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奴才打雷 白脸人硬戴红帽 主子发话 反对党胎死腹中





  书接上回。话说蒋家父子研究结果认为这是胡适回合之后的下马威,不能等闲视之,决定还以“当头棒”,办法是由台湾警备司令部向台北地检处控诉此文作者以及《公论报》发行人李万居,那“发言人”王超凡对各报记者道:“白纸黑字,这篇东西显然对于军事法庭的审判,进行公然侮辱,有妨害公务罪嫌,这桩官司是非打不可的了。”一下子“打雷案”再起高潮,美蒋冲突又一度白刃相接。

  那宋英来到南港,有道:“公论报事,胡博士一定知道的了,外面传说纷纭,谣言乱飞,都说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们这一手是针对着胡博士来的,是警告胡博士不要随便开口,同时警告李万居,乃至把他关起来,不许他随便走动。他们生怕你回来之后,反对党就会成立,反对党如果成立,把抓雷震的天大代价全等于零,因此他们一定要打这桩官司。”

  胡适越听越不自在,强笑道:“谢谢你提醒我,不过我对于这个问题,心中有数,此刻着急的还不是公论报被控案,而是怎样把他们对雷震的判案来个复判,我已经辗转托人找蒋当面去说,不过是否成功,那就不敢担保。”宋英道:“蒋的脾气听说越来越坏,一般人都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见他,以免不到三句话就挨他冷嘲热讽,甚至痛骂。”胡适诧道:“他不是胜利者吗?怎么反而会发起脾气来?”宋道:“听说他最担心华盛顿有什么举动,也担心你胡博士回来找他算帐,因此本来并不好的脾气,现在更加坏了。”此言不假,尤其是第二日一早闻道王云五求见之后,蒋介石有气道:“这个老糊涂有什么事情乱闯乱撞?不见!叫他滚下去!”一下子可又想起,这个“王百搭”除了召见,从不求见,今日有此一举,谅必有什么大事,不必便他难堪,下一次自己为了充当“违宪总统”找几块老招牌的话,可又不能少了这个“百搭”,于是命他入见,和颜悦色以待,可是王云五只说了三句话,蒋介石已经沉下脸来。

  原来王道:“美国有个搞出版的朋友,给我来了封长信,写的是关于雷震的事。他是享利·鲁斯的亲信,说的话非常那个,心所谓危,不能不言,我已经把信带来,且已译成中文,请总统过目。”蒋介石无名火起三千丈,可又淡淡一笑道:“信,不看了,美国人的意思,是想怎么样呢?难道要我自打耳光不成?”

  王云五心虚胆怯,期期艾艾地说:“不不,不会这样严重吧?”蒋介石道:“我没阻止他们办案,他们已经判案,判了案再要他们翻案,你知道他们归我管,你岂不是要我自己打耳光又是什么?”这在王云五听来简直无懈可击,还有“触犯龙颜”的惶悚感。这个最会做买卖,最会拍马屁的“百搭”,美国的马屁他要拍,老蒋的马屁也要拍,怎么拍法?就得根据面临什么情况而定。胡适挽人托他向蒋说项,这是美方的态度,这个马屁不能不拍;但当老蒋怒形于色的时候,却又感到他那一份功名利禄,只能来之于蒋,不应该在这问题上使蒋不快,砸了饭碗,也就忙不迭转换口风道:“我对雷案情形不太清楚,只是这个美国朋友骤一看意思不错,如今再一想可又不妥,不过我这番意思‘总统’明白,我正是为了尊国法,振纪纲,这才来向‘总统’当面陈报的。”

  蒋介石暗忖:“你们这批老糊涂,胡适居然也会看中,实在找不到说客了。”可和颜悦色道:“美国人,对这些事,有点神经病。我们有话在先,说得明白,雷案是为了对付共产党,可是,他们就要硬插一脚,实在好笑。你复他们一封信,就说这件事和‘民主自由’毫无关系,你可以寄一份判决书去,上面已经写得清清楚楚,你也可以省下一些精神了。”

  王云五唯唯诺诺,见场面尴尬,也就告辞,有道:“那我就这样回复他了。”可又低声说:“请‘总统’考虑,美国人对雷案既然有这么大的兴趣,我们不妨给他们一点面子。”蒋介石没料到他会来一下回马枪,诧道:“这个面子又怎么个给法?人家连我们的老根都要铲了,我们的面子,就毫不考虑了。也罢,你说我们怎么赔他们面子呢?”王云五耸着肩膀,强笑道:“我想的不一定合适。这桩案子,在定罪过程中还有一个复判机会,能不能减轻一些,譬如说雷震的十年,减那么一点……”

  蒋介石气极而笑道:“好好,我让他们去研究好了,至子他们研究的结果,这个面子问题如何解决,将来再说。”王云五似逢大赦,忙不迭告辞回去,向胡缴卷。

  胡适闻言,知道这回可碰上了硬钉子,王云五是个老丑角,他不在乎碰一鼻子灰,但胡适自视太高,心中有鬼,他才不会找蒋,可又无法施展援救雷震的一套,着急非常,这当儿李万居的朋友又来问他,《公论报》这回吃官司,实在有凶多吉少之感,问他有何应付妙法,胡适久久无言。

  拖到十一月廿三,雷案进入另一个高潮,蒋介石的“国防部军法复判局”对该案作了复判裁定,维持“台警部军法处”的初审原判,雷震仍为处有期徒刑十年、褫夺公权七年;马之骕有期徒刑五年,褫夺公权四年;刘子英有期徒刑十二年,褫夺公权八年;傅中梅交付感化三年。换句话说,在这个事例上,蒋介石是咬紧牙齿,决不退让的了。胡适的活动固然扑空,华盛顿的一线希望也告幻灭。

  消息传出,尚未见报,胡适接获电话,知道此事已成定局,大为愤怒,可又毫无办法,谢绝客访,把自己关在客厅,打开一副牌九,勉强玩起“过五关”来。其实根本不知道手里拿的是什么牌,脑袋里像是开动了电风扇,没法停得,也没法集中思绪。

  可是就在这当儿,蒋介石官报的记者来了,暮色苍茫,有客来访,胡适本已杜门谢客,再一转念这个客人却非见不可,于是延入客厅,那记者见胡适正在玩牌,笑道:“院长正在消遣,打扰了。”胡适也不起立,伸手道:“坐,请坐。”那记者道:“此刻到访,为的是雷震复判裁定,想请问胡院长有些什么感想。胡院长回到台湾以后,曾经表示过把雷震释放的希望。”

  为了掩饰,胡适当客人入厅时曾经抓起三只天九牌,见他发问,也就轻轻地放下右手,把牌搁在茶几上,神情沉重地说:“对于这件事,我是在吃晚饭的时候,才知道雷案复判结果的。因此,心情很是不好,什么事情也不想做,”指指茶几强笑道:“所以玩‘过五关’来解闷。”

  那记者暗忖,“这就是答复了,但不能算数。”便问;“胡院长有些什么感想呢?”胡适似乎不大愿意再谈雷案,慢吞吞地说:“现在,教我还有什么话说呢?我原来这样想,以为复判过程中有着较长的时间,也许复判的裁定有所改变,譬如无罪释放,或者减掉几年之类。”可又长长地透了口气道;“现在,我只能说大大失望,大大失望,此外也就没什么可以说了。你说是不是?”

  那记者连说:“是是。”正想发问,没料到胡适开口道:“你懂不懂‘过五关’?怪有趣的。”那记者困窘地笑道:“我不懂这个玩意,小时候见先父、先祖父玩过,但我到现在还是不懂。”

  那记者立刻惊异起来,因为胡适忽然对他大谈“过五关”的规矩,一手按几,一手指点,将一把牌九调动个没完,这样长,那样短,那记者心想:“今天可是变成采访‘过五关’,而不是采访雷案来了。”几次三番想截断对方的牌经,却又插不了嘴,也只能耐心等着。终于胡适双手一拍,往后一仰,透了口气道:“从此,你也会了。”记者强笑道:“这个,”犹未完,胡适又在传授他的一套道:

  “你看见了,刚才我花了不少功夫教你‘过五关’,你明白了?用‘地牌’做‘配’,那就最容易过关。喏,我表演给你看。”于是以地牌作“配”,过他的“五关”,无奈他心不焉,怎地也没法“过”得,当下苦笑道:“这下子,我真像雷震那样的倒霉。”记者认为时机已到,问雷震的“倒霉”,究竟有什么办法可以过得了关?胡适仍然不作正面答复,说:“这一回给你表演,还是用地牌作‘配’,你瞧。”这一局当真轻易地过了“五关”,胡适苦笑道:“但愿雷震也能过得了关吧。”

  事情是如此明显,雷震的入狱,带给胡适的震撼是异常巨大的,大到甚至失态的程度,那记者心中早已有数,此刻更是十分清楚,忍不住笑了一声。

  胡适乍闻客人在笑,引起警觉,也对他笑了笑道:“你以为这‘过五关’很有趣吗?”那记者见胡适闭口不谈雷案,而他却为此事而来,回去总不能缴白卷。再一想他的态度就是答复,用不着再呆下去,也可以回去交差了。就想辞去,却难启口,两人面对面坐了好久,就是没有人开口,那记者连挪动一下身体都感到“不好意思”,闷得浑身是汗,到忍无可忍时也只能硬着头皮起立告辞,但胡适却在问:“雷震的律师怎么说?”

  那记者道:“听说,要看到复判书之后再说。”胡适道:“那律师是不是很头痛?因为有人在对他进行恐吓。”记者点头道:“胡院长说的是,梁肃戎律师对人说过,他从来没有承办过这种案子,当他还没知道宋英要上门请他打宫司时,要他别为雷案出庭的电话已到,因此宋英还没找他,他已经知道有这么一回事了。”

  胡适冷冷地问:“你问我对雷案有什么感想,我当然有的,那就是据说这里讲究自由民主,因此你可不可以告诉我,雷案是不是反映了这边的自由民主?”

  见胡适开始了尖锐的反问,那记者以采访已有收获,也就匆匆辞去。另一面,李万居也在大量记者包围之中,要求他对复判事有所表示,李万居拍着桌子道:“雷案维持原判,这种判决是非常不公平的!要知道,按照纯法律的审判,雷震应该无罪释放!我也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了,我自己的官司,一宗又一宗,一宗又一宗,一直没有完。”

  高玉树家里好像宴客,实则不然,他请一大群记者喝酒,听他有关雷案的答复,有道:“我们很多很多人,都以为这种裁决是奇怪之极的!是出人意外的,谁能相信这些东西不但有罪,而且要判坐牢十年之久!”有人问:“高先生与雷震并不认识,他既不是‘阿海’,又不是‘半山’,……”高道:“我和他认识,不是不认识,不过相处不久就是了。”问:“那你以为雷震这个人怎么样?”察言辨味,显然是蒋的声音,高玉树便道:“有人说他反这反那,我看他只是反共。”于是大捧雷震,说他对“国家”等等是“对得起”的云云。反问那记者道:“你以为如何?”那记者笑道:“我们有闻必录,自己没有什么意见。”推了个干干净净,一窝蜂又到雷震家里,问宋英有什么感想了。

  那宋英却已去了自由中国社,正在和律师急商对策,见大批记者来到,要她“发表感想”,大为反感,劈头就喊道:“现在还有什么好说的!”那颇为肥胖的身体显然在激动得发抖:“你们要知道,雷震在狱里听到这个消息,他会发狂,他是受不了的!”有人问:“胡院长的奔走怎么样了?”宋英道:“这个要问胡院长,消息传出之后,我曾给胡院长打电话,他也表示了很大的失望和愤慨,他说他还要试试,能不能救他出来。”其实人们没有想到,此刻的胡适,正由老蒋召见,在“官邸”两人作单独谈话。

  蒋介石一脸笑,对胡道:“时间不太早,把胡院长请来,为的就是雷案,不会影响你的休息吧?”胡适也强笑道:“时间还早。对于这桩案子,‘总统’即使今天不召见,明天也会晋谒‘总统’的。”正想把雷案对“海外影响,国际视听”如何如何一一道来,蒋介石早就料到有此一着,说:“其实,问题并不复杂,他们几个人所以有此一日,实实在在为了有人是‘共谍’,有人则在庇护,此外没有什么了。他们平时,因为你胡院长是个‘君子’,因此‘可以欺其方’嘛,你并不知道。”

  胡适哪会听不懂的,忙道:“实不相瞒,雷震那个《自由中国》的事情,我全都知道,因为这本杂志本来是我们几个朋友拿来玩玩的,后来他有兴趣,也就交给了他。这个人的性格我们是知道的,闯祸难免,造反未必。而且拿刘子英的供词来看,老实说找不到一点什么间谍的证据。假定刘子英那份口供是真的,那么充其量是这么一回事;邵力子夫人傅学文,知道他要到台湾来,就要他暗中替共产党宣传,并且限定在刘子英的好朋友之内。”胡适苦笑道:“我们要为来台湾的人设想,他们在那种情况下离开大陆,有那么一个人要他这么做,老实说实在没什么,值不得当他间谍看,何况刘子英一到台湾就遭逮捕,也因为实在没凭据这才由雷震保出来的,这次是第二次被捕,抓他的理由还比不上那年,所以我认为这是没有分量的案子,难怪盟邦朋友,俱表关注,因为匪夷所思。”

  蒋介石不作声,听胡说道:“这是刘子英,雷震又如何呢?刘子英口供说当雷震听说傅学文有‘口信’给刘子英所有的老朋友时,他跳了起来,马上表示态度,说他是坚决反共的,这些话敷衍傅学文则可,拿到台湾来说就千万不可!”

  这当儿胡适又道:“刘子英自己也说,从此以后,他根本没对第二个人说过。而且,他对雷震说的时候,也不是向他宣传,而是告诉他有这么回事,请问时隔十年,这点不足挂齿的小事情,又怎能构成间谍罪呢?其它一两个被判罪的,情形相似,有一个的判罪更加好笑,盟邦友人传为笑谈,那就是说人家身为共谍,潜伏台湾,为时十载,并无行动,因此轻判,入狱七年……请问这算什么间谍?这又算什么‘法’呢?总而言之,这桩案子,实在不成其为间谍案件,办事的人难免没有判断错误的时候,可是这样做无疑会影响我们对外的声誉,所以雷震的刑期,看来判他不坐牢是不行的了,就请减轻几年,看来较好。”

  蒋介石点头道:“胡院长为我们的声誉着想,这个,很好很好。可是正因为声誉,我们内部,就容不得存心攻击我本人以及‘政府’的这种论调,他把我和‘政府’说得半文不值,这些口气,也只有共产党才会这样做,老实说,用不了什么证据,《自由中国》在事实上已经是共产党在台湾出版的刊物了。”

  蒋介石这么说,胡适当胸挨了一拳似的,顿时哑口无言,他知道就这一句话,已使《自由中国》半月刊棺未盖而论已定;就这一句话,已足使“反对党”胎死腹中;就这一句话,谅必在逮捕雷震之前早就下了“结论”的了。多留无益,也就告辞,蒋介石却作亲热状,双方胡扯一轮,胡适终于回到南港,浑身似瘫痪一般。

  再说在自由中国社,宋英还不知道胡适与蒋已作长谈,倒是记者中有人拨出电话询问其它问题时,意外获得这个“尖锐新闻”,回到厅中大叫蒋胡密谈事,“他们谈了五十分钟,可是消息不能见报”。众人哗然,但宋英却陡地精神大振,认为蒋胡之晤,无论如何有助乃夫,于是把“雷震无罪”的庭上供词透露出来,天真地希望各报助以一臂之力。

  原来雷震答辩有关刘子英检举问题时这样说,他在国民参政会任副秘书长时,邵力子是秘书长,“同室办公,朝夕相见,无所谓常相过从,至于邵妻傅学文,是我向来看不起的人,我从不单独与她说话。原判决书说我与她常相过从,乃至说有甚深之关系,毫无根据”。而对于刘子英的“自白书”,雷震表示怀疑,那是他在警备总部秘密侦讯中写的,雷欲与刘对质,“审判庭竟不理睬”。

  雷震还曾要求审判长,准许他的律师和刘谈话,也不同意,因此那句“经调查与事实相符”,根本没这回事。并且雷震大叫冤枉道:“我一再说明我在三十八、三十九年(一九四九——一九五○)间反共的言论和工作的积极,而且三十九年(一九五○)十月间我在香港所做的反共工作,尽人皆知。竟被诬在三十九年掩护‘共谍’,天下竟有此理?”

  这个自以为“反共积极”,实则枉作小人的雷震,在答辩所谓“有利叛徒宣传”方面时这样说,该刊六篇文章被视为“有利叛徒”。在“反攻大陆问题”文中,雷震认为系以严格的客观态度,分析各方面的情势,认为反攻大陆的“公算”即“可能性”,在相当时期内并不太大,“并不是说反攻无望”。在“论台海危机”与“认清当前形势,展开自新运动”两文中,被蒋方认为“引用美国人不利于我的言论”,但雷否认,并且追问:“以上三篇文章都发表在数年之前,如果真有罪责,何以不当时检举了”而且按照台湾的“出版法”,“发行已逾三个月者不得再予处分,是此项言论罪责时效果已消失”。

  雷震在自辩中又“爆内幕”道:关于陈怀琪投书案,早由王云五从中调解,在一九五九年四月一日出版的《自由中国》半月刊上,登出了胡适给该刊编辑委员会的一封信,“而此案已不了了之,现又提出增加罪名,更不光明。”

  利用蒋介石对美国不敢正面表示抗拒这一点,雷震对那篇“我们为什么迫切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反对党”一文,自辩道:“在那文章的第四段说:‘国民党如果执迷不悟,自私自利,不肯接受这个平等的条件而必须霸占到底,则中国民主政治,在目前是没有希望的了,那么,只有等待再革命吧,再流血吧。’是忠告国民党觉悟,我的真意是不希望看到再流血,再革命。”而殷海光“给雷震先生的一封公开信”一文,他系对当前的局势提出八个问题,其中五六两个问题,曾说过:“俄国有强力火箭,地球卫星,原子武器,连美国也不敢贸然言战,台湾什么也没有,如何‘反共’、如何‘抗俄’?中国共产党当年在江西时只有八百条枪,尚且没有‘剿灭’,现在共党占据中国大陆,手握世界第三强大武装力量,台湾自卫尚成问题,怎能够‘反攻大陆’等语。”雷震辩为“其本意在于提醒大家不要被那些不切实际的宣传所误,而要切实从实际政治上努力改革。”

  改革什么呢?一目了然是“两个中国”,驱蒋吞台!但那怎能明说?至于在雷家抄出的中共书籍,雷震辩道:至于收藏上述书刊,“正同国民党研究敌情的部门收藏中共书刊是同一理由”。何况在这些书刊当中,有一些是我的故友罗鸿诒教授遗留下来的,他是研究哲学的,曾写过攻击唯物史观的书,他之收藏上述书刊,为的是研究,他死后我保存他的书籍,扯不上什么罪名。

  与此相反,蒋介石对雷案的复判,仍然视为有罪,但因矛头不敢指向雷震背后的美国老板,纠缠在所谓“共谍”上,乃使国民党的复判理由软弱无力,有曰:雷震“妄指‘政府’反攻大陆政策与号召为自欺欺人,自误误人之词,故意散播悲观无望论调,打击反攻意志。又诡言有关金门炮击、及整个世界对金、马问题之观感,都是对我们不利。又或则捏造他人之文字,或摭拾外人之词意,预留规避罪责之余地,即以其所举殷海光公开信一文而论,该被告谓其本意是在于提醒大家不要被不切实际的宣传所误等语”,但查核全文,完全不符。

  原来蒋方在该文中除查到了“谩骂攻讦以外,惟事渲染共党武装实力强大,及台湾自卫尚成问题,如何‘反共’、如何‘抗俄’?曾无一字一语有及于‘从实际政治上努力改革,之意,该殷海光且于篇首强调文责自负,希望你(指雷震)关照《自由中国》的编辑先生不要改动,完全照我(殷海光自指)写的发表等语,其自稳该文内容于法有违,尤属情见乎辞,原判此类文字,显与共党有利,雷震不能谓无认识,而予迭次刊行,其故意宣传,事实显然,因予依法论处”。

  关于这个问题的关键,蒋介石早就明白,却是不敢作声。原来反蒋反共的“第三势力”,或者是以“台湾是台湾人的台湾”为号召的反蒋、反共、反华、反动的“第四势力”,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把台湾“交”给美国,那就是驱蒋吞台,制造“两个中国”,而具体的做法就是“从实际政治上努力改革”,就是成立反对党,通过议会政治驱蒋吞台!蒋方不敢明言,乱扯什么“共党”,只能显露他的怯懦,而无助于有力有效的反击。

  此外关子雷震自辩“犯罪追诉时效问题”,蒋方复判论点十分简单,不是按照什么“出版法”的,“有限时间为二十年”,因此“追诉权并未消灭”。

  关于陈怀琪投书事件,蒋方认为原告并未撤回告诉,凭胡适一篇文章,“被告认可经调解而不了了之,于法自属不合。又罗新桂、吴福贵二名散布反动谣言,经司法行政部调查局查获,据供该等思想之转变,系因阅读《自由中国》半月刊之影响,有侦讯笔录可稽。而被告则肯定谓受《自由中国》半月刊的思想影响的人应该成为民主政治的信仰者,成了法治的信仰者,如果其中有犯罪的,决不是受该刊影响等语。空言主张,殊欠依据。”关于藏有几十本中共书籍事,蒋方认为“早经‘政府’明令查禁,其所藏共党书刊,无论属于何人,既未依照规定,报准持有,自应依法查究,而非推诱于已死之人所能卸责。”

  总而言之,蒋方对雷、刘、马、傅等人的罪行是一口咬定、决不放松的了,主因在于祭起“反共”法宝,逼使美方难以插手,胡适、王云五等的活动毫无作用,美国佬暗中着急无能为力,蒋介石还不放心,派人再去探访胡适动静,回报是“整天‘过五关’”,蒋大笑,笑了一阵,可又沮丧起来。

  蒋介石为何从痛快变成痛苦?那是他自己明白,这一类尖锐的矛盾,雷案不过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一个波浪而已,顾得了这顾不了那,顾得了头顾不了尾,此刻在雷案中硬把老板得罪,但谁知道这个老板正在对他打些什么主意呢?特别是这桩所谓“间谍案”,拆穿西洋镜,既未见到一个“间谍”,更没见到具体的证据,但他在“反共”的遮羞布下算是达到了不敢杭拒老板、可又不能不抗拒的目的。

  台北在所谓“微妙”的气氛下,表面上没什么动静,但污泥浊水在地下如常流动,甚至较“复判”前更为紧张,单表那个“监察委员”、雷震的辩护律师梁肃戎忽遭开除委员职务,可把他气得跳了起来,驱车于右任家,哭诉道:“如此黑暗,究竟我们还要不要拖下去?我是挂牌律师,受雷之托出庭辩护,也可以受任何人的委托办案,可是怎能因此开除我的监察委员公职?这太不成话,相信非院长的意思,无论如何,请院长说一句公平话。”

  于右任诧道:“你给除名了?怎么我这个院长都不知道?那要我这个院长干什么?”边说边打电话,浑身发抖,梁肃戎真怕他会马上昏倒。

  于是梁就劝于,不如且慢打电话,蒋介石接到这个电话,一方面他可以说不知道,一方面对梁只有坏效果,毫无好处。于右任想想也对,放下电话说:“那……那就暂时不打吧!可是我这台戏怎样唱法?雷案刚开始,警备司令部居然发表消息,说那个姓刘的曾经想打我的主意,你说笑话不笑话?荒唐不荒唐?根本没这回事,没这回事何必登在报上?这不是分明欺侮我这个老头子吗?”

  梁肃戎见子老泪盈眶,生怕他真的气到暴毙,一肚子怒火而来,却反而笑容可掬地劝他道:“院长,别……别什么了,我的问题小,你的影响大,不如冷静点,请你问问,我究竟犯了什么法?我给雷震辩护,据实情告诉他们,列为四点,指出雷震不能构成叛乱罪,言论文字批评,美国也一样,不能构成叛乱罪行,而犯罪要件,却一点也没有!全部是自由心证,而且也缺乏具体证据,根本这桩官司是打不得,打不起来的,但是居然把一个反共老将判了十年监牢,走遍全世界,实在没有这个道理!”

  于右任怨气冲天,拍着桌子喊道:“你有你的冤枉,我有我的冤枉,我非找他不可!”说罢起立,梁肃戎知道他口中的“他”乃是老蒋,如果于右任真去找蒋,蒋介石对于奈何不得,但对梁可是后患无穷,当下一身大汗,好不容易把他按到太师椅,诉之以利害,于右任这才打消了马上找蒋的主意。

  但是,蒋介石并未放弃阻遏任何一个可能受到攻击的机会,那看守所的所长张某,这当儿正把雷震找到自己的房里,待之以“上宾之礼”,雷震入坐,谢道:“肚子不好,不能吃得太多,你这几个菜油水太多,更不敢贸然入口。”张某道:“那就随便。雷先生,你的案子,你自己明白。”雷佯作不知,反问道:“明白什么?”张某道:“心照不宣!”雷道:“你的意思是:分明没有什么共党间谍这回事,硬要我坐牢,是不是?”张某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反正心照不宣就是。你坐牢的问题,事实已经证明,我们没有亏待你。”雷道:“拿看守所来说,是没有亏待我,我很感激,可是拿法律来说,那我就冤枉之极!我无论如何,这官司是非打不可的!你张所长对我好,那是另外一回事,我终有一天会报答你的那番好意。”

  张某把酒干了,笑道:“雷先生,你是个聪明人,怎么在这件事上想不通。你想,监牢监牢,没什么好玩,有理无理五十大板,但是你自己明白,你没有受到虐待,不但没有而且受到优待,这是为什么?难道我们监牢里会违反政府的意思,政府当你是罪人,我们反而把你当客人吗?”

  雷震一听,那颗心凉了半截,知道张某请他吃饭,不过是为了要他不再痴心妄想,那也是蒋介石的安排,明知其无罪而判以重刑,因此故意在牢中要他不受磨折,这种情况,也就是宣判了“上诉得直”的死刑,这十年牢,无论如何是坐定的了,雷震于是万分难堪,原说不喝,却一杯接一杯,没个完。张某见状,又佯笑道:“雷先生,不提政府提我们,我们都是粗人,可是粗人也得对你说,因为我们有十年相处的时光,不能不交代一声:你这回是赶上了!这时候你赶上了,比来得太早或者太迟都赶上了,那就是天命,与人无尤的了。”

  雷震诧道:“我不懂你的意思,反正我不想坐牢。”张某闻言大笑。

  雷震诧道:“什么事这样高兴?”张某道:“我不是高兴,我这一行,说我是看守所长也罢,说我是狱长也罢,反正我和你们一样,我们也在坐牢,有什么高兴的?譬如张学良,你认识吧?奉命看守他的人,连老婆都闷得发了疯,你想,我们这一行有什么高兴的?还不是为了旁的事情。”雷又问旁的什么事情?张叹道:

  “我以为,雷先生是个极端聪明的人,想不到你不懂。不知道你是真的不懂还是假的不懂?你学问好,当然知道有一句话,叫做‘吾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了’而此刻,是你不坐十年牢谁坐十年牢?”

  雷震道:“我还是不懂。”张某道:“你如果真的不懂,那太可怜了,十年时光,在外面可能很快过去,在这里可是度日似年,如果你在心上没有一个安排,请问你这十年怎么过?”雷道:“那你要我怎么过?”张道:“你呀,你就当做是蒋‘总统’请来的客人好了。”说罢大笑,而雷震已醉,胡言一通,大哭一场,给抬回囚房,一觉醒来已是翌日中午,张某又劝了他一阵,说;“上面通知,你太太可以和你相见,但为时不能超过二十分钟。”雷震昏头昏脑地往外便走。

  那宋英等候已久,夫妇相见,隔着一道木栅,也只能泪眼相对。宋道:“复判之后才准探监,看来你这十年长监已经坐定。”二人相对落泪,也没什么好说的。雷震急问:“女儿的奔走如何?胡先生的营救如何?”宋英道:“胡先生和‘总统’谈了五十分钟,看来没什么希望,女儿在华盛顿等地营救,结果给这边派人警告,报纸上又对她展开攻击,说她挟洋人自重,不许美国人插手过问,又骂她是假洋鬼子,反正一团糟。”却又说:“复判既已裁定,据说已成定局,这一阵我正在到处奔走,还没告一段落。”边说边哭。

  雷震再问:“高玉树、李万居二人如何?”宋道:“他俩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又听说高玉树可以做官,李万居可以不吃官司,但是必须放弃反对党,也就是必须放弃对你的营救。”雷震恨道:“能不能让胡先生到这里来一趟?”宋道:“他曾说过,但是已给旁人阻住。”雷问:“是不是他们再去向他恐吓?”宋凄然道:“他呀?他自己也在无形中坐牢,你懂吧?”

  雷震闻言凉了半截,暗忖连胡适的自由都有了问题,自己的十年牢狱之灾,更是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了。美蒋矛盾发展到如此尖锐的程度,乃使自己连半条缝都没法钻,甚至连在美国的女儿因此受到攻击。当下心情沮丧,万念俱灰,哽咽不复成声。而时限已到,宋英也只能黯然离去。

  闻道胡适的奔走已被迫停止,老蒋对小蒋道:“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不过还有未了事宜,那张群、于右任、王云五三个老家伙,前前后后,多多少少牵涉在内,但是他们不会反我,只是牵涉,因此你要办事的人小心对付,不能让他们再发什么牢骚,传出去,对我们也没啥好。”小蒋唯唯,老蒋又道:“事情既已告一段落,对于美国那批家伙,还有雷震的女儿等等,也不必再穷凶极恶,反正我们已经赢了,小心报复就是了。”

  小蒋道:“雷震有五个孩子,两个在台湾,三个在美国,因此不论什么地方,那五个孩子,倒是成问题的,我们可以放松一下,他们和宋英还没个完。”老蒋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来,笑道:“擒贼擒王,我们对胡适的态度已很明确,连他都不能够继续奔走,雷家的人再有什么了不起,也是没有用处。”

  小蒋道:“话这么说,但是外面也有人在他五个孩子身上做文章,他们说,中共和美国是死对头,美国对中共封锁禁运,不许它参加联合国,同时又想打它,总之中共是美国的眼中钉,肉中刺。可是雷震的五个孩子中间,就有三个在美国,而且那个老大已经变成了美国人,大女婿早已取得美籍,老二老三也快了,可见雷震夫妇,把将来的行止放在美国,这些都是表示雷震既不可能庇护‘共谍’,更不可能受中共指使颠覆我们自由中国……”话未完老蒋阻住道:

  “这些,都是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事情。由他们去说,反正我们的做法已经很明白:就是不喜欢什么反对党,就是不喜欢他们办的那个什么半月刊,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现在是多听多看少说话,不许胡来。”小蒋应“是”,却问:“那末,张群他们在美国胡说八道,左舜生、李璜他们在香港乱话三千,我们又该如何对付?”老蒋皱眉道:“你放心,这批东西,美国根本对他们已经失望,因为他们成不了大事,这批人总有一天会像叫化子一样找上门来的!”

  老蒋唯恐小蒋不明白他的意思,说:“你想,台湾海峡炮声震天,金门天天挨炸的那个时候,连美国军舰都要挨炮打!人家甚至公然广播,指明美国军舰不许护航!没有美国军舰还可以,有了反而动不得,我们都以为美国绝对受不了,这一仗眼看着可以打起来,美国非出兵不可了,结果却是叫人泄气。”老蒋道:“你不妨多动动脑筋,美国不是日本投降那年的美国了,局势有变,怎么个变法还不能说,但是什么第三势力、第四势力的活动,就没有那么方便,如果说我们没什么用,那他们更没有用!我们手里有兵,他们手里有什么?一张什么《联合评论》破报纸,你瞧吧,等到事实证明他们没有屁用,美国人不肯花冤枉钱了,我们就施舍几个钱,要他们乖乖地把那份破报纸停刊了,然后爬到台湾来向我们磕头,那几个老家伙不来才怪!因此你别香港长、香港短的,只注意香港,左舜生他们没有什么道理。不如集中火力,看看雷震案还有没有漏网之鱼!”这么着,蒋经国也就撇下美国、日本与香港等地的所谓“援雷”,继续搜捕与雷案有关之人,陈大庆认为就这案件,这几个人已经差不多了,不如搁一搁,否则前帐未清,后帐又到,就会引起更大的指责与抨击。

  拆穿西洋镜,所谓“打雷”,主要是迫使反对党胚死腹中,因此蒋转弯抹角,大抛红帽子的结果,拖三拉四,全部坐牢者的罪名十分可笑。雷震的“庇护”罪如此这般,刘子英毫无实证的“间谍”罪这般如此,庄莱德面对来自华盛顿的几名中央情报局人员,苦笑道:“不错,我和蒋氏夫妇的私交不错,但是这件事情,他对我再三解释的唯一挡箭牌,还是为了什么反共。”庄道:“我举个例,那个马之骕,和雷根本没有关系。马参加《自由中国》半月刊,是一九五○年的事,保证人王聿修教授,王教授现在加利福尼亚大学教书。当王赴美前,曾对雷介绍保证过,说马曾遭同学告密,那同学是三青团的,但查过没什么事,因此让雷震保他出来,无罪也要交保。雷震在法庭上曾对蒋方表示不满。而且就在那个时候,《自由中国》的主编是王聿修,还有一个罗鸿诒教授,雷不过是三分之一,总负责人是胡适博士。那本杂志,一九四九年就开始登记,胡是发行人。一九五二年胡自美回台,翌年年底才批准变更登记,发行人由胡适改为雷震,蒋方不肯批准,拖了一年之久,才算准了。”

  有人问:“这是为什么?”庄莱德道:“还不是不希望《自由中国》半月刊换负责人?胡适出面时,不便过分抨击‘政府’,倡议成立反对党,如果换了个雷震,那就不容易控制了。此外,万一拖拖拉拉拖下去,那是‘政府’表示不喜欢这份半月刊的意思,能够从此停刊更好,否则拖上一两年也好。当然这是蒋的意思,而由他的‘内政部’出面办事。”另有人问:“宋英的活动如何?”庄莱德道:

  “宋英的活动,她当然非常努力,可是同样没有成绩。最近,她作了‘最后一击’。在法庭上,以雷震诉讼辅佐人员的身份,依照军事审判法多少多少条提出三点,要求庭上注意。她并且一再强调,她的丈夫极端反共,在美国和台湾、香港等地是有名的。”

  庄莱德道:“宋英要求审判长予以公平的审判。第一点,她认为这桩案子哄动国际,因此本案是否公平。不仅关系雷震个人的命运,而且也关系到《自由中国》在自由世界中的名誉和地位,因此她要求审判长特别注意。”

  “第二点,宋英认为起诉书上涉及《自由中国》半月刊言论部分,完全是断章取义、东拼西凑的诬蔑和罗织。她说在九月三十日那天,该刊撰稿人殷海光、夏道平、宋文明三人曾发表过一篇共同声明。”

  庄莱徐接过一个电话,放下话筒,苦笑道:“这个电话和讼案有关,不过作用不大。”又道:“到于那三个人的共同声明要点,却是说他们将把那些被指控的文章印成专册,诉诸海内外读者,让大家下个公平评判,宋英在这一点里也是这个意思,她希望法庭不要断章取义。

  “第三点,宋英认为起诉书内所说刘子英供认在雷震书房里所讲的话,只是片面之词,并无人证物证!而且刘子英这篇自白书是在一个什么情况之下写出来的,她极表怀疑!她的话十分有力,因为不但雷震要求和刘子英当庭对质没有成功,而且退一步让他的律师去找刘子英都不批准。而那个律师还受到了百般恫吓,甚至连监察委员的那份差使,也将不保。”庄莱德又道:

  “就在第三点里,宋英还举了一个例子,说几年前八德乡发生一宗骇人听闻的血案,有一家人家全家被杀,后来抓了一个名叫穆万森的判以死罪,最近复判时却又无罪释放,宋英认为如此重大的命案尚且复判无罪,她丈夫根本连半点嫌疑都没有,却要坐十年监牢,不能服气。”

  宋英的什么三点意见,在美国人面前很感兴趣,认为理由充分,蒋方不能不理,可是在蒋方看来,不管有理无理,就是一百个不理。蒋经国问陈大庆道:“这件事情,算是告一段落,但是你很明白,其实并未结束。”陈大庆道:“一点不错,我们正在加强监视。”蒋问:“最重要的还是南港,胡适这一阵有什么动静?”陈道:“胡适成天‘过五关’,没什么特别,不发言也不大会客,美方找他,看来也通过几个中国人。昨天,胡适有一封寄美国的信,也是交给美国人带走的。”

  小蒋皱眉道:“高玉树和李万居情形如何?”陈道:“高玉树狡猾得像只兔子,他答应不再搞反对党,但是需要保证,保证他在下一届台北市长竞选时,我们不再和他捣蛋。”小蒋道:“这份讨价还价,可真不便宜。但是为了彻底干掉反对党,不妨虚与委蛇,他的市长瘾能不能如愿,到那时再说。”又道:“千万要注意这一点:今日之下,能够代替雷震搞反对党的,他比谁都有这份实力。”陈唯唯,又道:“李万居,情形就简单得多,他已经走投无路,所有愿意支持他的人,一个个都受到了警告,因此可以肯定地说,他已成为没脚蟹了。”

  小蒋笑道:“他怎么说?”陈道:“他表示只要这桩官司不再逼他,他也可以偃旗息鼓。因此法庭除了前几天的手续外,不打算再逼他出庭了。”小蒋道:“那《公论报》的投资问题,进行得如何了?”陈道:“正在进行,全部台湾人上场,等报馆的股份问题解决,钱从我们这边付,话也从我们嘴里说出来,他就变成了个空头,这张报纸也就变成了国民党的,而不再是什么反对党的了。”

  小蒋一笑,却又皱眉道:“张群情形如何?”陈道:“他是老样子,对于任何夹缝里的纠纷,他说他见得多了,毫不在乎,他说他对雷震案一无所知,因此案中任何人物牵涉到他,他也只有一笑置之。”小蒋问:“于老头呢?”陈道:“他?他一天到晚发牢骚,这个老头子就是那样子的,由他去好,千万别惹他,一碰,他就跳起几丈高,从孙总理到蒋总统,一直拉扯到‘政府’迁台,总之天王老子对他也得让三分,因此以后任何事情都不宜碰到他,任何人都吃不消。”小蒋苦笑道:“那倒是真的,他就是这副脾气,有时候,他对我阿爸都不留情面。”

  那边厢,宋英和一个陌生客人也在低声密谈,研究雷震脱罪之法。客道:“胡院长已在监视之中,任何人去看他,都要在传达室填写登记表格,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因此他也无法会客了。一天到晚‘过五关’,一天到晚抽香烟,这几天来,嘴唇皮也烧焦了。”宋道:“那真使我难过,相信雷震在监牢里,对他一定很感激。”客问:“究竟还有什么办法,可以使雷先生减刑?一般辫护的理由,报上都登了,请你说一些报上漏了的。”宋叹道:“看来,事情已经定局,不好办了。他的无论什么罪,说来说去是包庇,而包庇的唯一凭据,是刘子英等人的来台,或者马某傅某的被捕,统统由他经手担保。我丈夫自辩说,他保证入境的人数很多,多到记不清。但在时间上,大都是一九五○年左右的一段时间,因为当时他负相当的责任,因此只要有能力的人,他就保他入境,旁的人也一样,没什么大不了的。”

  宋又道:“他在庭上说,就在那年左右,他的反共活动最最努力,那时广州等地还没失,他就奔波干香港、广州、重庆、金门、厦门与台湾之间,为反共抗俄而‘奋斗’,那时候,他力主‘能战而后能和’,当然对反共有功。”宋英恨道:“可是他们认为,他的功劳不能算数!他们说汪精卫当年不是也有功于‘党国’的吗?”

  宋英皱眉道:“他们说,自从汪当了汉奸之后,还不是一样没办法吗?他们把他当汉奸办,唉!”客劝道:

  “雷先生的处境,是很麻烦,但未绝望。至于汉奸云云,由他们说去吧,他们向美国效忠,最近又避开美国的视线,企图和日本方面建立更什么的关系,你明白这又是什么花样,蒋某人无论如何不能骂雷先生是汉奸。”又问:“那几本共党书籍,又是怎么个交代的?”

  宋英恨道:“雷震几次三番说明研究敌情的重要,并且说不管是谁买来的,都是那一年从香港公开进口的,就说明并未偷偷摸摸,何况内中还有人家的书籍。”

  客问:“马某人的上诉,一定也给驳回了吧?”宋道:“他的太太说得最有力了,她在庭上说,他们结婚一年多,从认识到现在,她丈夫根本没提到过什么‘南下工作团’,更加谈不上为共党工作,相反,她看到的她的丈夫,都是为反共而工作的,因此她要求庭上再查,可是没有获得什么对她有利的答复。最荒唐的地方,在于雷震根本和他没什么来往,可也牵在里面了。”

  两人又谈到了这么一个问题,那是蒋方非常注意《自由中国》半月刊的发行人,从一九五二年十二月起,经“内政部”批准同意不再由胡适担任而由雷震负责后,从一九五三年一月份起,那个半月刊的言论“趋向偏激”了,蒋官曾问雷及,这样做是否为了“受共党利用”、而不敢点明这是美方“对华政策”的一部分。雷震曾指出蒋方“起诉书”中所提及的言论,不是一九五二年的,而是一九五七年与一九五八年的。蒋方斥该刊言论“影响民心士气”,雷震辩为“对国家民族、民心士气有贡献”。蒋方追问该刊言论是否背叛“国家”,雷震否认,于是蒋方宣读了两段有关该刊言论背叛“国家”的笔录。那是两个被捕的反共反蒋之人,一名罗新贵,甫自中学毕业,在散发倒蒋信件时被捕,供称因为看了《自由中国》半月刊,感到“反攻大陆”确乎毫无希望,并且也像所有的人一样,反对蒋介石连任“总统”。这才参加了反蒋组织。但蒋方公布这个例子时,却不敢提及罗某的反蒋组织,不敢提及这些宣传品是谁印刷的,含含糊糊了事。

  另一个例子,被捕者吴福贵,身份不见交代,看来是个蒋帮军官,他供称:读了《自由中国》刊物的一篇“老兵的悲哀气激起了他的愤怒,认为蒋介石太对不起他们。

  而所谓“他们”,也即是被蒋在一九四九年骗到台湾的官兵,连这些老兵都在散发倒蒋标语,就说明在他们背后的那个组织,决非普通之人,因此万分紧张。雷震则认为上述例子“对‘国家’有贡献”。蒋方在雷家搜去的书籍,无论雷震怎样解释,蒋方一口咬定这是“非法”,公开进口也罢、“研究敌情”也罢、“亡友遗物”也罢,反正不能同意。甚至问到这一句:“那么,内中‘干部必读’和‘干部学习资料’难道也是为了研究敌情?”雷震这样答:“在美国中央情报局和台湾各个‘研究敌情’的机构中,乃至大陆广大工、农、兵、学生、商号中,这些‘干部必读’非常普遍,难道上述各种人物统统是共产党的干部吗?而且从这些书中得到的东西,正是‘研究敌情’的重要部分,因此扣不上红帽子。”但帽子既扣,也就不想脱下来了。

  那客人问道:“这桩官司,归根结蒂为了什么包庇间谍,但雷震根本没听刘子英说过他系为共党工作而来台湾,法庭也不准两人对质,甚至拒绝雷震律师找刘子英谈谈,你们为什么不扩大这一点展开反击?”

  宋英还举出一个蒋介石曾经“赞扬《自由中国》半月刊”的例子,这使访者感到前所未闻。原来雷震再三辩护,一口咬定那本杂志的言论,“无一不是本乎民主自由而反共的立场”,而且正因为有了这本杂志,还作为“台湾有自由言论”的“象征”,因此对“政府”有利,譬如“行政院新闻局”每逢外国记者询问台湾有无言论自由时,官儿们就用《自由中国》半月刊为例,“证明台湾有言论自由气就在几个月前,民社党那个“副主席”蒋匀田由美国回台湾访蒋介石时,就当面对蒋说过,在美国时常有人问他台湾有无言论自由,他就拿这份半月刊的言论作答复。此蒋还对那蒋说:“台湾有了这本刊物,使我在美国说话方便得多。”又如一九五八年夏天,“亚洲协会”台北代表史林士和叶公超相遇,抉了一大堆《自由中国》,叶就问这个美国人,为什么要买那么多?史说:“因为台湾有了这本杂志,说明台湾有某种程度的言论自由,因此表示支持。”叶公超说:“很对”,于是雷震认为他的杂志“有利‘政府’”的又一证明。而且他还指出,这本杂志在美国还“享有声誉”,例如美、日两国的报刊《纽约时报》和《读卖新闻》等,凡是提到该刊时,都表示“称赞”,因此蒋介石在某些场合,当着美国人,也说“《自由中国》很好”。

  雷震又举例说:不久前那个美国御用机构“国际新闻学会,的秘书瑞士人加士巴,曾在东京开完会之后到台湾“考察”,回瑞士所提报告中又是独独“赞扬《自由中国》半月刊”,并且说它是“全台湾最开明进步的刊物,因此也与国民党当局有过不少纠纷。”此外,譬如《中国邮报》在该刊十周年纪念时曾写社论“赞扬”该刊。而一九五六年八月间,美国国务院邀请雷震访间美国,则因为雷是该刊“发行人”之故,雷震郑重点明这个,蒋方一望而知,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把戏,可又无可奈何。

  由于上述例子对雷有利,那访客问宋英道:“既然如此,他们为什么不再考虑?”宋凄然道:“事后得知,这些例子不提也罢,一提,他们更加不肯放过我丈夫了。他们传出话来说这桩官司究竟为什么,大家心照不宣。意思是和共产党无关,但只能用共产党做挡箭牌,骨子里是华盛顿与台北的磨擦。现在我丈夫举了这么多例子,说明美国方面对他和他的半月刊如此重视,不是说明了很多的问题吗?因此我们也只能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就不能再提这些事了。”

  说着说着,宋英又啜泣起来,半晌,说:“总之,什么办法也用了,什么用处也没有。我丈夫既提出了好多反共活动的证据,又提出了共产党骂他是‘美帝的走狗’证据。什么也没用。而且那个刘子英,我丈夫到今天还不相信他真的会出卖朋友,他一定是屈打成招了,或者真的是见利忘义了。但是最后给刘子英辩护的军事公设辩护人毛炎离上校就说得好,在刘子英尚未离开大陆,受雇于共党军管会,派他任为本党监察院的财产管理人时,他曾经把所存食米等物统统分给监察院同仁,并未移交给共产党,此其一。他来台后并未有什么活动,此其二。……”

  那访者也表达了美方有关雷案的研究,认为蒋介石“打雷”事出仓促。明显的地方在于案发一星期光景,蒋报不但对雷案的新闻登得很少,而且评论更少,表明了蒋有三项目的:一个是与“党争”无关;一个是此乃法律事件而非政治事件;一个是此案正由“军法机关”侦查中,雷等有罪无罪,罪大罪小,静待侦查,报纸最好不必评论。而在这期中,机关报《中央日报》只有寥寥三百字的短评,之后才有一篇正式社评而且并无特别之处。

  与此相反,美方与第三势力的反映既快而多,认为雷案不见得与“党争”无关;认为不但是法律事件,同时也是政治事件;认为该案最好由普通法院审理,不应由军法机关审判;认为此事已打击了台湾的“民主与自由”。

  谈到这期间的重要发展,计有胡适在美国的谈话,有反对党筹委会的书面声明,有宋英三次招待记者与那篇“营救我的丈夫”文字,有“立委”成舍我、胡秋原二人所发表的共同书面意见,有香港等地的报刊评论。

  因此,蒋报的评论也多了起来,但主要多由代表地方的《新生报》发言,《中央日报》也有一篇,内容在于反驳,在于一口咬定是什么“间谍”案,在于抨击反对党,至此情形已很明显,蒋方开始把雷案往“包庇间谍”那个框子中拖去,白刃相见,无法缓和,直到一判再判,雷案大致定了。

  宋英点头道:“这时没有第三者,可以这样说吧,我丈夫是为了民主自由而入狱的,官方为了害怕美国,这才飞了顶红帽子;而此案的真正导火线是反对党,不是什么《自由中国》半月刊,现在事情已摆在面前,要看你们怎样救他出来,十年,十年监牢怎样吃得消,请你们一定想办法。”

  那访客怎敢一口答应?也难当场拒绝,但说:“总而言之,雷震先生为了‘自由民主’入狱,我们连总统先生都已知道,只为了牵涉太大,内情微妙,因此不便启口。至于如何营救,我们从未放弃,不过事情已闹到连胡适博士都发生麻烦,凡找他的人个个都要登记,而事后每一个访胡的人,都受到他们便衣的查询,说明问题复杂,因此请宋女士要忍受一下,如今他们在等我汇报,时间已到,我先走了。”

  而在美国“中央情报局”不挂牌的台北办事处里,浓烈的烟草味掩盖不住美国佬的焦急心情,他们旨在驱蒋吞台,由于蒋的不肯下台,问题复杂。而据从宋英那边回来的人说,救雷尚无妙策,遑论“转败为胜”了。于是那个小头子道:

  “雷案既然如此,硬干无益。我们的目的在于建立反对党,能够成立反对党而雷震入狱,这还是一笔赚钱的买卖;反对党成立不起来而雷震也出不了监,这就是一笔赔了本的生意。在这情形下硬要强逼蒋方放雷,但又成立不了反对党,那只能引起更多的麻烦,是一笔做不得的买卖。因此,我们除了对雷案再加研究之外,只能按兵不动,我们不能失掉了一个雷震再失掉一个胡适,那是万万做不得的。”翻开卷宗,边骂边说:

  “你们听听蒋的声音。简直疯了!”美方所搜集的“打雷”材料不少,特别对抨击反对党的东西,特别注意。因为这是“戏肉”。他们认为蒋方使劲把雷案压缩在“地方事件”的范围里,并且是戴上了红帽子的一桩“反共”案件,这使美方有口难开,恨得牙痒痒的。他们因此发现代表“省政府”的《新生报》特别尖锐,例如抨击反对党时这样说:

  “‘反对党’这个名词,已经有些不合逻辑,将那个英文字译成‘反对’,意义就不十分正确,如果从这个译名发展到思想行动上,‘反对’就很容易变成‘反叛’了。”接着痛骂高玉树“因在前台北市长任内的渎职案被法院传讯,竟也拿组党作为盾牌,藐视法庭,数传抗不到庭应讯。假如这样,小偷流氓以及所有的犯罪者,都要纷纷加入或筹组‘反对党’了,都可以像高玉树一样,拒绝法庭的传讯而逍遥法外。假如这样,所谓‘反对党’岂不要变成货真价实的‘犯罪党’吗?”矛头直向美国:“哪一个‘民主国家’有这样的‘党’?哪一个‘党’有这样的特权!”但这不够,还有痛斥雷等为“卖国党”的,把美国佬气得吹须瞪眼。

  原来那家地方报这样说:“雷震是‘中华民国’的公民,犯了‘国法’,他的女儿竟在美国告起洋状来,岂不非常可怪?他的女儿是中国公民还是美国公民,我们还搅不清。若是中国公民,便不应该在美国告洋状;若是美国公民,便不应该干涉‘中国’内政。爸爸在中国犯罪,女儿在美国告洋状,叫美国人如何想法?有些无耻的‘政治君子’,常常以告洋状为荣,其实像这类没有人格的下流坯子,谁也看不起。假如这些就是所谓‘反对党’真实内容,那么,其不变成一个‘犯罪党’和‘卖国党’者,亦几希矣!”

  那些美国佬见蒋方如此表示,个个皱眉,那个小头子道:“由此而知,蒋介石是个最最不知羞的人。且不论他妻子和我们美国的关系,就拿他自己时常找人到美国告洋状来说,他骂雷震的等于在骂自已。我们已经弄清楚,在整个雷案中,他给它戴的是红帽子,穿的是民族主义的外衣,你们看这一段就更加明白了。”

  那一段是这张地方报的另一篇评论,题目叫做“民族自尊心与国民贵任感”。有曰,一九四九年蒋帮遁台之后,“有些人远走国外,他们之中,不少人系逃避对国家应负的责任,甚至丧失了民族自尊心。这种人对国家的前途不负责,对祖先和后代儿孙也不负责!”措辞为蒋遁台后所罕见。

  更有甚者,“最可痛心的,竟有少数人不以逃避对国家的责任为可耻,甚至丧心病狂,以攻击‘政府’来掩护其卑劣自私的行为。我们并未认为‘政府’没有缺点和不可批评,但同样不能否认,极少数恶意攻击‘政府’的人,实际上是在为他们逃避对国家的责任作辩解,甚至以批评作为他们寻求津贴,在外国永久居留和政治庇护的借口!”这还不够,痛极而嚎,进行反扑的蒋介石把矛头直指雷震等人道:

  “不但有些远走外国的人丧失了民族自尊心与国民责任感,甚至在‘国内’也仍有少数人不知民族自尊心与国民责任感为何物,不重视自己‘国家’的目的与利益,而逢外自弃,媚外自私,借外自重,这种人以为找到了国际路线,便可变成特殊‘华人’,进可勇于争权夺利,退亦可以托庇外人而入籍。其实对于这样卑鄙无耻的人,别人是绝对不会看重的,因为他们不需要这样的朋友,也不需要这样的国民。”

  面对这种言论,美国佬难以插嘴,因为分明是骂到美国头上去了,蒋哪来这个胆子?

  那美国“中央情报局”的小头子怪声说道:“蒋的一切,我们太清楚了。我们清楚他绝对不敢开罪美国,可是这些调调儿,分明针对美国,这使我想起那年‘五·二四’台北大反美的事情来,在那个时候,也有人忽然叫起‘民族自尊心与国民责任感’来,何其巧合?”他点燃一支烟,问:“难道在那两块盾牌背后,他们又会煽动民族情绪,和我们过不去?”又自问自答道:“这不可能,因为他们分明已经获胜,雷震此刻正在狱中,我们既未通过什么正式的关系去营救,也没把他从监牢里抢了出来,他们凭什么对我们还不放松?如此手法,他们该知道对他们是毫无利益可言的,雷震只是一笔帐,不是总帐,算了这笔小帐,并不等于结了总帐!”他问庄莱德:“究竟他发的什么疯?”

  庄莱德开口道:“据我所知,这是意味着蒋在展开他的‘卫冕战’。他明白,反对党成立以后,终有一天会通过议会政治、两党大选,迫使他的国民党不再是执政党,他也当不了总统,意味着他是完了。而这些促使他将要下台的力量,是从华盛顿来的,在这情形下,我们和他之间的感情其实早已变样,这使他感到紧张,于是来了一个反击,而他反击的主要因素,就是他早已丢掉了的什么民族自尊心与国民责任感。”

  小头子道:“庄莱德大使说得有理,请再分析。”庄道:“中国人的特点之一,就是对他们的国家和民族,有着极其浓厚的感情,而这些,正是和蒋的政策方针所对立的,蒋依靠美援,依靠美国,不论他的‘自由中国’或者他自己和宋家孔家的全部财产,全部依靠美国,这就绝对不能符合什么‘民族自尊心与国民责任感’,因此他很少提到这个,时常放在嘴上的,也不过是什么‘国家民族,中华文化’之类,空虚贫乏,不像那样具体。由此可知,他为‘卫冕战’,已经下了好大一个决心,那就是一旦我们对他将要采取什么行动,他就祭起那两句话的‘法宝’,把他面临的困难,转化为一个民族受到压迫的方向去,而像当年日军攻击中国一样,可以激起全体民众的愤怒抵抗,事实上分明为了保卫他自己。但他却制造了‘保卫民族国家’的假象。”庄莱德苦笑道:“由此可知,雷震先生的牢狱之灾,看来已经不能避免,因为放雷震等于承认反对党,而一个反对党的出现等于国民党的垮台,他是绝对不会同意的,因此你们几位之中,有人专门为这件事飞到这里来,能不能允许我有所建议呢?为了美国的利益,我们请雷震先生在狱中坐下去!”

  那小头子透了口气道:“在理论上说,也只有这样了,难道白宫还会对蒋下公文,要他看在我们总统先生份上,把雷震放出来么?没有这个必要!不过就事实来看,你以为雷震有希望减刑,甚至无罪吗?”庄莱德拼命摇头道:“决无可能,决无可能!因为无此可能!甚至于可以这样说,蒋,就因为要把他关起来,才花了这么大的功夫,目的既又达到,就无转圜余地了。”

  小头子对与会者道:“庄莱德大使,是近来我们派在台湾最有成就的大使,他的特点,就是能使蒋视之为知己,不管蒋的表示是真是假,但可以说这就是庄大使的成功处!因此今后如何对付这个人,我们希望庄大使能够出出主意。”

  庄莱德道:“为了美国的利益,我们的利害一致,蒋对我个人的友谊,当然不可能超过了我对美国的效忠。对于雷案,我认为只能不了而了,不必再有什么噜苏,因为是没有用处的,闹得越僵,只能促使双方的邦交更加恶化,此外一无所获。”又道:

  “对于这个比较特别的政府,我们当然明白我们美国的意图:把福摩萨孤立!把‘两个中国’推向具体化,既然如此,我们何必为了一个雷震而与他再闹翻?”

  小头子击桌道:“对,让雷震坐牢,恰好使蒋认为胜利,认为我们已经退却,就可以使他达到麻痹的境界,像吞了一颗新发明的迷幻剂。”笑声中庄莱德道:“这是一面。主要的精神,还是在于执行我们的对华政策,那就是使福摩萨的现状不变!即使有变、也得符合我们的利益,而目前雷案发生之后,可以肯定地说,福摩萨的情形未变。而蒋所以如此紧张,不外乎保留他的地位,除外当然还有一些想法,但那是迷幻现象,距离事实还有好长一段道路,他这辈子肯定是走不到头的了。”

  小头子问:“你的意思是指进军中国大陆?”庄道:“不错,这个问题,相信不是我们今天愿意谈的,我们谈的是雷震案之后的福摩萨局面。记得我看过一个有关文件,把重点放在不公开的活动方面,我是赞成的,你们尽可以放手做去。”庄莱德低声道:“该记得,他的年纪太大,而他儿子的‘本钱’太少,这是不成比例的两代,一旦有事,一个失却重心的局面就会出现。”

  那小头子又道:“既然如此,我在这几天里就该回去一趟。只是我想知道一些关于雷震的情形,他提过打没有?他两次受审,蒋方对他是否很不客气?诸如此类,这里十几个人中,是否有人在他被捕后见过面?”当下一名五十左右的黄脸黑发“美籍华人”说道:“我去听过审,用其它单位名义弄到了一枚旁听证,也没有人怀疑我。”这个“假洋鬼子”道:

  “蒋方警备总部高等军事审判庭,那天公开审判时,雷家全去了,他太太宋英,长女凤陵、三女美琳、长媳徐予安、女婿陈襄夫、堂侄雷鸣、姨侄程积宽等都去了,但是这么多人只领到两张旁听证。一张由宋英专用,一张由其他几个轮流使用,当然很着急,雷美琳就向警总发言人王超凡办交涉,叫他‘王伯伯’,请他多发几个旁听牌。王超凡表示有困难,美琳说如果她父亲受审时,家人都无法旁听,还说得上什么‘公开’?王超凡不好意思了,终于在下午开庭时,和军法处长周正商量了一下,准许他们全家旁听,站在法庭最后一排,待雷震还押时,一家人没法接近他,母女都哭了。”

  那小头子也叹了口气道:“蒋介石在这方面,也未免太过分了,难道你能保证永远太平无事吗?”问:“辩护律师一点用处也没有吗?”那假洋鬼子苦笑道:“雷的律师是立法院的少壮派委员梁肃戎,曾经是国民党谍报组织中人,能言善辩,早年曾派到东北做地下工作,给日本方面逮捕,判处死刑,就在行刊前几天,他千方百计逃了出来。我认为这是个难得的律师,那天在法庭他从法理、事实和人情各方面,向审判长逐段陈述,旁听席上,竟然有一个男人感动得流下眼泪来。他很沉痛,因此报纸上对他的详细过程,一字不登,他说由于朝野对当前国是的观点不同,不幸发生了这个时代大悲剧,他相信雷震是个反共抗俄的坚决执行者,他做过很多有利政府的事情,因此判他有罪是不对的,他说本案对国家,对历史都有责任。而最后,这位律师已不容于蒋,这几天盛传他已给立院除名。”

  那小头子皱眉道:“连辩护律师都要受到这种遭遇,不问可知又是蒋对雷的打击,好吧,我明白了,雷震的十年官司是吃定的了,我们在福摩萨的做法,也是非改变办法不可的了。”

  庄莱德耸耸肩,两手一摊,只有摇头长叹。那宋英,也只有请人撰文,替丈夫叫屈,不时探监,哭泣不止的份儿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