍吾将军刚才在电话里和我跳脚,说王叔铭将军的‘拳头演习’,共产党没打着,却使你们挨了几拳,因为空袭警报解除,大量军民不约而同集中到你们的使馆门前;因为防空演习,大量宪兵警察都参加去了,一时集中不起来。而且宪兵与警察经常分布全市各处,他们都在维护治安,因此也没法立刻集中。”皮礼智道:“乔治先生,我想关于这件事,与其让我们的总统先生开口,不如让我开口,迅速解决的好!”叶道:“一点不错,实不相满,我们万分着急,卫戍司令部在十二点十五分有了新的布置,他们知道贵使馆门前情况越来越严重,已经下了紧急命令,要宪兵与警察全力驱散群众,阻绝使馆外围交通,保护使馆安全,现在已经有一部分进入使馆围墙戒备,一部分在使馆墙外与群众相持,你可以放心。遗憾的是:贵使馆前不幸是个广场,交通管制不易,对于阻绝交通与人潮,不大顺利。”
皮礼智道:“乔治先生,我还有旁的事要做,总之希望你立即给你们的总统先生去个长途电话,告诉他我们美使馆人员有生命危险。只要这一句话便够了!”叶公超忽地大叫道:“等一等,等一等。台中有电话到,一定是总统先生的指示了。”皮礼智急不及待,一个劲儿催促,听叶公超断断绝绝地告诉他道:“总统先生指示我们,用断然手腕扑灭风潮,任何人胆敢破坏治安的话,杀无赦!”
皮礼智忙不迭把叶公超的话在电话里对阿克曼说了,阿克曼急道:“无论怎么说,再迟一步,我们都要化成肉泥!上帝作证,我对你说的是真话,你听听这些疯人院出来的野兽有多可怕!”皮礼智道:“阿克曼,愿上帝给你勇气,你要沉着点,别害怕。”阿克曼声音颤抖,说道:“我们几个人有如置身非洲食人民族的夜祭场合之中,烈火已在面前烧起,而我们给紧紧捆绑!狗娘养的蒋介石看样子他要分一杯羹!”皮礼智道:“乔治叶告诉我有好几名官儿到达现场,你可见过?”阿克曼道:“有几只苍蝇小官,他们负不了责,警务处外事科长张汉光刚才和我说了几句话,一转眼又不见啦——”突地又道:“真巧,他来了,张汉光来了,找我来了。”于是搁下电话,走到门口,见张汉光在警察布下的肉阵之中挤了进来,对他说:“真是抱歉,他们都参加防空演习去了,一下子难以回来。我刚才到行政院报告,外交部要我转达阁下,政府已在想办法调集部队。”阿克曼骂道:“扯蛋!等你们的部队来到,我同你要到天国相见了!”厉声喝道:
“那个立在那里的女人为什么不走?”答:“她抗议她丈夫的死去。”阿克曼怒道:“她到底目的何在?”答:“她希望得到一个合理的处理,希望使馆提供坚定保证,在获得合理解决之前,不让雷诺离开台湾。”阿克曼道:“她应该知道此案已判,无法再改!”张汉光道:“她当然知道。”阿克曼道:“那她还不走开?你们的警察为什么不喊她走!”张汉光道:“这个,你也明白,这个时候谁也不敢接近她。”阿克曼道:“那换个办法,我们给她一点钱!你把她喊进来谈判!要快!告诉她,我们愿意付她六十七万台币!”
张汉光明知无效,还是去了,奥特华闻言哭道:“我不到他们美国使馆里面去!我要站在自己国家土地上和他们谈!他们有几个臭钱,就可以让我们家破人亡,这是什么世界!你告诉他:在他们没有保证之前,雷诺不许逃开!”周围之人一齐吆喝,大喊:“要野蛮的美国佬派代表出来!”张汉光有如夹着尾巴的小狗,一溜烟进入使馆,与阿克曼说了,那美官本来是色厉内荏,此刻连面子都没法顾得,双手抱紧脑袋。
激动的气氛仍在激荡,闻讯而来的人潮越涌越多,阿克曼简直不敢面对广场,从窗户里望出去,只见密密麻麻的人群都在戟指而骂,身边两名女职员哭了一场又一场,说:“总有几千人啦!”又说:“上万啦!”说得阿克曼心胆俱裂,守住了那只电话机不放。
那雷诺处境更窘,机场苦候,每分钟有一年那么长,熬到一点卅分,说是专机已到,全家已急急忙忙上汽车冲出人墙,企图直奔机舱。
但是守在机场的“欢送者”,睹状一拥而上,迫使军车停止,美国宪兵和几名当地宪警吃惊之余,暗忖设若拖延,必误大事,不如上机,于是一个个堆下笑脸,要阻在车前的人们让路,同时车子不再停留,才算脱出重围,雷诺一家三口连滚带爬下车上机,接着前往菲律宾基地的其他美军人员也一一登机,指挥台连连催促,十分钟后驾驶员连忙滑行,一点五十分专机一飞冲天,升降轮缩入机舱,雷诺那颗忐忑不安的心才算停止剧烈跳跃。
刘自然的同事目击雷诺在草山时施施然而去,在机场又顺利成行,气愤得连肺都要炸破似的,立刻告诉了各方面,同时迅速传播到美使馆门前,群众闻讯大哗,一俯身捡起石子,就往美使馆门窗掷去。愤怒哭喊道:
“杀人凶手逃啦!”“雷诺已经在一点半起飞菲律宾啦!”声震天地,日月无光,奥特华大哭道:“这是什么世界,一条人命,不明不白!判决雷诺身世清白,无罪释放,那你干吗还要逃走呀!”周围哄声四起,怒气冲天,忽地有两人挤出人群,到得这幢白色两层建筑物前,攀了上去,跃下地面,数千人齐声喝采:不料两人迅速倒退出来,已遭馆内警察逐出,于是人们更加不满。
人们难忍一肚子气,有人大叫道:“凶手逃掉,此案难了,我们要为刘自然复仇!刘自然是中国人,我们都是中国人,中国人不能这个样子丢人!”端的是登高一呼四方响应,可是如何复仇?也就想不出个名堂来,于是有人奔向奥特华,将她所持木牌夺了过来,放到美使馆门口的铜牌上,也不知道那里弄来的钉子与铁褪,几下子钉了个结结实实,引起周围一片欢呼。
那阿克曼见状腿软,再拨电话到处求助,不料苟非叶公超“公出”,便是彭孟缉“未返”,于是望着电钟发怔。那时针走在两点廿分位置上,突闻外面一声喊,万马奔腾似的,群众已开始采取行动,只见人丛中窜入近百人来,越墙而下,大喝一声,打开了美使馆大门,把警察们看得呆了!一阵欢呼呐喊声中,群众潮水似的冲进了美国大使馆,此起彼落地在咒骂那面代表美国的旗帜,并且三下两下已有人攀上天台,将那副不可一世的星条旗扯了下来,阿克曼等来得及逃走的已入了防空洞,来不及逃走的急得心胆俱裂,听天台上有人大声骂道:“他妈的美国人算什么朋友!”“他妈的开口反共反攻,闭口自由民主,原来是要我们替他卖命,原来是把我们当成了他们的奴隶,不值分文!”
话说美使馆二等秘书兼副领事卡尔·D·阿克曼几乎昏厥,新闻官波亚斯和政治官梅耶浑身发抖,本来相当宽敞的美使馆,如今已经给群众挤得水泄不通,寄望于蒋介石的宪兵警察已不可靠,只见他们一齐退向墙边,垂手无言。这当儿天台上又响起愤激之声,有人在说:“美国旗在我们手里了!我们的生命操在美国佬手里,打死一个刘自然还不如他们死一条狗!好!现在代表美国的美国旗在我们手里了!我们要告诉美国佬,你们几个听着!你们都是他妈的‘中国通’,你们听听吧!你们在台湾全省胡作非为,强奸女人不认错,枪杀官员没有罪!你们他妈的比土匪还坏!土匪杀人放火、奸淫掳掠,一旦失手还要枪毙,你们他妈的满嘴‘友好’,开口民主、闭口自由,杀人强奸统统没事,脸不红气不喘,他妈的你们不要脸!你们不如土匪!现在中国人用行动来反对你!”接着声如裂帛,万人欢呼,三名美官斜着眼球一瞧,只见破破烂烂的几块星条旗自空而下,地下人群一声喊争夺破旗,你几下,他几下,没多久把偌大的一面星条旗撕了个稀烂。
旗已撕碎,气犹难平,警察们背紧长枪,藏起手枪,既不敢开枪伤人闯大祸,又担心给人们夺走自己就没命。于是人人央求,个个哀告,不是说:“旗也撕了,请大家回家”;就是说:“适可而止,别闯了大祸!”群众谁听得进去?再一声喊飞奔上楼者有之,越窗入室者有之,破门入房者有之,乒乒乓乓,砰砰嘭嘭,整个美使馆就像翻倒一般。这当儿美使馆外上万挤不进“美国领土”的群众,忽地一阵呼喊,正在里面的群众举目望去,最后才知道有人将刘自然的遗孤自家中抱来,送到了奥特华手中,娘儿俩紧紧拥抱,泪眼相对,群众乃呐喊助威,壮她母女的胆,这下子人们气儿更壮。这当儿天台上又一阵喊,众人一瞧,原来有人找到了一面青天白日旗,就在撕下星条旗的旗杆上,三下两下升了上去,阿克曼等见状垂下头去,给身边几名群众抬起下巴,厉声喝道:“还不敬礼!”几名美国佬当然“没有表情,”于是掴耳光者有之,送“火腿”者有之,又听见门倒窗破声,器皿捣毁声,群众见什么就毁什么,一张张办公桌固然五马分尸,钢制公文档案柜也给扔出窗外,一架架打字机踩成怪像,任何书本文件撕得如蝴蝶乱飞,电话电灯无一幸免,电线全给扯到地面。总而言之闹了个天翻地覆,人心大快,这当儿阿克曼又见冲进十几名大汉来,吓了一身冷汗。
阿克曼偷偷地斜着眼珠看去,见那十几名大汉虽未穿上制服,但瞧模样似乎来自同一单位,不同于使馆内外散散漫漫的群众,而且肩上还扛着沉重的工具,更与一般群众有别。内中一人大声发问:“使馆的人呢?”众人七嘴八舌答道:“有的没回来,有的躲进了地下防空室。”再问:“留在外面的有几个?”有人在答:“三个。”又问:“到防空洞的有多少?”有人说:“刚才我问过他们了,男男女女十七名躲在洞里。”哄笑声中那人又问:“为什么不叫他们出来?”有人在答:“他们把门锁住了,门上有洞可以说话,就是进不去,出不来。”
阿克曼又听见另一个大汉在问:“密码室在什么地方?”有人应道:“在这里!跟我来!”阿克曼大急,只见一阵骚乱之后,密码室的铁门上发出一阵电钻开凿声,暗付:“这番糟了!”他虽然没有资格过目密码文件,但知道内中藏有极端重要的文件,如果在这当儿失落,后果严重之至!于是三个人不时愁眉苦脸、目光相接“打无线电”,有怎用处?
过了一阵,只听见断断续续的咒骂声,电钻声嘎然而止,阿克曼以为铁门已穿,密件必失,不料凿墙之声又起,再过一阵,重物敲墙之声大作,那三个美国佬却在心头笑了:“原来铁门钻不开,改在墙壁上面打主意,但是这墙壁是六寸钢骨水泥砌成的,即使钻开,要等到那一天?援兵就该到来!”
代办皮礼智当真在疲于奔命,知道雷诺已走,才松过一口气来;却又惊闻使馆被袭,这一吓非同小可,忙不迭赶到外交部,叶公超却到行政院开会去了,皮礼智七孔生烟,大叫道:“现在已经两点钟,威协大使馆的暴徒并未走开,大使馆又在暴徒袭击之中,我知道有十七名职员进入防空洞,但至少有三个人来不及安全撤退,我要你们对今天的事情负责!我特地来告诉你们:你们派去的几批警察不但为数太少,而且根本不问不闻不管事,袖手旁观,就差一点加入暴徒行动!”皮礼智越说越气,几乎昏厥,蒋介石的官儿们越看越好笑,也无从答理,由他暴跳似雷。吵了一阵皮礼智道:“我现在危险极了,一路上我看见你们的人在拦击美国人坐汽车,还目击有人围殴男人,女人倒没挨打的。我又看见有一名美国军人给你们打破了脑袋,流了一地的血!总之你们马上把叶部长找来!马上要彭孟缉、黄珍吾他们加派大批军警前往使馆,”皮札智气喘似牛,汗流似雨,又道:“从现在开始,我不能上街挨打,我要在你们外交部办公,我不走了!”
那个外交部次长周书楷知道这番闯了大祸,也只得捏着把汗陪皮礼智着急,请他到叶公超的部长室坐了,一个劲儿赔不是。皮礼智有气道:“你们的部长先生真的有事还是存心躲避?”周书楷忙道:“真的有事,他到立法院列席去了。今天立法院为贵国殷格斯造船公司和台湾造船公司合作建造油轮,有关更改税率以及避免所得税各节,这份审查报告相当麻烦,叶部长为此事列席,希望顺利通过。”其实非也,叶公超正为刘案到立法院做“靶子”的。
皮礼智当下撇撇嘴道:“不通过才有鬼!我们美国对你们如此援助,却连大使馆都给你们砸了个稀巴烂,哼!”周书楷本来想把殷台公司案如何激起了台湾公愤,“美援”又如何把他们当成死人顺便谈谈,见他气成这个样子,也就乱以他语,陪着这个“气袋菩萨”整整苦候到下午五点钟,也不知挨了多少气,叶公超才气急败坏闻讯赶了回来,直奔自己办公室,见了皮礼智,差点跪了下来。只得一个劲儿说:“要办!要查办!要重办!”皮礼智道:“乔治先生,今天的事,分明是事先有准备,有计划的!”叶公超撞起叫天屈来,一连呼:“NO,NO!”兀自没办法改变他的看法。叶公超一面招架,一面和彭孟缉通电话,希望把皮礼智这个“皮球”抛到人家手里,自己也好透一口气。那知道怎么找也找不着,拨了半个小时电话,算是接通了,吵架似的吵了一阵,彭孟缉道:“叶部长,现在问题更加严重,可不能让皮礼智独自过街,万一来个人人喊打,你我都得吃不了也兜着走啦!”于是二人又商量一阵,最后由彭孟缉这个参谋总长调动了国防部人马护驾,由该部总务局少将局长王卫民、联络局上校副局长张志雷率领宪兵四名,分乘吉普两辆,直奔外交部为皮礼智作保镖,叶公超见状一块石头落地,率领美洲司长许绍昌,礼宾司长汪丰,把那个咆哮似雷的贵宾恭送到大门口,再派礼宾司帮办保骏迪随王卫民上得吉普,二人将皮礼智夹在正中,前呼后拥,送他到草山公馆而去,已经快六点了。那个驾驶兵担负如此重任,心情却很轻松。暗忖趾高气扬的美国参事也有这么一天,让他尝尝滋昧,也是好的。一路之上,只见到处人潮,不是在骂美国佬,便是在打美国佬,看得皮礼智心胆俱裂,按下不表。
秃笔一枝,话分两头。却说当皮礼智仓皇逃向叶公超处请求“庇护”时,那美使馆里里外外人潮,简直翻江倒海一般,叶公超这当儿则在立法院受罪,人人痛骂他的“外交”。
就在当天一早,该院开会之初,气氛已经不寻常了,“无理杀人不偿命不算,甚至连官徉文章都没有,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将来我们立法委员撞上第二个雷诺,还不是毫无保障吗?”再加上立法院和行政院之间的矛盾,礼堂中于是冤气一团,只见立委周厚钧、吴延环等十二人提出了临时动议,要有关部会首脑列席下午院会,就刘自然案提出报告,并备质询。外交部长叶公超与司法行政部长谷凤翔下午应邀赴会,立法院长张道藩便在一片吱吱喳喳中说道:
“本院十二位委员联名临时动议,委员陈海澄、谢澄宇、曲直生、李公权、张子扬、周厚钧、吴延怀、江一平、李文斋等都发言支持,认为雷诺被判无罪,影响中美友谊至巨!是政府迁台以后,空前遗憾的不幸事件。尤其全体美军顾问团人员享有外交特权一节,至为不当!因此应该尽速听取政府首长对处理这一事件的态度与步骤。大会已无异议通过,请叶、谷两位部长列席报告,现在两位部长来了。”
叶公超在一片嘈杂声中登台,报告道:“此刻已经三点钟,外面的情形如何,老实说我们都不知道,看样子,一分钟有一分钟的变化,问题的确严重!我应该首先声明的是,雷诺上士所以能够享有外交豁免权,乃是根据民国四十年四月、中美就美国派遣美援顾问团所互换的一项换文规定。这换文的第三条说的是:‘此项人员,包括临时指派人员在内,在其对于中国政府之关系上,构成美驻华大使馆之一部份,受美国驻华外交首长之指导与管辖’。因此当雷诺案发生以后,外交部曾再三交涉,认为此案不应该适用上述换文,但并未得到美方的同意。乃于四月初将司法行政部所调查搜集的该案材料,全部转送美方,以为美国军事法庭审判的参考资料。”
众人嘘声、骂声、责问声、击桌拍椅声、咳嗽声齐作,并且有人大喊:“那他们的判决是公平的吗?他妈的我们倒霉算是妓女,他们是嫖客,嫖客也没有理由打死妓女,打死之后更没理由连屁都不放一个的吧?”叶公超知道此人“弦外有音”,为的他是“夫人派”,乃宋美龄口袋中人物,故此有这些难以入耳却大获掌声的发问,当然不宜动怒,便答道:“他们这样判决,是不公平的,昨天美使馆代办皮礼智曾应召到外交部,我曾请他转达我们重审雷诺的要求……”话未完又引起一阵责难,大喊大骂,苦了张道藩。
叶公超硬着头皮说下去道:“我又曾当面对皮礼智先生说:美军事法庭审判的程序和根据虽不能说一定有错,但是依据中美两国邦交,美方实在应该慎重考虑中国人民对于该案的情绪,这句话,各位可以理解,我是几乎把什么都说了。”众人又鼓噪起来,问:“那他们答应了没有?”“那雷诺为什么又在机场等逃走?”又有人说:“不不,雷诺已经走了!”于是吵得更凶,叶公超道:“皮礼智答应我立刻向华盛顿报告。”众人要他报告美使馆被袭情形,叶公超一头大汗道:
“美使馆是给人们捣毁了,捣毁到什么程度?我们都在这里开会,并未亲眼目睹,不过此风不可长,我们一定要有效制住,采取措施,否则闯下大祸,那就不得了!”
又有人大声说:“外交部不去采取有效行动制住美军横行,却把责任全部搁在激于义愤的军民身上,我不欣赏!”叶公超皱眉道:“我们当然不能这样做,否则后果严重,不能想象!美国驻军在各地也都发生过豁免权问题,就美国有军队驻扎的北大西洋公约组织各国和日本而言,大部分规定有双重法权。惟美国政府得有权向驻在国要求放弃其法权。但如西班牙、土耳其等仅有美国军事顾问团驻在的国家,则多半彼此换文,阐明美方专员享有与大使馆人员同样的外交特权。说到我们自己,最近一年半来,中美双方根据中美共同防御条约的规定,准备订定一项‘美军地位协定’,但是到今天还没有得到协议,内中主要关键,在于我们不愿意放弃法权。”众人闻言大开“汽水”,说道:“那此刻岂不是更加糟糕啦!”叶公超道:“这是我们没办法的,不过政府一定想办法补救。”接着谷凤翔发表了他与叶公超相同的见解,众人不耐,一定要叶公超出来答复,于是吴延环、谢澄宇、何佐治、李庆麟、周厚钧等继续提出质询,又吵了好久,再由叶公超综合答复道:
“美军顾问团官兵为数逾千,以后说不定再会增加,良荞不齐,殆无异议,我们不能全部给他们外交待权,也不能选择官兵给他们外交特权,必须谈下去,请大家放心,外交部一定照办,否则再闹第二个雷诺案时,老实说我没有勇气跑到这里来了。至于司法机关对刘案归查真相全文用中英文公布、昭告中外一节,自有司法机关决定,本人完全赞成,希望通过这个公布,引起美方的注意,改善目前的情形。现在我有要紧电话,到此为止,我告辞了。”
叶公超闻道皮礼智困在他的办公室里,急急忙忙赶将回去,直到皮礼智在保护中回得家中,张道藩那个立法院会议还没散场,立法委员老爷们七嘴八舌,患得患失,吵到六点半,得出个结论是由张代表该院速访行政院长俞鸿钧表明该院全体委员对刘案的态度,要求维持治安,保护外侨,生怕洋大人来一个雷霆震怒,那他们的饭碗全都保不住了。
正为了这一撮人的“饭碗”,蒋介石的驻美大使董显光就在那天牺牲了一顿午餐。忽地台北急电到达,打开一看,乃是叶公超的“训令”,告诉他台北发生了什么,要他马上到美国政府找国务院助理国务卿劳勃森会谈,表示遗憾。董显光这一惊非同小可,浑身泛汗。暗忖叨光出任斯职,无非养老的的意思,台、美之间根本谈不上什么外交,平时凑凑热闹,送送“帽子”已经够了,这番却是向老虎表示遗憾,不知道主何吉凶?当下匆匆忙忙,紧紧张张赶到美国国务院,劳勃森“冷若冰霜”,一见面便说:“今天我们在贵国的大使馆,已经受到了共产党的袭击,详细情状还不得而知。”董显光道:“我正是为此而来,我代表我的政府表示深切遗憾!这件事实在大出意料之外。”
劳勃森摸摸他的鹰爪鼻,斜着眼珠说道:“真是大出意料的事么?”董显光眼观鼻,鼻观心,一本正经地说:“这真是大出意料之外的事,我奉敝国外交部的训令拜访,目的是在为贵国大使馆的不幸遭遇,代表我国政府表示最深度的遗憾。自我一年以前到这里以来,这是我最苦痛的一次任务,我非常悲伤,不能再多说,你们可以了解我的情绪。”
劳勃森见他快哭了,怀疑在台北死于命者乃是雷诺,自案头将甫自克拉克基地发来的电报一翻,雷诺分明已经到达菲律宾,于是展颜一笑,叹道:“贵国的官员,能够个个像董大使那样,就好了。”董显光闻言浑身发酥,感激涕零道:“敝国政府中人,对贵国援助非常感激,因此个个都热爱贵国,有如热爱自已一样。这次事件,都是一些乱民闯祸。”劳勃森皱眉道:“刚才有人说,此事有复杂的背景,贵大使大概还不知道。攻入大使馆的匪徒,他们居然还带了重工具,密码室的铁闸钻不进去,还向六寸厚的墙壁动脑筋,请问:这岂是乱民所能干得出的吗?”
董显光闻言不知所答,扯了一阵,狼狈而退。出得门来,自有大批记者前来访问,董显光定了定神道:“这件事并非反美,更看不出有什么反美情绪,请大家不必误会。”
美国记者们问道:“会不会是共产党从中煽动?”董显光没料到这一问,仓碎之间,只得答道:“详情正在调查中,事态甚至并未平息。可是这一点要请各位了解:自由中国绝无可能反美。”有个记者道:“听说福摩萨早已没有共党分子,此话可是真的?”董道:“真的真的。”又有一人问道:“可是又听说难免没有共产党人活动,此话可是真的?”董显光一头大汗道:“事态尚未平息,改天容当续告。”说罢狼狈上车,疾驰而去。
在台北,“事态”确未平息。
话说警务处处长乐干奉命到美使馆“维持秩序”,见现场如此混乱,阿克曼等三人垂头丧气缩在一边、用乞援目光向他求助,暗忖此时不显点颜色给大家看看,以便来日官运亨通,更待何时?当下挤进美使馆中,面对人山人海,双手撑腰,大声说道:“这成什么话?你们再不出去,我就开枪了!”那知道他不说倒也罢了,一经开口,效果相反,挤向美使馆内的人更多,甚至远远地就在对乐干戟指而骂,骂他“凉血”、骂他“狗仗人势”、骂他“是美国佬的儿子”,蜂涌而前,向他扑来,如潮如浪,波澜壮阔!
乐干几时听见过这种“好话”,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厉声对身旁的警察说:“准备开枪!”身边有名当地记者睹状大急,忙劝道:“乐处长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话未完,群众喊声又起,距离更近,只听见人们在喊:“你是不是中国人!你是不是中国人!”乐干恼羞成怒,对警察跳脚道:“他妈的简直反了!给我开枪!”警察见是处长之命,忙不迭对空放了一枪,不料乃是空枪,群众哄笑,声震屋宇,乐干更是羞惭交并,下令“开枪!”一口气“砰砰砰”响了三枪,当地记者生怕闯下大祸,纷纷劝阻,那乐干眼都红了,嘶哑着嗓门喊道:“你们不要管,我拿我的头负责!”接着喜形于色道:“瞧,这不是宪兵也来了吗?”于是拿了个扩音器向群众警告,不料却大收“扬汤止沸”之效,愤怒的群众因枪声而更加愤怒,因宪兵的到达而更感悲苦,万人之中有人大哭失声,人人认为人间何世竟有这个样子的“政府”,这个样子的官员!中华民族在台湾的屈辱变本加厉,时日易丧,予及汝偕亡!于是成干成万的人动起手来,扑向场上所有“宾”字牌的美使大小汽车,砸个稀烂,解不了恨,干脆一把火烧了!十几辆车子顿时形成一片大火,但这远没完!
这当儿消防车应召到达,只见十几个火头烧得正旺,而且密密麻麻,人山人海,正发愁没下手处,忽闻天摇地动一声吼,几千人冲向消防车来也!吓得几辆消防车扭头就逃,一下子无影无踪。说时迟那时快,警校学生七十七名,宪兵四十名跟着到来,群众大声呼喊,对方却默不作声,一个劲儿直往使馆挤去。既无冲突,相安无事;不料尘头起处,近百名学生列队游行,高呼口号:“杀人偿命!”“重审雷诺!”群众响应报以掌声以为这个队伍必来参加,不料又往前面去了。这当儿人声嘈杂,呼号之声更高,原来“增援”的宪兵一个连,保安警察队一个中队分两路开到。这下子形势突变,只见里里外外的宪兵警察开始驱逐使馆之内的群众,这下子如火上加油,群众愈加愤怒,见十几辆车子余火未熄,在橡胶臭味中一声喊,企图向使馆纵火,乐干等人见状心胆俱裂,严加保卫,欲使防空洞中的八名美国佬突围而出,以保安全。当防空洞门开启前后,群众焉肯放过?来了个紧紧包围,宪警等使出吃奶的气力,六七名伺候一个,虽然如此,还是有四名美国佬给群众打了个头破血流,却又不敢还手,抱头鼠窜,上得警车,送医院而去。
但医院并非安全地点,草草包扎,又给警察护送他去。群众仍在使馆内外,不肯散去,宪兵司令刘炜奉命出动,率领一连宪兵到达,会同乐干开出播音车,请群众冷静散去,同时以宪警全力强迫驱散使馆里面的群众,群众那里肯听,沙石纷投,拳打脚踢,双方一轮交手,警察二十一名当场头破血流。
话说美驻台大使蓝钦就在这当儿自港飞返台北,一路之上,他也愤怒之极,可又忐忑不安,生怕下得飞机,就给撞得稀烂,因此在香港动身之前,已在电报与台方联络,免生意外,而且眷属仍留香港,以策安全。五点四十分到得机场,国民党空军驻松山机场负贵人早已奉命派车,守在跑道之旁,接他躲入军用机场候机室,门外加派警卫。蓝钦这才定下心来,立刻电召大使馆人员前来了解情况,不料左打右打,毫无下文,知道电线已断,情况严重,忙不迭拨向官员家中,左拨右拨,才找到一名海军武官,那武官在警卫之中到得机场。两人相见,武官发抖的声音说:“大事不好,大使千万不可一个人回到市区,甚至连郊区也不能去……”当下将使馆受袭情形说了,蓝钦脸色铁青,问道:“新闻处情况如何?”
那武官只知“糟糕”却不知糟成什么模样,蓝钦托当地空军东拨西拨,才拨通了警务处外事科,听当值外事警宫说道:“美新处在中山堂前”,蓝钦急道:“我还不知道新闻处在什么地方?请简单点!”对方又道:“今天下午四点之前,新闻处还在正常情况之中,警察局已派少数警察驻留维护。不料在四时刚过,附近也有群众陆续聚集。到五点多,人数已增加到五千多,虽经警察人员和及时增援的一个排的宪兵极力阻止,但是群众还在盲从不法分子,继续涌去,一小部分冲进了美新处,肆行捣毁。”蓝钦急问:“伤了人没有?行对方道:“伤了九个人!”蓝钦急问I“都是新闻处的职员?”对方道:“都是本省警察。”蓝钦透过一口气来道:“捣毁情形如何?”
对方一顿,说:“蓝钦大使,反正你不用问了,什么都已变成稀烂,我们受伤送医院的有九个人,其他受伤可以不进医院的宪兵警察加上消防员,那就不止九个人啦!他们一直捣毁到六点三十五分,卫戍部队两个连赶到现场,协助警察动手,才把新闻处里面的群众赶跑。”蓝钦再问:“现在如何?”对方答道:“现在门外还有人,不过没事了。”蓝钦冷笑道:“东西早已打光,当然没事了。不过我想问你:你刚才说他们‘还在盲从不法分子’,这个‘不法分子’指的是那一方面?是共产党么?”对方急道:“不!”蓝钦续道:“是本地人么?”对方急道、“不清楚!”蓝钦道:“是军人么!”又寸方大急,忙不迭说:“不不,这个正在调查之中!”蓝钦道:“那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在‘盲从不法分子’?”对方几乎求饶道:“这些等主管部门查清楚了,一定迅速通知。”便想收线。
蓝钦连忙再问:“大使馆此刻情况如何?我指的是此刻,不是刚才。”对方道:“此刻大使馆内已无群众,但在使馆外围还有成千上万的人,正在和宪兵警察相持,情况十分严重,大使暂时不必去了。”蓝钦咬牙切齿道:“我非去不可,你们管不着!”一使劲,几乎将电话砸烂。却又要办事人转接叶公超,那叶公超倒是机灵,忧心忡忡,正在办公室苦候这个电话,闻道真的来了,忙道:“哈罗,大使阁下,我已得到通知,知道你已经离开香港。”蓝钦也没什么好听的,劈头就说:“你看我怎样到你那边去呢?如果在路上我给贵国军民砸了个稀烂,相信阁下也会伤脑筋。”
叶公超诚惶诚恐地说:“我们已经早有准备,国防部次长赖名汤他立刻前来迎接,请大使阁下坐他的座车,前后另有军车保护,可请放心。”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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