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残烛将尽 蒋经国密议遗嘱事 纬国赶来 宋美龄断圆父子情





  书接上回。蒋介石当真像一具什么出土干尸似的,给隔绝在空气之中,但有所不同,还得呼吸,还得在喉部、肺部、下部“三路急诊”。

  接下一个无望烂摊子,蒋经国在某种意义上说,同样也是活受罪。他的“三路急诊”当无乃父严重、但就意义来说,他“上”无可靠的靠山,“中”无像样的班底,“下”,无拥戴的军民,一旦“登基”,只能以庞大的特务机构作为他的输血抢救,这就反衬了景况险恶,也难怪他在小朝廷中的“当面之敌”宋美龄,也视他如无物了。

  “父王”的开喉排痰手术成功,并没有为“太子”带来什么好运,“夫人”谢医设宴,也未见“太子”一旁相陪,而且还不便启齿发问,免得招来一顿抢白。迨“父王”喉部拆线,三数日休养后可以透一口大气,“太子”才又肃立床边,向他道喜,可是目击乃父活像一具骷髅时,愈加感到“荣任大孝子”之期已不远了。

  “父王”既已回到病房,“母后”又在邻室治病,“太子”不能不前往探望,以示“孝道”,房门口等待颇久,才获“请进”通知,宋美龄照例坐在那里,决不起立,待他叫过“母亲”请过安,准备“应酬”几句而去时,她可开了口,其寒彻骨!

  “经儿你说过,美国医生存心杀人!”

  “呵!母亲,这……”

  “而且杀的是你父亲!”

  “呵!母亲,这是父亲说的。”

  “总之是你对我说的!”宋美龄仍然冷冷地咬住一根长长的象牙烟嘴,喷了口烟道:“现在,你刚才看过他了?”

  “是,母亲。”

  “你父亲同你说话了?”

  “是,母亲。”

  “他的喉管并没有切断,也没有断气,是么?”

  “是,母亲……”

  “你父亲这次动手术,是谁开的刀?”

  “这个……母亲,是美国医生。”

  “是么?”宋美龄凄然一笑:“那你回去休息吧,不过,你亲眼看见的啦,你父亲是真身,不是替身,美国医生没有杀人。你,也不用我操心!”

  “母亲,”蒋经国一身是汗,又惊又恼,但他只会“暗做”不敢明来,咬牙切齿做了个笑脸道:“母亲需要休息,孩儿告辞了。”也不再等她开口,事实上她也并无答复,更不目送,扭过身去听房门微响,这才把烟嘴一搁,对黄妈道:“我有点饿了。”

  黄妈还没开腔,忽地房门慢慢开启,出现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那是蒋孝文的女儿,叫做友梅。宋美龄一见忙不选折入内室,她知道在这个小女孩后面的,必然是蒋孝文之妻。这个婆婆对“太子”已经如此厌恶,余人不复论矣!而这位孙媳为探视乃夫而来,小友梅见着房门就推,乃有此错失。

  果然,一忽儿黄妈来告:“友梅走了,门外伸进一条胳膊,抓住就跑。”

  可是小孩无罪、她不知道已经“开罪”了曾祖母,而随母亲进入蒋孝文病房时,另外一张冷面孔又在等着她!祖父绷着脸。——蒋经国正在没好气。

  儿媳妇和孙女儿犹想说些什么,可不知道这个身为祖父者已经不耐烦了,蒋经国本已离去,却又退回孝文房中,准备对他说些什么,先奈此子已由“天才”变成白痴,他越看越有气,但也不便启口骂人,而且骂也无用,正在为后继无人黯然神伤,又见到他的妻女,想责备媳妇“看不住老公”也没用,气得只好略一点头,就再离去。

  那个媳妇正在发怔,老佣人低声说:“老爷来过两次,都没说什么。”见她又流泪,长叹道:“太爷刚过危险期,少爷的病还没好,难怪老爷难过,你也不必放在心上了。来来,侍从室刚刚送来一些吃的,说是美国水果,洋人送的,太爷不能进口,老爷要他们拿来分了。”对床上的蒋孝文努努嘴巴:“刚才我给他一串葡萄,他打开窗子往楼下扔,扔在一个侍卫头上,以为出了乱子,迎查问过呢!”

  这当儿蒋孝文忽地从床上直跳下来,冲到茶几旁,把女儿使劲一推,抓起一盘水果,窜到窗前,一手推开,一手连盘子扔了出去,这回可无人上楼“检查可疑分子”,只是女孩受此惊吓,又不见了吃的,哭了个天昏地暗,把她母亲也“带”哭了。

  有人敲门,没等回答,来了个侍卫官。

  “嘘!”他向母女俩示意道:“千万不能再哭,‘先生’如果听见,那还得了!”

  蒋孝文的妻子当场止哭。但小女孩怎肯听他的?侍卫官急得掏出一拉糖来,堵住了她的小嘴,对她妈妈抱怨道:

  “大少奶,这是什么时候?又是什么地方?你可要打足十二分精神才行哪!‘先生’现在谈不上发脾气,‘老太婆’可越来越难侍候,万一把芝麻大的事儿闹得磨盘般大,老实说你和我们一样,都会吃不了兜着走,‘院长’当然有办法,可是‘先生’还在,‘院长’还有一段日子缚手缚脚,施展不开,这些情形你们应该懂得,这些话也只能我们‘自己人’说,首先你不必把大少爷在这当儿送进这里来凑热闹,第二,既来了,你也何必厮守着他?大少爷已经‘废’了,再不该把小姐带来,她太小。”

  这名侍卫官,充当的是“老家人”角色,而守活寡的孙媳妇,也只有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份儿,她告诉那个“老家人”无意凑热闹,蒋孝文先蒋介石住院,也记不起是第几次留诊。只是他父亲“传子”心切,渴盼把“废人”治好,因此要她经常医院相陪,希望增加他医愈的速度。但她明知无用,可又不能不来。同时也知道她母女俩准会动辄得咎,她和比白痴聊胜一筹的蒋孝文,正在度着“富贵夫妻百事哀”的怪诞日子。说罢饮泣不已。

  尽管蒋家在台湾不可一世,其实自老蒋开始,没有一个不感到来日大难,亟盼离去可又不敢表示,人人度日如年,个个热锅蚂蚁一般。

  单说蒋介石,这回开喉手术确实救他一命,但身体衰弱,变本加厉,坐立皆难,自知不起,可又不甘就这样死去,同时又无法得以不死,那一日对老婆儿子表示离院,“医院是治病的,没办法休养,我要到慈湖去”。

  闻道“父王”想去角板山下的墀尾,“太子”当着“母后”表示异议道:

  “慈湖是好,只是交通不怎么方便,直升机来回没问题,阿爸政躬违和,往返就不大适宜,何况医疗方面,阿爸更不宜离开医院太远。”言下之意,百病丛生的“父王”一旦又发生什么问题,一下子医药两缺的话,就会“死么!”

  蒋问:“那……”

  “到阳明山近些。”蒋经国道:“那里上下比慈湖方便。”

  “我不赞成,”宋美龄道:“还是不方便。这回用直升机往返医院之间,不曾耽误,那是因为路近,所以,我主张你仍旧回到那士林官邸去。”

  父子二人想想没错,于是改由地面上把他弄回了士林,由于特别宁静,蒋介石当夜睡得好些,翌晨“太子”来,四顾无人,便道:

  “这件事,迟早要办!我们先商量商量。”

  蒋经国一怔,听“父王”在说:

  “我指的是遗嘱。”

  蒋经国吃作忧戚状道:“没有必要吧,中美医生都说,阿爸的身体蛮好,光是看精神,已经知道阿爸是没有问题的了。”

  蒋介石心头喜悦,想了想,说:

  “不过,我就是去了也不算短命了,只是心有不甘,我不想死!那个遗嘱问题,可不是闹着玩的,尽管今天可以不动手,也应该动动脑筋,你帮我去想想,我应该说些什么?应该找谁来写遗嘱?汪精卫那支笔可厉害,把总理遗嘱写得头头是道,如今,布雷也已死了。”

  蒋经国明白“父王”的意思,那是陈布雷早就先他而“去”了,如今在他这里的“文胆”,一个不如一个,弄到连遗嘱都成了问题,于是推荐道:

  “秦孝仪还可以,不过不急,以后再说。看来这次手术着实不错,阿爸的声音不但大得多,而且清清楚楚,这件事情看来不急,以后再说,以后再说。”

  “父王”闻言大慰,叹道:

  “本来,这件事是不急,无奈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早点弄好,也不必像孙总理那么紧张了。我是有顾虑,担心我的遗嘱还没拟好,我可是先走了,这不比帐目,可以补做,遗嘱最好由自己拟稿,即使没有气力,主要的意思,也最好由自己来定。”到这里又喘息起来,略为停顿,继续说道:“何况是我的遗嘱,我的遗嘱,比孙总理难写得多了。”

  “是,阿爸地位不同,比孙总理伟大得多了。”顺手拍马,反正拍死老头不用偿命。

  蒋介石闻言喜欢,可又皱眉道:

  “陈辞修看来是个混蛋!”

  “呵!”蒋经国一怔。又听“父王”在说:

  “陈辞修的遗嘱,荒谬极了!”

  “他……”

  “他的遗嘱拆烂污!”蒋介石恨道:“算是我白白地提携他,这个家伙到死,居然在遗嘱里不提我的名字,又短又简单,还不肯反攻大陆哩!”

  “不肯……”蒋经国一下子想不过来。

  “我不是说他没有去反攻大陆,”蒋介石道:“这是件好大的事情,连美国都不想动手,我的手脚也给绑住了。老实说即使放开了我的手脚,这个局面怎能反攻过去?”蒋介石长叹:“我的意思是,‘反攻大陆’平时不便喊,不必喊,但辞修死都快死了,在遗嘱上写上一笔,一来轻而易举,二来对我有利,三来以示忠贞,一举三得,你说有多好?可是他不写,于是什么也没有!如果他不是陈诚,说不定我已经有所惩罚!一定会怀疑他为‘共党’张目!甚至是通‘共’!”

  “阿爸,还是休息一阵吧!”这个“太子”见他越来越紧张,感到恐惧。

  “好吧,你先回去吧。”蒋介石见“太子”离去,也就躺了下来,从陈诚的“绝望到底”遗嘱,想到了风光大葬的孙中山遗嘱,也就对自己的遗嘱苦苦思索起来,开了一万次头,想了一万次“重点”,倏地天色大亮,原来又是一天到来,他已沉思了整整一夜,可似乎什么也没想,什么都已想绝,难乎为继,苦思不得,陡地心头如受重击,痛醒过来。

  在他父子两人来说,此事应属机密,无奈“墙内有耳”,蒋介石开始准备后事,商议遗嘱一事,迅速传到“夫人”,那里,当下不动声色,待蒋精神较好,能够坐在窗前看风景时,宋美龄推过一把摇椅,先是笑着贺他健康好转,接着用抱怨的口吻道:

  “官邸内有人在说,‘先生’高瞻远瞩、已经准备遗嘱草稿了。”紧接着叹气道:“我只能对他们说,不但世界上的伟大人物都早就准备了这个,而且一些大富豪也这样做的。”

  蒋介石闻言一怔,暗忖“好险”,在不能承认,又不能否认的情况下,只能苦笑着皱眉道:“我还没有这个意思。”

  宋美龄很不痛快,勃然变色道:

  “难道是经儿的意思?”

  没料到对方“将”上一“军”,蒋介石先是否认,接着作满不在乎状道:“不会的,他怎么会提这个,如果有,应该我自己来提,不过我还没有这个意思。”生怕对方抓住把柄反驳,忙说:“如果是我提,那一定在前一阵神志不清的时候……”

  宋美龄冷冷一笑:

  “即使你神志清醒,也不会和我提这件事情的了。”

  “为什么?”

  “这还用得着说。”

  蒋介石于是语气温和,声调低沉,解释他的遗嘱很难拟稿,因为他是文王后裔,上承尧舜禹汤一大串,中继孙中山的“革命事业”,下延奉化蒋家多少多少代子孙。这些已很难写,再加上国际局势如此糟糕,对他实在乏善可写,因此只能拖延。不宜急躁。

  宋美龄道:

  “不见得吧,伟大人物的遗嘱往往早就备妥,你不能例外,不过我比不上经儿有福气,可以预先知道。”

  于是蒋介石叫起撞天屈来,指天骂地,说是确无此事。而且忽然想到国民党的总裁一职还没有交代,便道:

  “我真的没写,党的领导一职,也没交给经儿,这是你已经知道的。当我感到需要作交代时,我就会写在遗嘱上,这个,你可以相信了吧?”

  但是宋美龄焉能轻轻放过,总以为“经儿”不但已经看到了那份遗嘱,甚至是遗嘱的“设计人”之一,蒋介石这下子气了个双眼发直,躺在沙发里开不出口来,宋美龄初以为此人诈死,再一看神色有异,也不慌张,招手要值班医生诊视,自己径往花园走去,感到乃夫的遗嘱不管是否拟妥,反正这根残烛,随时会在风中熄灭的了。

  可是情况发展得很奇怪,士林“官邸”中人人以为就要去世的蒋介石,反而好转过来。此人以“胃口”奇佳闻名,贪婪狠辣,无所不“吃”,这一阵病得够呛,什么都难“入口”,如今就饮食而言,当真可以咽得进、吞得下了,可是“官邸”中不见得有什么喜欢气氛,只是蒋介石忽然血来潮,想磅一磅重量,倒是引起了众人很大的兴趣,成为“官邸”罕见的节目。

  以“巨人”自居的蒋介石,本来从外形到内容都很渺小,他所崇拜的耶稣又故意开他玩笑,病中最严重时剩下不到一百磅,年后出院时得一百零一磅,再休息几个月之后,蒋总觉得情况甚佳,可充英雄,园中散步归来,传令“上磅”,却不许“惊动夫人”,忙了一阵之后,护士笑嘻嘻为他“报喜”道:

  “恭喜呀,‘总统’长磅了。”

  “多少?”蒋介石当真笑逐颜开。

  众人远远地站着听她飞“报喜”道:

  “距离一百一十磅很近了。”

  蒋介石闻言却不追问,因为连衣带鞋计算在内,还不到一百一十磅,如果算得太准,扣衣除衫去鞋,这个数字就更难看,然而侍卫官等人却不放松,待那护士交班时跟在她背后问道:

  “喂喂,究竟多少磅?"

  “我不是说过了吗?一百一十磅以内。”

  那太不准确,从一○一到一○九,都可以说是距离一百一十磅很近了。”

  “算你聪明,”护士急于回家,以园中桧树为掩护,躲在后面低声说:“他只有一百零四磅三个骨,太轻啦!”

  “那为什么说距离一百一十磅很近?”

  “两个四舍五入嘛。”护士道:“这是大夫的主意。大夫说,反正是这样了,让病人高兴高兴,可以帮助他养病。所以当面撤谎,把三个骨升为一磅,用的是四舍五入,这么着,四磅三个骨变成了五磅。再来个四舍五入,五磅也就可以冒充六磅以上,所以说接近一百一十磅。”

  那侍卫官和她并行出门,再问:

  “这样说起来,‘先生”的情况不一定很好吧,我们都在替他担心。”

  于是护士告诉他,这是没办法的事,蒋的年龄不小,因为有钱有势,才能活到今天,换了旁人,早就完了。但金钱买不到的东西,蒋介石同样买不到,此刻虽有好转,不必住院,但那个“医护小组”照样工作,三名医生之外,护士半打之数,另有特约医生和特护。而且每天还要做物理治疗,还要吃各种抗生素药剂控制摄护腺炎,还要治疗肺部和心脏,身体极度衰弱,连伤风也顶挡不住,听得侍卫直发毛。

  因为,这几十名侍卫官因蒋介石而有“官”做,一旦蒋死,在蒋经国看来是倒了一棵遮荫的树,但在他们看来,却等于打破了饭碗。他们已经发觉,蒋死后的工作问题不易解决,他们除了保镖很难做其他行业。严家淦用不着“侍从室”,随便有些卫士就行了,何况这个“副总统”的安全,早由蒋经国在为他安排一切。至于蒋经国自己,他纵有加强安全的必要,却还没有放手大搞的勇气,充其量“继承”乃父二、三十名上下侍卫官,但尚有几十名宋美龄所介绍或接纳的侍卫官,目击这两个母子不和,也就联想到自己的明天,大感不安之余,推出一名姓崔的代表,瞅个空子,悄悄地和黄妈商量,问道:

  “你的情形和我们不一样,你从重庆时候开始,穿房入屋,侍候‘夫人’几十年了,不管将来怎么个变法,夫人到那里,就会把你带到那里,我们可不同,我们人多,这几年分成三个派别,‘先生,夫人,太子’,总的来说当然为了‘先生’一个,因此一旦‘先生’有事,我们有些人就会变成大庙不收,小庙不留的无主孤魂。我们以前把‘金饭碗’说成‘蒋饭碗’,现在眼看不成,要请夫人帮忙,你有便时得向夫人求情了。”

  黄妈叹道:

  “真是没想到,我们会有这一天!”

  崔某一怔:“你们也在谈这问题?”

  “这个问题没有谈,”黄妈叹道:“要谈,夫人也不会和我谈,不过从她的神情来看,从她有时发牢骚来看,她一定也想到了这个—万一,‘先生’有事,她应该到哪里去。”

  “她真的不如‘太子’厉害?”

  “老脑筋嘛,‘传子不传媳’,像云南白药的老板那样,代代相传,就是轮不到一个女的。你可别乱讲,这是夫人说的,你如果讲出去,别说马上丢了‘蒋饭碗’,连吃饭家伙都留不住呢!”

  可是,宋美龄对黄妈的试探不以为忤,一则她是她几十年来的贴身娘姨,二则她虽身为“第一夫人”,但在“太子”眼中十分低微,因此有关今后问题,她的双脚可站在他们同一条线,于是沉吟久之,叹道:

  “万一‘先生’有事,这批人是用不着了,经国宁可自己找人训练,也不会全部收容,他怕我们在侍卫官身上做手脚,这个人的胸襟很狭,眼光又短,他们真的会没事做了,不过我也说不上个所以然来,你可以告诉老崔,要大家好好当班,不要分心,将来怎么个重新分配我不知道,这不归我管,但是,万一有人找不到事做,我一定想办法,但是现在千万不能乱讲,如果有人讲出去,我就一百个不管,你明白啦!”

  这也是事实,侍卫官们也就暂时安静下来。按理说,像这种“蒋饭碗”不可能迅速打得粉碎,但有此现象,也就反映了小朝廷中的混乱绝望,达到顶点,那棵蛀空了的老树犹在摇摇欲折阶段,上面的鸟巢可已经乱成一片了。

  蒋介石的衰弱,甚至染上流行性感冒也会出现“濒危”情况,他不但自知不起,而且感到为日无多,旁人的生命以十年计,或以年计,他的生命看来只能以日计了。

  尽管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而以八十余岁的高龄逝去也已不算短命,蒋介石却实在不想离开这个人间,那一日群医一轮抢救,相继离去,集于邻室展开商议时,宋美龄到达床前,在旁坐下,以为乃夫如非昏迷,即已睡着,没料到蒋介石扭过头来,惨然一笑,喃喃地说:

  “蜡烛,蜡烛……”

  宋美龄诧道:“这里没有蜡烛。”

  “我,我是说,风中之烛……”

  宋美龄凄然道;“不,不会的。”

  “快,快吹熄了,”蒋介石的声音忽然高了些:“或者,快点完了,要灭了。”

  在平时,如闻乃夫自比蜡烛,她一定会讥笑他,目前就无此心情了。她和他之问固然谈不上感情,但同利共害,已数十年,如今情况大变,尽管自视甚高的宋美龄不在乎乃夫的去世,然而“目击时艰”,也像“太子”一样,为求遮荫,反而希望他能够再活三五年了。

  于是她安慰他,哄他,说医生认为无碍。

  蒋介石已听惯了这些“安慰”,无动于衷,忧形于色道:

  “我,我当然希望没有什么,但是,究竟年纪大了。我实在不能抛开你就走,这个局面,我实在是死不瞑目,万一华盛顿和北平之间,再有些什么发展,把我们往那里摆呢?”

  “别去想他们了。”

  “还有,”蒋介石愤然道:“佐藤给我出了本书,派了些人来,他们是花了一些气力,可是独独不肯恢复对我们的邦交,佐藤他们想搞些什么名堂呢?恢复我的名誉,不错,可是空的,他们办不到恢复邦交,我可又为这本书担心起来,是不是又在利用我呢?这个样子的利用方法,又为什么?”

  “别去想他们,也别去想这些事。”宋美龄道:“东京方面,我们实在没什么指望,这太渺茫,不如向华盛顿动脑筋,着实得多。”

  “华盛顿,莫斯科,”蒋介石梦吃似的喃喃自语,好大一阵,睁开眼睛说道:“都靠不住,我都不相信,你叫我怎能放心走路?经儿虽然也有六十多,可是在这方面他太嫩,我不放心呵,不能放心……”

  听到他提及“太子”,宋美龄对乃夫那一点怜悯之情,立刻化为乌有,恨道:

  “他能干得很哩!‘虎父无犬子’嘛!你的儿子还能有错?不是老虎也是老虎,错不了!关于他做的,你都看见了。很抱歉,你看见的还不是全部,譬如……”话未完蒋介石已经叫饶道:

  “我,我精神差,你不必再说了,总之……”

  “总之只许他说,不许我说!”宋美龄愤然起立:“只许他耍花样,我没有插嘴余地!”说完就走,到门口却退了回来,乍见乃夫形销骨立,头似骷髅,双目无神,倏地心也冷了,长叹一声,废然转身。

  “夫人!”远远站着的值班护士叫住了她,指指床上的蒋介石,他在衰弱地招手。

  她又在他床前坐了下来。

  “大令,”蒋凄然道:“我,我,我已经成了这个样子……尽管经儿不懂事,有些地方使你不大高兴……但……但是……但是看在我份上,请你算了吧。”结结巴巴,吃吃力力地说:“至于总裁名义……你……你放心,我会办的。这一阵我实在不行,不是不想办,实在没气力办。不过,你可以放心,在‘中央评议会委员’名单上,严静波排名第一个,只要他让开,当然落在你头上,静波已经有了‘副总统’名义,其它得失他是绝不计较的,其余的人,不是年纪太大,就是声望不够……”

  “我年纪也大啦!”宋美龄恨道:“也谈不上什么声望,怎比得上你的宝贝儿子!”

  “不,”蒋苦笑道:“他的年龄,和旁人比起来又小了些,声望也嫌低些,那个行政院他已够辛苦,再来个党务,我想他是吃不消的了,你也清楚,他的身体也不好。”

  “反正我不管!”宋甫开口,蒋已说话:

  “大令呀,我只能对你说,请你帮帮我的忙,我只有四个字:和气致祥。还有:家和万事兴,如果我们关起门来都没法一致,我们就开不了大门办事……”

  “对你宝贝儿子说去!”

  “我说过啦,大令,‘一只碗不响,两只碗叮当’,他有应该负责的地方,但并不是事事他要负责,时时他要负责,这个,相信你可以理解。”

  “那你什么时候召开中常会?”

  “这个……我当然不行,”蒋道:“根据党章,我下面又没有副总裁,看来只能让秘书长召开。”

  “严家淦不行?”

  “他的名义不是党的,”蒋解释道:“静波不能出面召开,”越想越难堪,当下脸色大变,张口结舌,欲言无语,宋美龄又恨又惊,忙不迭要值班医生过来,而自己也就悄然离去。

  这么着,拖到一九七五年春天,蒋介石已经拖得差不多了,油将尽而灯干,源已断而水枯,“上中下三路”疾病有些在变本加厉,而且健康情况不宜再动手术,输血已非办法,进补无济于事,端的是个“群医束手”场面,蒋经国本来“晨昏定省”,每天去探望两次,如今改为“不定向风”,把公事分成几份,指定亲信代理,自己成天以探病为主,只要精神不错,便上士林走走,到后来精神不济也得去打转,生怕“母后”利用他的一个“疏忽”,竟把“父王”的遗嘱办妥,那还了得。正因如此,他的“智囊团”为老蒋的身后事已经严密讨论了半年有余,一事之微,要找孔孟之道作为考证,一字之微,也要找四书五经作为根据。而帝王之丧,复辟之甚,也就务求参考详尽,“适应运用”。如今老蒋垂危,那个“大丧筹备小组”尤其忙碌,某些“公开”事宜,且已提前展开。因为“太子”把“父王”之死,看作他正式以“真命天子诞生”的转戾点,那种日以继夜周密行事的劲头,连蒋介石都未曾有过。

  因为蒋介石盗取国民党的时候,并没有遭遇到“太子登基”前那些类似性质的困难。反过来说,“太子”尽管可以“继承”,但他所碰到的难题,只有观音菩萨可以起死回生,而事实上并无观世音。

  观世音菩萨其实是个男人,这一考据姑且搁在一边,但宋美龄具有男人性格的一面,却成为“太子”催命的观音。“智囊团”最后加速讨论到“太子政敌”的课题,也就是在这关头如何为“新主”拔掉政敌,找来找去,他在台湾最厉害的“政敌”非别,还是他的“母亲”。

  “太子”参加了这个“重要会议”。

  “重新检查过,”李焕道:“严家淦没有问题,张群不敢动弹,何应钦已没分量,地方上的几个头头都是大财主,不会有问题,四院院长连树叶掉落头上都会吓出一身汗,黄埔老家伙不但年老,而且并无兵权,其它文官统统没用处,找来找去只有一个老太婆值得担心。”

  “担什么心?”蒋经国明知而故问。

  “她在外交方面有潜力,在军事方面有只‘棋子’,国军总政作战部司令罗友伦是她的干儿子,罗的太太是老太婆的干女儿,而且他们都是广东同乡,弄不好搞出个广东帮……”

  “我明白了,”蒋经国沉思久之,说:“没想到‘焦点’真的在她身上。”问王升:“你是罗友伦的副手,你对于这个问题,有什么感想?如果请他走路,平白无辜总不能叫他滚蛋,那么该在哪个庙里敬一支香?”

  众人一致同意:罗友伦的职务应由王升升任,否则万一罗友伦“真有此意”,下令三军有所行动,那就什么都谈不上了。

  但是,总不能借故把罗踢走了事,总得有个下落,何况罗某尚无什么不妥。

  “他究竟有些什么不安分的?”

  众人见“太子”有此一问,却感难以作答,鸡毛蒜皮的小报告打得太多,没什么作用,可是足以砍头的大罪状偏偏没有。于是有的说罗友伦时常开会,夫妇俩时常陪宋美龄吃饭散步等等,听得蒋经国很不耐烦。因为“总政作战部”司令召开会议,会无大小,“太子”全都知道,内容如何,更加瞒不了,因为他身边有个王升。

  “我看,”蒋经国道:“罗友伦是非走不可,尽管他确无异图,也应该走,老太婆早已过了更年期,但是脾气更加坏,谁也不敢担保,她会在一个什么情状下发动政变。她是没有办法,但罗友伦倒是一着棋,非换不可,非换不可!”

  众人皆曰“对”,再听“太子”道:

  “不过,别忘记我们任重道远,而且不仅是前途多艰的问题,眼前就有很多难题,赶走罗友伦不给安置,看来会闯大祸,不可造次,如果下令,我看给他一个联勤司令,堵堵他的嘴再说吧。”

  众人无言,似难同意,可又不敢启口。

  “我明白你们的意思,”蒋经国道:“联勤是个大肥缺,不过新制度实施以来。这个肥缺也不太肥了。如果他要做手脚,老实说我倒是欢迎的,到那时要赶走他,就不费吹灰之力,问题是你们要多派几个人在他身边,多看着点。”

  众人于是咸表同意,大捧“太子”真是个“包青天”,懂得“犯罪心理”。

  “什么时候公布?”蒋问。

  “要快!”赵聚钰答得最快。

  众人意见不一。

  “我看慢点,”蒋道:“第一,要不露痕迹,把他的名字放在几个人一起,作为通常命令,不是特殊安排。”

  “对!”

  “还有,”蒋道:“在‘他’死前,看来不便发表,老太婆会找他晦气,结果我夹在中间。不如等‘他’死后马上公布,来一个迅雷不及掩耳,让老太婆找不到门!”

  “对!”

  “不妥,”李焕道:“‘总统命令’是有日子,有时间的,我们怎能这样做呢?‘蒋公’最后下了这道命令,分明神志还算清楚,那么怎么可以说他下过命令之后就会去世呢?内中必然还有个问题待决。”

  于是众人一齐静默,搜索枯肠,期求想出个办法来。

  蒋经国等不及,边出门边说:

  “我得去看看,当心那个老太婆做手脚,你们想到之后再对我说。再想想,除了这一件,还有什么人、什么事要小心对付的。”

  数来数去,还是“老太婆”第一。

  她,当真守在丈夫身旁。

  那是没有人可以反对的。

  蒋经国花了这么多的气力,连乃弟探望父病尚宜都要“批准”,余人不复论矣,独独对这个“老太婆”无能为力,当面还不能不作“曲尽孝道”之状,左一声“母亲”,右一声“母亲”,也即是视之如“我的妈”,背过脸去大骂“他妈的”,当然是“不足为外人道”了。

  他此刻又见到了“我的妈”,震慑于房内低压沉重的气氛,不敢哭,也不能哭,因为没有人想哭。男女老幼,皇亲国戚,文武大臣,侍卫婢仆,身份尽管不同,此刻所思则一:以后怎么办?

  蒋介石衰弱地躺在那里,周围几个人如同钉在地板一般,纹丝不动。太子既到,张皇失措。值班医生悄悄地在他耳边说道:

  “没事,请放心,只是太衰弱了。”

  “那……”蒋经国低声问:“还可以维持……”

  “一定可以,”医生道:“时间还不敢说,一星期上下是没问题的。”

  值班侍卫官这当儿玻璃门外对特护说了些什么,特护乃向“夫人”报告,张群等“党国元老”闻道“总统”病况不佳,特地前来探视,请示能否入室。

  宋美龄长叹一声,径自出厅,“太子”紧紧跟随,到大厅众人相见,宋凄然道;

  “他,看来拖不下去了,他的身体,已经越来越顶不住,有劳各位探望,我看不敢劳驾,就在这里休息休息好了。”说罢饮泣。

  众人无言,宾主就坐,张群硬着头皮,劝慰这母子俩:

  “蒋公春秋甚高,就是有事,也是福寿全归,夫人不必太伤心,这是喜丧,……”话犹未完,“太子”不悦道:

  “全‘国’人民都在关心‘总统’健康,盼望‘总统’视事,我们尽力抢救,但望‘总统’有救。”

  张群碰了一鼻子灰,也就默默无语,宋美龄抹抹眼泪,叹道:

  “是有人在盼望他救不回来,事实上他也很难救得回来,不过这个丧事,可真的是丧事,张资政一番好意,说是‘喜丧’,但在我来看,现在我已经非常悲哀,他如走了,我不但不会视为‘喜丧’,终我余年,只有悲伤,而且是难以形容的悲伤,‘国家’变成这个样,家庭又变成这个样,尽管有人感到喜欢,可不是我宋美龄。”

  “太子”闻言,当场色变。

  张群等坐立不安,也就告辞,母子俩也不相送,匆匆奔回卧室,只见医生脸有笑容,迎将过来道:“‘总统’刚才喝了两口参汤,吐了几口痰,呼吸舒畅些了。”

  母子俩不声不响,分坐两侧,一不是观察病情,二不是侍候病人,三不是询问医生,四不是恋恋不舍。而只为了这是蒋介石的最后关头,他不甘心死也得死,不愿意走也得走,但他还没留下遗嘱,对母子二人今后的“分工”未作交代。事实上他已下决心“传子”,依照封建社会“传子不传媳”的“家规”,只为儿子留下一块残破不全的小小江山,当然他不便向“夫人”开口,因为这样开口就会挨骂,至于夫妻感情,美蒋恩怨,到此刻更是难以说得,这位垂死者对“美”国和“美”龄“双美”蕴藏着极大的恨,不再像二十年代那样对“双美”充满了“江湖好汉”般的爱了,他实在不想死,为了终身反共反人民的结果,只落得个一败涂地,一无是处,缠绵床褥,居然药石无灵,群医束手,有钱有势都没用了。自以为不可一世的蒋介石,如今连下床的气力都没有,可是他毕生经营的那个小朝廷、家天下,眼看又不可靠、不可保,这份难堪,就大大超出了一个人即将离开人间,简直是毫无希望了。

  他左右两边的母子俩,心情类似,只是比他身体好一些。

  但在另一个意义上说,他俩也到达了“最后关头”,不管谁掌握着这个残破小朝廷,反正为日无多,充其量蒋经国还会比“先主”多活几年,但老蒋可以传子,“太子”已无子一可传,残破小江山纵然得以苟延残喘:蒋家的后代纵然得以再往下传,可是这个小朝廷已到非断不可的地步,这情景在老蒋看来,简直和“失却大陆”同样悲惨。

  这母子俩枯坐好久,谁也不愿先走,都怕对方利用“最后关头”,在遗嘱上做下手脚,有所图谋。可是侍卫长和值班医生不能不理,还以为两人“哀伤逾恒”,谁也没猜到两人心里打的是鬼主意,劝了好大一阵,宋美龄见“太子”就是不走,而且表示要睡在那里,便道:

  “‘先生’看来是拖不下去了,你们都没办法,我们不懂医道,更谈不上。不过,‘先生’的地位,你们是明白的,旁人可以不用遗嘱,他就非有遗嘱不可,分明没事可嘱,也得立个遗嘱,否则好像不能对全世界有所交代,我们不想离开,就是担心他遗嘱还没留下,人已魂归天国,那变成了不是他没有交代,而是我没有交代了。”

  “太子”一旁听得清楚,忙不迭频频点头说:

  “对,如果这样,那不是‘先生’没有交代,变成我‘们’没有交代了。”比“母后”多了个“们”字,表示他也有份。

  众人见这母子俩“原来如此”,不禁凄然。倒不是同情什么,而是感到做人做到像蒋介石那样,应该是如何如何的了。没料到当他只剩一口气时,他家人所密切关心的,并不是这个那个,而是事关个人利益的遗嘱。

  这么着,母子俩也就面对面正式摊开了牌,宋美龄认为情况不佳,“他”是应该写遗嘱的时候了,否则一旦死去,对后事居然来不及有所嘱咐,那不但古今中外所罕见,而且对内对外都无法交代,连她都难以见人,太没面子,因此等他苏醒过来,“和他商量商量,你当然也在等他清醒过来吧?”

  “是,母亲”

  “你的想法是?”

  “母亲,孩儿想请示父亲,父亲该有些吩咐留给我们,留给‘国人’,因为兹事体大,其内容要点,应该由父亲自己决定。”

  “是这样么?”宋美龄冷冷地反问。

  “是,母亲。”

  “我说不是,你见到你父亲了?”

  “是,见到父亲了。”

  “他还能写遗嘱么?”

  “这个,他是不便写字的了,连翻个身都不容易,看来写字不可能的了。”蒋经国道:“不过,孩儿会通知秦孝仪来写。”

  “我不是问你这个!”宋美龄紧皱眉头道:“我问的不是你父亲的手,……是脑!”

  “这个……”蒋经国一下子转不了弯,却迅速省悟过来:“母亲是说,父亲在这个遗嘱问题上,他是连思索的气力都没有了。孩儿也曾这样想过,不过,历史上大人物的遗嘱,极少是自己写、自己拟的,孙总理也一样……”

  “他不是孙中山,”宋美龄恨道:“他如果是孙中山,就不会这样……”她迸出一个广东字:“衰!”

  蒋经国不明所以,愕然而望之。

  “我这样想!”宋倏地起立,戟指而言:“你这一套行不通!”

  “母亲……”

  “他有脑不能用,有手不能写,这个遗嘱,没有可能由他自己拟稿!”

  “不是拟稿,是口授要点,母亲。”

  “授什么要点!好笑!你也不是小孩子了,眼见他嘴巴里经常塞住橡皮管,不是输送流质食物,就是排除好多脓痰,连鼻子都要套上氧气,我问你,你要他怎么个思索怎么个口授?他没有嘴!”

  “呵,母亲……”

  “我说错了?”

  “母亲没有说错。”

  “那你还不找那个秦什么来拟稿?”

  闻道“父王”的这个遗嘱,初稿可以预先见到,而非由“母后”包办,“太子”放下心头一块大石。在他眼中,当年不可一世的宋美龄,由于时移势异,早就不是他的对手,可是十八般武艺,尽管已经报废,她还剩下一个“身份”并未消失,而这个身份在“政坛”,上确如虚设,在“家务”上仍有一席地。遗产问题没有“太子”开口余地,遗嘱问题“太子”同样没有“优先权”,万一“父王”在那张纸上签了字,而上面所“嘱”只对“母后”有利,或相形之下,对“太子”不怎么有利,那就有点麻烦,因为不能起“父王”于九泉。如今她竟大方到这个地步,“太子”乃闻遗嘱而言。

  当夜,那个秦孝仪奉召见蒋,闻道此事当真落在他身上,好不喜欢。因为按照惯例,遗嘱是蒋介石的,能在遗嘱上签字作证者必然是“未亡人蒋宋美龄”以及蒋家兄弟,此外便是“元老公卿”,而‘笔录”者与有名焉!笔录者落在这根利欲熏心的党棍子上,好过中了一个“爱国奖券”头奖,简直喜欢得像发虐疾一样。

  他向“太子”当面谈了他的设想。

  “还是拿个书面来,”蒋经国道:“我这几天头昏脑胀,你的话我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

  于是,秦孝仪开了个“通宵加班车”,穷一夜之力,写成八百多字的初稿,上自混沌初开,下迄“反攻大陆”,筋疲力尽,眼看要走在“蒋公”之前似的,翌晨送去交卷,迄夕再听消息。

  他听到的不是好消息。

  “太长!”蒋经国道:“好几个人看了,夫人也看了,我这里好几个人还仔细研究过,大家感到不妥,不妥之处有五。”

  秦孝仪汗流侠背,听他细说。

  第一点是太长,一个缠绵床褥两三年之久的病人,中气不可能有那么充沛。而且言多必失,万一文中出了漏字,际兹集倒霉大成之时,遗嘱再给人家讥笑,那不如没有遗嘱。

  第二点:是太旧,蒋介石乃文王后裔,尧舜禹汤等等那一段应该放在传记之中,置于“国史馆”里,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伟人遗嘱”,不可以再来这一手了,否则西方必有讥讽,“共党”或非“共党”必有抨击。

  第三点:蒋自述东征西战,南讨北伐,“剿共戡乱”,抗战受降等等,大可以一字不提,因为“就像你应该明白原因一样”,越提越糟,而且事实上也不可能,一个将死之人,并非旧京剧里元帅出场“自报家门”。

  第四点:对“盟邦”的谴责大可不必,美国是该骂,无奈今天依靠的仍然是美国,岸信介绝不可靠,莫斯科是块生肉,腥而韧,“太子”想吃,也不敢下手,因此“国际问题”谈不得。

  第五点:更荒谬,怎能大叫“反攻”?如果不得不叫,也只能由手下去喊。一旦“盟邦”来问,就可以说“这是下面的事”,往下一推,表示对后台老板仍在“效忠”,反正双方心知肚明,不妨敷衍了事。如今竟在遗嘱上写上这四个字,简直和自己过不去。

  秦孝仪碰了个大钉子,哭丧着脸说,他明白“反攻大陆”是不便再喊的了,无奈这是小朝廷在台湾唯一作为“精神支柱”的东西,美国不让叫,蒋介石不能不听话。如今蒋介石快死了,在遗嘱上叫叫,一来把这个“精神支柱”重新撑一撑,一如死鸡撑硬颈,以利“太子登基”,因为“新主”如无这根“精神支柱”,就好像永远要赖在台湾似的,施展不开,“气派”太小,相反台人反感更大,那么麻烦太大了,是故这个“文胆”认为非喊不可,美国人也不可能有什么责问,因为蒋既死去,不可能责问到他头上,旁人更无承担这一“责任”的义务。

  “太子”想想也不错,无奈兹事体大,叹道:“算了,你的一番好意我明白了,可是遗嘱上就千万不能再提‘反攻大陆’了。”

  这个蒋介石的遗嘱顾忌甚多,“避讳”之处也多,秦孝仪日以继夜拟稿,也不知道翻了多少资料,写了多少稿子,撕掉了多少认为不合的,却又写不出一份认为合适的,急得难以言喻。

  又过得一日,宋美龄问蒋经国道:

  “他的情况,一天不如一天,一小时不如一小时,一分钟不如一分钟,你看见了?”

  “是的,母亲,孩儿刚才感到……”

  “刚才我连叫十几声,他都等于没听见,只不过是还有呼吸罢了。我很着急,着急那份遗嘱的事,秦孝仪拟好了没有?”

  “还没有,刚才还找人催他来着。”

  “我很担心,”宋美龄道:“秦孝仪的那支笔,恐怕只适合给自己写遗嘱吧?他越写越糟,越想越钝,会死在你父亲前面的!想不到他的遗嘱也会杀人!”

  “母亲……”

  “你对他说,”宋道:“明天一早,我们就非要不可,如果他不答应,那你马上换人,再也不能拖了!”

  “是,母亲!”

  “适合他的身份就行,”宋又道:“不必在遗嘱上再吹吹打打,叫人笑话了!”

  “是,母亲!”

  “陈布雷对不起你父亲,走在他前面。”宋道:“不过陈布雷还算是个好人,他不想再骗你父亲,一死了之。今天在台北有些莫名其妙的混帐东西,干脆拿欺骗当作法宝,骗术越高明,官做得越大,骗死你父亲也不会脸红的!”话中有刺。

  蒋经国一肚子火,却又不敢当面开火,唯唯诺诺,同离病房,见宋折入后庭,“太子”忙不迭奔回病房,低声问医生道:

  “‘总统’还能维持多久?”

  医生道:“不会太久,太衰弱了,不过看来三几天没什么问题,为了尽量设法,我们加班加点,集中抢救,作了各式各样的设想和抢救的方法,……”

  “行了,”蒋经国道:“实不相瞒,‘总统’的遗嘱还没拟好……”说完就走,见大门口似有人在争吵,“太子”要卫士上前询问,回报是蒋纬国又自台中赶来台北,侍从室奉命不让他入内,他说他这回不是来看父亲而是看母亲,他说他可以不进病房探望病人,但相信无人可以阻挡他去探望并未生病的母亲。

  蒋经国闻言皱眉,指指大门口道:“要他到那个小客厅里坐,我去。”

  蒋纬国见这回恰巧碰到乃兄,心头凉了半截,迎着乃兄道:“没料到在这里碰见哥哥。”

  “你坐。”蒋经国铁青着脸,开口道:“父亲神志昏迷,连眼睛也睁不开,情况不好,我和母亲刚刚离开。你,不必到病房去了。”

  “我今天是看母亲来的。”蒋纬国起立道:“哥哥也请回去休息吧,瞧你的眼睛都红了,肿了,快回去吧。我自己去找母亲。”

  “坐下,”蒋经国道:“母亲刚才在父亲那边大哭,精神疲倦之极,你今天来得不巧,不必去看她了。”

  “那我……”

  “你应该马上回台中去,”蒋经国道:“刚才得到情报,‘共军’百万,已集中福建前线,看来有所活动,我们内有父亲弃养之痛,外有敌人乘机犯我之忧,因此对于这件事情,不能再以常情处之,否则连父亲都不会原谅,都会责怪我们兄弟,说只是顾了他,忘记了‘国家’。”

  蒋纬国闻言又气又恨,可又不敢发作。他完全明白对岸那个“百万”大军系属乃兄虚构,这个所谓“情报”也出之于乃兄杜撰,目的无非是要他走开,舍此并无其它目的,终于凄然道:

  “哥哥说的是,我自该快点回去。不过我虽然是军人,却无军职,‘共军’来犯,我指挥不动一个‘国军’,何况全面……”

  “错了,”蒋经国道:“你是兵学专家,三军大学的负责人,还兼战争学院的院长,你应该回去,一来替‘国军,打打气,由你出面讲讲话,二来替防守台湾的战术再作一次检查,以符合今天的情况,这是十万火急的大事,这是公事,你马上走吧!”

  蒋纬国不敢不依,可又不甘离去,犹豫间乃兄已作送客状,一步一步就得出大门回台中,本来不想哭泣,这下子可流下了眼泪。孰不知宋美龄已获悉“纬儿”来到,“官邸”中听她差遣的十几名侍卫官当然也在勾心斗角,忙不迭向她报告,她也及时出来了。

  蒋经国有如吞下一个苍蝇,咽不下,吐不出,龇牙咧嘴,应“母后”之召,回到大厅,三个人坐下,宋道:

  “纬儿来多久了?”

  “报告母亲,孩儿刚到。”

  “又是自己开车来的吗?”

  “不是,另有驾驶。”

  “那就好,”宋道:“你年纪也不小,可不能太任性,海阔天空都没顾忌。”

  “是,母亲,”

  “进了病房吗?”

  “还来不及看父亲。”

  蒋经国干咳一声道:“父亲睡得很好。”

  她转过脸望了一眼蒋经国,随后说道:“我们一起去吧。纬儿不易看见父亲,以后也看不到他了,现在是见一次面少一次机会了。”

  事情有大出“太子”意料之外者,蒋介石沉睡之后已经醒来,并且半躺在床上,两颗眼珠毫无光彩,呆呆地望着三个人。

  当着宋美龄,蒋纬国胆子大起来,趋床前半屈膝,叫了声“阿爸”。

  蒋介石点点头,没开口。

  “纬儿他来过好几次,”宋美龄俯身对蒋介石说:“每次都……碰上你熟睡,他不想吵醒你,有几次就回去了。有几次坐在那边等,等了好久才走。”

  蒋经国舒了口气,木然附和道:“弟弟来过很多次了。”

  “这样吧,”宋美龄对乃夫道:“经儿的行政院长,看来当得还可以,纬儿现在并无军职,前几个月记得你对我说过,要把纬儿担任陆军总司令一职,……”

  蒋经国好不紧张。

  “如果你还没忘记,就对经儿嘱咐一声吧!”

  蒋经国宁愿他父亲此刻有口不能言,就此作罢,因为陆军总司令一职,是他认为极其重要的马仔之一,怎能由宋美龄掌握?宋紧抓军事又是用意何在?一个“总政作战司令”罗家伦还没下台,再加上个“陆总”蒋纬国,那岂不是她要找他的晦气,或者她在防他给她的“麻烦”?但他此时此地并无资格插嘴,只能密切注视乃父吃力的反应。

  蒋介石想说话,一声咳呛过后,只见他气喘似牛,额有虚汗,蒋经国心中暗喜,这下子乃父有口难言了,建议三个人离开病房,让乃父休息。

  蒋纬国当然不愿离去,但他不便开口,寄望于宋,宋美龄当真叹了口气道:

  “没关系,让他休息一会,我们等等。”

  在蒋介石是喘息未定,而“债主临门”。尚未拟就的遗嘱,显然已经成为一项欠下妻儿的“债务”,无法交卷。死又死不去,活又活不成,想又想不出,写又写不得。如今又见这三个人守在身旁,简直像追债,蒋介石恨不能马上翘了辫子,算是解脱。

  他当然不想就死,而在精神上拖得很辛苦,其中之一便是有关遗嘱的措词。既属遗嘱,必须“叮嘱”一番身后之事,那末有关大陆的问题如何交代?反不反攻?在无法反攻的情状下侈谈反攻,既是斥于主子,又见笑于“臣民”,谈不得!可是如若不谈,意味到小朝廷确系绝望,这与他的“家天下”利益不符,特别是和他“朕即天下”的态度不符,如何是好,难以落笔。

  除了“公”事还有家事,他两腿一蹬之后,宋美龄究竟怎样安排?那个破破烂烂的“党”,要不要交给她?事实上蒋介石已经考虑了好几年而非好几个月,结果还是举棋不定,如今快要咽气,仍难“定夺”。

  宋美龄的出处已经够难,蒋纬国的情况也一样,原先的想法是把“国家”置于两个儿子的统治之下,一文一武,一“经”一“纬”,没料到事情发展到不可收拾,“太子”已有迹象,在他死后囊括一切,连小朝廷中颇有声望的“母后”尚非“太子”之敌,羽毛未丰的蒋纬国更难与乃兄较量,蒋介石已明知“纬儿”的吃亏是吃定了的,很想拉他一把,苦于难以表达。这母子两人的出处,不论书面口头,必须有个“遗嘱”,然而大权在握的“太子”打得一手太极,奄奄一息的“父王”确乎没什么办法,“为之气结”。

  “你醒了,”宋美龄见乃夫睁开小眼睛,便窥准机会说道:“纬儿看你来了,等了好久。”蒋介石人虽衰弱,心里头倒是明白,朝蒋纬国瞅了一眼,凄然道:

  “你……们……你们……都……坐。”

  三个人于是围在他面前。

  “关于纬儿的工作问题,”宋美龄抓住这个机会:“希望你能够交代交代。”

  蒋介石凄然问道:“你……你说是纬儿……”

  “是呀,经儿没问题啦,他很好,纬儿呢?譬如说,他的资格,当一个陆军总司令,应该没什么困难了吧?经儿你说对吗?”

  蒋经国暗忖:“这女人好厉害!”当下忙不迭诺诺连声,在三个人面前大做其顺水人情道:“母亲说的是。”

  蒋介石心头明白,这是个讨债的场面,也是个“三对一”的场面,机不可失,便道:“好,好吧,就这么办吧。”

  当着“太子”,这个“母后”一不作二不休,问蒋介石道:“你说什么呀?是说宣布纬儿当陆军总司令吗?”边说边瞪住“太子”,瞧他反应,蒋经国当真相当狼狈,只得“恭听父王”复述道:

  “是,是呵,要他们明令公布,由纬儿出任陆军总司令。”

  “经儿听见啦:”宋问。

  “是,母亲,孩儿听见了。”

  “纬儿听见啦!”宋再问。

  “是,母亲,孩儿听见了。"

  宋美龄一不做,“三”不休,当着两个儿子问蒋介石道:

  “关于‘党’的问题,‘党’有总裁,没有副总裁,今后情形该怎么办?经儿已经是行政院长了,组成内阁,势不能再兼党职,你的意思究竟还是由他兼?还是另外找一个?不是我来?”

  “这……这个……”蒋介石暗忖:“你这个女人真讨厌:在这个时候对我逼债,叫我怎么开口呀!”于是闭目养神,却听到了三个人紧张的呼吸,那三个债主兀自不肯离去,如此僵持究竟不成局面,便睁只眼闭只眼,含含糊糊,连咳嗽带吐痰,把他的答复“带”了出来!

  “你……你们……你们商量商量……”紧接着剧烈咳嗽,上气不接下气,当中间里断气,面色大变,值班小组火速抢救,氧气、按摩一齐出动,医生护士七手八脚,那母子三人只得退往角落,见老家伙还不会就这么完了,也就一起离去,到达大厅,宋美龄问:

  “都听见啦!”

  “听见啦,母亲。”蒋经国、蒋纬国同声应对,只是不敢询问:“你说些什么。”

  “他,”宋加强语气道:“他要我召集你们商量商量。”

  “是,母亲。”蒋纬国肃立。

  “是,母亲,”蒋经国用了个“稍息”姿态,可是加了这么一句:“父亲说的对,是该请母亲和本党各位老同志商量商量的。”

  易言之,宋美龄所盼望的,已经不大可能实现了,“太子”不以为“父王”已有遗言,而强调“元老会议”,而毋须解释的是,一经“会议”,那是在“父王崩殂”之后,到那个时候,那个会议上谁敢提名宋为“党魁?”谁又敢“附议如仪”呢?

  蒋经国又道:

  “禀告母亲,孩儿有一个重要的会要开,孩儿告辞。”说罢就走。

  “哼!”宋恨得什么似的,这两个儿子,手背不是肉,手心也不是肉,无从偏袒,也毋须偏袒,但他这回支持老二,是支持定的了。

  “纬儿,”宋道:“你先回去,有我作主。”

  蒋纬国肃立,听宋美龄嘱咐道:

  “你父亲看来拖不下去了,情况如此,希望上帝保佑,给我们以力量,应付这个重大的时刻。今天不仅是个痛苦悲伤的问题,今天有比这些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相信你是明白的,小人当道,狐鬼猖獗,你不但要小心应付,而且要拿出勇气来!”

  “是的,母亲。”蒋纬国不知所措,却又不便个体询问,厅中并无他人,但他仓皇四顾,总感到“官邸”之中,处处都有“太子”的耳朵,处处见有“太子”的眼睛。

  “上帝佑我!”宋美龄一手搁在蒋纬国肩头,凄然道:“别的,暂且可以不提,但是,你‘也’是他的儿子。”她加强这个“也”字的语气:“父亲逝去之后,儿子在举办丧事上,地位应该是平等的,相信你会记得我的话,……好了,你先回去吧。”可又折了回来,说:“你父亲没有多久了,今后这几天,你应该留在台北,这样可以方便点,免得跑来跑去,你明白么?”

  “孩儿明白,谢谢母亲。”

  蒋纬国当真获得了鼓励,径往台北一个好友家中住下,也不外出,入夜二人边吃边谈,商量起今后老蒋一旦死去之后的情形来。

  他们谈的当然不是什么“国”事,而是剑拔弩张的“家”事。

  那友人也非普通公务员,一再强调宋美龄显然愿意对他支持,这才交代了这些“心腹之言”。尽管语焉不详,但一听就能明白含意。这个“母后”分明希望他在“父王”丧事期间,必须争取和“太子”共同露面,不论是在灵堂、仪式、墓前、书面、新闻、图片等等,都应该有他的一份,因为这是合情合理。”

  蒋纬国也认为这是可行之计,而且和“太子”也并无争夺之处,因为“孝子”势必在丧事中同时露面,无可避免,也无可非议。

  就留在台北一事来说,两人也认为“随侍在侧,此乃古礼”,当小朝廷正在疯狂复古尊孔时刻,蒋经国只有留住乃弟之道,而无使之离去之理。万一要他反回台中,乃弟也能振振有词,说服“太子”,以便“随侍在侧”。

  至于“父王”为什么迄无遗嘱这一点,两人从各个角度猜测,都难予以断定,但当老蒋弥留时口授遗嘱的可能性很大,万一次子不在场,“口授”变了样,甚至给漏掉了,岂非徒呼荷荷?成为“不孝子”事小,成为再也起不来的“冷藏库中一员”,事情就大。

  这么着,蒋纬国在台北度过一宵。翌日正想给妻子去个电话,要她也来台北,台中的电话却先来到,“三军大学”校本部通知这位副校长,说有紧急公事待商,请即回台中。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