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秋日已深 胡宗南成都卷铺盖 春将来临 冯白驹琼崖勉军民





  话分两头。却说胡宗南部队已成为蒋介石在大陆最后一支美式配备部队,也就是最后一批本钱,责任重大,影响深远,便抓紧成都,企图以此为基地。但这个幽闲城市面目俱非,每天打开报纸,不外是蒋介石征兵征粮、省府令各县应变的消息。成都城中居然也出现杀人凶案,而且一口气连续四宗之多。此外财政署有个女职员在商业街被劫,来自简州的一个“舵把子“(即邦会头目)坐着私人包车路过打金街,遇着仇家,拖下车当场打死,闹得满城风雨。成都警备司令严啸虎闻讯吃惊,当夜胡宗南召集会议,无非如何加紧征兵征粮,严啸虎会后叹道:“兄弟当成都警备司令,已经十一年之久,从无今天的乱子使人手忙脚乱,我看凡事都得谨填,否则老百姓已在愁柴愁米,物价飞涨,凶杀时闻,社会混乱,却也麻烦。”

  胡宗南那把严啸虎放在眼里。但时易势异,川康省主席都已通电起义,军民人心涣散,“强龙不压地头蛇”,不如学乖,于是也悲天悯人一番,转弯抹角,兵粮还是非征不可。并与严啸虎等人驱车巡视,以示友好。

  列位有到过成都的没有?到过成都的,必以为这是当年大陆最美的城市之一。胡宗南当时眼中的成都,正下过几场夜雨,瑟瑟风劲,秋已深矣!市容萧条,面目全非,但港台洋货大量充斥;大小百货店减价旗帜招展,却是门可罗雀。唯独中央银行门口长龙之长,得未曾有,胡宗南还以为川民拥蒋,在央行购买什么奖券,捐献什么“劳军”,严啸虎说这些人潮是挤兑黄金,胡宗南一听凉了半截。严啸虎为尽地主之谊,东指西点,告诉胡宗南赖汤圆还能保持往昔声誉,早晚十二小时生意不衰,三倒拐的蒸牛肉,长顺街的米花馆,稷雪的包子,荔枝巷的水饺也一样不坏;总府街朵颐川菜馆的豆腐鱼,竟超过了万福桥边的陈麻婆;成都以吃著名,老馆子如竟成园、茶乐园;新开的如鹿鸣春、蜀风等等,风雨无阻,座上客满,小吃三五枚大头,全席三数十枚好川板,丰俭随意,但普通老百姓是没法光顾的了。问胡宗南有无兴趣,胡宗南着急回去看电报,借故谢了,却问久仰成都风光宜人,近日有无名胜可供游览?严啸虎大笑道:“说到风景,成都有的是,东篱菊花黄,先去郊外赏菊,附庸风雅如何?”

  胡宗南先是答应,立即婉谢道:“我昨夜没睡好,改天去吧兜兜风也好。”于是驱车郊外,顺便看看作战地势。

  严啸虎叹道:“其实玩的地方,也已大打折扣。昭觉寺、文殊院、武侯祠住满了兵,我们去只能算是阅兵,不能当作游览。”说得胡宗南也苦笑起来。听他说下去道:“华西坝文化区还勉强可以看看,只是燕大、金大、金女大、齐大早已在四年前搬走,情形也有所不同了。”

  突地胡宗南问道:“听说少城公园有动物园。”严啸虎一听大摇其头,叹道:“不错,以前有,现在可没有了。地方公务员连人都吃不饱,遑论动物?虎豹骆驼食量奇大,更难养活。市政府早已把它们弄走了。老百姓看不到野兽,说不管共产党来不来,反正这批东西倒是‘解放’了。”胡宗南闻言呲牙咧嘴,不知所答。严啸虎又道:“不过也不打紧,少城公园夕阳荷池、晨风楠林,也够你流连!”

  车子折回大街。胡宗南已昏昏欲睡。严啸虎道:“这条春熙路等于上海的南京路。咳,你看,这种海勃龙大衣每件一百银元,谁穿得起?咳,这条街上什么都有,高贵如五十克拉的金刚钻,平民花如一角钱可以吃一餐剩菜剩饭,都有。”

  胡宗南的视线正落在茶馆上,笑道:“你们四川老乡喝茶成了习惯,听说成都有茶馆七百五十间之多,平均每条街有一间?”

  “也变了。”严啸虎道:“失业人多,游手好闲的人也多,花几个钱便可以泡一杯茶,消磨一个上午,其实这不是好现象。不过如今茶馆有所改革,已经不再叫做茶楼或茶铺,改叫什么茶厅和茶座了。可是真正喝茶品茗过茶瘾的老先生之类的老茶客都不去了,代之而兴的是贵妇人阔小姐。真有意思,茶馆名字改成现代化,连茶客也换成现代化的了。”

  胡宗南“唔”了一声,严啸虎道:“风气变了,连我们这些人都看不上眼。你听听这些茶铺的名称便知道了,什么白玫瑰、二泉、华华、紫罗兰、枕流、饮涛、……唉,真雅得很哪!”

  胡宗南已经听不下去,却还敷衍道:“风气是一年不如一年了,重庆舞场不少,成都大概一样。”

  严啸虎道:“真不懂为什么前方打得紧,拥着个女人跳舞之风却无孔不入,从南京上海一窝风传到四川来,地方父老都在怪我哩!”

  成都,这古城有如其他都市一样,旧的一套已经落伍,新的一套还没到来,剩下那些不伦不类的玩意儿在穿穿插插。当局算是禁舞了。但每当黄昏,华灯初上,西南茶厅门口经常聚集三三五五男女,在那儿凑钱买滑粉,假借个名义找个地方去蓬拆一番。一个七十万人口的都市有不少娱乐所在,电影院有智育、国民、蓉光、大华、中央、蜀一、新明;话剧有中剧和业余川剧有悦来、三益公、锦屏;京戏有昌宜、春熙,但“霸王客”多,捐税奇重,入不敷出。关闭最多的则是商营银行钱庄,当一声令下,币制改为银元之后,几乎全部支持不住了。与此相反,并非全部为居民喜见乐闻的报纸却如雨后春笋,一家接一家开出来,除了《新新新闻》、《中央日报》、《新中国日报》、《黄埔》、《建设》、《工商》、《新民》之外,还增添了《小夜报》、《建国日报》、《自由晚报》、《中流日报》、《西南晚报》、《生活晚报》,十三四家报纸一天到晚在街上叫卖,不是说《共军大败》,便是说《美援增加》,听得连胡宗南自己都烦了。挂招牌的通讯社达八十三家之多,但发稿的只有十几家,却都吵着向胡宗南要津贴。《内幕新闻》杂志更是逐日推出什么新闻天下、宇宙新闻、大地新闻、长风新闻、啸报、蓉报、趣剧等等,宣称在筹备中的更不计其数。

  默察当前情势,参考其他城市解放前的荒淫混乱,胡宗南知道成都只是迟早问题了。那一日接到台北电报,见蒋任命:派李弥为云南省主席、余程万为云南绥靖公署主任,不禁大喜,以为云南局势有所挽回,如果属实,对川局利莫大焉!于是命电台找李、余通报,但电台忙了一天一晚,竟不知道两人此刻在何处。胡宗南闻报无言,暗打主意,准备开溜。

  那一晚川湘鄂绥署司令宋希濂来到成都,急急忙忙,问胡宗南究竟这一仗如何打法?在川西平原上想守住成都只有苦吃,没有甜头;胡宗南道:“我已准备万一不成,便把城里三个军撤出城外。”但撤后又该如何?胡宗南也没了主意,两人相对唏嘘。

  列位,宋希濂是黄埔一期学生年纪最小的一个,“一二八”淞沪扰战时,国民党第五军奉命跟在十九路军之后“抗日”,王敬久的八十七师,孙元良的八十八师都隶属于第五军,而宋希濂就是八十八师中一名旅长。淞沪之战黯然结束后,他升了师长。

  抗战之前,宋希濂以三十六师师长驻防江南无锡一带,做过上海市第二届学生集中军训的总队长。“八·一三”抗战爆发,他与王敬久、孙元良等仍隶属于张治中部,在上海市中心虬江码头一带支持颇久。一九三八年徐州会战后升任军长,开始隶属于胡宗南部,作战于陇海铁路,同俞济时、李汉魂、黄杰等先后被打垮。

  迨太平洋战争起,宋希濂乃任第十一集团军总司令,参加远征军行列。滇缅边境战败后,移防云南,与杜聿明、关麟征合演“驱陈”,把陈诚从远征军司令长官椅子上推了下来,陈诚于是去重庆医院养病,一病三年。抗战末期,宋调重庆军校第九分校任教育长。

  抗战胜利后,宋希濂、孙元良等在大后方坐板凳,一九四六年蒋在兰州设西北行营,宋由张治中保荐出任行营参谋长,九月中率兵入新疆充警备司令,镇压“伊宁事件”在新疆引起各族人民反对,而胡宗南的势力已控制了河西走廊,于是在这内外夹攻情况下宋希濂倒台,警备司令改由陶峙岳担任,以迄新疆和平解放。

  一九四八年国民党发动内战碰壁,襄樊一役康泽被俘,宋递补了康的遗缺,而在蚌埠之战中几乎做了康泽第二。直到百万大军渡长江,宋希濂再被调往华中,任川湘鄂绥署主任,退入四川。这次赴蓉同胡宗南面对面发怔,商谈在川西平原能否避免挨打?种种难题无法解决,宋希濂只得回到峨嵋西南五十里的金口河防地,并且在十二月十九日为解放大军所俘。

  列位,在下叙述宋希濂的来踪去迹,无非为国民党将领敲响暮鼓晨钟:顺民者昌、逆民者亡;别说胡宗南与宋希濂,即使蒋介石自己守成都,还能有什么用呢?一句老话说得好“形势比人强!”

  但几十年来作为“天子门生”的人,要他们个个认清形势是不可能的,胡宗南便是其中一个。他获悉宋部被摧,宋亦被俘、大量军火及三十几辆汽车齐告失却后,吓得呆了,忙不迭将三个军自成都撤出,而新津东南地区已在大军进攻之下,炮声浓密,胡宗南大叫:“来得好快!”凄然收拾铺盖,盘算在什么时候向什么地方突围最最安全。

  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二十七日,这是胡宗南最黯淡的日子;这个曾经不可一世,长期以重兵“封锁”延安的蒋介石嫡系部队,最后又妄想以美式装备的“王牌”来挽回败局的幻梦也一一破灭了。

  解放大军胜利结束了成都地区的大围歼战,蒋介石留在大陆上最后一支主力部队全军覆灭了。四川省会成都也在同日解放。自从第二野战军和第四野战军一部开始从东、南、西三方面迫近成都后,胡宗南就下令所辖三个兵团沿川康公路向雅安、西昌方面突围。他拿第五兵团为前锋、第十八兵团居中,第七兵团殿后,希望首尾响应,胡宗南自己则于二十三日逃往广汉,上飞机再逃台北。但他的部下却没有这般方便,先头部队狼狈撤退到邛崃、新津、蒲江一带时,二野、四野在该地区所预布的袋形阵地即已完成。同时第一野战军也以飞快速度自陕南、甘南分路南下,及时进抵成都外围广汉及其东、西之线,于是胡宗南部队完全陷入对方的包围圈中,动弹不得,无路可逃。解放军在二十五日发动大规模攻势,到二十七日就胜利结束战斗,干净利落,打得蒋介石固然心痛万分,美国老板更是万分心痛。

  列位,解放战争如此所向无敌,除了已知的原因外,其中还有一个相当重要的因素:乃是国民党人因中国同胞的觉醒而觉醒,他们知道大势所趋,知道毫无道理为美国人卖命,因此加速了中国人民的解放,为苦难的祖国多保留一分元气,他们的将功赎罪,在新中国历史上也占有重要的一页。即以大陆最后一仗而言,在成都战役时期,先后有国民党川鄂绥署副主任董宗珩、十六兵团副司令曹苏元、四十一军军长张宣武、四十七军军长严翔等在二十一日率部于金堂、广汉等地区起义;第十五兵团司令罗广文、二十兵团司令陈克非等率三个军于二十四日在澎县起义;国民党川陕甘边区绥署副主任兼第七兵团司令斐昌会率部万余人于二十五日在德阳县起义;国民党联勤第四补给区副司令曾庆集、第四十一补给分区司令欧阳家清、第七补给区运输司令部副司令熊志等于二十三日率所部及西南联勤八十余单位全体员兵在成都起义。于是留在四川的胡宗南部及其他国民党部队三十万人中,除自十二月九日以来先后起义及投诚者外,其余绝大部分已遭歼灭,零星逃散者为数不多,处境更险,蒋介石闻报几乎昏厥。

  蒋介石开始怀疑电台对他为什么老是噩耗频传,成都大溃败未了,雷州半岛噩耗又到:半岛上的徐闻、海康、遂溪三城已全部给解放军粤桂边纵队攻克。而且早在十月底,这个纵队歼灭了企图逃往海南的徐闻保安队,并进驻徐闻城。十一月初,纵队又占领了遂溪旧城,紧接着于十三日拿下遂溪新城,县长以下官兵百余名全部被俘。十二月五日,这支纵队又围攻海康,该县县长立即率部投降;演变到如今,情况更是日趋紧张。

  蒋介石还没来得及打发胡宗南,薛岳急电又到,说解放军对雷州半岛的攻势凶险,警备司令部对此不能不防,准备在元旦日起,东自文昌属抱虎港,西迄北黎港止的琼北地部,自沿岸起二十公里内划为“战斗区”,并迫使区内若干居民限日迁出,另规定凡非作战人员,一概不得进入该区驻留,特别向蒋备案。

  对蒋来说,这些“备案”似属多余,他实在没有精力能够顾到若干细节;而且即使想管一管,整个具体情况对他又是如此生疏。但他对海南情况显然相当放心因为解放军既无空军,也无海军。

  宋美龄的电报也使他不耐烦,为争夺两航公司在港飞机资产,她决定请陈纳德出面打官司,这比由蒋派人出面涉讼“方便”得多。他们以两百二十万元,借出卖股权为名倒贴给美方,二十万用在香港,两百万作为夺得飞机后的扩充经费。这是一桩史无前例的“买卖”。

  但宋美龄身边若干位顾问却有不同意见,认为两航在港飞机值不得花这么大气力,因为飞机本身不太新,而且新式的飞机又在一天天出厂,为了争一点面子而把事情弄得这么大,让英国为难,让香港报纸成天揭露美国和蒋的窘态,也非上策。即使胜了,赢得几十架旧飞机有什么用场?找地方安顿还得开支仓租;万一败了,即使这可能性很小但对美方与蒋的“面子”更难下台。

  蒋介石却有他的主意,他怕这几十架民航机一旦落入中共手中,会改装军用机给他大加压力。飞机改装在技术上到底如何是另外一个向题,但蒋介石这一顾虑,促使他不得不花出大本钱。

  事情已经决定,根本无转圜余地,而且也难明言。心头闷躁的蒋介石便把胡宗南找了进来,准备骂一顿出出气。

  但胡宗南尚未来到会客室,机要室的急电又送到蒋介石手上:雷州半岛全部失却!

  蒋介石“啊”了一声,赶忙阅读文件,表情木然。电文上写着:

  “……共军一部,以二百八十里远程奔袭,攻占我雷州半岛最后据点湛江市。我六十二军一五一师、一五三师三个营壮烈牺性。敌抢占码头,断我海上退路,然后分别围困。我凭恃港口三艘军舰策应,据楼抵抗,终因众寡不敌,在湛江邮局、市府、海关等几座大楼内成仁。除伤亡外,营长以下八百余名被俘。……”

  其实,湛江这次是再度解放了,十月中旬,国民党六十二军军部一部分官兵起义,在解放军粤桂边纵队配合进攻下曾一度解放。蒋介石的心事已不在湛江市的“壮烈成仁”,他也明白这是部下哄哄他的,他此时的注意力已转到雷州半岛的对面:海南岛。他心乱如麻,一筹莫展,竟未发觉胡宗南已应召入室,待被窗外声响惊醒,才见到胡宗南直挺挺立在一旁。

  “你,”蒋介石透了口气,说道:“你怎么搞的!你怎么搞的!四川的部队又该怎么办!又该怎么办!”

  胡宗南早已用电报、信件和口头向蒋报告过这次大溃退的来踪去迹,而且挨骂也不止一次,为了再解释,只好低声下气地报告道:

  “当时我军一再突围,无法如愿;部队被围困在成都周围。蓉南中和场、府河沿岸已无险可守,敌正规部队已在西面推进到双流,眼看就要到成都南门口的武侯祠。北路之敌攻下罗江后又下德阳,距我总部所在地广汉仅二十公里,广汉如有失,那大陆上的机场全部丢失了,我最后空援基地如不保,连我本人都……都要——”

  “你要明白,我对你的希望太大了!”蒋介石没等他说完,抢着说道:“大陆战局确实万分危难,可你为什么不想想办法?我早在电报上告诉了你,今日之下,我对大陆战局有两个希望:一是你能在成都近郊且战且走,退入西康;一是滇局再起变化。”说到这里蒋介石把手掌在桌面上拍得连珠价响,恨恨地接着说道:“可是你们,咳!我本想把你直调昆明、西昌,背靠缅甸,也好寻找国际通路,谁料到卢汉这家伙破坏了我把部队空运到昆明的计划,西昌的伍培英这家伙也破坏了这一空运计划,那你还可以沿成雅、乐西两条公路往西昌去啊,连这你也不行吗?”蒋介石气得毛发皆竖,蹦起来道:“想当年延安得而复失,如今西南又守不住,你……你到底是何居心!你……你还有脸见我!”

  胡宗南闻言恐惶万分,浑身颤栗。

  侍卫官见状悄悄退后几步,俾使胡宗南不要太下不了台。胡宗南于是鼓起余勇诉苦道:“报告领袖,这次失败,卑职实在死而无怨。不过当时情形,也确乎使人手足无措。当时部队只有沿成雅、乐西两路前往西昌,可是九号那天,刘文辉、邓锡侯、潘文华又在雅安捣蛋,不久乐山、峨媚相继告失,实际上难以使用的乐西公路又完全封闭了,于是由川北往南退,由成渝公路往西北退,而集中在西川平原的全体部队,就完全陷于孤立,无路可走了。”胡宗南尚有余悸地说:“自从敌人下重庆之后,就以急行军追逐职部,一路由嘉陵江往西北,一路沿沱江向北,而进入沪县的敌军则沿岷江北行,这几路敌军不到两周,便已分路向成都平原合围。”

  蒋介石听了不由也打了个哆嗦,那脸色苍白的胡宗南报告道:“那时光北路敌军在攻下射洪江以后,已向西横插德阳罗江,到达川西盆地的北部边缘;另一路沿成渝公路直扑简阳龙泉驿,阻塞了东边的通路;同时更绕向金堂,威胁金都。”胡宗南汗涔涔下:“而南路之敌,他们从仁寿北进攻下新津双流之后,使成都听到炮声,人心慌乱;但另一路却从眉山经丹棱攻下了成雅公路上的要地名山,又一路则由彭山横过岷江,进而攻下成都西部的功、蒲、大邑等县,这样一来,敌人对我的四面包围,便完全接合了。”

  蒋介石如闻千军万马杀奔前来的天摇地动之声,颤声问道:“之后又怎么办?”

  胡宗南两泡眼泪道:“如今我算是仅免俘虏,回到台北请罪来了,部队已完全给包围在成都平原中心,东西南北,不到一百公里面积;地势是阡陌平衍,毫无掩蔽,沟洫纵横,不利行军,而敌人的轻快部队,则随时可以把我切成几块。”胡宗南泪如雨下,为他不可一世“陕西王”的溃败而哭泣:“还有更令人不安的,四川地方,特别是川西之人,早在半年前就有不利中央的做法,对我部的撤退,恐怕很难协助,因此职部这次处在里外夹攻的形势下,……”胡宗南泣不成声。

  碰到“爱将”如此情态,蒋介石没什么可以说的了,长叹一声,恨恨地说:“你这四十万大军,给层层严密包围在一个无用武之地的地区上,实在太使我心痛!自从徐蚌大战之后,我们又一次大大地吃了个大亏,咳!”

  这当儿蒋经国入室,总算替胡宗南解了围,见他倒退离去,蒋介石恨恨地说:“我恨不得把这批东西都斩了!”蒋经国不发一言,知道这是他的老脾气,对于“爱将”之败,骂过一阵就算。蒋介石却开口道:“你又听说什么?”

  蒋经国道:“刚才有消息来,说美国在冲绳岛建筑工事,规模大极了!”

  蒋介石一时想不起主何吉凶,问道:“大到什么程度?”

  “据说建筑材料价值两千五百万美元。”蒋经国道:“包括水泥、三夹板、钢铁、五金器材、铅管装置设备、电器设备、玻璃等等。美方已决定向日本购买。”

  蒋介石沉思道:“这一手一一”

  做儿子的又说:“麦克阿瑟说过,对冲绳建筑工事的计划,国会一定可以批准,拨款五千万美元为此使用。同时在琉球岛上,也准备拨欲二十五亿日元,大兴土木。”他补充:“这是不必担心的,美国此举在共产党来说是侵略性的工事,但在我们来说,无疑是为了防共。”

  蒋介石远眺草山,戚然久之。半晌回过头来问道:“你还记得周以德的一句话吗?”

  蒋经国道:“他——”

  蒋介石道:“他说过‘凡是有任何可能,在中国找出一个反共力量的小集团,那么我们仍然要尽力给他们一切援助。’这句话里,文章可多了!”蒋介石恨恨地说:“如果真为了防共,这笔钱为什么不用在台湾?‘反共力量的小集团’,你该明白他说些什么?他分明在支持旁人、而不是我!”他越说越气:“你该记得我们退守台湾,娘希匹好像把部队开到了美国,他们一直不开心,甚至说台湾还不能肯定说是已经属于中国!”

  蒋经国叹了口气道:“是啊,还说台湾这个那个的。”他忽地想起:“阿爸,从前美国在台湾反对本党的工作,都是拉台湾人出面;如今局势大变,它就连本党的面子都顾不得,一再公然表示不欢迎本党迁台湾,极力宣传台湾目前不是中国正式领土,竟说是暂时给我们统治罢了。又夸张散布大多效台湾人都不愿接受中国政府——包括本党和共产党在内的统治谣言,想拿来造成台湾的恃殊局面。由此看来,冲绳岛的美国工事一方面固然是对共产党的,另方面有可能也是对付本党的。”蒋经国打了个冷战:“如果真是那样,那美国这种手法,也未免太令人寒心了。”

  然而,美国固不太可靠,自己的实力又如何?蒋介石对云南、四川、海南、台湾等地不敢看“好”,因为接二连三送来的消息都是非常不妙。

  来自云南的报告说,李弥和余程万回到部队之后,就奉命“收复昆明”。原来两人在“赶着鸭子上架”的情况下,自己又没主见,便一手撕烂了对广汉,对云南人民的诺言,掉转枪口与滇人为敌,但形势却大大不妙,那报告说的凄凉:

  “共军一部已于三十日进抵昆明以东,系由刘伯承、邓小平所派。驻贵州之主力部队分由毕节、安顺两地星夜兼程驰援,与职部发生遭遇战。共军于二十三至二十五日间,连续攻陷昆明东北以东之沾益、曲靖、陆良等三县,且在沾益及陆良西南之天生桥,截止南撤之我军一部,以众寡不敌,应付不及,我十九兵团何绍周部第八军之三师、陆军总部之宪兵团、辎汽十五及十七兵团之警卫团、军官队、炮兵学校等各一部壮烈牺牲;另四千余人被俘,失却汽车两百五十余辆。……”

  成都外围的胡宗南部队情况也一样,新华社的消息使蒋介石读后团团打转,不知所措,那消息说:“成都外围大歼灭战中,蒋军成群结队放下武器投降。他们大多已有两天三夜未吃未睡,被惊恐、饥饿、疾病、疲乏弄得筋疲力尽,狼狈不堪,以致一进俘虏所的门便倒下大睡,见到能吃的东西就放口大嚼。被俘蒋军番号极乱,某部侦察连在一次俘虏的三百多蒋军中,竟有一、三、十五、二十七、三十六、五十七、九十、一一四等八个军的番号。蒋军各部当每一城镇解放后,除投降外就到处乱窜,但跑到那里,解放军的枪就响到那里,仿佛像自己的影子一样无法摆脱,因此无不惊慌异常,一听枪声,不战自乱。一个五十七军的士兵说:“打?还打啥呢?当官的跑的跑了,飞的飞了,当兵的就活该等死吗?”

  “当兵的活该等死吗”这是一句十分普通的话,但蒋介石听来却为之目瞪口呆。因为以此类推,国民党部队别说残缺不全,即使神话似的招募几百万,但不折不扣的“士无斗志”,你又要他打什么仗,卖什么命呢?

  蒋介石似乎想到一个问题:“要官兵为什么而战呢?为他们的国?为他们的家?还是为他们自己?——唉啊!如今才知道这倒是一大问题!”

  当下蒋介石就嘱咐儿子,怎样通过军中政治工作,使士兵们可以为蒋而死。两人正在研究间,突报孙立人陪同美国军事顾问来访,事出突然,蒋介石带着儿子匆忙迎接,略事寒暄,那顾问劈头就问:“海南岛有无消息?”

  通过译员,蒋介石答道:“有消息,正在严密戒备之中。”

  那高鼻子顾问眉毛一皱,大咧咧问道:“贵处是否知道,共军进攻海南岛的形势,已经越来越迫近了?”

  蒋介石大大地不痛快,但不能不低声下气道:“我们这里也早知道。”

  “知道就好,”那顾问不屑地说:“贵处知道守卫海南岛的重要吗?”他指指自己一对绿眼睛:“这是西太平洋上的双目!”

  蒋介石十分反感,强笑道:“海南岛的重要尽人皆知,”他向儿子点点头:“你说给他听。”

  蒋经国捏着鼻子道:“顾问先生,海南岛对敌人来说,是中南区最后一块必得之地,也是广东广西地方军人最后立足所在,他们正在岛上等待台湾和贵国的支援,期望第三次世界大战。我们为了使粤桂军凭藉南路、越边,海南这三角地带得以站定,因此必须守住海南,这是第一点。”

  “嗯嗯,”那顾问怪笑道:“想不到你们头脑也还清楚。”

  蒋经国气得脸青唇白,又不好发作,只得忍住,继续说下去道:“海南岛与汕头港同是飘浮突出于海南的钥匙,形势重要;在中国国防上,它是守卫中国南部的前哨阵地;如果落到敌人手里,却变成了他们策应攻台的基地,因此非守不可。这是第二点。”

  “很好很好。”那顾问十分狂妄:“看得对,可以及格,还有其他理由吗?”

  蒋经国气得肺都炸了,说道:“海南岛的矿藏和物产都很丰富,如因独和石碌的铁矿,榆林的渔业等,都具有最大的经济价值。海南如失,对中共华南的经济建设大有帮助;海南如守住,对台湾的经济建设大有帮助。因此非守不可,这是第三点。”

  洋大人频频点头,拍拍蒋经国按在桌上的手背道:“你不错啊!有人说你厉害,你真有几下子啊!”说得蒋家父子哭笑不得,孙立人权充听而未闻。那顾问大人却再提问题道:“听说中共连进攻海南的部队都已派定,你们知道了吗?海南驻军没问题吧?”

  见蒋家父子表情尴尬,孙立人开口道:“顾问先生,形势的确很紧张。雷州半岛失去以后,共军已为进攻海南扫除障碍。预料林彪的第四野战军在攻击之前,必先作几项准备,例如肃清南路的我方力量,使他们的支前工作不受扰乱;例如在休息整补期中积极部署渡海进攻的军事,怎样运用船舶、怎样建立运输线等等,一旦这些准备工作完成,便是他们直渡琼州海峡的日子。”

  见众人脸色阴暗,孙立人笑道:“不过,海岛战争不同于大陆之战,就渡海攻击的形势来说,敌人一无飞机、二无海军,这连起码的条件都没有。林彪的第四野战军来自东北,北人善骑,坐船就很不惯,何况又没有海军?因此可以肯定,敌人对涉水进攻简直一窍不通!海南岛上的冯白驹游击队,更是不成样子,不足为患!”

  那顾问微笑道:“孙将军说的是,大陆反正守不住了,你们只要守住台、海两大岛,局势就可以变,有一天忽然会出现新局面,失去的大陆包你拿回来!”

  蒋介石父子至此舒一口气,脸上掠过一丝笑意,但那顾问却一巴掌落在桌面上,皱着眉头说:“孙将军的看法很对,中共在大陆固然如此,渡海战争就毫无经验,过长江只能怪你们太差,这种原始配备要能渡江渡海,那真是不可思议,所有的兵学理论都该重写!”他揉揉鼻孔:“不过在你们来说,有些地方要好生注意!譬如海南岛上虽然集中广东广西好几个军,但据我所知,士气并不很好;岛上因为负担军粮太重,又没其他办法,粮源已经枯竭,而且据我所知,你们台湾同海南岛上广东广西部队之间,感情也不很协调,这就会影响战局!而且对于海南守军粮饷弹药的供应,你们又怕派出海空军执行任务后,就投奔大陆一去不回;还有更伤脑筋的是:不但台湾同海南之间不协调,海南内部也一样不合作,这些消息是这样使我们难堪:海南岛上的部队,在陈济棠、薛岳、余汉谋、白崇禧几位将军之间,没有一个人可以获得统一指挥的军权。”那顾问大声叹气:“咳!请问在海南岛攻防战开始时,共产党没有海空军是他们的事,可是岛上没有办法作有机动性的防御,那就是你们自己的事!请问你们怎样解决这些问题?难道要我们美国马上出兵么?”

  蒋介石闻言忽作苦笑。

  美国顾问诧问道:“蒋将军有高见么?”

  蒋介石道:“刚才阁下所说的,大致很对。我们有很多不如人意处,希望迅速改善,以副雅望。不过有些事情,却也难说。譬如贵国驻台北总领事麦唐纳先生,前天回到美国,在三藩市竟公开发表谈话,说我们的准备金快用光了!说我们的财政情况也无法支持大规模的军事行动。麦唐纳先生离台时我还派人送他,中美感情又一向融洽,为什么他一到美国,就对我如此中伤?不但在钱的问题上他这么说,在军事方面,他居然也乱扯一通,说共产党攻台湾十分容易,因为台湾西部最适宜登陆,甚至用帆船也可以成功。”蒋介石气得发抖:“请问顾问先生,台湾真的丢了,对你们会有好处么?”

  那顾问连忙堆下一脸笑道:“事实恐怕不这样吧?美国如果任由台湾落到中共手里,还会花这么大的气力么?麦唐纳说的话由他自己负责任,千万不可当他是美国的意思。”他奸险地笑笑:“万一怎么样,你们当他发神经病好了。”说罢怪笑。

  蒋介石冷笑道:“顾问先生,如果麦唐纳是一个普通之人,我不理他!如果麦唐纳是廖文毅那一批东西,我也不理他!可是他是你们的外交官!”蒋介石咬牙道:“而且是驻台湾的总领事,你能不理?能说一句‘当他发神经病’就了事吗?他的上一任总领事寇允慈同样没礼貌,我不懂你们的对华政策到底是什么!”

  空气甚为沉重,侍卫官屏息凝神,暗作准备,只听得那顾问“呵呵”一笑,搓搓毛茸茸的手掌道:“蒋将军有误会了,蒋将军有误会了!拿我来说,我来台已经一个星期,今天听说蒋将军已自日月潭回来,马上前来拜访,这还不能说明一种中美友好的态度么?同时就因为中美双方并肩作战,守卫台湾海南,特地拜候蒋将军问清楚一些情况,作为美国面对恶劣形势,全盘考虑大局,甚至采取军事行动先发制人作张本!蒋将军能说美国对你有些什么吗?嗯?”

  蒋经国马上插嘴,缓和空气道:“是是,顾问先生,我们坦白地谈谈,坦白地谈谈吧。”

  “譬如说,”那顾向掏出一个信封,抽出一份文件道:“刚才我听你们说海南岛的游击队不足为患,可是我们却收到一份相反的消息,不知道是你们对,还是我们的电台错了?”

  孙立人也有所闻,便企图转圜道:“顾问先生,是不是昨天你谈起的琼崖之战?那是上月底的事了。据我所知,我们还重伤了一位师长,这情形正说明了海南岛的驻军非常勇敢。”

  那顾问揉揉鼻孔道:“不过根据你们的战报,那一仗是打胜了的;可是收到人家的战报之后,情形又不一样。我把这消息用自己的口吻读给你们听吧。”他把纸张铺平……

  “十二月十九,在琼崖南都昌江地区,共军一部曾击溃六十四军一百五十六师的进攻。当日驻昌江、感恩沿海地区第六十四军一百五十六师师长张志岳,率四六六团、四六七团、四六八团及直属警卫营全力出击,共军则在新宁坡到东方公路上展开伏击。战斗甫始,驻军尖兵连遭歼灭过半,接着主力接战,驻军师部一部及警卫营大部遭歼灭,师长张志岳重伤,乃使全线动摇溃退。共军在追击中再歼驻军两个营,四六七团副团长王墨浦、警卫营营长温骏良、四六六团第二营营长邹清以下官兵共二百七十五名阵亡;军部医务主任傅国良以下官兵八十七名被俘,还有日造九二步兵炮二门、美造八一迫击炮一门、六○炮四门、轻重机枪六挺、冲锋机枪七挺、自动步枪等八十二枝;炮弹八十五发,子弹一万八千余发,及其他军用品一部均落到了共军手里。”那顾问斜着眼睛瞅了蒋介石一眼,讥讽地问道:“蒋将军,打败仗是一回事,以败为胜又是一回事。严格来说这两者都不好,但后者更不好。我们共同的敌人是中共,但中共的战报确乎没有话说,我们研究过好几次了,你们决不虚报。虽然你们也有战报,但非常抱歉地告诉你:你们的战报不可信赖!”他立刻笑笑:“当然,这不是蒋将军的意思,但这样子对中美合作大大误事、大大误事!”

  蒋介石立刻也堆下一脸笑道:“顾问先生明白就是。海南岛的战报由陈济棠、薛岳几位负责,我自己也正在调查那一次‘剿共’的战果。”他冷笑:“不过顾问既然相信人家的战报,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孙立人再转圜道:“顾问先生,我看这些都不成问题,你不是说要谈谈对日问题么?”

  那顾问会意,抽烟喝茶忙了一阵,笑道:“谈到对日本问题,我们就比不上蒋将军了。”

  蒋介石没好气,只是强笑。

  “在伯力的日本战犯审讯,”那顾问忽地皱眉道:“不大好。”

  原来美国不希望日本天皇判处死刑,甚至不希望日本战犯判处死刑,留下这批双手沾满鲜血的杀人犯,用来对付新中国人民。蒋介石虽然有此同感,但国民党人之中,能够允许日阀逍遥自在的实在太少,他们对八年侵华,十恶不赦的日本刽子手,恨透了。

  但日本战犯又不能不审,因此美方希望蒋介石能“约束”他的臣民,千万不可发出惩罚日本战犯、或抨击日本战犯判罪太轻之声。

  蒋介石和美国之间,这一点矛盾在党内极大,而在蒋个人却甚小,当下同意支持日本战犯、保留日本天皇的美国意见按下不提。

  但海南岛的局势却非双方可以挽回。五指山下,万泉河畔,踏遍了英勇的琼崖纵队足迹。击溃国民党的“围剿”之后,在军民祝捷会上,纵队司令冯白驹演讲道:“敌人‘围剿’我们一、二十年了,可是我们越‘剿’越大,大到连全中国的同胞都变成国民党的‘围剿’对象了!”大笑声中冯白驹说下去道:“北京人民政协会上,我们派出了第二副司令员马白山将军前往参加,他从岛上化装出发,冲破了敌人的封锁线,奔走四十余日,终于参加了大会,并且代表我们,光荣地见到了毛主席!”

  掌声平息后,冯白驹又说:“毛主席的旗帜早已来到海南,中国共产党的旗帜早已来到海南。如今是把美国侵略者和国民党反动派赶出海南的时机到了!海南岛上三百多万汉族、黎族、苗族为了反抗被压迫奴役的命运,几十年来就在这丛山峻岭的五指山上,同统治者进行着惨酷的斗争,刚才提到的马白山将军,他的右手就是给敌人的子弹打断了的,更多的同志与同胞已经牺牲。我们知道,在土地革命时期,在这荒漠的地方就出现了最进步的组织:中国工农红军独立师。这一支领导琼崖人民进行反帝反封建斗争的革命武装,抗日战争初期,在团结抗日的总目标下走下山头,这就是今天中国人民解放军琼崖纵队的前身。”冯白驹道:“大家都经过了一年两年,甚至十年二十年的艰苦斗争,这是严寒的冬天,生活是极其艰苦的!但是,同志们,现在春天已到了,扫荡华南敌人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我们亲爱的兄弟们快同我们会师,敌人的日子是一天少似一天了!”

  正是:仁者之师本无敌,老蒋何必瞎操心。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