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为财丧生 余程万死有余憾 侥幸逃命 李盛林惊魂难定





  秃笔一枝,话分两头。却说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古往今来,不乏例子。“识时务者为俊杰”,国民党所以推翻满清,获得成功,皆因大势所趋,当时不少臣民“择主而事”,鄙清室而效忠孙中山之故,死抱住灵主牌最可笑,康有为的“保皇党”迄今尚在被人作为笑谈,此事荒唐之极。说得近点,程潜、张治中、翁文灏、傅作义等等蒋朝大员,因“择木而栖”得以发挥他们为国为民的宏图大志,而被骗逃往台湾的众人则摆布由人,闷郁不堪。香港情况特殊,国民党人当年仓卒来此者,除了极少数之外,大都身心困顿,坐卧不安,不少人且墓木拱矣!前面说过的那位著名“剿共将领”卫立煌等终告归去之后第七天,有“贵州骁将”之称的蒋官牟廷芳,即以眼疾开刀不治而死。牟与卫在屏山寓所相距不过几步,遭遇不同却有如是者。卫走时曾有一信留给几位友好,他的邻人大都读到,牟廷芳也是其中之一,但贫病交迫,生时走不动了,另一个邻人余程万也读到,却因财产太多,即使想走,谅必一时也走不动了。他走与不走,走向何处?并未说与在下知道,可不能胡乱猜测。余程万财产究有多少?在他死的时候以千万计,妻妾洋房汽车当然不在话下,还办了好大一个农场,尚有钱庄商店股资等等,还经营高利贷这买卖,特别新界屏山一带农村市镇,几乎无人不知余程万。亲自驾车,到处奔跑,余程万这个粗豪之人,既不怕人家骗他的“子母钱”,也不怕人家抢他的东西,居然将那美钞黄金港币藏在一条又粗又大的皮带之内,围在腰间,号称“一条龙”,独来独往,又有人称之为“屏山土皇帝”。

  余程万在市区有楼宇,在屏山巨大农场之旁,也有别墅,名曰“华苑”,妻妾分住,声色犬马,在他自己总以为这是“纳福”。一九五五年八月廿六日深夜十一时许,他忙完一天“人欠欠人”,也结束了一天酬酢,便驾驶着他的新汽车遄返新界屏山唐人新村的华苑,车头灯光照射下,只见华苑雕梁画栋,朱亭粉墙,花红树绿,双扉紧闭,暗忖今天周末,特地来与如夫人欢聚,回头免不了饮它几杯,这当儿他惯例自己下车开启门锁,忽闻一声:“咪郁!”三条黑影自前、后、右跃出,而且脸部遮上黑布,手中似有家伙。这当儿家人已有所闻,余程万叫声苦也,在枪口威胁之下,也只得由匪徒尽将身上值钱之物搜去,然后“开门揖盗”。屋内一名花匠此时断定遇盗,不敢声张,忙不迭跃出后墙,飞奔屏山镇上报警求救。三匪闻声有异,急忙入室洗劫,却见他的爱妾赖在床上不肯起来。

  余程万央求道:“我太太生孩子今天第四天,所以不能起床,你们要什么拿什么,可不该吓了她。”看官,原来他这位如夫人,有那么一段来历。余程万在一九四三年十一月间任国民党五十七师师长守卫常德,隶属于七十四军王耀武,是月十五日寇开始猛攻他的防地,历时十九昼夜,国民党部队这样打法倒也少见,但到最后关头时,余程万的指挥所已移到城中“中央银行”地下室,那当儿他的部队只剩下几百人了,援军一直没见来,余程万乃下令退却,于十二月三日深夜自南门渡河,常德沦陷,没几天日寇却又他去,余程万的友军就开进了常德。

  那时光蒋介石正在开罗和罗斯福、邱吉尔举行会议,其侍从室则自重庆飞往湖北恩施,以迷惑人们的视线,常德之战,战报也就天天送到了开罗,因为打得较久,罗、邱二人不免对守军有所赞扬,并且知道师长姓余名程万。蒋介石的高兴更不用提,当着那两人,说余程万是黄埔一期的学生,广东台山人,以“一期”的“天子门生”在那当儿只当个师长,说明这人绝非老蒋爱将,但罗、邱二人虽知道国民党的一些黑幕,却不清楚这些细节。迨常德既失,蒋介石这一气非同小可,他不怕日本兵笑他,而怕无以对罗、邱,余程万乃被押重庆受军法审判,也就是要他脑袋的意思,当时人人为余叫屈,因为他好歹还死守了十多天,几年中不战而逃的将领多到不可算计,只因与蒋关系密切,未闻有因此判死刑的,余程万未与常德共存亡之罪,两相比较,未免太严重了一点。

  正因为余程万是黄埔一期生,有几名官儿颇大的同学想到一计:蒋所以大发雷霆,无非为了在罗斯福面前丢脸之故,那么由罗斯福出面营救,这条命准可保留,设法通知于他,而罗斯福也不以杀余为然,从白宫发了个电报为余说情。蒋介石于是不独没杀他,反而转调为师管区司令,虽说官儿较师长低些,但以一个死囚而仍能戴上纱帽,此事究属少见。

  正因为国民党军队真能死战者太少,于是余程万常德之战便为人们所称道,老作家张恨水当时以此为题材,写了本长篇小说《虎贲万岁》记其事,颂扬一番。“虎贲”是当时五十七师的代号。没料到一九四八年间有一个女读者对“虎贲万岁”中的那位将军万分仰慕,最后变成了他的侍妾,那便是苏州女子吴冰,在屏山“华苑”为余程万生下第三个孩子时遭到匪劫的女主人。

  有问:天南地北,吴冰如何与余程万相识?小说中的男女主角如果都有这种遭遇,岂非“天下大乱”了吗?事实告诉人们,这类情形并不多见。事实也告诉人们,男女双方在这方面的感情都是不健康的。以前那个社会所发生的这类事情,新社会中必难再现,因为对于一位抵抗外侮的将军,尊敬与热爱的感情可以理解,这也是爱国的表现。吴冰没有错,但余程万已经有了妻室,双方如再结婚,情形便欠自然了,老朽无意喋喋不休,多管闲事。却说吴冰在一九四八年间,刚在苏州读完高中,读到《虎贲万岁》小说时,还以为书中主角并无其人,乃是小说家的想象之作,也就公开表示喜爱这位将军,以为说说算了,不当它是一个少女的什么秘密。不料合该有事,在她亲戚中有一名陆大毕业的退伍军官,乃是余程万的同学,见吴冰如此这般,便在余程万某次自滇飞宁述职时,写信与他安排了一次晤面,旧社会中所津津乐道的“英雄美人”故事,也就宣告开始。

  吴冰之父名裕甫,生有儿女八名,吴冰排行第四,上有兄长两名,正在日本,长姊己出嫁,下有弟妹各二,则在苏州。迨一九四九年春,国民党大势将去,余程万便请吴冰之兄将她送到云南开远二十六军驻地成亲。卢汉将军起义之前,余已将吴送到香港,住在九龙饭店,接着迁入法国医院,为余程万生下第一个孩子,分娩后与余妻邝琼华同住界限街。及后余程万自滇来港,开设农场,吴冰才乡居新界屏山凤辉园,之后迁入附近华苑。这位较丈夫年轻二十一岁的吴冰,国民党当初曾以“共谍”视之,后来见她十分宁静,“与世无争”,无论在什么地方,她总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才算了。却没料到那次她分娩之后,大祸飞来。

  话说那越墙奔向屏山警署的花王既已报案,驻警便全副武装前往捉贼,而三匪既得甜头,黑暗之中便想突围而出,可是谈何容易,于是枪战开始,内中一名匪徒便把余程万当作盾牌,要他护送安全逃亡。余程万有苦说不出,只能在大门口高呼“停战”,但枪弹乱射,犬吠不绝,屏山已在惊天动地之中。警方为免损失,只是紧紧包围华苑,企图在天明后使贼帮一网成擒,双方并无白刃交战场面。不料到得天明,华苑门前真的倒下两名尸体,走近一看,一个是强盗,另一个赫然是事主余程万自己。而另外两名强盗,早已在黑暗中失却踪迹,而那位可怜的吴冰,则昏厥在房里。

  于是本来想在香港退隐的余程万,又成为海外轰动的新闻人物,各报毁之誉之,说法不一。事实上余程万不失为一名爱国军人,他勇抗日军于前,力拒蒋命于后,盖棺定论,是个好人。只是国民党的腐朽影响于他,使他在军中发了大财,胸襟顿形狭窄,满足于身外之物,止步在“营利”之上,到头来死得如此冤枉,宁毋使人嗟叹!

  余程万广东台山人,死时五十四岁。父母已故,下有三个弟弟。他是个矮胖子,肤色黝黑。早年投笔从戎,入黄埔军校第一期,毕业后曾任排长。当时军校有党代表制,余程万也当过代表。之后入北平中国大学读了几年,再返部队任连、营、团长之职,那是北伐之后的事了。然后再到陆大受训,毕业后任副师长、师长、军长、云南绥靖公署中将主任等职。

  一九四九年年底,蒋介石将中央政府迁往四川,图在西南取得立脚点,极力压抑川、黔、滇等各省原有行政机构,而各省负责人也大都绝望于蒋,等待巨变。蒋闻道西南情况不佳,命驻滇将军飞蓉集会,研究对策。那当儿余程万的二十六军军部驻于开远,所属一六一师梁天荣部在文山,九十三师叶植甫部在建水,一九三师石补天部在普洱。余程万开完那个会,心头已凉了半截。与李弥等人回到昆明准备驱车回防,却给卢汉留住了。卢汉说:“云南也要开个会,应付这个局面,二位且慢返防。”这么着两人便留在昆明。迨是年十二月九日卢汉将军宣告起义,余程万、李弥以及所有蒋家官员,同遭扣留,余程万知大势已去,举国仇蒋,当年做“党代表”时所得到的一点东西重现于眼前,知道谁是失尽人心,谁是为民爱戴的,乃接二连三用广播和传单向所辖二十六军全体官兵指示:“吾人应服从卢主席命令,不可轻举妄动。”

  但国民党部队之中,情形相当复杂。当余程万留在昆明时,二十六军副军长已于十二月十日获得消息,电报向蒋请示,十三日蒋电到达,命副军长彭佐熙接任该军军长,受陆军副总司令汤尧指挥,与李弥第八军齐向昆明进攻。迄十二月十九进至昆明近郊,余程万除继续广播,要部下不可轻举妄动外,复偕石补天等在是日黄昏出昆明东门,会晤九十三师与一六一师师长,下令停止攻击,命团长以上军官随他赴呈贡开会,宣布蒋已不可信赖。

  九十三师师长叶植南、二十六军军部第四科科长许金涛认为蒋介石固然不行了,但美国后台不会见死不救,准会在中共尚未站稳前出拳扑击,希望余程万考虑问题可别漏掉。余程万道:

  “我们在昆明卢主席那边作客已久,朝夕谈论时势,一致认为美国纵有助蒋之心,却无使蒋重返南京之力,因为打共产党是要靠人去打的,光有枪炮没用处,但谁还敢去打,谁还愿意去打呢?这件事他们在台北可以大吹牛皮,在我们军中,这牛皮是吹不起来的。”他把手一指:“喏,这里是呈贡,昆明就在眼前,你们两个可以对弟兄们说,赶快进攻昆明,活捉卢汉,我想这是办得到的,甚至可以这祥说:不费吹灰之力。可是打进去之后又如何?昆明给我们攻占了,卢汉也给我们活捉了,下文如何呢?共军正分兵四路兼程入滇,我们能打么?我们还嫌打得不够,还嫌命长么?如果我们的校长蒋公众望所归,他会有这一天么?如果共军没有天时地利人和,他们能成事么?”余程万见“反对派”不再发言,便说:“今后你们愿去愿留,悉听尊便,决不勉强。你们今后干什么都可以,就不可以在今天攻占昆明,那徒然浪费生命,对局势毫无用处。”又说:“将来谁愿回家,我这里负责遣散便是。”众将官也就没什么可以顾虑的了,纷纷签名,接着后撤二十里,复向宜良撤退。在这青黄不接当儿,十三月廿二蒋介石自台电令李弥接任云南主席,余程万出任绥靖司令,二十六军便集中蒙自,将军长职务交与彭佐熙,翌年一月六日余程万与李弥应召飞台述职,余经海南岛榆林港时,余程万知道必须到此为止了,无论如何,为蒋卖命万万使不得,好在已将家眷送往香港,不妨在榆林住一阵再说。

  但蒋介石闻讯紧张,派顾祝同自西昌飞赴榆林港,找到余程万,要他同机先飞海口,续飞台北。余程万心想这玩笑未免开得太大,当下上了飞机。但在海口说要拜会薛岳,避开了顾祝同的监视,找到一个朋友,悄悄住下,到一月二十才乘搭机帆直奔香港。

  至于他那二十六军,蒋介石决派飞机运回台湾,打算从那年十二月十五日起每天以三十架飞机包运,不料才运走一个团,当夜解放军与卢汉部队已如雷霆万钧之势直扑蒙自,二十六军余部狼狈南逃,迄金平时分为两股,由叶植南率领的那一股仅二千余人,一口气逃入缅甸边境景栋附近,与李弥第八军残部会合,变成了杀人放火,种植鸦片的流寇,而蒋介石却称之为“游击队”。

  二十六军另一股由彭佐熙率领,遁入越南莱州,却未逃脱缴械的命运,对方乃是法国军队,这股人马便成为“国际俘虏”,好长一段时期才回到台湾,零落不堪。蒋介石放在西南的最后一注“筹码”,就这样了结,对余程万当然“难以忘怀”。但对香港他没办法,设若“通缉”,碰壁的必然是蒋自己,于是自有一些国民党在港人马成日价找余啰嗦,余程万却并不在乎,不免酒肉招待。催问得急了,就在初到不久,一九五○年冬天答覆蒋介石的“邀请”,说他栖居香港,实不得已,如今决意到美国走它一趟,以便“宣慰华侨”。

  按照国民党的规矩,余程万与蒋写信,只能称之为“签呈”,而不得以信的形式出之,蒋介石实在像做皇帝一般。而他接到这个签呈之后,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批了五个大字道:“盼先来谈谈。”经办人就将原件寄回香港,另附“入台证”一纸。余程万接到之后仰天大笑道:“我要去美国那是假的,志在说明我不去大陆;你要我去谈谈也是假的,志在杀我的头而已。”于是入台、赴美、返大陆之说都不成立,余程万在香港经营买卖,以迄死亡。

  话说余案发生之后,港府警方在与匪徒枪战时演出了“玉石俱焚”,时值黑夜,也没人查究余程万究竟是怎样死法的。同时警方也查清楚了给当场击毙的匪徒身世,并且,找到了他的遗孀,证实此案系三个小强盗所为,可笑国民党某些在港报刊,居然说是大陆干的。而事实上却真有不少屏山街坊和余程万的友人等等,估计此乃台湾恨余的表现,然而并无实据,可不能黑字白纸随便乱写,不过因此可知余程万死得太不值得,是为爱“财”若渴的人们作参考,倒是真的。

  余程万廿八日那天停尸万国殡仪馆,妻妾等家人亲视入殓,吴冰一怮几绝。她本贫血,又在产后,昏厥后久久未能苏醒,送医急救,化了两百多元输血,这才又活了过来。九月十四“三虞之期”,华苑双门紧锁,无人居住,凤辉园中喃嘞佬团团打转,念经拜佛,庭前推放了不少纸扎房屋,童男童女,箱笼杂物,黑色房车,情状凄凉,余程万的舅父戴了副老光眼镜,身穿黑色拷绸唐装衫裤,为死者作帐房。余程万的发妻邝琼华是年四十四岁,与吴冰一起招呼吊唁之客,前者穿黑绸旗袍,白色平底皮鞋,后者穿格子纺唐装衫裤,也着白鞋,这妻妾二人都在头上插了朵白花,东奔西走张罗,别是吴冰眼泪落个没完。

  那吴冰焉得不哭?抛乡离井,举目无亲;而且年纪又轻,涉世未深,余程万在世时她从不问他任何事情,一旦夫婿撒手,明知遗产不少,她娘儿几个可以不愁冻馁,但也无从问起,因为这正是一个余家当时“最麻烦”的问题。尤其是出事之后,她双手空空,连零用钱都没一个,不得不向隔邻芳园住户,前国民党五十军军长胡家骥的妻子借了一百元应急。后来余程万最小一个弟弟余季章,看在他亡兄份上,对吴冰母子还算不薄。

  作为一个国民党中的爱国将领,余程万就这样含恨以终了。他因勇抗日寇,引出了一段吴冰传奇式的故事;却因爱“财”若渴,引出了另一段悲惨的故事。俱往矣!余程万的例子,足够为他人作分量沉重的参考,是某些人对“小我大我”何去何从作决定时最好的借镜,用不着老朽饶舌了。

  但在台湾,囿于“忠贞”观念的国民党人,尚有少许仍在为蒋卖力,不如余程万在政治上的觉悟程度。人们要求文武官兵“忠贞”,但像侵占台湾的美国人,以及迄今还在俯仰由人、非“美援”不足以活命的蒋介石等人,对他们就无“忠贞”可言。因为忠贞于美国,等于赞成美国侵台;忠贞于蒋家,则等于赞成出卖自己的领土,但仍有若干人或因利欲熏心,或因无可奈何,继续为美、蒋奔走,明知绝路一条,但一时也无脱身之计。

  空军少校李盛林,便是其中之一。

  为了派遣特务,空投传单,制造紧张,企图复辟,蒋介石“反攻”固没办法,但空军对大陆上述活动,则在美国顾问耳提面命之下,一直在“打肿脸充胖子”的。一九五六年一月三十一日上午十一时二十一分,那个李盛林驾驶F86型战斗机一架,自台湾起飞,由厦门以南、东山岛以北处窜入大陆上空,骚扰闽省的云霄和粤省的饶平、五华等地区。今天的中国已非当年的中国了,领空领海领土不再像豆腐那样,而有钢铁般坚硬!岂能容许敌机入侵?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部队立即起飞截击,李盛林发现之后不敢怠慢,忙不迭在被追击情况中经紫金、惠阳向西南方向逃窜,一口气逃到香港附近,实在没办法了,也顾不得什么面子不面子,就直往九龙启德机场降落。

  香港机场忽地来了这么一架东西,消息传出,当天晚报刊载了更多的新闻,说这架在十二点二十分迫降香港的军刀机,已遭港府扣留,驾驶员李盛林也在监视之中,人与飞机,都不得随便行动。台湾那边更是着急,因为久呼已与李盛林失却了联络。

  但香港的美国人马却已获悉,同时台方的“营救”活动也告开始,美驻台大使馆空军武官费斯乐勃上校马上致电香港美国空军联络官鲍威尔上校,询问详细经过,要求设法放回。消息同时到达蒋介石跟前,蒋介石道:“到了香港,有美国军方出面要回这架飞机,我们用不着担心,谁都知道美国在香港的地位,这架飞机是会回来的,问题是这架飞机的驾驶人是我们的,他这样没出息太丢脸,你们要好好研究。”然后才听取部下报告。

  蒋经国听完经办人的报告之后说:“这件事又牵涉到外交问题,英国和我们已没有正式邦交关系,虽说按照常理,英国一定要给美国面子,但这架飞机到底怎么安置,我们也该多花点气力。”

  蒋介石道:“你们空军也该想想,我对你们一向希望很大,凡有什么考核、检阅总是把空军放在第一位,可是这次该怎么说呢?军刀机性能不坏,李盛林又是个少校,机上有机关炮,他自己又有武器,却给米格15喷气机一口气追到香港,把通讯设备也打坏了,尾巴上又中了子弹,油料也快干了,凡此种种,对我们的面子都不大好看。”

  众人唯唯。

  而给扣留在启德机场消防局救火车站对面的那架飞机,以及监视在消防局仓库中的那个李盛林,便成为各方瞩目、国际注视的目标,从这架飞机与这个飞行员身上,看到了中国大陆空军的力量,以及蒋介石的没落。

  北京的反应更是迅速,当天下午便将这一事件通知北京英国代办,并且要求他立即转知香港英国当局,人机俱应扣留。香港政府也就忙碌起来,并且感到颇伤脑筋,美国的“面子”固然是一个问题,国际法也是一个问题,于是各报记者采访这件新闻时,港府发言人只能说:“港府已经收到英国驻中国代办所收到的文件副本,有关方面正在对这件事情进行调查。”记者们就问:“如果李盛林将这架飞机开走,香港政府将采取什么行动?”港府发言人就说:“我不准备答复这个问题,现在我们得到的消息就是我们已经收到驻北京代办收到的文件副本,正在进行调查。”

  港府官员们的公务也显然忙起来了,警务处长麦士维开会,无法从他那里获得消息。启德机场的主管人、香港民航处长史伯特·威廉斯答复人们:“很忙,忙透了,没有空。”记者们即使想从电话中获得一两句话,各处的答复都是“忙到极点,无可奉告”。

  蒋介石那边也忙了个一塌糊涂,既要通过美国人向香港打招呼,又得央求淡水那个英国领事,更须看尽美国顾问的嘴脸,和他们“研究”怎样才能运回这架军刀机,而美国也不想把这架飞机落入中国大陆,与英方“商量”的同时,此事发生的第三天,二日下午二时十分,忽地有一架美国军用机降落启德机场、平时这不算什么,这次却好生奇怪,那架飞机作“保镖”状,那儿的跑道或机库都不去,却停在李盛林那架飞机身旁。机门起处,下来一个美国人,找到李盛林,对他说道:

  “我是从台北来的,这件是你们空军司令给你的信,这件是你太太、孩子给你的信。”

  李盛林也不马上拆开,信中内容可以猜到,他急问:“有什么好办法没有?我急坏了,既怕英国人把我交给共产党,又怕共产党派人来杀我,你瞧!”他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纸包,那美国人不知道内中藏的什么法宝,待他打开,发现是一张刀片,不由得笑道:“原来你准备自杀,其实用不着,我能从台北来找你,就说明了你可以回台湾去的。”于是他作安慰状,要看守者找人买些吃的喝的,就在仓库里聊了起来道:

  “这很特别,自有记忆以来,从未这般休息过,非常有趣。”又说:“你别害怕,对于反共的人,我们会想办法营救的,英国嘛!它还能对你怎么样?你简直等于美国人啦!美国飞机、美国装备、美国服装、美国军费,你身上还有美国笔、美国皮靴……你们连灵魂都是我们美国的,怕英国人干什么?”

  李盛林凄然一笑。

  那美国人道:“再说,中共才不会杀你,他们一向不讲究这一套的,这个我们很清楚,你们在香港火并杀了人,用不着调查就把凶手的姓名公布:共产党!”他一声怪笑:“特别你们的秘密工作者,杀掉之后因为身份的关系,更可以把责任往共产党头上推,这个我们很清楚,你不用怕,你太相信你们自己的报纸,可把你自己都吓坏了。”

  李盛林没心思听这些,喝了口啤酒,问:“到底英国人会不会把我放走?”

  那美国人道:“有个好消息,那是英国的首相艾登,此刻正在美国访问,我们会当面对他说的,你放心好了。一架飞机一个人,这件事在国际公法上可能成为一个事件,但在此时此地,我可以保险,我们美国决定把这些什么法踩在脚底,要英国人放你回去。来来来,干了这杯,我还得赶回市区。”

  李盛林听说美国对英国已在施行压力,务必放他回去,那颗紧张万状的心,也就稍为松弛,当下与他碰了碰杯子,喝了口啤酒,羡慕地说:“或许你在这里有个家,反正给我的信都收到了,你吃完,就进城去吧。”那美国人笑道:“这里不算是乡下,我家也不在香港,多陪你一会没有关系。回头去找的人,也不是什么妞儿,乃是到花园道问问营救你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在华盛顿、伦敦、台北和香港,今天我们最重要的课题不是别的,是把你夺回去!”李盛林正想道谢,听他说下去道:“一般说来,你们争夺的是人,不愿你变成俘虏;我们争夺的是机,不想把我们的飞机运到大陆当展览品。照道理说,你和飞机势必通过英国人交到共产党手上,但按照美国的意愿:英国人就得连人带机送回福摩萨!”

  李盛林怀着难以言喻的心情,送这个突如其来的美国人离去,望着那辆簇新的汽车绝尘而驰,心头不知怎的,并无一丝获得安全保障之后的安全感。或许是多喝了几口,他感到自己脸上发热,不知道在这个机场消防局仓库的哪一个角落里,似乎有一个感叹的声音在对他说:“你是蒋介石的空军吗?是个‘军人’吗?你在替谁卖命?你做了些什么?你不觉得你这样做是可耻的吗?”

  蒋介石不可能知道手下的心情,他自己的心情用一个字形容便够了:“急”!他每天清早起来便急着要知道那架飞机的下文,听儿子和有关单位报告说:

  “只有英国籍的警官在看着李盛林,任何人不能走近,飞机也已入库,人机安全,不必担心。李盛林昨天还出现在机场,相信他还有若干限度的自由,美国的压力大,伦敦不会不买账。”蒋介石点点头以示满意。

  “有一件事情不大妙,中央社竟发了一个消息,说那架军刀机上没有任何武器,李盛林身上也没有任何武器。”蒋介石道:“这样说很好,为什么说是不妙?”手下道:“因为中央社在这两句之前,多了一句:‘本港新闻处发言人证实。’引起了港方的反感,新闻处新闻官诺斯就有所声明,他说他绝不知道该处有人说过这样的话。他说关于这架飞机的新闻,该处迄未发表消息,对于人机有无武器一点,他表示没有意见。‘没有意见’,在这场合等于承认有的。”

  蒋介石恨恨地说:“可恶极了!美国如此帮忙,他们也该呼应中央社才是。”另有人道:“还有更糟糕的,《南华早报》还写社评,说明‘应当指出,这位驾驶员是少校,单独飞行,看上去不像个受训人员’,在驳斥我们哩!”

  蒋介石的脑筋转不过弯来,问道:“什么驳斥?”蒋经国道:“是这样的,美国在进行抢救,美国的通讯社和我们的中央社也在配合抢救,发了不少消息,目的在于否认这架飞机曾经去过大陆,更不是因为共机追击才迫降香港。”蒋介石道:“这就成啦,那英国政府就应该听美国的话才对呀!”蒋经国苦笑道:“将来或许会,现在可不是那样,我们都一口咬定这架飞机是在大陆之外进行训练飞行、是在作例行的巡逻、是在执行摄影任务、以及并无武装等等,可是香港的《南华早报》不合作,这家英文报说我们是在作‘矛盾的解释’,是这个那个的,而合众社在香港的报道也在电讯里强调英国皇家空军曾经发现李盛林的经过,说他是给其他儿架喷气机从华南一直追到中国海,而这些喷气机肯是是大陆的。”蒋介石实在听不下去,痛骂英国,痛骂香港,不在话下。

  当晚又把叶公超找来,问道:“李盛林这件事,看来牵涉很多,你们要好生办理,速速要他驾机回来,否则夜长梦多,出了毛病你们都得负责!”

  叶公超倒抽一口凉气,答道:“外交部与有关单位,几乎什么事都停了下来,集中到李盛林身上去了。事情是麻烦的,因为据伦敦来的消息说:外交界一致认为英国的态度很明显,他们不愿意把香港这个地方,被我们的飞机利用为袭击大陆之后的退避场所,英国外交部也在天天开会。”

  蒋介石道:“艾登正在美国!”

  叶公超道:“是这样,我们的希望也真的寄放在艾登身上了。据一般情形说明,美国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而艾登也一定买帐。”

  蒋介石脸色阴沉,并无笑容,却问:“万一艾登不买帐,这架飞机真的要交给中共,你看又该怎么样?”

  叶公超一怔,诚惶诚恐地说:“如果到这地步,相信这不是外交部所能胜任的了。”他安慰地道:“不过好在事情并未绝望。”蒋介石道:“我不会放过这架飞机,也不会放过香港!如果李盛林驾机回来,我也不领英国这份人情,他们还不是看美国的面孔!”

  叶公超怕透了蒋的作风,心想:“已经够倒霉的了,如果闹出什么笑话来,那台湾在国际间更加孤立。”于是婉转进言道:“这件事,最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如果李盛林回台湾,因为种种原因,他最大的可能是人与飞机分开回来,这样做法,一来可以避免危险,二来可以减少目标,三来可以保守秘密。”蒋介石以掌击桌道:“我要他在香港机场起飞,来一个隆重欢送场面!我要这样做!就让英国做难人,就不给他们留余地!”

  待众人出得门来,叶公超抹抹汗,与蒋经国在客室中“咬耳朵”道:“这件事,总统甚是光火,要我们这样那样的,他的心情当然可以理解,只是事实如此,不能过急,否则得不偿失。他要李盛林在启德机场起飞回台,而且还要欢送会,……”话未完,蒋经国拉拉他的袖子笑道:“你放心,我去对总统说。大家辛苦点,好在艾登在美国,他一定会答应的,连人带机,会回台湾,做到这一步已经不容易,其他的老实说我也不想,你去办你的,我去对总统说。”

  叶公超透了口气道:“那就好,多谢你了。不过据今天伦敦的消息来看,这件事也还有曲折。”蒋经国道:“有人反对?”叶公超掏出一份电稿来道:“你瞧,伦敦的报告说:英国工党议员斯提芬·戴维斯,要求香港扣留李盛林,就地进行彻底查究。戴维斯已经向下院提出一个声明,质问他的政府意向如何。昨天晚上又指我们屡次攻击英国商轮,不应该释放这架军机和驾驶员。他说关于美国对英国施加强大压力,要李盛林回台湾这回事,他要求政府不可屈服。”

  蒋经国把电稿还给叶公超,说:“这不要紧,几个议员嘛,抵不上艾登的同意,没关系的。不过我们对英国轮船的那一套,倒是值得注意,我会要他们今后小心点,目前就不应该惹是生非,减少你在外交上的阻力。”又问:“那么,英国政府到底有什么反应?”叶公超道:“这架飞机是一月三十一日降落香港的,当天下午和二月四日,北平曾先后用口头通知和照会给英国在北平的代办处,要求英国扣留李盛林和飞机,但到今天为止,伦敦官方还没有正式反应,这个问题已提到议会议程上去,相信官方大致不会发表声明,因为这件事太‘微妙’了,我们在台北伤脑筋,伦敦同样在伤脑筋。”

  正当这件事演变之中,香港的《南华早报》发表了一篇社评,引起了台方的惴惴不安,拿着这篇文章,叶公超回答蒋经国道:“我已看了几遍,越看越像和尚解签,吉凶祸福,好难分辨。它说:‘这架国民党飞机突然降落本港,使本港十分尴尬’,这是实情。又说:‘考虑要点在于战争状态是否存在?以及香港是否必须遵守中立地位?抑或遵守国际公法。战争期间,当军队开进中立地带时必遭拘禁,以防从事敌对性活动,但船只可以驶入中立地带,逗留一个有限时期,对飞机的待遇与船只相同。’这种说法对我有利,可是:‘在通常情形下,在战争状态存在之时,一架飞机如果能起飞,便可离开,但一架战斗飞机,就不准利用中立地区作为基地或修理站,以便恢复敌对行动。’这对我们又是不利的。”

  蒋经国有点烦躁道:“到底有利无利?”叶公超道:“你先听我把报纸上的社评念完吧:‘必须不滥用庇护区,而且也该注意;给予一个交战国的方便,也应给予另一个交战国,以免中立国袒护了一方面,牵涉到敌对行为。如果有战争状态存在,专家们的问题只是香港是否有根据协约扣留这架飞机和扣留这个飞行员的责任。目前这个在问题中的飞行员是名少校,他单独飞行,并不像一个训练飞行员。’”

  蒋经国皱眉道:“模棱两可之词,这篇东西本身也不会有结论的。”

  叶公超道:“听它说完吧,社评又说:‘英国认为战争状态并不存在。事实上中国的内战并未结束,可是英国官方从未承认这个事实,因此也谈不上给予交战国权利。由于没有战争存在,国际中立法无法实施。因此北京可能向英国指出,英国既承认北京政权,必须视国民党为某种非法分子。事实上中共与英国的关系未曾全部恢复,英国事实上承认了中共,而法理上的拘束还在试验中。因此看法,必须视这架飞机为和平时期的“国际船只”,放走它并不违犯原则。’”蒋经国喜道:“这才对啦!”叶公超却“噢”了一声道:“不妙,你看:‘在道义上说,英国有理由扣留它的!甚至可以用它交换那个印航喀什米尔公主号的破坏者,或者交换给国民党没收的英国产业……’”

  蒋介石听儿子说完有关该机的最近情况,也烦躁道:“那到底怎么样呢?好像可以,又好像不容易。”

  做儿子的安慰他道:“反正有美国出头,我看是没有问题的。刚才伦敦又有报告来,说了一大堆,简单说,那就是英国面临一个微妙的决定,按照我们的意思是送回台湾,按照北平的意思是交给他们,这问题在艾登自美回国之前不可能作出最后的决定。”

  蒋介石道:“那李盛林、不不,李盛林现在怎样了?”蒋经国道:“他很好,一直在飞机场。住过消防局仓库,也住过机场场长室,昨天又搬了。那架飞机还在修理之中。”

  不表蒋家父子如何焦急,要派在华盛顿的人马不停“求助”,要派在香港的人马日夜“盯紧”,却说英国首相艾登果然受不了美方的“压力”,居然把心一横,准放李盛林回台去也。那个驾驶员已变成了“望月而飞”的惊弓之鸟,闻道不致送往大陆,可以回台与妻儿相见,却又发愁道:“那如何走得掉?我在启德起飞,要不了几分钟,万一就给他们打了下来,岂不糟糕?”

  来人失笑道:“你想得太远了,那有这样便宜的事,你是好不容易偷偷摸摸走的,飞机还没把握。”

  李盛林诧道:“放我回去,难道只是放我这个人,飞机不能一起放吗?”来人道:“我的老天爷哪。你能够回去,已经是天大的造化,走一步算一步,还等那架飞机干吗?万一艾登这老头儿忽然变卦,要香港不让你走,那你只好拿刀片自杀!”李盛林不由自主摸了摸口袋,袋里的刀片藏了一个多月,前几天才“解严”了的,这时也顾不了这许多,忙问:“那我什么时候走?飞机票买了没有?”来人道:“你开口不离飞机,这次回去你可不用坐飞机了。你想,你为什么要搬出机场?还不是为了避免刺激,既然避免刺激,又何必回到机场?”

  李盛林道:“我懂,我懂,你只要买了机票,在起飞前几分钟赶到,不就没事了么?”来人道:“你管你回台湾就成了,至于怎么走法,你听我们安排。飞机是不能坐的了,你说得虽然也有道理,可是无论如何不妥当。你放心,我们已经买了四川轮的船票,你这位空军少校就客串一下商轮搭客吧!”

  于是李盛林在三月十二那天上了轮船,“护送”的人越多,他心头越不是味儿,一方面感到自己真像个小偷那样,脸上光采毫无,另方面这件事情无形之中衬托了大陆的威望,出动美国总统的结果也不过是让他悄悄地走开,强烈说明了蒋介石的困窘与“低格”。奉命陪他回台的人劝他道:

  “今日之下,能够回去已是不易,你也不必难过了。也别以为共产党会派船中途捉人,他们是不来这一套的。”李盛林躺在狭小的舱中床上,用手垫着后脑勺,叹道:“我倒不是为了这个,当然我也这样想过,甚至准备他们到机场找我,因此身上准备了刀片。”那人笑道:“我同你说实话,我们可以担心共产党别的,可不必担心他们会捉你。有一年王元龙要到新界拍戏,这位四爷异想天开,他居然向香港政府报告,说共产党要在新界绑他,把香港警察吓了一跳,当时报纸上也登了这条新闻。事后我问他,王元龙愁眉苦脸道:‘不瞒你说,那些办案的人着实埋怨了我一阵,说:你王元龙是什么身价?人家居然会冲到新界绑你?你可记得当年蒋介石在西安给张学良扣住,共产党是怎样对他的?他的身价不会比你低吧?结果反而是共产党把他放了,我看你拍你的戏,少搞些花样吧。’因此你李盛林先生的身价既然不会超过蒋总统,也该安心睡大觉啦!”

  可是李盛林睡不着,他惊魂难定,倒不是为了被掳,而是想得更多、更远。他想起在和朋友们闲谈时所听到的,王元龙这枝“老烟枪”拍戏是假,“反共”属实,但“反”了些什么名堂出来呢?而“自由影人”对这位“四爷”的印象又如何呢?

  李盛林眼望那滔滔海水,夜色似漆,耳闻劲风呼呼,马达隆隆,四川轮距离基隆港,是一步近似一步了,心头却是惘然!他想:台湾驾机投奔大陆的空军不少,尽管大家不作声,私底下“交换意见”,却是一直没断过,而且也是非一纸禁令可以禁得的。如果说投奔大陆的同伴没有错,那留在台湾为美、蒋卖命是错了;如果说为美、蒋卖命没有错,那么自己的亲身经历从狼狈而逃到屈辱出境,又说明了什么问题呢?

  当然更重要的是北京的态度,不亢不卑,有条有理;泱泱大度,显示了新中国的强大与稳固。当李盛林到得基隆,马上读到了英国代办处在三月十二致新中国外交部的照会,说:“英国女王陛下代办处向外交部致意,并奉女王陛下外交大臣之命,谨对黄华先生二月四日面交女王陛下代办关于一月三十一日在香港降落的中国国民党飞机的照会答复如下:

  “女王陛下政府已对围绕着一月三十一日一架中国国民党飞机在香港降落事的情况和中国政府所提各点进行了仔细的研究。女王陛下政府无意让香港被利用为对任何人进行敌对活动的基地。但是,正常的国际惯例是,如果军用飞机侵犯别国领空,并且在敌后不怀有敌对意图的情况下,或者在不承认存在交战状态的情况下降落时,该飞机和乘务人员应准予返回。在这一事件中,对飞机的使用效能存有怀疑,它的处置正在考虑之中。但是飞机的驾驶员已准予按照他所表示的愿望返回台湾。

  “女王陛下政府愿意说明:如果今后一旦认为香港的设备正被有意地加以滥用的话,香港政府有自由采取它认为必要的任何行动,来对付这种滥用行为。

  “英国女王陛下代办处顺向外交部重申最崇高的敬意。”

  但新中国向英国所提的严重抗议,李盛林是看不到的了,外交部在十六日复照北京英国代办处,叙经过之后说道:

  “……尽管英国政府在来照中表示了无意让香港被利用为对任何人进行敌对活动的意愿,英国政府却不顾中国政府的正当要求,竟然认为这架飞机和机上人员应该准予返回,并且已经准许机上人员返回台湾。这是对中国的不友好行为。为此,中国政府向英国政府提出严重的抗议,并且坚决要求香港当局扣留上述的蒋介石集团的军用飞机,不得以任何方式交予台湾。中国政府不能容忍蒋介石集团利用香港威胁中国安全的行为得到纵容!”

  这件事也确乎引起了广泛的注意。

  海外侨胞、港澳同胞之中,对这件事绝大多数的看法是这样的:李盛林连人带机应该交给大陆,这不是什么高深的理论问题,而是个常识范围之内的问题。至于蒋介石这种做法,不管他是空投特务、空投什么、甚至轰炸吧,受损害的当然是中国同胞,蒋介石这样做,显然还是与国人为敌、自绝于国人的老套。如果这些行动乃是什么侦察、摄影之类,属于什么“反攻”的滥调,那么其最终目的仍然在于“复辟”,还是与国人为敌、自绝国人的一套。蒋介石如果受人拥护,就不可能有一九四九年“一去不返”的溃逃;而在十几年后继续胡作非为,毫无悔改之意,结果如何,也不问可知了。

  北京的“中国政治法律学会”理事陈体强,为此写了一篇题为《不许香港被利用作对大陆的敌对基地》的文章,评论这件事情道:

  “英国政府的这一行动,是对中国人民的严重挑衅,不能不引起中国人民的极大愤慨!根据公认的国际法原则,一国政府负有明确的义务,不得允许他管辖下的地方被用作对一个和它处于和平状态的外国合法政府进行敌对活动的基地。同时,遇有一国发生内争,而在交战状态没有被正式承认的情况下,第三国政府不得以任何行动来妨碍该国合法政府为恢复国内统一与秩序所采取的措施,并且不得给予叛乱者任何协助。国际法对于这一点是十分清楚的。英国国际法学家奥本海写道:‘如果图谋颠覆外国的活动系采用武装敌对出征队的形式,……国家(指当地国)就有防止和镇压的义务。’”

  叶公超的外交部中人怀疑这一说法,翻了翻奥本海所著、劳特派特所编订的《国际法》,果然在第七版版本内第一卷第二六零页中翻了出来,只得读下去道:

  “世界许多著名国际法学家参加的国际法学会,于一九○○年在纽查特尔大会上通过了一项关于‘在叛乱时期外国对于已建立的、并经承认的政府的权利与义务’的公约草案,该草案第二条规定:

  第一节:任何与一个独立国家处于和平状态的第三国,对于这个国家为恢复其国内和平所采取的措施,负有不加以干涉的义务。

  第二节:它负有义务,不得对叛乱者供给武器、军火、军事货物和财政援助。

  第三节:第三国特别被禁止容许在它的辖境内组织一个反对一个已建立并经承认的政府的敌对武装出征队。”

  “此外,一九二八年二月,美洲国家在哈瓦那召开第六届泛美会议,会议上通过了一项‘关于内争时期国家的权利与义务公约’,公约第一条规定,遇有一国发生内争,其他国家应遵守下列义务:

  第一:使用一切办法防止他们领土上的居民(不论是本国人或是外国人)参加其事、募集人员、越过边境,或从它们领土乘船外出,以便发动或促进战争。第二:将每一个越过它们边境的叛乱部队解除武装严加拘留……在叛乱者手中发现的武器,得由给予避难的国家的政府加以夺取和收缴,以备于斗争结束后交还发生内争的国家。”

  “以上这些便是国际法学者所普遍支持的、并经国际实践所证实的国际法原则,而英国政府正在践踏这些原则。把这些原则适用在这个案件上来,首先必须指出: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是中国唯一合法政府,这个政府经英国政府正式承认并和英国政府处于和平状态之中,而且英国照会指出目前不承认存在交战状态。既然如此,英国政府只有对它所承认的中国合法政府负有上面所讲的那些义务,它对蒋介石集团并不负有任何义务,因为在国际法上蒋介石集团是没有任何法律地位的!”

  对于这些,叶公超笑对蒋经国道;“英国这次的确帮了我们一个大忙,以后对他们,大家心里有数吧,像那年派人到淡水英国领事馆降下他们的旗子,辱骂他们,千万不能再做的了。”

  蒋经国道:“那倒未必,总统的意思有点不同,他一早又在生气了,他以为李盛林能够回来是美国的关系,对英国不能领情。”

  叶公超一怔,苦笑道:“总统的话一点没错,只是英国如果不听话,美国的压力还是无用,因此对他们还是客气一点的好。”蒋经国低声说道:“总统脾气很大,已经交代下去,在香港对英国不必客气。”叶公超急道:“可是该记得还有一架飞机没回来哩!”蒋经国道:“这一点总统也说过了,他说反正我们的人已经没事,这架飞机是美国的,不管回不回来,老实说美国比我们更着急,我们可以不必管,自有美国去对付他,我们才用不着担心思。”

  叶公超道:“对对,不过这是暗的一面,明的一面是外交。你看北平那篇东西实在教人头痛,我认为,伦敦对这件事情的态度未必相同。你看他们这么说:‘根据上面所提的条款,英国当局至少有义务把蒋介石集团的飞机和人员拘留,使他不能继续对中国的合法政府进行武装敌对行动。……英国政府一方面承认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同时还不承认有交战状态存在,而却把飞行员送回到蒋介石那里去,它就完全陷于自相矛盾的境地。英国政府的照会宣称,它无意让香港被利用为对任何人进行敌对活动的基地,这句话是说得很好的,然而英国当局所作的是什么呢?’”

  蒋经国“哦”了一声往下看,只见这篇文章写道:“它所作的,正是把香港开放给蒋介石集团用作攻击大陆的敌对活动基地。实际上英国当局不但仅仅是‘让’香港被这样利用,它甚至是鼓励了蒋介石集团去这样利用它,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十分严重的情况。……英国当局对于蒋介石集团的飞机和飞行员所给予的协助,正是使香港发生了基地的作用。不管英国当局嘴里说的是什么话,它的行动对蒋介石集团是一种不可能再明显的鼓励。因此英国照会的任何花言巧语都不能改变这个事实,即:在这个事件中香港正被用作对中国大陆进行军事破坏活动的基地和庇护所。……”他心头有点不大舒坦,可又不能不往下看,见文章说:

  “那么,英国在这事件中应该怎么办呢?哈瓦那公约第一条第二节说得很清楚,那就是:‘将每一个越过它们边境的叛乱部队解除武装并加以拘留’,叛乱者的武器‘加以夺取和收缴’,以备交还中国政府。这正是英国政府所应采取的态度。”

  叶公超暗自透气,说:“因此,总统对香港的看法,以及已经命令的内容,值得我们注视,因为英国是在‘夹层’之中,它目前听美国的,万一有一天不听美国的了,那我们在香港的做法便值得研究,因此必须‘和为贵’,不跟他们捣蛋才好。”

  蒋经国的视线在文章最后一段移动,且不作答,看道:“英国政府关于蒋介石飞行员的处理是违反国际法原则的,是对中国人民的公然挑衅。按照国际法,香港英国当局的行为构成了一个国际不法行为。正如奥本海教授所说:‘无疑地,如果外国政府与合法政府处于和平状态而援助了叛乱者,它就作了一个国际不法行为。’对于它的国际不法行为,一个国家是要负完全的责任的。”蒋经国又“哦”了一声,对叶公超道:“刚才你的话不错,无奈总统的意思已经下达,即使要收回来也不可能这么快。”

  叶公超唯唯,不再“担心”,但又不能不表示一些什么,强笑道:“那只好对美国多做功夫了,希望英国一辈子追随美国才好!”

  但英国政府之中,并非人人都能符合蒋介石意愿,他们在美国压力之下作此姿态,心情未必爽快,“合众社”等把伦敦官方接到中国抗议之后的情形予以报道,这使叶公超这个外交部长更加不安,他明白这一类事情老蒋连水都泼不进去,便找小蒋商谈道:“伦敦的反应,你一定知道了。”蒋经国道:“有其他特别消息么?”叶公超摇摇头道:“特别的倒是没有,一般的已经够了。而且措词对我们并不有利,应该说是不好。”

  怎么个“不好”法呢?原来“英国政府人士对于北京政府提出的强硬照会感到不安,这些人士说:英国无意允许香港作为军用飞机的避难所。英国外交部暂时不发表正式意见,但是灵通的权威外交人士坦白表示:对于北京严厉的谴责,措词这样强硬,甚感焦虑。外交人士正焦急地研究红色中国最近一次行动的含义。”

  蒋经国道:“总而言之,这件事完全不要理它那么多,英国人心里即使不高兴,但它对我们无可奈何,因为它的对手不是我们而是美国。”

  又拖了几个月,叶公超那一日向蒋报告道:“总统催美国要还那架飞机,现在有消息了。”蒋介石“哼”了一声道:“我早说过,英国这一次非听话不可,我们要求让李盛林驾机回来,碰了钉子,也就是美国碰了钉子,且不管它,现在要求让美国驾驶员或者另派一个驾驶员同回来,已经给英国人一点面子,他们到底答应了。”

  叶公超暗自叹气,说:“飞机是可以回来,但是英国无论如何不答应派人把它开回来。”

  蒋介石说道:“那让它自己飞回来?没听说无人驾驶的飞机会这样的。”

  叶公超道:“刚才接到的通知是:英国决定把这架飞机拆开装箱,代为保管,说是放在机场已经碍事,又惹是非。看来但求飞机能够回来,其他就只好马虎一点。”蒋介石十分生气,大骂英国不肯帮忙,按下不提。却说这架军刀机在启德机场搁了半年有余,风吹雨打太阳晒,地勤人员又懒得理会,变得既残旧、又破烂,作了国民党活生生的一块招牌,到了是年七月十一,孟兰节尚未来到,飓风季节可要来临了。那一日香港政府发了个新闻道:

  “今日清晨,军刀式喷气机已被移开,进行拆卸。因为飞机搁着有阻碍,而且飓风季节即将来临,把该飞机拆卸收藏起来,将比较安全和方便。拆卸工作由英国空军人员担任。这架飞机将来如何处置,现在还没有决定。”

  而这个“决定”到第二年六月十四才告揭晓,原来已在那年三月二十二日装船运回台湾去了。香港政府发表消息道:“……依照正常的国际惯例,如果一架军用飞机侵犯其他国家的领空或地方时,如果它对后者并未存有敌意,或者没有交战状态,这架飞机和飞行人员是应该允许归还的。为了符合这个原则,这架飞机仍然留在启德机场,没有使用。去年七月,由于飓风季节的来临,这架飞机已变得残旧和破烂,于是在今年三月二十二日便送回台湾。”

  外国通讯社齐将这消息拍发出去,并且追问台湾有无其事,这又使台湾引起一番紧张。

  原来那架破破烂烂的美国军刀机装箱之后,经美国再三施加压力,算是由台方偷偷摸摸运回去了,蒋介石气得连骂人都骂不出声来。他以为通过美国关系,这架飞机可以“光光鲜鲜”、吹吹打打“凯旋”,想不到一如日军投降前夕,空军都作了“无声的凯旋”。花了吃奶的气力,得回一架废铜烂铁似的飞机。

  “国防部军事发言人”柳鹤图却凭空钻出来一个难题,无法回答外国记者们的询问,这事实牵涉太广,一再请示,终于发了个消息道:“外电报道去年迫降香港的中国军刀机一架已秘密运回台湾一事,简单地说:我不能发表任何评论。由中国空军李盛林少校所驾驶的一架军刀机,是于去年一月册一日在一次例行长程训练飞行中,因引擎故障,迫降于启德机场,李少校已于去年三月十二日乘船自港返台。”

  这件使台方看来平淡无奇,实则大为尴尬的“消息风波”,在李盛林心头掀起了难以遏止的浪涛,几个空军在台南机场附近酒吧买醉,有人问他道:“都说飞机回来之后要大大宣扬一番,怎么飞机到后一声不响,好久之后才有人问起,也忽然‘不能发表任何评论’了,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

  另一名空军道:“我看不是什么难言之隐,而是难言之痛吧!”

  李盛林喝了口酒道:“我早已想到有这一天的了。记得刚出事时,我他妈像坐牢,不少人告诉我共产党会派人绑架,吓得我准备了一片刀片,必要时可以自杀。后来我在闲谈间告诉了一个外国人,想不到他笑我太傻!他说你们在这里做特工的,对这一套很内行,共产党会来找你麻烦才怪!他们不讲这一套,我们都明白。于是我就放下心来。在机场天天吃西餐吃腻了,我就放心到外面吃,就在机场附近一家上海馆里包饭,可是香港的人仍不放心,他们一天三顿陪我去吃,嗯,天天打牙祭。”

  最后一段话说得大伙儿都笑出声来,有人又问道:“老李,我们这样利用香港,今后还是会有的,他妈的在广东境内出勤,给追得没办法时,香港自然是最最方便的降落地点,可是今后共产党会怎么办呢?老实说这样做的确给人家增加了麻烦,英国是承认北平的。”李盛林道:“老头子还不满意哩!他说这次美国帮忙份所应该,英国拖泥带水便是不该!他已经命令香港的人‘硬干’,他说英国不给他面子他也不给英国面子,其实据我看来,我们的面子已经很可以的了。”众人无言以答,只是齐觉惘然。

  正是:纵有双翼可冲天,却无寸毫自尊感。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