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话说衣复恩在家里为“蒋太子”祝寿。宴席一散,就在厅里放起裸男裸妇打闹的片子,厅里荡起一阵阵淫笑,“太子”心中起伏。由于老蒋病重,“即位”可期,他正忙着办理“双份”后事,一份属于“未亡父王”,应该用什么仪式表示隆重,突出“孝”字,即使不能“风光大葬”,也该有个“盛大出丧”什么的,而且要近乎帝王。如此对待,主要强烈突出他的“承继”。老蒋在世时,他可以“享受”到他的“精神支柱”,老蒋去世后,那个“空前绝后”的风光大“丧”,也务必成为一种余荫,而这一任务,实在“艰巨”之至。
另外一份“后事”,那就属于他自己“登基”之后应该怎么做?严家淦当他“死嘅”,“传子不传副”,此人不值一“顾”,但“母后”不能不“顾”。且须多多“照顾”。蒋纬国也不值一顾,但介乎“母后”与“副座”之间,多少也该“照顾”,此外皇亲国戚、元老重臣等等需“顾”之处就已不多,无奈其它问题不但多得很,而且很难办。这个“太子”及其智囊,正在日以继夜地,分门别类地紧张准备。因此为“太子”所喜的妖精打架,在时间上来说已经无暇及此,在体力上来说看过之后的“后果”已难担负,不如不看。然而这两者皆非主要原因,主因在于他已俨然以蒋介石自居,学足了蒋介石。乃父当年“发达”后满口“礼义廉耻”,今天,是“太子”拼命学“父王”的时候了。
不知道从哪里伸过来一只“玉手”,而此手有所指,“太子”忽地打了个哆嗦,暗忖如此这般,岂不是合了一句老话,叫做“望之不类人君”,如今他分明以“君临”台湾,那个“名门闺秀”岂非误了他的“大事”,于是把心一横,瞅一眼小银幕上的妖精,作拂袖而去之状,把衣复恩急得什么似的,追将出去,拦住汽车,却给“太子”狠狠地“训”了一顿。
不表衣复恩笑他“寿头”,却说蒋太子忽增忧虑,那是通过衣复恩这个例子,他早些时候的荒唐行径,好容易在“即位”后传遍台岛,他的“死党”不少,臭闻不可胜数,像衣某等人那样以和新主共玩为荣,大加渲染,那他如何学他的乃父。
他得想办法。
于是乎,事隔不久,台北“上流社会”突地传闻航空公司总经理衣复恩忽然坐牢的消息,众人不禁惊愕:“他是蒋经国的死党,怎么连他的死党也要入狱?”
更使人奇怪的是,报纸上只字俱无。
情况有些复杂,众“死党”纷纷打听,很快查出是为了贪污,在小朝廷中,贪污原是家常便饭,怎会出事?再一查俱皆咋舌。
原来衣复恩的“贪污有据”,在于一笔旅行费用,为数仅五万台币,合港币不过是几千元。而且查帐者不是税局,乃是“太子”的调查局,查出之后立即逮捕,对方连放一个屁的机会都没有,拍台拍桌,暴跳似雷,掏枪拒捕俱皆无用,衣复恩接到的警告只有一句话:“想活,就乖乖地跟我们走,你开枪,就当场‘奉命枪毙’!”
衣复恩到这时候才明白了一半:只有“太子”才能指挥调查局,也只有“太子”才能用这个“非法”手续置人于狱。
另外一半他不明白,他在盛怒之下,蒋又禁止他人探望,可给他“闭门思过”的机会,回想他为“太子”做六十生日的情景,不要他掏一文,自己赔大本,还会得罪人?若说春宫闯祸,那更加开玩笑,“太子”喜欢这调调儿无人不知,怎会“变性”?何况如若反对,为什么在他家里不叫“停映”,离去之后也无人前来干涉。
可是就在当夜,几名空军老同事“慰问”来了,这些人俱皆“太子”的朋友,天上人间,一味靠“混”,没料到衣复恩拍马屁拍到了马脚上,也就齐往“太子”那边求情,但蒋经国却一口咬定毫不知情,反而问他们是怎么回事。
听完之后,“太子”作关切状道:“我也弄不清楚,究竟他会判多久。”
众人求情道:
“还没上堂,只要‘主任’一个电话……”
“不不,”蒋经国道:“现在是什么世界?我怎可以这样做?他的案子要上军事法庭,你们就在这里打电话,看他们怎么安排的?我当然要帮他的忙,问题是要帮在刀口上。以他的地位,再赶上我们整理政治的时侯,老实说如果传到‘先生’耳朵里,碰上他心情不好,枪毙都有份哩!”
众人一把冷汗,先把军事法庭的电话通了,对方说“兹事体大,正在商量,重则枪决,轻则几十年,还没准儿。”
众人于是向蒋央求,请他答话,那“太子”拿起话筒,打了半天官腔,说枪决太惨,几十年太长,衣复恩乃“忠贞之士”,不应该判得太重,但贪污有据,也不便轻轻释放,他“建议”判囚八年,如若在狱中表现良好,则不妨提前释放。
众人当下“谢恩”过了,群趋监狱,把情况告知衣某,衣某嚎陶大哭,说想不到有此一日,什么都不必说了。
但事关朋友们的“前途”,也就在牢里商量起来,一致认为衣某在“太子”坚拒放映春宫,他却表错了情,使他在五十多人前下不了台,这是问题的开端,然后使“太子”想到更多的,于是出事。
是什么顾虑使“太子”要如此这般呢?众朋友俱皆醒目之人,马上获得相同结论,那是他们的衣食父母“蒋太子”,由于黄袍将要加身,要摇身一变为“清心寡欲”的卫道士;摇身一变为格外的“大圣人”了。
因为,他已“发迹”。
于是,衣复恩成为他开刀的鸡,而所有朋友也就变成了马骝。衣某入狱之日,也即众朋友对“太子”视若神人,规行矩步,“非礼勿言,非礼勿视”的天大大君子。
毋须解释,衣夏恩用不了八年之囚,他悄悄地消失在台北“上流社会”,很快又悄悄地回到了台北乡下,从此老死牑下,不敢再出来与“太子”晤面了。
那一日,闻报苏联特务维克多·路易斯又来台北,当下安排秘密接见,因为一九六八年第一次此特来台时,双方故意透露一些消息,那苏特离去之后,又在美国“华盛顿邮报”上发表文章,故意暴露莫斯科与台北之间,正在勾勾搭搭,希图影响美国的对华政策,紧紧抓住台湾,继续与北京为敌。如果美国不能为蒋火中取栗,“反攻大陆”,那蒋就为苏所用,倒过来威胁美国,如若不信,请看事实。
可是,情形的发展,并不是像苏蒋那样顺利。“太子”留俄十二年,老婆又是俄人,和苏特直接以俄语攀谈,毋须翻译。
“太子”诉苦道:
“上一回,阁下来去半公开,引起了几方面的不满。”苏特笑道:“第一方面,当然是美国咯!”
“太子”称是,说:“美国大使馆没有表示,但是我们在美国的大使,可给白宫找去,当面说了几句,认为我们这样做法,会影响到双方邦交,当然又牵涉到各种形势。”
苏特点头道:“所以这一次要秘密了”。
“对,”蒋经国道:“秘密从事,比公开半公开方便得多。”
“那第二方面是谁?是北京?”
“对,”蒋经国道:“我不必提了,相信阁下已经知道。第三方面的不同意见,是本党内部的各级官员,当然是地位比较高的,他们也反对,他们认为根据‘国策’我们一向反共。”
苏特笑道:“你可以对他们说,苏联今天和以前不同,不必反了,何况你们的‘反共抗俄’招牌上,早已删掉了‘抗俄’字眼?”
“太子”边点头边说。
“第四方面,是我家里。”
维克多·路易斯耸耸肩膀道;
“夫人一定会反对!”
“不仅是她,”蒋经国道:“我的父亲,他还把我找去骂了一顿!”边说边揉鼻子。
那苏特笑道:“他不是同意的吗?”
“他没有否认同意我们之间的来往,甚至这回你第三次来,他一样没反对。”
“那还有什么好骂的?”
“他说我们过火了,已经超过了我们同意你来台湾的范围,我们的目的,是在双方并无邦交的情况下往来,彼此增加了解。可是你在美公开扬言,说你们可以不与北平断绝邦交而和我们往返,甚至暗示承认我的政权,这就把问题闹大啦!”
那苏特笑道:
“这,可真奇怪,十年之前,你们还在联合国中,大家通过一个禁止核试条约,我们支持你们用国家的名义签了字,我们的态度已够明显啦!而且在这十年之内,世界各地开过多少次国际性会议?有体育的、卫生的、教育的,反正很多,你们也派代表,和我们的代表同席共议,我们的态度已够明显。还有,我们的外长马力克,当年在联合国看见你们的外长周书楷时,主动伸出手去和他相握,这些都表示了我们的友谊,并且都是做给人家看的,他们为什么一直没反对,到今天才说不行呢?”
蒋经国欲言又止道:“也不是反对我们来往,我们之间的代表往返,这些年里已有好几个,因为是秘密往返,因此没有什么麻烦,如今情况有变,因此开始有阻力了。”
这么着,蒋经国又把周书楷找来说了一阵,苏特对蒋经国道:
“如今之计,看来我们之间,不能停留在现状,应该有所设计,迈进一步了。”
“太子”以目视周,笑笑。
周书楷道:“这有道理,问题是美国和北平,北平可以不理他,但对美国不能没有顾虑。台湾的事情,老实说也不用瞒你,也瞒不过你。”
苏特点头道:“话是这么说。但是形势有变,中共进了联合国,尼克松去了中国,日本承认了北京,你们怎么可以不变?你们如果不变,一旦风吹草动,请问你们如何应付?”
“太子”闻言颤栗。
这一切都看在那个苏特眼里,当下故作郑重,低声说道:
“莫斯科方面,对阁下的处境十分同情。”他分明已经当面说过苏联早就“改变政策”,可是仍在那里以“第一个”什么什么国家自居,恬不知耻地把中国骂了一通,接着说:“可以看到:莫斯科与北京,是不可能坐在一起‘碰杯’的了,他们太没礼貌,特别在领土问题上简直真刀真枪对付,半点不像东欧几个国家那样和和气气。我们是个‘社会主义大家庭’嘛,莫斯科当然是一家之主,北京太死硬……”那苏特感到这个牛皮不好吹下去,因为“领土问题”过分简单,沙皇侵华,连蒋介石都写进了他的一本书里,而把这笔帐夹硬算在“共产党”头上,外蒙独立是蒋介石派宋子文代表蒋政权签的字,并未打架,如今也把这笔帐算在人家身上。目前,苏联再向中国“要”领土挨了一次打,举世鼓掌称快,台湾国民党人甚至公开叫好,因此这个苏特不能不改换题目,反正是中国一百个“不好”,而蒋经国一百个“好”,至于怎么个好法他也说不出,只能继续挑拨离间道:
“我们和北京如此,你们和北京也一样,‘国共合作’是不可能的了,是吗?”
周书楷代蒋发问道:“愿闻其详,说不定有时候会碰到这个问题。”
“事情很简单,”苏特道:“历史上你们两家合作也罢,和谈也罢,因为都有一个共同要求。第一次国共合作,为的是打倒列强除军阀,要北伐,第二次国共合作,为的是迎击日本军队的进攻,救中国。现在,中国分为两个,大陆是他们的,台湾是你们的,双方并无任何共同的要求,因此说不上合作和和谈,相反,他们一再强调中国统一,解放台湾,你们——也曾高呼反攻大陆,戡乱复国,请问你们还有什么合作和谈的可能呢?”
“唔,对。”
“既然如此,阁下就该有个打算,”苏特道:“他们打过来没那么简单,你们打过去也不怎么方便,据我们看,为阁下着想,两个中国的情状,是对阁下最有利的。”
“家父反对两个中国。”
“那是他的事,”苏特阴险地一笑:“上了年纪的人,一般都有些古老的看法。‘两个中国’尽管你不承认,无奈它是事实,莫斯科早就放弃了‘一个中国’,只是不便表示。不过,前些时我们在联合国里里外外肯定你们是个‘国’,也就等于表明了态度。”蒋经国思索良久,说:“但是,我们总之不能放弃大陆。”
维克托·路易斯笑对周书楷道:
“我不知道应不应该说——”
“当然可以。”周道:“阁下和我们的院长是老朋友了,阁下和院长夫人既是同乡,又有点亲戚关系吧?哈,你什么话都可以说,都无所谓。”
苏特故意叹气道:
“我们双方都对北京绝望,我们的态度一改,立场——也一致吧?”他感到双方都难措词,匆匆带过道:“不管怎么说,让我们放下一切不同的政见,进行相同的工作:反对北京!我们曾经在莫斯科反复研究,当北京进入联合国之后,令尊年老多病,阁下独当一面,很不容易,但是阁下经验丰富,见闻广博,一下子把这个局面抓住了,阁下做得真好!只是需要有个强大的盟国罢了。”
蒋经国闻言飘飘然,再一转念,分明自己基础不稳,问题成箩,路易斯捧场捧得如此厉害,分明是苏联急不可待,有求于台,这个情况早就流露,于今为烈,恰巧自己有走头无路之痛,动辄得咎之险,背后有一根“苏木”支撑,最低限度比“身后萧条”要好得多,可是对方既然如此猴急,自己的反应就用不着过分热烈,以免给对方“压低价钱”。当下镇静道:
“我还没有走上轨道,一切都需要关心我的人帮忙,只是阁下所提,那个‘强大的盟国’有什么涵义,阁下能有以教我么?”
路易斯声色俱厉道;“我们十分同情,你们给美国出卖了!你们想:如果美国不存心出卖你们,尼克松凭什么到北京去?尼克松来过台北么?他当律师的时候,当副总统的时候是来过好多次,可是当上大总统之后,他一次也没来,甚至甘愿降尊纡贵到他极力反对过的北京,就不愿意到台北来!贵国和美国的关系根本用不着解释。他去北京已经不对了,去北京而不先来台北更加不对,到了北京之后不来台北尤其不对。甚至台北有人要他也来走走,他居然充耳不闻,这个人、这个国家,简直岂有此理!要知道美国是个强国,历史上从来没有一个美国大总统到过中国,而且是中共的中国反而不是蒋‘总统’统治下的中国,美国的这种做法,实在使我们替你大抱不平,感到不值,美国是贵国最可靠的盟邦,如今事实证明不可靠了,阁下以为如何?”
蒋经国感到颇难答复,因为乃父乃母,在这关头正在紧抓美国不放,如若附和他的看法表示态度,岂非授人以柄,可能种下“祸根”,出了乱子?沉吟间那周书楷已经“为主分忧”,抢着说道:
“阁下好心,使我们感激,不过情况还不严重。”
周书楷口中的“不严重”,在于美蒋之间并无不愉快事件,更加谈不上吵翻脸,而且美国财团在台湾的投资数字并不太少,对台湾的兴趣更大,双方的历史关系尤其悠长,因此他个人固然仍抱乐观。
路易斯闻言,却悲天悯人地苦笑着说:
“周部长今天虽非外交部长,但掌握的外交动向,特别是贵国的外交政策,那就超过了贵国外交部长。刚才你的话,当然句句有根据,句句有道理,无奈据我们多方研究,仔细查究,我们发现白宫对于你们,实在是充满了假象!”
“假象?”
“我想。”路易斯道:“我们三个,加上蒋夫人——我的同乡,我们是可以无话不谈,不必有什么顾虑了。白宫这个假象,我们不必多谈,只要仔细看看那个‘上海公报’,大家就明白了。”
周书楷佯作不知道:
“请你再说说。”
“很简单,”路易斯道:“全世界报纸的时事评论家,都从中看到了美国的动向:他们的从越南撤退,从台湾撤退——”
“没有,”周书楷道:“台湾还有美军还没走。”
“那是顾问团,”路易斯道:“不是部队,他们从这里撤,从那里撤。从这里撤,目的只有一个,撤离亚洲,抓住欧洲!”
蒋经国插了一句:“轻亚重欧。”
周书楷戚然道:
“根据你这样估计,那美国对中南半岛又该怎么办?”
“撤退!”路易斯道:“也不是什么秘密,美国这样做,是为了针对我们在欧洲的活动!美国这样做,是为了缩短战线,集中对付我们莫斯科!”他问:“在这情况下,‘上海公报’显然是一种默契。中共不可能对美国发动军事攻势,美国无力再在亚洲用兵,美国以为莫斯科在欧洲给予他们的困扰越来越大,因此来了一个了百八十度的变化!”
他干脆指着蒋经国问:
“在这情况下,白宫对你们只会敷衍,你们没有保障,你的父亲、母亲同意我们这个样子来往,不痛不痒地,目的就是为了增加白宫在台湾问题上的顾虑,这是大家看得见的,因此我们这样继续来往,如果没有新的、进一步的内容,我们双方势必一无所得,变成双方敷衍,没有发展。”
“对!”周书楷问:“该怎么办?”
“你是明白的,”路易斯对蒋经国道:“阁下已是一‘国’之主,会有见地!”
“你要我假戏真做?”蒋经国苦笑道:“没猜错吧?”
路易斯伸出个大拇指道:
“阁下天才,真是天才,我一讲,阁下就明白。”
周书楷是个“捞家型”的政客,马上大拍其马屁道:“嘿,我们的院长可不得了。他是个了不得的人,人家举一反三,他可以举一反‘六’。人家还没看到问题的表面,他可连问题的本质都看透了,像一具X光机。”
蒋经国“呵呵”地笑,路易斯道:
“真是这样的,‘假戏真做’,我看,我们也只能这样了。”
蒋经国道:“不成吧?”
“成!”路易斯道:“我有几点,第一,我们的来往,是蒋‘总统’和夫人都同意的,是么?”
“是,”蒋经国道:“但是,他们的同意,有他们的范围,我们不是断了线的纸鸢,我们身上有把绳子,他们掌握!”
“我明白,”路易斯道:“但是我们不会超过他们的范围,至少他们目光所及,能够看到他们手上的风筝。”
“那,”蒋经国道:“岂不是超出了他们的范围?”
“都说‘目光所及’嘛,”路易斯挤挤眼猜道:“时间已经不多,形势咄咄逼人,我们的假戏真做,当然得分为两个部分,他们看到的是‘假戏’,我们所进行的是‘真做’,他们不知道!”
周书楷连连鼓掌,对蒋道:
“这真是妙不可言,不可言妙!”
“那末,第二点是什么?”蒋问。
“第二,”路易斯道:“我来过四次了,第一次来,吹吹打打,受到指责,之后我就不声不响,来个暗的,不是一切顺利么?‘假戏真做’就这么做下去,不就万事大吉,他们不会有什么反应了吗?”
“唔,第三点。”
“这是更加妙了,”路易斯道:“美国对我们往来很紧张,因此你的父母亲故意要我们来往,而美国,当然也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们在‘有限度来往’,在‘假戏真做’,美国不一定知道得这么多,他们为了拉住你们,说不定援助更多,说不定连停止了的经援也会恢复,那不是很好吗?你们尽管照单全收,他们拿多少来,你们收多少,这对你特别有利,你会明白。”
“我明白,”蒋经国道:“你先说第四点。”
“第四,我们该看看北京的反应是什么,他们当然指责——”
“对,”周书楷道:“你们和北平之间,从断绝到打架,双方有没有谈判过?”
“没有,”路易斯道:“其它的譬如什么领土问题等等,是在谈,可是整个过程没什么可谈的。
闻道台北来了个俄国间谍,而且公然和“太子”会谈,宋美龄气得什么似的,也顾不得乃夫缠绵床褥,那一日,清早就到他卧室,待他在床上做过操,念过耶稣,就冷冷地往他床边坐下,说:“明天到纽约。”
“什么?”蒋介石吃了一惊,有声无力地何道;“这个时候,到美国是不适宜的呀!”马上反问:“你去纽约干吗?”
“台北没法呆了。”宋美龄道;“我们两个,几十年来,和美国的关系一直很好。”
“可不,尼克松到北平,”蒋介石有气道:“我们也没有宣告绝交!”
“人家打过招呼的了,”宋道:“人家处境艰难,在对我并没有损害的情况下到北平去,事先事后,都有解释,你可以不同意,但是不可以在我面前发牢骚!”
蒋介石闻言暗暗叹息,事到如今,别说他有力无处使,何况无力!只得叹道:
“我不是牢骚,我说的是真话,你也在反对尼克松到北平,不就说明问题了吗?”
“那这件事是你同意的了。”
“又是什么事呀!”
“俄国人到台北,”宋美龄恨道:“正在和‘行政院长’商谈外交问题,台北今后靠的是莫斯科,我可是华盛顿方面的人,我不能反对,可以回美国去!”
蒋介石“唔”了一声道:
“为这件事哪,那我告诉你,这个人来台北,我们两个是知道的呀!”
“知道有什么用!”宋美龄恨道:“我听你说,有个俄国人来,只是为了吊吊白宫的胃口,让他们有点顾忌,可是你的宝贝儿子,和那个俄国人谈的是双方都可以不必顾虑对北平的关系,都可以在事实上有所接触,展开‘邦交’,这难道是你的主意?你说!”
蒋介石频频摇手道:“我不知道有这回事,我不知道有这回事。”
“现在知道了,你可不同意了?”
“不不,夫人,别开玩笑,我不同意。”
“为什么不同意?”
蒋介石闻言一怔,忙道:“我凭什么同意?我一同意,白宫他们……”
“好!”宋道:“你不同意,你的宝贝儿子同意!他已经当了家,你不会再反对他的意见,那我在这里受气?别做梦!老娘才不愿受他的气,哼!什么东西!”
蒋介石正想坐起来劝她几句,没料到她又在慷慨激昂地说:“我明白了,这一阵,他的老婆可出足风头,又是照片又是谈话,台北的报纸张张登她的新闻!”
蒋介石苦笑道:“你为这件事,用不着发这么大的脾气,这件事情太简单,我让经国对她说一说,今后尽量减少活动,报上也尽量减少她的消息。”
“哼!”宋美龄冷笑道:“你以为他们肯听话?”
宋美龄冷冷地再问:
“你以为我在和你的宝贝媳妇吃醋?”
“这——我想不是。”
“你想,”宋美龄指手划脚道:“你在养病,他在当家,在这期间,蒋经国一再和俄国人来往,蒋方良成为台北最出风头的人物,旁人可能不清楚,你是老行家、你一定对这个夫妻留下深刻印象,一定直觉到,台北和莫斯科拉上了!”
蒋介石拍击着床沿道:
“我还没死,我不会赞成,你放心,经国这样做,你我事先都知道,这不能怪他,不过做得过了火,麻烦就会来了,我对他说一声就是。至于他的女人,我也要他说一声就是。你,用不着出去。”
宋美龄沉思半晌,说:
“我这次不去纽约,可以,但是他们这台戏如果唱得更热闹,那就留不住我的两条腿,今天我对你声明在先,别到那时候又说我‘事出突然’!”
蒋介石仰起个脑袋问道:
“究竟你听到了什么?”
宋美龄明白他丈夫是暗示美方,恰恰在这个问题上她是从不肯示弱的,从不肯退让的。于是她恨道:
“用不着问我,你明白:他们的来往,早已超出了范围,俄国人得寸进尺,你的宝贝儿子要假戏真做了!”
蒋介石干嚎着说:
“不会不会,不像不像!”正想说什么,蒋经国已经来到,向两人请过安,垂手旁立,却见乃母昂首挺胸,排闼而出。
“你,过来。”老蒋叹了口气说。
“是,阿爸今天精神好些。”
“今天头更痛啦!”老蒋于是一五一十,把宋美龄大发脾气的经过说了,这两个人对“母后”的大发脾气并不奇怪,目前情状下且无紧张之态,但她所涉及的正是那个见不得人的亲苏问题,而这个问题表现在所谓,“范围”方面,这使“太子”也有点头痛,终于哭丧着脸对老蒋道:“不瞒阿爸说,这个问题,实在超出了孩儿的能力,如果换一个人,情形会好一些,不如换人。”
蒋介石没想到这个“宝贝儿子”耍的是以退为进之计,掼的是纱帽,心头一沉,倒是真有凄凉之感:自己重病卧床,“太子”恃宠而骄,面对这么个大问题,他在“母亲”面前吃了亏,要在父亲面前占便宜了。
蒋介石皱眉道:
“你,真想找人代替,还是另作计谋,这不是一件小事,你明白?”言下之意:“老子不吃这一套,你干不了,我会另外找人!”
蒋经国这方面十分“孝顺”,当下俯首贴耳,慑懦而言道:
“一切请阿爸开导。”
“你,”蒋介石叹道:“人家叫你‘小蒋’,其实你花甲已经过了。你该懂得内中诀窍,不可乱来,不可胡闹!”
“是!”
“和俄国人来往,可不能开玩笑,那个俄国人三番四次到台湾来,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用意是很明显的:你们美国要和北平来往吗?要退出亚洲吗?不知道有人要‘填空’吗?不知道我们是在台湾‘克难’吗?他们应该知道!”
“是,阿爸,他们应该知道!”
“所以,我们让这个俄国人几次三番来,目的就是为了这个:提醒他们,我们的目的仅上于此,绝不可往前一分、一寸。”
“是!”
“你是走得远了些,”老蒋有气无力道:“表面上你可以出一口气,实质上你吃了大亏!俄国人不可能像美国那样对待我们,他们在东欧做了些什么?谁都看得见,他们对东欧和中共尚且如此,如果我们要找他帮忙,岂不是开门揖盗,迎狼入室吗?”
蒋经国闻言暗惊。
“还有,”老蒋道:“我们纵然同意了,其它方面又该怎样?白宫的态度毋须打听,他们是水火不能相容,尽管谈判、签约、友好、合作,可是没有一次是真的,我看得太多,看得太腻,打死我还是不能相信他们会真正友好,所以我一直对俄国抱有戒惧,你该永远记住!”
蒋经国对自己的“表演”失却信心,完全出于内心道:“那孩儿越想越不对劲。请母亲出面如何?请弟弟出面如何?”
蒋介石摇手道:
“都说你不再是小孩子了,怎会说出孩子气的话来?你母亲和白宫的关系密切,为时几十年,你明白!你弟弟和‘元老派’的关系谈不上,但是人家对他有好感,可也解决不了问题,同样不能轻率从事,你这种说法使我失望之至!”
听“父王”这般语气,分明是对“传子”一事加强了肯定的意思,“太子”焉得不喜?可戚然相告道:
“孩儿遵命办理就是,阿爸息怒。只是孩儿经验不够。”
“不够就学!”蒋介石道:“反正这件事十分重要,不是阿猫阿狗随随便便可以去办的。”咳了一阵,说道:“第一,要灵活!”
“是,阿爸,第一要灵活。”
“灵活的意思,就是不接不离,若即若离。不给它希望,可又不让它绝望。让它以为我们对它很有意思,但是我们一直到此为止!你懂?要到此为止!”
“是,到此为止。”
“第二,要保密。”
“是!第二要保密。”
“保密的意思,”老蒋道:“并不等于‘绝密’,在必要的时候,有意无意透出那么一点,但是只有那么一点。事实上我们也只有这么一点,可是传将出去之后,人家就左猜右测,就不只那么一点了。”
“好呀!阿爸真是太……”
“你要注意我刚才说的,最重要的地方,是!是什么?”
这个“太子”一怔,尚未开口,乃父已经洋洋得意地说:“那就是这个:‘在必要的时候’,你懂?”
“是,阿爸,是‘必要的时侯’。”
“那你说说,什么叫做‘必要的时候?’”
“禀告阿爸,是国际姑息主义者对我有所苛求、或者有所不利的时候。”
“嗯。”乃父心中暗喜:“传子算是没有传错,今后他的小朝廷,说不定还可以延绵不绝,忽地想到“二世”以后,焉有后乎?当下就问:“孝文情形如何?”
“没什么,”蒋经国道:“还需要天天看医生。明天我要他来向祖父请安。”
“不要,”蒋介石叹道:“我在生病,他也在生病,生病的人要生病人来探病,实在没有意思,让他好些再来就是。”
蒋经国“谢恩”而去,当夜和路易斯再度晤谈,那俄谍道:
“今天周书楷先生不在场,我有一事相商,未知阁下意下如何?”
蒋经国道:“只要能做到,无不遵办。”
路易斯道:“此事甚为简易。那是想商借贵国澎湖列岛的港口用用。”
“借澎湖?”
“借澎湖的港口和设备。”路易斯道:“不是澎湖。”
“有何用处?是贵国海军所用?”
路易斯笑道:
“那是不必怀疑的,我们决不会和北京的海军共同使用澎湖港口。”
蒋经国沉吟道:
“这不是个小问题。”
“对,阁下有便时间问蒋‘总统’就成。”路易斯喝了口咖啡,笑问蒋经国道:“阁下曾否注意到一些活动?”
“什么样的活动?”
“台独的活动!”
蒋经国心头一沉:“你先说说。”
于是路易斯告诉他:“台湾的局势在变,不变不行。你不想变,人家在企图改变台湾的处境!除了北京坚持解放台湾。美国和日本也有人在加紧进行台湾‘独立’!”
蒋经国十分紧张地听他“分析”。
路易斯表明:莫斯科对台湾现状及其趋向,非常“关切”。从一九七一年十月廿五日联合国大会通过阿尔巴尼亚、阿尔及利亚等二十三国提案,中华人民共和国恢复了在联合国的席位之后,美国在联合国制造“两个中国”的手法已告失败,但不甘心,那个震动寰宇的提案刚刚通过,美国国务卿罗杰斯就在翌日举行记者招待会,说美国对台政策不受联大表决影响。
“对,”蒋经国道:“我还记得,罗杰斯在那个会上说,我们‘当然仍是国际大家庭中一个受尊敬和受重视的成员,美国和“中华民国”之间的联系未因联合国的行动而受到影响’。还记得二十七号那天,罗杰斯又在美国参议院外交委员会会议上,说联合国的决定丝毫不会改变美国对中国的政策,还强调我们之间的共同防务安排继续不辍。”
“对,”路易斯冷冷地问:“阁下相信罗杰斯当年的话吗?”
蒋经国道:“尼克松到北京去了!”
“到了北京,”路易斯再问:“并未来到台北,而且双方又在企图进一步发展往返,阁下难道还能相信美国吗?”
蒋经国无言。
“还有,”路易斯道:“罗杰斯说的是一回事,可是美国参议员贾维茨在那年十月二十弋日那天,又说了些什么?”
“他说台湾应该举行公民投票,有朝一日台湾实行自治,就可以作为一个独立的国家,就可被纳进联合国。”
“阁下同意吗?”
“我父亲母亲都反对!”
“他们为什么反对?”
“他们说如果真是那样,等于把中国分开了!我们再也不能回到大陆,再也不能在台湾苦撑待变了,因为‘自治’之后不再是我们的事,我们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路易斯冷冷地问蒋经国:
“你可同意你父母的意见?”
蒋经国勉强点点头道:“应该同意。”加了句:“因为他们是我的父母,我们家里是特别注重‘孝顺’的。”
路易斯一句紧一句:
“如果你以旁观者的立场来看,你的父母这样想,对你有没有好处呢?请阁下注意这个‘你’字,我想你会明白。”
蒋经国微笑点头,其状苦涩。
“阁下是个聪明人。”路易斯道:“你父母的对美关系,显然只能止于他们,他们和美国之间的友谊和利益,据我们在莫斯科的研究所得,阁下似乎没份。”
不等对方回答,路易斯立刻说:
“按照贵国的情况来说,美国是贵国唯一的‘友谊大道’,几十年了,贵国和白宫的‘合作’极好!”话一转:“可是如今,白宫的主人都到北京去了,你们之间的友谊显然告一段落,你们在这条路上尽管继续行进,可是后果如何,我想用不着我说了。”
蒋经国舒了口气。
“此外,”路易斯“乘胜追击”道:“就在北京进入联合国之后,除了罗杰斯,日本方面也有人在为‘一中一台’忙碌,阁下一定是很清楚的了,佐藤一向主张‘两个中国’,如今他更加积极,下台之后也一样。”
蒋经国故作镇定,凄然一笑:
“这个,张群先生不断对我父亲作报告,不管是岸信介的接二连三到台北来,或者是签川良一他们,我父亲是全部知道的。”
“还有一个何应钦,”路易斯笑笑:“他也参与其事,还有一个谷正纲……”
“他们不是主要的。”蒋经国道:“这方面主要由张群负责。”
“他负得了这个责任?”
“你是指那方面?”蒋反问。
“我的意思是日本,本来也是你们的一条‘友谊大道’,也有几十年了,可是田中居然到北京,而且抢在白宫之前,和北京建了交,从此,你们两条路都没法走,走不通了。”
蒋经国的面色有如一块冰了。
“我们完全理解,”路易斯悲天悯人地叹道:“别的不提,有如我们所谈的,对美国关系以你的母亲为主,和你没有关系!对日关系以你的父亲为主,和你也没有关系,如今这两条路出了问题,你父母所想的,不可能也是你所想的,因此你父母所关切的利益,也不可能是你的利益,阁下以为,我们的看法是否准确?”
蒋经国实在已经冒汗,感到对方作此态度很不简单。
路易斯见状暗自得意,“追击”道:
“这是个非常现实的问题,阁下不要因循贻误,坐失良机!阁下要另起灶护才是!”
“因循贻误?”蒋经国这当儿又不得不谨慎起来,于是发出第一个问题。
“那是你——如果毫无应变之计的话,你就给耽误了!”
“谁耽误我?”
“你父亲,还有你母亲!”
“他们怎么耽误我?”
“他们的通白宫之路、通东京之路本非为你而辟,目前仍在继续进行,可是一步比一步难走,一天比一天艰难,他们尚且如此,阁下如何首途?你父亲那么大的年纪,这么坏的身体,不可能延长很久,但是他们的两条老路并无改变,白宫对亚洲退却,东京对台湾切入,请问阁下,一旦蒋‘总统’有些什么,阁下如何善其后呢?所以说——我想我和你夫妇的交情,足够提到这个问题,不希望你拖呀拖的,会有危险!”
“什么危险?”
“那是当你正式统治这个岛时,原来支持你父母的两只手,都不会直接支持你,甚至很难间接支持你!”
沉吟一阵,蒋经国再问:“什么是坐失良机,请道其详!”
“情况很简单。”路易斯告诉他:由于国际形势的影响,台湾海峡一下子还不会发生战争,因此对蒋方是“有利”的,可是这个局面不能维持太久,美国的舰队只能越来越少,不可能越来越多,而日本的舰队,不提它有没有,反正不可能开到台湾海峡,在这情况之下,蒋方必须获得一个“支持”,而这一支持在目前情况之下,只能来自莫斯科,因为苏联海军拼命扩展,直追美国,而美国一经撤出台湾海峡,苏联舰队也就跃跃欲试,准备“填空”。所以一个要找“支持”,一个要来“填空”,正是“门当户对”,机会难逢。
蒋经国沉吟一阵,再问:
“另起炉灶是什么意思?”
“你别管你父母的老路!”路易斯道:“你走你的新路!”
“新路?”
路易斯点点头,笑而不语。半响却道:“阁下当年到苏联,不久就给以托洛斯基派分子的罪名,发配到西伯利亚去,之后到火车头工厂工作,总之列宁斯大林对你很不尊重,现在,列宁斯大林在苏联受到抨击,我们把斯大林的坟墓从红场搬了出去,你也可以出一口气,你就应该正式表示态度,快点另起炉灶!”
蒋经国苦笑支吾道:“我的态度还要猜测吗?你阁下一次两次三次到台北来,不就是我的‘态度’吗?”
路易斯闻言举起咖啡道:“好极了!好极了!原谅我的愚蠢!”
但是,蒋经国又焉能再往下说?便道:“今天我们谈得很好,反正你还不急着走,明后天再谈吧。”
“希望那个澎湖问题……”路易斯边笑边走,频频挥手。
蒋方良陪乃夫送客归来,见蒋发怔,诧道:“你高兴?这件事怎样?”
蒋经国说是局势微妙,不宜张扬,而他为“澎湖问题”应该找乃父去了。
蒋方良道:“记得你昨天向他提过。”
蒋经国忽地想起道:
“我几乎忘了一件大事,昨天我去时,爸爸曾对我提起你。他说,夫人这一阵在报纸上经常看见你的新闻和照片——”
“她吃醋了?”
“别这么想吧,反正我们以后小心一些便是。他们是上一辈的人了,我们理该孝顺,今后不但你的活动应该停止,我的活动也该检点检点,没有话说。”
蒋介石十分疲乏,听到“澎湖问题,却是有话可说,认为“多事”!
因此蒋经国在一旁等候乃父“庭训”,不声不响。
“唉!”蒋介石叹道:“多事之秋,又来个多事之人,你叫我怎么说!”
“是。”蒋经国仍然等待着。
“他们要借澎湖,目的如何?”
“回禀阿爸,他们只借澎湖港口,不是澎湖。目的为了海军的……”
“加水?”
“是的。阿爸”
“还得补给?”
“是的。阿爸。”
“修船?”
“是的。阿爸。”
蒋介石又叹道:“儿呀,这可不得了哪!他们的舰队要开到台湾来,利用澎湖港,那怎么可以呀?第七舰队都没有这样做,我们如果同意苏俄,在美国人面前该怎么交代呀?”
“是的。阿爸。”
“不要老是‘是的是的’,你也该说说你的看法,我没有和那个俄国人见过面,你得说嘛!”
蒋经国没料到有此一问。由于蒋介石走上了他的老伙计陈布雷“油尽灯枯”之路,“传子”后,对“太子”已很少“面试”了。但在这件事上:父子间也有“保留一手”之处,因此更难“当机立断”,于是双方默然相对几分钟之久,老蒋见“太子”诚惶诚恐,不觉叹道:
“你先答复那个俄国人,说是此事过分刺激,不宜进行。”
“是,阿爸。”
“至于将来如何,以后再说。”
蒋经国当下辞出,回到办公厅,召集亲信,苦苦研究这么一个问题!目前对莫斯科是“婉拒”了,但今后如何?俄国人借澎湖港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此事对第七舰队的“观感如何”?
“太子”在那里“研究”,“母后”可在老蒋面前跳起脚来,她用不着“研究”,干脆找丈夫责问去了!
“你不回答,我就走里你不给我专机,我就调一驾空军专机,你看我敢不敢!”
一肚子别扭的蒋介石哭笑不得道:
“告诉你我已拒绝,还有什么可以答复的?再说我精神很差,你要找我吵闹,我就当场死给你看!”
宋美龄恨道:“不管你是死是活,这个问题非摊牌不可!你只要有一口气,这件事就要答复。”
蒋介石紧闭鼠眼,往后一靠,有气无力道:
“我们怎会把澎湖港借给俄国人?”以为如此答复,足以使夫人息怒,没料到她又跳起来大声说:
“谅你也不敢!我今天警告你,你的宝贝儿子太放肆了,一次两次、三次四次和那个俄国人搅七念三,气得我七窍生烟!他们凭什么资格谈这个问题!告诉他:你还没死!我还没死!他还不能做皇帝!”
宋美龄气得一屁股坐了下来,蒋介石能听得到她“呼哧呼哧”的紧张呼吸,更加不敢开口,几乎窒息,忽地宋美龄一跃而起,戟指而言道:“这对你说过啦!你不敢开口我开口,我明天就到美国去!”
“喂喂,”蒋介石只得劝慰道:“此事已成过去,夫人不必动怒。”
“此事刚刚开始!”宋美龄又在大叫:“你听着,你赶快找秦孝仪来,笔录你的说话:永远和俄国断绝来往!永远不把澎湖港借给俄国佬!”说完就走。
目击斯人而有斯举也,蒋介石感到不可漠视,把“太子”找来,告诉他刚才所发生的,以后此事影响太坏,速速封锁消息,并且要他对她有所解释,以免引起白宫紧张,作出对策,那就不是玩的,蒋经国唯唯。
没料到宋美龄早已有所准备,闻报“太子”已到,也就一阵风似的卷到乃夫房中,和蒋经国撞个正着。列位看官,上海人形容两人“冤家路狭”叫做“白板对煞”,那是打麻将的术语,两只白板对煞已够热闹,如令“父王、母后、太子”三张白板相互对煞,形成一个十分微妙的三角地带。
亲美的一角——宋美龄用鼻子冷笑一声,双手交叉,若无其事地问道:
“第七舰队要撤退了么?”
蒋介石一对鼠眼半睁半闭,嗫嚅而言道:“这个、这个……”
“我问你!”宋美龄正式向蒋经国开火,还是作若无其事状道:“是么?”
“回禀母亲,这个嘛,孩儿没听说。”
“好!那俄国舰队为什么到台湾来?”
“回禀母亲,孩儿也没听说。”
“好!那么路易斯来干什么?”
“回禀母亲,他是‘例行’的旅行。”
“什么话?俄国间谍到台湾来,居然是‘例行公事’?”
“回察母亲,是他个人的私事,双方都不会登报的。”
“我相信你一半,”宋美龄“有理不饶人”,恨道:“你的太太,这回并没有和路易斯一起照相登在报上,因此我相信这是私人间的来往,”她大声叫:“不是公事!”
“母亲……”蒋经国垂手欲辩。
“这是一半,”宋美龄冷笑道:“可是另外一半,我可不能相信,不敢相信!”
“夫人!”蒋介石想插嘴。
“听我说完!”宋美龄这回可像山洪爆发:“你,以为我是瞎子?你,以为我不看报纸?那年路易斯来台湾,台北和莫斯科的报纸是没有发消息,可是我在‘华盛顿邮报’上看过路易斯访台的文章,他说你的俄国话说得不错,有时候还有点幽默,哈,倒是看不出呀,经国‘有时很幽默’哩,哈哈!”
蒋家父子无言可说,只得乖乖听训。
“可是,”宋美龄厉声道:“你和他说了些什么!他在文章里强调,可以不理莫斯科和北平之间有什么邦交,也可以不理台北与莫斯科之间没有邦交,你们两个就这样代表了你父亲、代表了勃列日涅夫,或者说还代表了毛泽东吧,莫名其妙打乱我们的外交政策,请你当着你父亲解释解释,这件事发生在好几年前,现在又听说要把莫斯科舰队替代第七舰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这位新到任的行政院长居心何在呢?”“母亲,”蒋经国结结巴巴地说:“母亲误会了,母亲误会了,”扭过头去向乃父:“阿爸可是?”
蒋介石当然不敢表示袒护儿子,其实我们大家心中有数的咯!便说,“这个……这个……这个么,对,这个……这个莫斯科么,我们不过是摆出一种姿态,让白宫不要太什么了,这个、这个,叫做‘点到即止’,我们是商量过的,夫人不必生气,相信经国心里也有分寸,不会超过那个限度。”
“是是,阿爸。孩儿是遵命办事的。”
“我说不是,”宋美龄冷冷地说道:“当年,这个俄国人第一次来,我们是商量过,我也点过头。但是那个俄国人在‘华盛顿邮报’发表的东西,牵涉到我们的外交政策,难道这也是我们商量过的?”
“这个……”蒋介石心头一沉。
“回禀母亲,”蒋经国嗫嚅而言道:“那是路易斯的事。孩儿已经劝过他,所以后来他再来台,离去后不再写什么文章了。”
“是么?”宋美龄的声音更加冷峻:“如果他写文章呢?我们还可以看到,如果他不写文章呢?我看反而不妙,譬如这回他要把俄国舰队代替第七舰队,这不是不写什么文章的问题了。”她笑了一笑接着恨道:“行政院长要发表声明,说俄国舰队就要进入台湾海峡吗?——等我说完,,如果你要这样做,我们也不反对,不过贵院长先把美国驻华大使找来谈谈吧。”
蒋介石闻言捶床,蒋经国闻言失色,正欲申辩,宋美龄把脸一沉,迂缓地说:
“你,不必辩了,我知道你不会这样做,那个俄国人也不敢这么写!”
“是的,母亲。”
“谅你也不敢!”宋美龄厉声道:
“我和你父亲,这几十年是怎么过的,你一定知道,这几十年,不是俄国人在帮我们,而是美国人在帮我们,今天还在好好合作,静待转机,即使尼克松去了北平,白宫对我们的政策还是没变,这些你都明白,是么?”
“是的,母亲。”
“那末,”宋美龄道:“我可以告诉你,俄国人是靠不住的,如果靠得住,东欧就不会变成这个样子,是吗?中共也不会让人家要债,是吗?俄国人对中共,对东欧都这样,如果你和他们订下攻守同盟,那我可以保证,你的处境比东欧、比中共还要不如!假使你倒霉,是你自己找来的,但是我和你父亲倒起霉来,应该算是一笔什么帐呢?我们老了,你接上来了,可是你接上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我们两个‘无地自容’——俄国占了台湾,我们是呆不住的,可是你也别高兴,你也一样!”
这句话,宋美龄之声凄厉,显然是小朝廷两个不同道路的斗争“摊牌”,由于落手奇重,对方为之失色,蒋经国一下子开口不得。蒋介石目击“夫人”胸部急遽起伏,气得不行;“太子”垂手哑口无言,困窘莫名,只能硬着头皮,干咳一轮作为缓冲,“空气解冻”,然后叹道:
“夫人息怒,经国大致是依计行事的……”话未说完,宋美龄矛头直指病榻,问道:“是什么‘计’?”
“那,……”蒋介石勉强笑道:“还不是二十年前的老方子?‘第三次世界大战’即将开始,我们目前一切作为,无一不是希望如此。夫人明察,一旦大战开始,美苏必然要利用台湾,到那时候,我们就有个兵不血刃,或者所付者小,所得者大的机会。‘大’者,大陆也!”可又把脸一沉,对儿子道:“经国为什么还不办公去?”
蒋经国如逢大赦,向两个告辞,一身冷汗,回到办公厅,就要几名死党集会,对苏联想借澎湖港的这番试探,仔细研究。
宋美龄在这问题上万分紧张,当下也要乃夫召集亲信。在病榻密商这个问题,否则一旦美方问起来,不但陷于手脚失措之境,抑且有难以描绘的危险。
宋警告蒋道:
“这件事,你是亲眼看见的了,这个人已经六十过外,还只是六岁孩童那样。居然做出这种事来,万一引起难以挽救的大问题,到时候你可别怪我事先没有反对,我不但反对,我还要向上帝祈祷哩!”
蒋介石穿“戴”停当,等待众亲信来到,当下劝乃妻“身体保重,休息一阵,等一会要开会了”。忽地感到年老力迈健康差,看来连开个会都不能参加,这回也至多说个开场白,不觉神伤。
这么着,蒋介石进入大厅之时,脸色异常沮丧,与会者实得严家淦、张群、沈昌焕、高魁元,以及乃妻乃子数人,也无所谓“会议”,只是告诉他们有此“绝密”,仅能内部几个人商量,而对外任何情况下不透露只字,蒋介石使尽吃奶气力,就是说了这么几句,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当中“尿袋”满溢,匆匆退入卧室,会议表面上由严家淦主持,实则时时在察看“太子”面色,宋美龄越看越气,也就退席,这才使众人稍能畅所欲言。
严家淦道:
“兹事体大,请蒋院长开个头吧。”
蒋经国强作笑容,话中有刺道:
“在座都是经国的前辈,当然请前辈们先发表高见。”
众人垂首无言。
半晌,严家淦干咳几声道:
“这个,这个问题,是一个可大可小的问题,此所以‘总统’要我们深入研究,哎哎,深入研究。”这番话等于没说,可是也没人接嘴,严家淦只得又说:“这件事可大呢?那是因为牵涉到几个国家的事,牵涉到台湾海峡。可小呢?那是因为此事未曾公开,尚有挽回余地。诸位以为如何?请随便发言。”
外交部长沈昌焕不可忍,但正时为他是蒋的外交部长,不可忍也得忍,便道:
“站在外交的角度来看这个问题,兄弟和‘总统’、夫人、院长几位的看法一致,那就是可以和莫斯科虚与委蛇,却不可以再进一步。如果再进一步,我们的外交政策就无地躲让。势必有些阻挠,也势必发生不必要的困难。”
蒋经国不由得瞅了他一眼,暗忖:“你这小子,胆敢拿我的手掴我的耳光!”当下作诚惶诚恐状,不发一言。
蒋经国不说话,旁人也就有所“不便”。
张群也假装“不胜关切”道:“这件事,各位的话有道理,对莫斯科,我们今天不可不往返,可又不可太往返,只能近而不亲,若即若离。好比男女谈恋爱,稍为接触,不大可能产生爱情,接触频繁,日久‘情’生,到时候想拆开都好困难,所以据我看,我们尽管和苏联小姐有来往,吊吊白宫的胃口,可是不宜堕入情网,否则这个三角恋爱可麻烦透顶,说不定牵出四角五角,乃至六角七角到‘一块钱’,变成了一场混战,那我们这个台湾小姐,可是有点划不来,太不合算了哩。”
众人闻言皆笑,但非欢愉之笑、而是一场干笑,笑过之后,侍卫忽报周书楷到,蒋经国点头示意,而那个一脸浮滑,浑身朋友相吻“行政院政务委员”昂首挺胸,其状滑稽,频频点首地入来,挨着“太子”坐了。
“对不起,”周书楷道:“有几个外宾缠着我们谈高雄港问题,因此迟来了。”
“周委员对这个问题,”严家淦道:“是一向参与密晤,经验丰富的专家,请周委员对澎湖港问题谈谈看法。”
周书楷心想:“今日之下,我还怕你们干吗?”当下诸多作状,摇头晃脑道:
“这个问题,我是挨骂最多之人,我们‘退出’联合国时,我曾说,既然如此,我们也可以来一个弹性外交,我们也可以和魔鬼拥抱,反正大家来个打乱仗,想不到我这顶外交部长的纱帽也没了。”
众人闻言,暗自摇头。不论属何派系,都感到周书楷实在是“小人得志”,口气越来越大,人格越来越低。自从在那次大叫“弹性外交、和魔鬼拥抱”之后,说也奇怪,“外交部长”那顶乌纱帽是丢了,可是就在“蒋太子”的行政院下面,忽然增加了两个规模不小的“小组”,随即改为“外交问题委员会”和“经济问题委员会,,周出掌前者,俨然是“外交部长的外交部长”,把沈昌焕气得什么似的,平时已够呛,这回居然如此这般,信口雌黄起来了。
那周书楷眉飞色舞地说:
“各位,只要把事情办了,兄弟脑袋丢了也没什么,何况是一顶纱帽。是吗?眼见蒋院长这样为国辛劳,甚至通宵不眠,我们的得失算什么?”迷汤当场灌过,又道:“至于那个澎湖问题,兄弟认为一切唯‘领袖’与院长之命是从,因此兄弟并无其它意见。”原来蒋经国基于自乃父处学来的那套花招,不喜欢人家称乃父为“总统”,而喜欢人家称乃父为“领袖”。可是人家却没这个“工夫”,也就显出了周书楷满口“领袖”的那个“工夫”,众人也就更加不想开口,听他一个人在沾沾自喜地说:“兄弟唯一的意见,就是我们应该展开‘弹性外交’当然有人反对,但是相信终有那么一天,反对的人也得跟我跑。因为形势是有变化,‘处变不惊’,要靠弹性,至于那个‘弹性’,好比一根橡筋,把它套在一枝笔上,没问题,把它套在一本书上,也没问题,把它套在台子中间那个大花瓶上,同样没有问题,为什么可大可小,可长可圆,那根橡筋还是没有问题?——弹性!”
众人闻言,均皆哑然。
“各位,”周书楷又道:“弹性外交的意思如此,因此对于澎湖问题,兄弟的意见是反而不必讨论了,因为一来澎湖还在我们手里,不会变卦,二来第七舰队还在台湾海峡,不曾离开,三来此事从未宣布过,所以不如算了。”
众人无言。
蒋经国感到这席话的“太极拳”功夫颇有两下,因为等于没说,可又说了。
那张群实在听不进去,可又不想和蒋“太子”当面抬杠,便淡淡一笑道:
“关于各位的宏论,我看还该有所研究,因为一来是‘总统’所交代下来的,二来此事确有文章。”
“请张资政说下去。”蒋经国道。
“我认为这件事,苏联方面显然是在对我们试探,他们不一定非要不可。”
“何以见得?”周书楷问。
周书楷见张群不但出马,而且“出口”,不无戒心,当下陪笑道:
“老前辈当有所见,当然相信。”
张群暗忖:“你是什么东西!”便道:
“这个澎湖嘛,本来,几乎失掉的了。也可以称之谓‘险失’。怎么回事呢?那是雅尔达会议、开罗宣言的时候,同盟国几位巨头都参加了,‘总统’也去了,带的人不多,内中有一位海军情报组的少将专员杨宣诚,老杨还在人世吗?”张群忽地问,可又无人作答,叹道:“真是,好久没听到他的消息,”话中带刺道:“人一老,也就给人家忘记了。”接着说:“且说那个宣言初遍拟就,罗斯福请各方过目,传到我们的代表团,大家没看出什么,杨宣诚说了一声‘糟!’原来在文告上只写明日军投降之后,应将原属中国的东北和台湾归还,却没写澎湖。澎湖当然属于台湾,但长期来这个列岛另成一格,应当另外写明,可是大家忘了,要不是老杨有所警觉,说不定澎湖已‘失’,因此我说这个列岛‘险失’。”
众人轻轻叹息。
蒋经国以为张群言归正传了,不料张却长叹一声道:
“除了那次,还有一次,澎湖‘险失’,不过没上次那么险,但是其状不雅。”
众人倾听。
“光复初期,”张群道:“台湾省烟酒公卖局,出了一个叫做‘乐园’牌的纸烟,现在还有得卖吧?‘乐园’牌纸烟,是用一个台湾地图作商标的,不过当年这个地图上,是没有澎湖的,澎湖人表示抗议,就澎湖不在乐园之中,没有关系,多少也熬过来了,但是澎湖不在台湾省内,这就咽不下这口气,他们的参议员还要求公卖局拿出澎湖不属于台湾的凭据呢!”
众人闻言苦笑,张群话入正题道:
“现在,澎湖又有问题了。我为什么说这是苏联的试探呢?因为台湾海峡问题,不是一个单纯的问题。今天来说,它牵涉到我们、北平、美国和日本问题,这个四角关系说来话长,但是在座各位都已知道,毋须明说。所以当王云老的‘四角号码’还没弄清楚时,忽然又杀出一个第五方面来,那是不近情理的,我对这些问题不敢说十分清楚,但是清楚它总的方向:那就是今日之下,不谈澎湖!报纸上固然一字不提,口头上也是一句不说,任凭外国人来问,我们来个以不变应万变,给他们一百个不知道,他们又有什么办法呢?如果答理,难免纠缠,一经纠缠,如鬼附身,好不麻烦,而我们,今天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为宜。”
以事论事,张群对这问题的意见在于“息事宁人”,他不想在倒霉的时候和“太子”打硬仗,因此避实就虚,对俄国人只字不提,表面上敷衍了蒋,实际是保全自己。正因为这些话貌似头头是道,内容却无特别之处,不痛不痒,众人更加提不起发言的兴趣。
那高魁元算是座上唯一的军事人员,但他也不想开口,无奈气氛太闷,严家淦对高笑道:“请高总长说一说澎湖情况如何?”众人附和,高魁元苦笑道:
“我这个老粗,实在没什么可以说的,因为今日之下,政治的交锋,大大超过了军事的交锋,前方无战事,我们继续待命。不过,如果谈到我们的第一道防线,当然还是澎湖,基于这一点,兄弟认为澎湖必须确守,‘总统’在二十多年中也曾多次指示,兄弟不懂政治,只按照军事观点来说,兄弟拥护‘总统’和‘院长’的决定:澎湖决不外借。”
周书楷闻言佯笑,故意发问道:
“兄弟不懂军事,刚才听高总长谈到第一道防线是澎湖,想问问,金门马祖是不是第一道防线呢?”
高魁元感到为难,但不答不行,当下字斟句酌,一头大汗,小小心心说道:
“周主委对军事并非外行,金门马祖距敌最近,也可以视之第一道防线,然而这两个地方,情况是很特殊的。”
由于一九五八年解放军开始炮打金门,一面逢单开炮,一面要蒋军“固守国土”,同时告诉蒋军,如若缺粮缺水乃至缺乏弹药,需要支援时,尽管开口,当可送到。北京这一做法,西方纵或有人不满,但不能不评为“高度的艺术”,而蒋方就像瞎子吃馄饨,心里有数目,一方面“心照不宣”,另方面趁机打肿了脸充胖子,顾不了人家掩口而笑,只能为“维持人心士气”着眼,但不能瞒人了。
因此,高魁元也只能转弯抹角,说在与大陆军事对峙情况下,金门马祖是有政治作用,但对军事的意义不大,不过这是关起门来说的,对外,只好不讲。他暗示马祖小岛,除了可供小量部队作为突击大陆的基地之外,就没什么作用。可是必须固守,因为事关政治影响,而非一个地点的得失。金门倒是个重点,无奈金门有一个先天不足的大问题,那就是离开台岛太远,离开大陆太近。攻则可以,守则不能,是谓死地。但“死地”上何以驻有重兵?陷于进退不得之境,那事关“军事天才”蒋介石的决定,旁人不敢评论。高魁元于是为蒋转圆道:“‘总统’为反攻大陆,以金门为跳板,这非如此不可,想当年美国人要我们放弃金门马祖,‘总统’说这想法等于掘他祖坟。”
众人闻言,欲笑不得,个个绷紧了脸,其状谅必并不好看,蒋经国便道:
“这个问题,我想各位已经知道,也不妨在这里顺便谈谈。不是有人讥笑我们吗?说我们固守金门马祖,在那么死、那么小的两个地方,放下了十四万精兵,实在是犯了很大很大的战略错误,各位谅必听说了吧?”
众人哪敢称是。
蒋经国道:“‘总统’的意思,金门马祖不管它地方大小,官兵多少,我们是一定要守下去的了。因为‘总统’说,金门马祖不属台湾省,属福建省,有了这两个地方,名义上我们还管辖了福建省,但是真正的意义,却在于这两个地方太近大陆,有了他们等于连接了大陆,‘总统’说我们应该不顾一切,毋忘大陆,中国只有一个,因为有了金门马祖,我们对一个完整的中国,才有比较深刻的印象,所以美国劝我们放弃金门马祖,‘总统’气得一塌糊涂,就对美国人说,你们这样做,简直像要挖掘我的祖坟一般。”
高魁元见蒋经国已经说完,便道:
“蒋院长刚才解释得很清楚,金马虽小,问题可大!小小两个地方,连系到‘一个中国’问题,‘总统’实在伟大!”这下他可拍错了马屁,高以为蒋经国对离岛问题的看法和蒋介石一样,便道:
“‘总统’所以伟大、是因为他反对两个中国,坚决主张一个中国,对准国际阴谋家和国际野心家,就是啪啪啪一串耳光!大家不是也都知道吗?在中美防御协定之中,金门马祖是不在内的。老实说,兄弟就不能同意这种做法,他妈的有种就连台澎金马一起协防,何必推推拉拉只防一半?这不是开玩笑吗?‘总统’就说啦,说有人要把台湾孤立起来,变成无依无靠,四面是海,连不上大陆,然后就搞台湾‘独立’。‘总统’对我们说,报上不许登,只许大家心里明白,我们无论如何不要上当。台湾一旦‘独立’,还有我们立足的地方吗?‘总统’说,共产党成天吵反对台湾独立,今天我们在台湾,反对台独由我们自己来!因此兄弟很感动,下决心反对台独,死守金门马祖和澎湖。我们当年还有一个更好的地区!大陈列岛,毋奈当时没搞好,丢掉了,今天,我们一定把台澎金门马祖守住,反对‘台独’!”
高魁元言者无心,蒋经国听者有意,心中暗惊,越来越感到有关“台独”问题,不可轻率处理,别的不说,连他的“父王”也在反对,而其所以反对,正为了他这个家天下,因此如果在这问题上苟有所谋,也得深思熟虑才行。
高魁元见“太子”忽告沉默,双目无光,如老僧入定,不觉呆了,也想不起有什么话得罪了他,不如不再发言,也就闭嘴。
会场骤然无声,“太子”反而醒来,忘记主席乃严家淦,忙不迭强笑道:
“请各位继续发言。”言甫出口,却感不妥,也就开口道:
“这个、这个,这个澎湖问题,高部长说得很对,实在牵连太大,嗯,牵连太大,不过在中美协防条约里面,澎湖是有份的,不过这个列岛太简陋,第七舰队一直没有去过。那个地方哟,风大得很,像新竹,风很有名。大家都知道‘基隆雨,新竹风’,可是澎湖的风,也差不多从年三十刮到年初一,几乎从不间断。岛上的树呀,要用围墙圈住,否则长不出来,长出来了,也不会超出围墙,你看厉害不厉害?或许夸张点,但是事实上也差不远。”发觉自己离题万丈,忙不迭收回说道:“总之,美国人没有重视澎湖,现在俄国人想借港口,我看也不成的。”
那严象淦见“太子”越说越糊涂,来了个“救驾”道:
“我看这件事情,不会有什么了不起的发展。美国没有利用澎湖,并不等于放弃澎湖;俄国很想利用澎湖,也不等手占领澎湖,因为我们有‘总统’作主,‘总统’说什么,我们做什么。‘总统’不同意出借澎湖港口,我们当无擅自出借之理,一切由蒋‘院长’主其事,所以不会有什么发展的。至于俄国人到台湾来走走,我们更加用不着紧张,更加没有必要随意猜测,因为一切由蒋院长‘偏劳’,来人怎么个来法,怎么个去法,我们是不用操心了。”
张群冷冷一笑道:“静公说得妙,也是以不变应万变嘛!”
沈昌焕道:
“外交部对这件事,也决定不表示态度,外面如果有人问,我们给他一百个不知道。”
周书楷道:“对,我们来一个一百个不知道,管它怎么个过门,越理越糟。”
蒋经国道:“对了,不理最好。”
“不是永远不理,”沈昌焕道:“我们的外交政策,必须向世界交代,俄国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全世界在注视,我们暂时不理没问题,,拖下去就有问题的。”
一片吱吱喳喳声中,周书楷恨道:“我们有什么问题!”
这两名前后“外交部长”,沈昌焕乃“皇后道”人马,周书楷则为“太子道”上一只烂头蟀。行情有上落,内情有起伏,因此正在台上的那位名升实降,而下了台的那个却名降实升,两人顶上了嘴,势必难以下台,严家淦见状,马上指着高魁元道:
“高部长哪,这个澎湖问题,不管怎么说,我看主要还是个军事问题,因此还是请你这个国防部长,给我们谈谈澎湖的军事价值吧。”问:“各位谅能同意吧?”
当主席的人已经代替与会者作了定论,而与会者吱吱喳喳也没什么味道,最要命的那位“太子”尚未暗示散会,当然由高魁元来唱独脚戏比七嘴八舌好,众人也就附和。
高魁元在肚子里骂街;“他妈的姓严的要我来打发时间!”可又不得不硬着头皮说道:
“美国人协防台澎,对澎湖兴趣不大,俄国人工于心计,倒是想借澎湖港口,内中情况,相信各位早就知道。兄弟只拿军事眼光来看澎湖,澎湖当然十分重要。”于是他从历史上进攻台湾的四个史实,说明攻台者必先攻下澎湖。
高魁元叙述郑成功当年从金门、厦门通过澎湖攻下台湾的经过,当时的情况是荷兰人在澎湖未设防御。而郑成功之子郑经继位后很快放弃金门,以澎湖为第一道防线。高魁元为安“官心”,认为他们手上掌握金门,情形更为“保险”。
第二个例子,是郑成功的叛将施琅降清以后,和郑在澎湖海面展开主力决战,当时双方名之曰“水师”,今天当为海军,郑的水师头头刘国轩大败,施琅再攻台南时,郑经已无可用之兵,不战而降。高魁元说这个例子无疑是要蒋方加倍训练海军。
第三个例子,乃是中法之战时,法将古拔侵台,一反前例,对澎湖与基隆同时展开攻击,遭遇抵抗,欲速而不达时,这个不可一世的侵略头子却在澎湖病死,“法军把古拔葬在澎湖,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台湾光复之后,法国政府才正式通过官方联络,把古拔的骨殖搬回法国。而在抗战以前,上海法租界有一条‘古拔路’,就是法国政府为纪念古拔命名的。”
但是,今后中国解放台湾如用武力,如对基隆澎湖同时用兵则又如何?高魁元未便启口,深怕自己说错了话,把顶上那只乌纱帽连脑袋也赔在里面,就太不值了。
最后一个例子,乃是甲午战争时,日阀伊东佑亨率海军侵占澎湖,直到马关条约签字之后,日阀即以澎为基地侵台,爱国人士的“台湾民主共和国”因内无粮弹,外无援兵而悲壮结束,高这席话可引出议论来。
蒋经国认为此乃试探良机,却又感颇难启口。正在暗自着急,那个“善解主人意”的尾班楷,忽地“哎”了一声,笑道:
“高部长,我这是题外文章了,刚才听你说到当年台湾爱国之士,曾经打出‘台湾民主共和国’的旗号,虽然没有成功,但是美名留人间,大家都说刘永福他们是英雄,那面国旗,现在还放在博物馆里供人参观。好,当年那个‘国’受人赞扬,为什么今天有人主张台湾也可以成为一个‘国’,就受到反对呢?这个问题很有意思。”
张群一怔,瞅了一眼“太子”,迅即垂首。
严家淦明知此乃“太子之声”,也只得装聋作哑道:“这个、这个,这个倒是可以谈谈,廖文毅他们都回来了,这个——”感到说顺了嘴,改口道:“大家谈谈。”
众人“不便”发言,顿告冷场,那沈昌焕忍耐不得,转弯抹角道:
“这是个非常明显的道理,时移势易,所以当年刘永福可以做的,我们就没法做了。”一顿又道:
“当年满清抛弃台湾,台人成立个国家继续抗日,当然引起海内外的赞扬,今天‘国府’并未放弃大陆,因此如果有人成立一个‘台湾国’,显然是‘两个中国’,或者‘一中一台’,其处心积虑,有害我国,那是有目共睹的,不能再来。”众人闻言默然。
周书楷油腔滑调地说:
“沈部长说的好,正是‘领袖’和‘夫人,一再谈到过的。不过,时移势易,真的是形势在变。有个美国人问我,说万一‘姑息主义’抬头,台湾不反攻,北平不攻台,这个局面带来的便是个‘拖’字,在那种情状下,‘国府’有没有别的打算呢?”
“你怎么说?”张群微笑。
“我没有说,”周书楷道:“我怎么可以乱说?我就反问他。”
“你反问他什么问题?”
“我反问他:你有什么建议?”
“妙!”蒋经国一旁打气。
“他又怎么回答你?”张群问得急。
“他?他说与其拖,不如作出表示,”周道:“不过他的意见我是反对的,不说也罢。”
众人皆笑:“你卖关子,不如说吧。”
“那可不是我的意思呀!”周道:“这个美国人主张我们来一个台湾独立!”
众人闻声哗然,吱吱喳喳一阵,周书楷笑道:
“我说不必提了,大家当然反对,我也是当面驳斥,可是他怎么说呢?他说太阳之下有新事。尼克松到大陆,田中到大陆,你们在福摩萨为什么没有表示?”
张群勉强笑着问道:
“周委员又该是反问他了罢?”
“可不是嘛!我自己怎会随便开口?我就问他,福摩萨该怎样表示才对?他说他已经说过,应该‘独立’,非如此不可!”
严家淦“喷喷”连声道:
“这个人真是有点神经病!”
蒋经国道:
“这算是一种看法吧,一种外国人对台湾问题的看法吧。对于这个问题,各种看法真是五花八门,我们不妨谈谈。”问张群:
“岳老以为如何?”
众人明知这一问内有文章,因为张群曾经“非正式”表示过,美方如在台湾问题上作出“退让”,台湾应联同东北亚国家作出“不听话”的表示,而“独立”尽管不妥,不妨运用灵巧手法对付,因此众人以为“太子”此问,实则“将”他一“军”,可不知道“太子”自己此刻的心情,正在想舍弃毫无回去希望的大陆而抓紧了台湾一省。
可是张群的答复使众人几乎失笑,只见这条滑不唧溜的老泥鳅道:
“这个问题,当然唯‘总统’之命是从,他怎么说,我们怎么做,我自己并无什么独特之见,嗨,这个问题,可大啰!”
众人睹状皆笑,蒋经国问沈昌焕道:“沈部长以为如何!”
沈昌焕瞅一眼周书楷,似笑非笑道:
“这个嘛,第一步,当然要看中央的决策,这个决策嘛,中央早就有了,反对两个中国。”至此忽地无言。
“第二步呢?”蒋经国忙不迭问。
“第二步,”沈昌焕道:“然后,要看行政院政务委员有什么指示 。”
张群开个小玩笑,指指“太子”和周书楷道:
“二位都在此。”
蒋经国忙不迭道:
“政院可没下令台湾‘独立’嘛!”
众人闻言窃笑,沈昌焕可大声道:
“对,外交部也没有接到这个命令。”
众人至此大笑。
“各位,”严家淦看出了一些什么,忙道:“台湾不会有什么的,‘总统’英明领导,‘院长’宵旰勤劳,台湾可以站得住,这一点,大家不必过分紧张。现在摊在桌子上的是澎湖问题,各位对这问题还有什么说的?”
“还是请高部长发表宏论。”
蒋经国道:“刚才,高部长好像没说完。”
高魁元道:“其实,我也说得差不多了。”
明知在这情况中不说不行,高魁元便把澎湖的重要简述了一遍,又道:
“兄弟刚才举过四个例子,说明不管是像郑成功和施琅那样从西面的大陆进攻台湾本土,或者像法国那样从南方印度支那进攻台湾本土,或者像日本那样从北方进攻台湾本土,他们的第一步都把矛头对准澎湖,从军事学来看,攻台之战必然是登陆战,如果先得澎湖,就可以利用澎湖作后勤补给兵力转运基地;如果守住澎湖,进攻一方的海上运输就受到威胁,甚至此路不通,因此进攻受阻。”
张群微喟道:“唔,原来如此。”
沈昌焕发言道:
“高部长分析得精辟入微,也就反映了俄国人忽然说到澎湖,真的是别有用心!‘中’美协防条约以台湾为主。然而也包括了澎湖,理由在此。美方尽管提议不要金门马祖,可是从未提过不要澎湖,理由也在此。所以俄国人提出使用澎湖的要求,而我‘总统’断言拒绝,也就是窥破了他们在军事上的企图。”
蒋经国闻言心头一沉,不闻有人反对的意见,明白这一反应确实不佳,和俄方往返确乎应该小必,否则授人以柄,那就得不偿失,前“功”尽弃了。
张群忽地作轻松状道:
“听我儿子说,美国协防台湾十几二十年,一直没见第七舰队去过澎湖,去过的人说,那个地方太过简陋,只有一个紧挨市区的码头,至于所谓测天岛的海军基地,那连个码头都没有,港口只有一个,军用民也用,交通十分不便,台澎间只有一条客货两用的几百吨小轮来往,虽曰定期,时常脱班,一有风浪,几天中断,风浪之中,沉船时闻,我看澎湖的开发与其要快,不如放慢。如今的小船以运粮为主,当地建成为一个渔港都靠不住,因为只有三几个小小的制冰厂,因此澎湖渔民的鱼获物,往往直接运到高雄与台南的市场。而且补给成为大问题,那边军民生活用品所需,都由台湾本土供应,因此不即开发,就可以使俄国人或者其它方面死了这条心。我想美国所以对澎湖表示冷淡,也因为这个道理吧?”
众人对张群所说不感兴趣,会场也就冷了下来,事实上也没什么可以再谈的,于是严家淦看了看“太子”的脸色,“太子”点了点头,严就宣布散会。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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