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话说翌日蒋介石召开“御前会议”,会上他就在王宠惠丧事上做文章,含沙射影,对众人大发牢骚,扯道:“王院长一生为党国奔走,在国际间也很有声望,但他并没有因为这个关系,拍拍屁股往外国跑,或者就在外国不肯回来,三请四邀也好,八抬大轿也好,都请不回来。不是这样,他回来和我们熬,直到熬不下去,他去了,”蒋介石咬牙道:“我非常非常佩服他,因此今天他大殓时,我要去送送他。有人说,王院长是个职业外交家,他做过好几个政府的外交,但是这没有关系,”蒋介石不便发作可又不能不发作,恨道:“他的胳膊是朝里弯的,他的胳膊并没有朝外弯,并没有倚仗洋人的势力,对政府增加困难!”
众人闻言,俱皆默然,蒋介石的这种指桑骂槐不是今日始,而目前却变本加厉了,听他在说:“这两天,不少人在探询王院长遗缺的继承人,但就没有人提出中国司法问题有无修改补充。”众人暗忖:“谁敢提出,不挨骂才怪!王亮畴在世时,几年来何当提出一条半条?”听蒋又在说:“昨天晚上,为了王院长的事,我翻来覆去睡不好,这些年来,像王院长这类同志,我感到是越来越需要了,因此越想越难过,这类同志太少。那一年,好像只有陈布雷,这个人,真正是我们的好同志,想到他,我更加睡不着了。”
众人闻言,暗叫苦也,老蒋一提起陈布雷,就没个完,而且有时狗血淋头,骂得众人头也抬不起。但众人并不心服,因为问题太简单了,如果人人自杀,还成个什么局面?而且陈布雷自杀之前,分明把什么话都对蒋说了,蒋不但没有答应,甚至并无悔意,陈布雷这才变成死鬼的,这笔账,又该从何算起?幸而蒋介石心中有事,提了一句,再无下文,留下张群,算是“散朝”,众人无不似释重负,相率离去。
蒋对张道:“叶部长的谈话已经送到,听说事前你曾指点,因此措辞恰当,并无差错。”张群唯唯,蒋又道:“官样文章是官样文章,幕后活动是幕后活动,叶部长不满意日方和大陆做生意是一回事,对方究竟受压力到了什么地步又是一回事,因此我想请你调查清楚,不一定到东京跑一趟,在这里到处明察暗访,也无不可。”
张群暗忖:“此事已经花了不少心血,并且对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是他还不死心,如何是好?”便强笑道:“此事在前天也曾呈报,到现在为止,不可能有新的发展,即使有,恐怕也得过一个时期。因为他们决定这么重大的一件事情,想来不会三天打风两天雨,还得拖一段时期。他们的解释非常委婉,看来也是考虑很久。”
蒋介石分明已经知道,可仍问道:“他们考虑到了什么?”张群“见怪不怪”,简化了他的答复道:“还是这个决定,因为如何如何,他们只能和大陆贸易,但保证纯粹是经济的,不牵涉半点政治,希望我们谅解。”老蒋冷笑道:“那是拿来哄人的!这个‘与政治无关’,那个‘与政治无关’,事实上世界怎会有与政治无关的事?我们用来骗骗人是可以的,东京却拿来骗我,这不是孔夫子门前掉书包,关夫子门前耍大刀吗?”
张群唯唯,不敢插嘴。蒋道:“此外还有什么办法?”张强笑道:“办法是有,我们要和他们更加密切,双方往返的团体更加频繁。做生意的数字越来越大,那就有了办法,无形之中已经抵制了他们。”其实他心头明白,这些只是梦话,日本人民渴望与中国大陆往返,完全出于日本政府不可扭转的巨大动力,勉强不得,也虚假不得,如果“纯粹”为了“经济”,那事情就十分简单,不可能有如此巨大波动,使老蒋寝食俱废了。
老蒋咬牙道:“能不能由东京方面动手破坏,不让他们有来有往。我们这一边不便动手,否则日本方面会指我们什么小器啦,捣蛋啦,这个那个的,既难听,又很窘,不如他们动手,方便得多,也能顺理成章。瞧,连日本老百姓都不希罕和大陆做生意,政府循人民之请,下令严禁什么的,不是说起来漂亮,做起来便当吗?”
张群暗忖:“如果真有这种方便的事,也真的简单,无奈官方自己都有难言之隐,又怎能说服民间?再说那个政府,究竟不是“九·一八”事变之前或者日本投降之前的政府了,以前那些如意算盘,如今一概不通。而长此发展下去的话,……”张群不但不敢说,甚至不敢再想。却又不能不应对道:“此计甚妙,不过怎样进行,要看时机。我们绝对不能太什么,否则容易产生副作用,那就不划算。而在他们内阁,也不便过分反对,以免引起众怒,总之大家等待机会便是,我会告诉他们,请几位元老特别注意其事。”
蒋道:“还有,此事不能拖延,时间愈久,对大陆共党愈有利,对我们愈糟糕。所以一定要像救火似的,尽快将它扑灭才是。其实办法很多,要看他们有无诚意,堂堂一个政府,怎会对这个没办法?那真是不可思议!谁敢主张与敌通商,就把他抓进去!我不相信日本对这件事会没有办法,刑警不能抓一些人?抓一批人,关一批人,杀一批人,不是家常便饭吗?你我不是曾经目击的吗?要他们好自为之吧!”张群暗叫苦也:“今天确乎不比往昔时光。”
其实蒋介石何尝不知道:今天的时局已非当年的模样了,但他总以为日本天皇和他这个末代王朝的威风犹能再来,而不像王宠惠似的此去再也不复返了。
张群知道蒋介石夫妇既不想看到王宠惠的“遗容”,又不想和这个“遗容”合影,那只不过是一种“恩赐”,连蒋某人都“亲临吊祭”了,大家也就更应该不声不响,为蒋的家天下卖命到死!张群在一早九点便到极乐殡仪馆为王大殓,引导俞鸿钧、张道藩、于右任、莫德惠四名院长,各执废旗一角,复于灵柩之上,以示老蒋“轸念王故院长对国家的功勋”。到十点整,“追思礼拜”开始,而老蒋未见到来,于右任拂髯而叹道:“我们不是教徒,却要硬做礼拜,总统夫妇是教徒,未见前来。”张群朝他点点头,不敢出声,会众默祷之声,又是一片“圣诗”,再由长老吴某祈祷,续由张群追述生平,牧师周某接着“证道”,牧师李某再来个“祝福”,王宠惠的外孙女婿谢耿民代表家属致谢辞,折腾到十二点整,蒋介石夫妇到也。
一片哀乐迎蒋宋,陈诚夫妇,几名院长以及驻台几名鬼佬使节纷纷让路,蒋宋直趋灵堂,对王像行礼,步入灵帏,默哀一阵,宋美龄把鲜花一束置于柩上,扭过头来对遗属慰问几句,立即离去,陈诚跟在张群背后,听蒋在问:“一切都准备好了吗?”语无所指,张群也答非所问,说道:“都准备好了。追思礼拜一结束,全国各机关团体就开始公祭,总统府以下中央各机关和台湾省政府、各社会团体五十多单位分别举行公祭。”蒋介石那里听得进去?忙不迭上车。
宋美龄却问道:“什么时候出殡?”张道:“还没有找妥墓地。”也就送走了两人,算是透过一口气来,然后再送陈诚夫妇离去,俞鸿钧道:“秘书长辛苦了,不如先回,这边有人照料。”张群点点头,回到灵堂,见王宠惠太太披着一身黑纱,一个人还在柩边痛哭,不禁老泪两行,俞鸿钧低声道:“不如一起便饭。”张决然道:“不必了,今天我的心情太坏。”俞道:“彼此彼此,还是找几个人喝一杯吧,再说,关于对日问题,还得向岳公请教。”
张群一怔,说:“是不是有什么新的发展?”俞道:“也不,只是老头子交代的,已经很难搞了,他要我不妨大兴问罪之师,要我举出很多很多例子,证明日本有负我们的那番好意,证明这个那个的,我实在没办法下手做去。”
张群苦笑道:“俞院长言重了。”俞一把挽住了他,说:“岳公到我家里休息休息,吃个便饭,俾便请教。”张群也就去了。OK俞摒退家人,密谈道:“实不相瞒,这个对日问题,非得岳公指示,不敢下手,内中错综复杂,一言难尽!如今大事不好,老头子今天一早传下话来,说东京如果继续与大陆贸易,我们就和东京停止贸易,岳公对这决定,有何指教?在他盛怒之下,我这个行政院长只有请训的份儿,连问题都没法提了。”
张群沉吟道:“与日本停止贸易,以前也曾听他说过,只是说说,但是这次可没听说,你倒有所闻了,说明他这个决定来得匆促,也是盛怒之下的气话。”俞摇手道:“不像不像,看来他真有此意。”张文沉吟道:“这是最后一计了,如此一来,双方就面临紧张局势,不过也不要紧,我们如果采用这一步棋,对日本内阁来说,倒是一把助力,他们可以振振有词,以还击民间与部分官方人士的对大陆贸易。不过,”张群叹息:“这一点瞒不过俞院长,我们的分量如何,大家是知道的,如果动用最后一计而无济于事,岂非更加糟糕,使天下人笑我们多此一举?”
俞鸿钧道:“岳公明白,到今天为止,日本工商会议所会长足立正、已经亲访岸信介首相,请他考虑这一项日本与大陆的私人贸易协定。而岸信介呢?刚刚听完了这三个团体的报告,据说‘日中贸易促进联合会’、‘日中进出口业贸易联合会’与‘国际贸易促进会’对大陆的贸易兴趣非常浓厚。”又叹道:“我恨不得和堀内谦介当面谈谈,无奈这位大使一去好久,还没回台。”
张群喝了口花雕,低声说:“关于这方面,倒是有内幕新闻奉告,不过你听完就算了,不必外传。”张长叹道:“今日之下,我也没办法了!据岸相的左右告诉我,对大陆贸易问题,非政府可以阻止,天皇更是没用!岸相即将答复民间团体的内容不用书面,以免刺激美国和我们,日本政府已决定三点:第一点是日本政府仍然不承认北平政权,要三个团体注意;第二点是对于拟议中的大陆驻东京贸易代表团人员,将不予外交特权。”俞有喜色,说:“这样看来,对我们的面子问题还算马马虎虎。”张群苦笑道:
“第三点,日本方面决定,将不遗余力地与计划中的大陆贸易机构合作,以利促进与大陆的贸易。”俞鸿钧闻言,搁下筷子,怔了一阵,又听张群叹道:“日本外相藤山爱一郎的左右对我说,对于老头子的盛怒,他们另有表示。”
OK俞苦笑道:“那一定是好话说尽了!”张群瞅他一眼道:“外相藤山爱一郎已经决定,当堀内谦介返回台北任所时,岸相有一封信请他面呈老头子,这是私函,内容如何还不知道。不过堀内这次回国,主要是参加在东京举行的亚洲及远东区日本外交主管会议,相信对我们的问题,一定有使我们寝食俱废的看法和意见。”张叹道:“又听说岸相致老头子的私函,将视日本政府对日本与中共民间的贸易协定的立场,是否在掘内行前决定而定。此外,藤山还有他的一封私函,托堀内带给叶公超,就那个贸易协定有所声明。问题微妙的是:一方面,日本政府对这个协定的意见还没确定,而另方面,签立这个协定的三个日本团体,根本没有要求日本政府阐明立场,也即是说,百分之两百没问题的了。”说罢举杯,喝了一大口闷酒。
而事情演变到第三天,蒋介石盛怒之下,决定出此“最后一计”激一激他的日本老友:停止签订与日本的一切商务合同,张群、俞鸿钧、叶公超等乱成一团,不知道该如何下手,张道:“自从王院长逝世之后,老头子的脾气好像更坏了一些,这件事内容复杂,而最主要的一点是,他认为对方的各种各样答复与解释,没有一样是能使他满意的,因此大发脾气,甚至说过绝交也不足借,当然那是气话,这样做已经够瞧,绝交是绝对不可能的了。不过我们怎样进行,倒是难题,我老了,脑筋不顶用,你们出主意。”
OK俞道:“叶部长办法多,你来。”叶公超苦笑道:“对日问题,我最外行。”张群呵呵一笑道:“这样就好,像我这根老油条,对日本的事情知道得太多,反而没了主意,满脑门子都是顾虑,不如你来,你开门见山,反正是放炮嘛!放吧!”叶公超面对两名“上司”,无法推诿,苦笑道:“那我试试,最重要的,当然是我们三个都不露面,以免结下冤家,犯不着,找一个替死鬼开口吧。”三人皆笑,张群道:“要得,说下去!”叶道:
“我想,再过两天,立法院要开会了,已经通知外交部,到时候要我们派人参加,答复有关日本与大陆贸易事,我想这个机会好,顺水推舟,既不紧张,又不马虎,作为答复主委询问的内容,二位以为如何?”张群道:“很好很好,不过难为你了。”叶道:“不不,我想请沈昌焕次长出马,由他放炮。”三人又笑。其实这三人心里也都明白:立法院开例会,准又是吵吵闹闹,装模作样咨询一番,最后还不是不了了之,尤其是在眼下这般困境,人人自危,这样的会谁还能认真对待?所以在下也就没必要再费笔墨详细写来了。
这立法院一年复一年,例会复例会,除了会场上吵吵闹闹几天,报纸上沸沸扬扬一阵,会一散也就万事大吉,一切照常了。不过此次例会,旁的人不关心,这老蒋可放心不下,会议刚结束,就召张群、叶公超、俞鸿钧和沈昌焕来草山报告会议情况。这四人十分清楚,老蒋之所以如此关注这次例会,主要是想知道会上对日本同大陆贸易一事的议论。于是就由沈昌焕次长报告这方面的情况:
“这次立法院例会开得挺……挺热闹的。各位立委所询问的大都集中在日本同大陆发展贸易一事上。”
“哪个立委开炮最多最猛?”蒋介石问道。
“立委余拯发言最多最慷慨激昂。”
“他都说些什么?”
沈昌焕道:“余立委说:‘王院长死了,令人伤感,因为大家都在动荡不安的情况下挨日子,过一天算两个半天,何年何月反攻大陆,好像已经偃旗息鼓了,没人再提这码事了。现在外交又节节失利,日本又居然与大陆公开进行贸易,这还成什么话!’”
“说得好!”蒋介石以掌击案,但紧接着又改变口气:“不过,他不应该说反攻大陆已经偃旗息鼓了,没有的事,谁说不再提反攻大陆?我就经常说,三军也无时不在作准备嘛。”他望了一眼沈昌焕:“这位余立委还说了些什么?”
“他说:‘谁不知道,他们的天皇制度是我们蒋总统把他保留下来的!谁不知道,他们对我九亿美金的赔偿是蒋总统摇手不要的,谁不知道,战后他们两百万军民,是蒋总统像对父母一样地把他们平安送回日本的!现在他们可恩将仇报,和大陆中共做起买卖来了,不但做生意,而且还不断派各式各样的团体到大陆去访问去考察,非常热闹,非常友好,这还了得!’这位余立委在会上大声指责外交部。说:‘请问外交部究竟干了些什么外交?如此丢人现世!我们要求外交部向日本索回那九亿美金的赔偿,连利息都得讨回来,还有那两百万人的遣送费也得要回来!”
蒋介石问道:“你是怎么回答的?”
沈昌焕道:“在会上我是这样答复的:余委员所提的问题,很好,很及时,很有分量、我们外交部曾做过努力,但日本万面至今仍没有作出令我满意的答复,行动上不仅未有收敛,而且还有进一步扩大与大陆贸易的迹象。蒋总统以下对此莫不盛怒难忍。因此,政府也在采取措施,例如已决定停止签订与日本间的商务合同,暂时停止向日本购买货物等等。”
蒋介石点了点头,道:“嗯,是得给他们来点硬的,否则就不知道我们的厉害。”
叶公超道:“昨天美驻台大使庄莱德自东京来台湾,他已是第三次来台湾了。不过他此次来台又是来去匆匆,只逗留半天,就又急忙登机走了。”
蒋道:“这算什么驻台大使!他又来干什么?”
叶道:“他来是为了同我交换对东京势态的看法。他说:‘请你转告蒋总统,就说东京气氛和台北一样紧张,可是两种情怀。你们若再不鸣金收兵,那用不着你们开口和他们绝交,他们也会开口和你们绝交。为了你们,美国也害了头痛病,还有许多盟国都害了头痛病。’”
蒋介石冷笑道:“他们头痛?我们头都裂啦!”张群无言。听他在说:“庄莱德不会和我们过不去的,以后再有人问,给他一百个不理!”张群唯唯。蒋又道:“你是明白人,这件事情,把我气得不成样了!”张群以日本内阁代言人姿态表示歉意道:“他们的处境是不易,可是闹成这样,手腕不免太软弱了些。”蒋皱眉道:“我又想起他们对我说过的什么‘形势’来了,我还是不相信,今天的形势竟是日本非与大陆贸易不可!美国工厂产品和农产品到哪里去了?我们的东西又哪里去了?自由世界这么大的地方,产品到哪里去?难道大陆有‘宝’?我们在大陆时都没有那么多东西,难道他们比我们更有办法?”张群不便把日本朋友在大陆所见所闻对老蒋说,只有点头份儿。又听蒋道:
“这件事,到此为止了,我很疲乏,也很气愤。不过,虽然这件事已经告一段落,可是整个问题还没有完结,今后怎么做?怎样破坏东京北平的贸易和一切关系?怎样和东京联络?和华盛顿商量,这要你们分头去办,看你们的了。”张群唯唯,但说:“不过,这件事今后进行不易,恐怕非要切忌声张,小心进行不可了!”
蒋介石一下子没想通,有气道:“中日两国共同防共,已数十年,为什么当年在抗战时期我们尚且可以共同反共,今天反而要偷偷摸摸,缚手缚脚?”话到这里,也就想起了日本朝野正在趋向越来越浓的“大陆热”,顿时哑口无言。
且不提张群黯然离去,却说蒋经国悄然出现,说:“华盛顿有信来,胡适很快要回台湾。”老蒋闻言一怔,脱口而出道:“他来干什么?”又问:“几时回来?”无法掩饰他的内心惶恐。小蒋安慰他道:“这一次,他可能要住很久。据那边来信说,美方有关人员正在纷纷为他饯行。有人问他‘胡适胡适?’翻成口语是‘胡适到哪里去?’他说这回可真的有了答复?要回老家了。因为胡适是在台湾诞生的,他倒是不折不扣的回老家了。”
蒋介石沉吟良久,问道:“你以为他这一次来,会有些什么花样?”小蒋道:“前天,又有人向我们保释雷震,看来和这个也有关系。”老蒋忙道:“千万放不得,千万放不得。今天正是多事之秋,如果再把这批宝贝放出去,那我们真的不但头痛,头都要裂了。你务必办到,就是一百个不放,一百个不理,一百个不买帐!”
面对老父如此愤慨,小蒋只有唯唯诺诺的份儿。老蒋却“唉”了一声道:“共产党和我形同水火,我没说的。我杀他们的人杀得真不少,他们流的血,足够我在上面行船,可是美国凭什么和我过不去?我对他们,还有什么对不起的?还有胡适,我当菩萨似的供他,好,他可比共产党还什么,那就太气人啦!”小蒋忙不迭劝了一阵,听老蒋说、“今天已经不早,明天你对我说说胡适与台湾的关系,看他回来之后,有什么把戏好耍!”又道:“他怎么和台湾有起关系来的,好像有人说过,我记得不大清楚了,也对我说说。”
翌日,小蒋入报,说:“据美国来信,胡适这次来台,似乎有久居之意。”老蒋皱眉道:“他今年也不小了,难道像王宠惠一样,狐死首邱,非回台湾来不可吗?”此言甚毒,小蒋唯唯,说道:“问过胡适的几个朋友,知道他并非在台湾出世,而是在上海大东门外出世的。”老蒋喜道:“那好,还有呢?”小蒋掏出一纸便条道:“原来他的名字叫做洪錊,直到出洋留学之前,都叫这个名字。那时候,严复翻译、吴汝纶删节的‘天演论’大行其道,他学校的老师杨千里有一次出了个国文题目,叫做‘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试申其义’,给他的第二个哥哥的印象很深,因此有一次胡适之问他二哥起一个表字的时候,就给他起了个‘适’字,于是就用了‘适之’二字。”
老蒋冷笑道:“也真是的。他可是太‘适之’了,无往而不利!哼!”又问:“他怎么和台湾有关系的?我又忘了。”小蒋道:“我找了一些他的事情:他是安徽绩溪县人,清光绪十七年阴历十一月十七,公元一八九一年十二月十七在上海大东门外出世。他父亲叫胡铁花,初娶冯氏,在太平天国兵荒马乱中死去,再娶曹氏,生洪骏、洪觉、洪駓三人、女儿三人,死于光绪四年,到了光绪十五年,胡铁花在江苏候补,续娶同乡冯氏,这个太太只有十八岁,十九岁那年生下胡适之后两个月,胡铁花被奏调台湾,任台东直隶州知州,兼统镇海后军各营。光绪十九年二月,胡适之随母到台湾,在台南住十个月,在台东住一年。到甲午中日战争开始之后第二年的正月,胡适就随母亲回到绩溪胡乡。清廷割台之后,胡铁花内渡,他并未抗日,也未回乡,就在胡适回家那年的七月份,在厦门死了,那时胡适之只有四岁,他的母亲只有二十三岁,后来守寡守到四十六岁,也死了。”老蒋闻言失笑。
老蒋失笑道:”我不要听那些婆婆妈妈的。”小蒋也笑道:“不过蛮有趣的,胡适之不到五岁,就给冯氏送到他四叔父胡介如家塾里读书;九岁起喜欢读水浒、三国、红楼梦和儒林外史,据他在‘四十自述’文中所说,小说对他写文章有极大的帮助。”老蒋问:“他太太是什么来头?”小蒋道:“这倒是蛮有趣的,胡适之的婚姻,是冯氏早就为他和江冬秀订了婚的,但是两人没见过面。胡适从美国回来返乡探亲。曾到离绩溪近百华里的宁国拜访未来岳家,他坐滑竿走了一天,到了,恰巧江冬秀在床上生病,因此没有说话,他在她房门口隔着帐子望了一眼就走了。当天晚上胡适住在江家族人那里,第二天坐滑竿回绩溪。”
老蒋听了又笑,说:“原来他也是很古板的,坐滑竿来回,倒有点官架子哩!”问,“那江家又是什么来头?”小蒋道:“看来没什么,大家乡下人嘛,冯氏就替儿子做主了。到民国六年冬天,胡适回籍结婚。一共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胡祖望,取‘祖母望孙’的意思,第二个儿子胡思杜,是‘思念杜威’的意思。”老蒋问:“思念什么?”小蒋道:“胡适思念杜威,杜威是个美国人。胡适自己说,他的思想,受赫骨黎和杜威两人的影响最深,前者教他怎样怀疑,教他不信任一切没有充分证据的东西;而后者,就教他怎样思想,教他把一切学说理想都看作待证的假设。因此他写了不少有关这两个人的东西,特别是杜威,他不但写、照做、还把儿子的名字都叫做‘思杜’,真是入了迷。”
老蒋问:“他的儿子现在哪里?”小蒋道:“胡祖望在美国,是驻美大使馆里的经济专员;胡思杜在大陆。”老蒋“嗯”了一声道:“我想起来了,他还登过报和胡适脱离父子关系。”小蒋又道:“在两个儿子之间,胡适还有过一个女儿,早死了。大儿媳曾淑昭,生了个孙子单名一个‘复’字,胡适说,在他有生之年,必能看到收复大陆,因为从美国到自由中国,都在为收复大陆而忙碌,如果到他死的那一天还不能收复大陆,那就……”小蒋忙不迭咽下那半句,听老蒋沉吟道:“这真是想不通,胡思杜并不是个什么左倾分子,听人家告诉我,他唱得一口京戏,是个票友,是个花花公子,为什么他要留在北平,等共产党进来?内中究竟有什么名堂?”
小蒋道:“没听人说过,只知道胡思杜也在大学参加了学习,时常当着众人,骂胡适‘是美帝走狗’什么的,这在香港的报纸上也登过,据说他也反对这个反对那个的。”老蒋失笑道:“可是他的名字还在想念杜威呐!”
小蒋也笑道:“现在他一定不敢想了。”其实老蒋对胡适的历史也有兴趣,因为他早年的经历,也是老蒋所知道一些的,可是一来忘了,二来即使当年,也不可能知道得很多,例如胡适之在上海念过四家学校,梅溪学堂、澄衷学堂、中国公学、中国新公学,对老蒋就相当“面熟”。原来光绪三十年二月间,胡适之的三哥胡振之因肺病到上海医治,那时光生肺病,和今天的患上肺病完全不同。当初因为医疗条件,特别是特效药还未问世,患上肺病等于宣布了死刑,除非十分有钱,还能挽回一命,家境清贫的,那就很少希望。即使情况较好,也不一定有痊愈把握。胡振之后来还是不治死去,那是后话,按下不提。
却说梅溪学堂创办人,乃胡铁花友人张焕纶,初名梅溪书院。胡适的二兄三兄,都在那里读过。在一九○四年初,这家学堂的功课只有国、英、算三项,胡适初入学时编在第五班,后因他的国文有根底,六星期后升到第二班,翌年改为梅溪小学,之后胡适毕业,校方要送他们四个学生到上海道衙门去考试,那年正是日俄战争的第一年,青年人都不满清政府的中立,也就不满上海道袁海观,因此四人中只有一人应试。
于是,胡适就进了澄衷学堂,此乃宁波富商叶成忠所创办,共十二班,前六班相当于中学,后六班相当于小学,学科有国、英、算、物理、化学、博物、图书。胡适只读了一年,期中受梁启超的影响很大,翌年夏季,他投考中国公学。而当时出题、监试及看卷者全是总教习马君武。
中国公学的创办,由于日本文部省在一九○五年颁布取缔中国留学生规则,中国留日学生认为这是一种侮辱,有一部分人就愤而回国,创办该校,那一年风潮甚大,湖南留学生陈天华甚至愤而投海自杀,遗书国人努力救国,人心大为震动,因此回国者众;可是当回国的学生纷纷到达国境时,又因日本方面对取缔的风潮趋于松懈,官费生就又回到日本去了。就在那个错综复杂的情形下,上海人看见中国公学里多的是剪了辫子,穿上洋装的青少年,而且自己办学堂,便以为他们是革命党,清政府更处处阻挠,因此学校办成之后,却几乎无人敢于捐钱赞助,开门不到一个月,学校已陷入绝境。该校干事姚宏业激于义愤,投江自杀,遗书发表之后,社会上才对该校稍稍了解,清廷对它也稍为松懈,捐款赞助的人也多起来了。
中国公学当时有几门功课请的日本教员,由懂得日语的同学翻译,有些同学还兼学校的教员或职员。内中有朱经农、但懋辛等人,朱充翻译,但教体育,同学都是创办人,因此也没有职员和学生的界限。而当时上海的学校都用上海话教书,该校却是第一家用普通话上课的。胡适读了两年,姚康侯和王云五任英文教员,据说是注重文法分析,胡适在这两年对英文兴趣极大,也学写一些小说和古体诗,虽然中国越来越贫弱,但他对革命毫无兴趣,极力在做他功名利禄的梦。
在一九○六年冬天,公学办事人请郑孝胥、张春、熊希龄等十人为董事,修改校章,出现了董事会,这个会又公举了监督,选举的干事改为学校聘的教务长、庶务长、斋务长,学生于是与学校当局起了争执,迄翌年九月,学校干脆禁止学生开会,还开除了为首的学生,于是闹了一次大风潮,大多数学生退学,推举干事另办中国新公学。
胡适在新公学中担任低级各级英文,每周上课十三小时,月薪八十元,在那个时候,八十元不是个小数目了。饶毓泰(树人),杨铨(杏佛)、严庄(敬斋)都是他的低班学生。为了赚更多的钱,胡适还在校外教学生,张奚若便是其中之一。
胡适的景况不坏,新公学的经费却十分困难。内地到上海的学生,都同情新公学,因此学生多于老公学,而老公学在吴淞的新校舍已经建筑,担心学生太少,一个为钱,一个为人,于是双方“谈判”,到一九○九年十月间新公学正式解散,但胡适此时已经志不在此,决定投考一九一○年的第二期留美庚款生,到美国镀金去了。
胡适之辞去公学教职,闭户不出,读了两个月的书,就和他的二兄胡绍之一同北上,住在北京女子师范里应考。第一场考国文英文,及格者才许考第二场的科学。胡适的国文考了个满分,英文则为六十分。头场平均八十分,取了第十名。第二场科学取了第五十五名。那次取送出洋共七十个名额,他这个五十五名就在录取之中了。
那年底,胡适便与赵元任同入康奈尔大学。胡初入农学院,一年半后改入文学院,一九一四年二月拿到了梦寐求之的文学士学位,然后再回到原校研究科,等不及预备文学硕士学位,就直接预备文学博士学位。到一九一五年九月又转到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兴趣”又转到了中国哲学史,认为找到了他的终身事业。
于是乎,哲学史变成了胡适的职业,文学则成为他的“消遣”了!老蒋小蒋当然不懂得胡适口口声声说他“以哲学为职业,以文学为娱乐”的真实内容,更加不懂得胡适之所以为胡适。但是,具有正义感,热爱中华民族、热爱新中国的知识分子是懂得的,老朽且代列位翻开他的“文存”第一集一九八页,只见他在“新青年’,中的“胡适胡说”,有道是“世界的生活竞争一天忙似一天,时间越宝贵了,文学也不能不讲究‘经济’”,真是妙论!他在初期的文学论文和中期的文学论文中,甚至混淆短篇小说和诗的分别,把“上山采靡芜”、“石壕吏”、“琵琶行”等古诗当作短篇小说看,否定了“诗”,端的是胆大妄为!就在那篇结论里,又发出了“写情小说”、“独幕剧”、“短篇小说”三项代表世界文学最近趋向的怪论,理由也即是上述所谓“经济”,这种“见解”毫无保留地暴露了胡适所理解的美国人生活,只是人人在为垄断资本主义大老板们的大人发洋财而“一天忙似一天”,于是不再需要精深的文化享受,“也不能不讲究经济”了。那何不干脆“经济”到连上述三项代表世界文学最近的趋向也束之高阁呢?何必多此一举地把“莎氏全集”等徒有空壳子的书橱装饰出来呢?反正书壳子中并无一页文字。
胡适所理解的“生活竞争”如此紧张,揭开他的洋奴脑壳,也就是说人们应该为了美帝的称霸世界,征服殖民地,广设基地而“忙”。与此同时,胡适把这“文明”传播到其它国家,使一切的“生活竞争”一如美国,那结果必然是大战于一场吧?如此“文学趋向”也就等于指出惟有无休无止的彼此杀戮才是,它的结果,真是令人叹绝。可是胡适的妙论并不能使他所崇拜的美国作家们搁笔,美国有的是长诗、多幕剧和长篇小说,他们似乎并未顾到读者的时间。胡适这一可鄙的调调儿,明知已非却不作修改,他的“文存”再版时仍在其内,也就刺破了他的所谓“大胆假设”需要“小心求证”的假花招。
就在胡适暗自得意之时,没想到蒋介石却在暗中算计胡适,虽然不直接拿他开刀,却把以他为后台的《自由中国》杂志推上了法庭,也就是把杂志的主要负责人雷震推上了被告席。罪名就是该刊刊登一名姓陈的“投书”,文中有反蒋的“隐语”。明眼的人都知道,这仅仅是一个借口罢了。不过,对付蒋家法庭那一套,雷震等人是“经验丰富”的了。这一年三月三日开庭前几分钟,雷震夫妇和两个女儿、几名《自由中国》半月刊的职员一齐到达,百多名学生和各报记者在便探密布下并未作声,而雷震更是紧绷着脸,摆出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模样。记者们一拥而前,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雷震还是紧绷着脸,从公事皮包中掏出一份“投书”原稿,朝众人扬了扬,也就开庭应讯去了。
那检察官谢俊峰,书记官林铨关窗锁门。接近三小时内,始终以雷震一人为对象,不得旁听,拒绝透露。众记者多方打听,知道侦查内容除了这封“投书”的来源,投书人的真实姓名和地址之外,有关该刊处理一般投书的情形也问得非常仔细。雷震呈堂的原稿是普通绿色格子稿纸,文长四又四分之一张,字体相当端正,末尾由投稿人写陈怀琪三字,并未盖章,也无地址。法官问他为什么没有盖章和地址的投稿也能用?雷震道:“这是一般情况,而且还是老实的表现,如果投书人要欺骗你,他尽可以用一个假地址,刻一个假图章。”法官道:“那这封稿件的信封何在?”雷道:“一般报纸杂志的规矩,都是不大保留信封的。保留信封的一般原因是为了地址。”
那法官实在套不出破绽来,明知道这封“投书”是假的,却又无奈何。而蒋方也不怕他插翅飞去,一方面要他回去,一方面要传投书的陈某到庭,而雷表示“爱莫能助”。
一身大汗的雷震,和家人职员等浩浩荡荡,回到家中,不敢径自找胡。辗转派人到南港告诉胡适,法官已经问到他和胡适的关系,胡适和《自由中国》的关系,美国和胡适的关系。这些问题根本用不着问,忽然一下子扯了出来,胡适认为半是试探半警告,没什么了不起的,但心中不安。
拖到月半,并无发展,胡适也在找人探听,忽报张大千夫妇来访,胡适就在南港招待他们,少不了蒋方那些人马。张大千是个老江湖,焉有不懂得的?当下对众人大声说道:“我在美国哥伦比亚医眼睛的时候,胡博士在生病,发高烧,高烧未退,支着司的克到我病房来了,今天我们的身体都不错,因此我一到台湾,就要拜访他。”胡适免不了也扯上几句,说:“这回到台湾准备逗留多久?要卖画?我可以介绍。”张大千捋须大笑道:“我不卖画,吃什么?”
这边厢胡适在胡扯,那边厢蒋家父子可在伤脑筋:“《自由中国》案”虽已开庭,但是井未达到使雷震等人感到紧张,乃至害怕的地步。老蒋听小蒋述开庭情形,雷震方面十几个“助威”,另有百余名青年你可以当他们为瞧热闹而去,也可以说他们意图为雷震壮胆。而且作为被告雷震给人的印象恰巧相反:他是原告,而法庭是被告。他确乎把“原稿”拿了出来,表面上已经“尊重法治”,但是至于投书人陈怀琪的地址何在?原稿的信封何在?都无下文,蒋方认为这份“原稿”出自伪造,文中的陈某根本就是雷震,此事非“办”不可,否则后果严重。
老蒋问道:“胡适方面有什么表示?”小蒋道:“那他不敢。不过据研究院那边的人说,散庭之后的那段时间里,曾有五六个客人到南港找胡,他们断定内中准有一个是为报告开庭情形而去,可是不容易找到证据。”老蒋沉吟道:“我不管了,你们看着办吧,反正这本什么《自由中国》,一定要它关门!而且越快越好!在明年年底之前,一定要它关门。但是必须注意:无论如何不许惊动胡适,否则给闹到美国去,我们岂不是枉作小人?而且即使封门,要找个和胡适毫无关系的理由,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小蒋唯唯。对于这种差使,在他是熟门熟路了,当下要安全局长郑介民、陈大庆包办这宗“公案”,郑介民浑身是病,既感前途茫茫,又觉事事棘手,实在打不起精神来,对陈大庆道:“这一阵,我正在为‘台独’案食不知味,寐不安枕,再来一个《自由中国》案,那就无论如何吃不消了。可是兹事体大,不能假手旁人,不如由你组成一个小组,放手做去。”陈大庆道:“这件事情非同小可,既不能干脆封门,又不能干脆抓人,雷震还是个国大代表,下手更不容易了。”郑介民强笑道:“还是用老办法吧。”这个老办法就是大派红帽子,诬人“通共”什么的,从蒋介石叛变革命开始,几十年来,用这手段不知道打击了多少人,如今对于反蒋反共的雷震,也要出到这一手,却是并非易事,于是这个“安全局”就成立一个小组,专门找雷震的晦气,而用不了几天,当真给他们发现了“线索”。
原来六十三岁的雷震,浙江长兴人,在原籍并无直系亲属,可是在大陆有的是亲戚友人,“安全局”希望在他的私人通信中找到一些东西,然后把他来一个什么罪名。
但是,雷震是个著名的“媒婆”,在政客圈子里以油滑闻名,自己又是个“国大代表”,不可能在书信中授人以柄,“安全局”花了很大气力,并无收获。倒是在《自由中国》杂志社经理马之骕的书信中,找到了一些其实非常平常,而此刻变成“罪证”的东西,那就是他在寄往香港的私人信件中,时常发牢骚。在台湾生活而不发牢骚才是新闻,但马某以如此身份这段时期而发牢骚,也就该他倒霉了。再一查,此人三十七岁,河北滦县人氏,住台北县永和镇。系自一九四九年之后辗转抵台,《自由中国》半月刊十一年前出版以来,他就在里面工作,直到出任经理。蒋方认为此人大可“利用”。
而在雷震私人函件往返中,查到一个名叫刘之英的人,年五十三岁,乃北京人氏,住台北市南京东路,是国史馆荐任一阶一级秘书。此人与雷震书信来往,有些使蒋方看不懂或者不易理解的用语,也就紧张起来,认为这些乃是“隐语”,也以为此人大可“利用”。
而在截查刘之英的书信时,查到一个名叫傅中梅的人,认为又可予以“利用”。
费尽心机的“安全局”人马,复在“自由中国社”中发现了一些大成问题的参考书,例如《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国文献》等,一共十八本。认为如果上述诸人是“人证”,那这十几本书便是“物证”了。可是如何把他们串在一块儿,却也不是件易事,那一日郑介民正在发闷,陈大庆到他桌旁,坐了,尚未开口,郑苦笑道:“瞧你模样,一定是有头绪了。”却叹道:“我想追的人,一直没了下文。”他指的是美国暗中支持的“台湾独立运动”派了批人来台活动,为首者以“侨居日本经商”为名,到处招摇,“安全局”派人盯了很久,正待下手,他可是跑了,机场码头的守候者,却始终未见此人“驾到”。
陈大庆道:“那准是坐渔船溜了。”台日、台港之间的走私小船不少,除了私集集团,便是“官贼合营”,那些特务们不但不捉,还以此为一大生财之道。现在那“台独”人马十有九成自渔船脱身,也只能徒呼而已。但郑介民早已失宠于蒋家父子,如今办案不力,这顿排头准会吃不了兜着走,因此愁闷不堪。如今面对这个正在“当令”的副手陈大庆,又妒又气,忽地长叹道:“我的心脏病,你是知道的,现在,年纪大了,身体更加一天不如一天,我想告长假找个地方治疗,你说‘老头子’会批准吗?”陈大庆摇手道:“千万别提告长假,‘老头子’为‘台独’和胡适的事情正愁人手不够,何况像局长地位的人?”
郑介民闻言默然,知道这位“部下”的对他那番“好意”,无非是奉命察看,可得罪不得。郑介民是个老牌特务,当然明白他那个圈子里的一套,怎敢在陈大庆面前表示自己真正的态度?当下强调自己的病如何如何严重,并且希望陈接他的“棒”,说是自己心力交瘁,不中用了,陈也就安慰了几句,说道:“上面对于那个‘中国民主党’那回事,追得根紧,现在决定和《自由中国》合并成一件事了,那就是这个反对党非搞垮它不可!那个《自由中国》非让它关门不可!而且希望越快越好!”
郑介民“哦”了一声道:“那不就等于说:我们和胡适正面干开了吗?”陈大庆狞笑道:“这是先下手为强,慢下手遭殃的问题,不是他倚赖美国吃了我们,就是我们借口《自由中国》吃了他们,上面也已交代清楚,再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了。”郑介民道:“那,兹事体大,难道还用老力法,给雷震戴一顶红帽子吗?”陈笑道:“也只有这顶帽子合他的头寸了。”郑介民心想:“给旁人戴红帽子,恁地不合适也差不多,但给雷震戴这个,可又恁地也不合适,太滑稽了。”心中想着,嘴上却说:“那就这么办吧。”
这么着,胡适面临两支长枪,一支刺向那个反对党,一支刺向那个《自由中国》。表面无甚大变,其实来势凶猛,胡适好不紧张。
那一日,胡适把雷震、高玉树、李万居、夏涛声、齐世英、王地、郭雨新、董玉娇、谢汉儒、许世贤、杨毓滋、李赐卿等“中国民主党筹委会委员”找到南港,以“参观”为名进行秘谈道:“我为学术研究而回国,对各位的政治活动一概不闻不问。不过近来风声不大,那个友人辗转相告,说当局对贵党和《自由中国》半月刊,似乎有非去之而后甘心的决定。我们当然不怕,有美国盟友支持,是没有什么可怕的,不过不能不格外注意。狗急跳墙,人急悬梁,哈哈哈哈,你们不能不注意。”
李万居发言道:“我已经给他们逼得走投无路了,我的房子,已给他们放火烧掉了,我的报纸,已给他们秘密封锁,只差出不了版、排不了字,我对于民主的渴求,无有今日之甚者,吾台湾人对于民主的渴求,也无有今日之甚者,因此我建议请胡院长向华盛顿方面打个招呼,类似《自由中国》读者投书闹成这般田地,简直太使人难以置信了。”雷震道:“我,已经只有半个自由的人了,前几天吃了官司,充分知道这件事只有越闹越大的份儿,不可能化小事变无事。”
也真是的,“安全局”正在搜集《自由中国》半月刊对小朝廷的猛烈抨击,蒋介石认为十年只有自一九五七年八月开始才向他展开攻击,意味着美国对台政策的急转直下:已经加紧驱蒋吞台,更加不敢怠慢。而攻击之中,有几点是蒋认为恶毒之极。第一:雷震认为蒋集团过于衰弱,而中共过于强大,因此蒋介石无论如何无法领导他的部队回到大陆,于是应该放弃这一打算,以免劳民伤财。这回事是蒋政权的所谓“主要政纲”,雷震等人要他取消这个,连摆在嘴上嚷嚷都没必要,简直把蒋介石气惨了。
其二:《自由中国》建议美国,为了保护人权的利益,美国对于台湾的援助,应附带若干条例,并且监督“中华民国政府”使用这些美援。易言之,蒋介石只要美援到手,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使台湾无人权保障。
其三:《自由中国》指出,蒋介石正走向中国历代王朝,特别是明朝末期的悲惨道路。蒋介石读史不多,但祟祯皇帝在煤山上吊的故事他还知道,气得连骂人都骂不出来了。
其四是指陆军竟由政客掌握。其五是蒋介石的那个党,党费并非来自正途,而来自“国库”;其六是呼吁解散小蒋的反共青年团。
其七:那就是特务满坑满谷,雷震等人不但有人盯住,而且住家附近就成天有特务监视。为了证实所言非虚,雷震还约了一个合众社记者到他家采访,特务们见是洋人,更加紧张,居然亦步亦趋,监视更严。蒋介石闻报,大叫笨蛋,而忘记了特务们这样做正是他所“吩咐”的。
其八:那个合众社记者访问雷震,为的是揭露台湾“地方自治”各级选举的黑幕。此外还有很多很多被蒋认为煽动、诱惑、挑拨、分化、中伤,乃至“伪造读者投函,侮辱军人,企图煽惑军心,打击士气”,反正把蒋介石气个一佛出世,二佛涅槃。
蒋介石对儿子道:“此人不除,我死不瞑目!不过,你们一切要符合手续,不许有什么破绽才好!”小蒋道:“正在为这些‘手续’想办法,不少人已经忙了好久。大概外面有些风声,已有外国记者采访过。知道他曾当过行政院的政务委员,在民国三十九年到四十一年间做过总统府的顾问,但在民国四十三年间,给我们开除了党籍。”老蒋问:“告诉他们真正的原因?”小蒋道:“没有,只说是为了他走私。”
老蒋皱眉道:“他走什么私?”小蒋道:“从香港运奢侈品进口。”老蒋失笑道:“有点不大合适,以后更加要小心,只要有破绽,传出去那就难听。你们还得仔细研究一下,当年吴国祯和孙立人案是怎么搞的。”小蒋笑道:“差不多,差不多。”
而在另外一个场合,高玉树和李万居在南港中央研究院回答胡适,有关吴国祯、孙立人案的资料研究情形时,气氛就差得多了,因为反对党的筹备活动已经受到阻碍,郑介民且曾亲自给高、李二人打过电话:“我知道‘中国民主党’是你们两位加上雷震三个人负责的,你们是三巨头,哈,可是,《自由中国》惹了麻烦,我劝你们的反对党也就到此为止,别弄得大家不痛快罢。”
胡适闻言紧张,可仍是满不在乎道:“这样说起夹,他们是想来个一石二鸟,把两件事情合成一回事了。可曾对郑介民说过,这是两回事,不能混为一谈。《自由中国》是封不得的,‘中国民主党’更加碰不得!”两人闻言,精神一振,齐道:“有院长从旁协助,我们就放心了。”胡道:“可是对外无论如何不能提,我知道你们不会说到我,但是应该‘重申前言’。”说罢一笑,其声凄厉。
而当郑介民在一九五九年十二月间暴毙之后,反对党方面透了口气,《自由中国》半月刊也透了口气,认为蒋家父子用郑介民出面欺压,如今郑已死去,压力或许可以轻那么一点。高玉树对胡适道:“现已查明,郑介民是给‘老头子’吓死的,那天晚上‘老头子’给他一个电话,痛骂他办事不力,使‘台独’分子一个个混入台湾,又一个个逃离台湾,问他是何居心?就这样,郑介民第二天再也起不了床,房里有一大瓶安眠药,空了。”
但是,郑介民也罢,陈大庆也罢,他们都是为蒋办事的,于是,对反对党和《自由中国》的压力越来越大,传说也越来越多。这两个单位的工作人员本来不多,也就越来越少。到后来胡适才感到大势虽然未去,却难挽回。美国虽强,但在这件事情上无法公然干涉;老蒋虽弱,可是这个地方是他的“天下”,尤其发现自己也在监视之中后,胡适非到美国讨救兵不可了,再拖几月,终告成行,众人相送,胡适空虚的安慰也难有什么效果产生,突地胡适一个踉跄跌倒地上,众人急忙搀扶。胡适强笑道:“没关系,没关系。”指指雷、高、李三人道:“当我去美国后,你们可要小心才是。”众人闻言,只能强笑,在他们心目中有如什么“巨人”似的胡适之,其实他这一跤并未扶起,他在精神上已经“倒”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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