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大海茫茫 蒋介石兴悲 小心翼翼 陈辞修得意





  话说一九四九年五月廿三日,蒋介石乘太康舰到得澎湖,登陆马公。踏上码头,但见水泥石级已告残败,只剩下一堆堆的鹅卵石。迎面是一方木牌,画的是该岛全图,上面标明“马公镇街道详图”,也给风雨剥蚀,模糊难辨。澎湖县长、警察局长、参议会长以及地方士绅、驻军官长等早已鹄候好久,却给侍卫官挡在一边,近身不得。蒋介石皱着眉头看地图,勉强知道这里有戏院、医院、中学、水产学校各一所,官衙和地方机关倒是应有尽有,当即上车巡视马公,所见无非土堆和渔船;炮台、堡垒遗迹处处,此外还有海神庙的残骸。日本人的造船厂仅剩一堆废铁,一个公园形同荒庙,却有一块石碑,上面刻了封白崇禧的“慰问澎湖父老”信。破败的大街上也有百货店和酒家,女侍们赤脚穿木屐,望着蒋介石咧嘴呲牙。

  十分扫兴、万般灰心的蒋介石打道回府,那是短短几天以内为他盖搭的活动房屋,是美国货。抽水马桶、洗澡缸以迄工人,无一不是由中国航空公司自台北专机运来。蒋介石休息片刻即行召见一番,有所“垂询”。

  县长道:“自从光复以来,澎湖一直未受重视,政府要员之中,只有陈主席在今年五月间来此视察过。”接着把蒋介石捧上三十三重天,颂他重视澎湖。

  蒋介石听来有如讽刺,暗自叫苦。陈诚到澎湖为的是替蒋安排后路,蒋介石当然不便明说,反问道:“‘二·二八’民变后,中央不是因为澎湖并未参加暴动,曾派白崇禧部长来此宣慰吗?”

  “确有此事。”县长道,“白部长因为公务繁忙,不克来澎,派来一位代表,带了四百多万法币捐助贫民,码头上那块街道详图,就是当时准备给白部长作导游的。”

  “这里是很穷,”蒋介石道,“中央四百多万法币,对贫民总有些好处罢?”

  县长苦笑道:“因为贫民太多,四百万法币太不够分。地方上认为与其杯水车薪,无济于事,不如修建公园,刻石记事,作为澎湖人民感谢中央德政的永久纪念。”

  蒋介石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随口问驻军官长道:“此地看样子很穷,盗贼一定不少罢?”

  警察局长忙不迭接嘴道:“这里治安情形不错,因为六十四个岛屿只有二十个岛上有人住,人口总数也不过七万三千零一点,民性勤劳,风俗淳朴。光复以来,盗劫谋杀凶案没发生过,全县小案每月也不过两三宗,而且大都发生在马公镇上,其他乡村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这当儿,座中有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儿颤巍巍起立发言道:“澎湖老百姓穷得实在没法说,总统肯来澎湖视察,真是苍生之福。”

  蒋介石正纳罕此人是谁,俞济时在他耳边低声说:“他是这里的参议会议长,姓吴名尔聪,今年八十岁了。”

  蒋介石听他苍凉的声音在说:“我是看日本人来,看日本人去的人,对局势感慨特别多。总统可以看到,我们澎湖人太苦了!这个岛孤悬海中,台风时期风势猛烈,连气也透不过来。大家可以看到澎湖没有一棵高过围墙的大树,反而要围墙来保障植树。岛上没有山,最高的小丘离地只有二十八米。最惨的是澎湖没有稻田,粮食全靠外运,这实在苦不堪言。县长曾经试植高粱,可是一阵台风,全部吹光。这里的农产品仅靠生长在泥土里的番薯、花生;要种蔬菜也不易,先得用砧硓石——岩礁围叠园圃,才能挡风。前几天发生抢米,死了一些人,军警弹压是没有办法之中的办法,希望总统回去之后,能替澎湖七万三千多老百姓想一个治本之道,那真是功德无量了。”老头儿说罢坐下。

  蒋介石听人家把他的避难当作视察,心头老不是味儿,可又不便明讲。他不希望当地把改善生活的责任搁在他肩上,便说:“吴老先生之言有理。我一定通知陈主席,叫他好好地注意澎湖,经营澎湖。”

  “谢天谢地啊!”吴尔聪合十发言道:“陈主席在这里说,澎湖人民生活太苦;光复五个年头,还谈不上改善,他很不安。他说澎湖先天不足,要改善人民生活谈何容易。不过他说澎湖是国防的咽喉,闽台的屏障。台湾是南中国的门户,澎湖更是南台湾的锁钥。”吴尔聪一口气说到这里,唉叹了一声,又接着说,“不过,话是这样说,希望政府别忘记了澎湖人民无衣无食,血泪不干的生活!”说罢朝蒋介石恭恭敬敬鞠了个躬。

  “嗯!”蒋介石非常反感,岔开话题说:“澎湖是穷,幸好渔业不错,记得我在日本时,日本人把澎湖叫做‘鱼之王国’、‘水产宝库’,这方面的收入,大可以改善你们的生活了。”

  吴尔聪欲言又止,以目示意,要县长开口。县太爷明知不讨好,可是不说又怕渔民反对,自己担当不起,只好硬着头皮说道:“澎湖渔业是好,可是问题严重极了。现在澎湖百分之七十的居民变成渔民,可是渔轮大都破坏,只有六艘可用,却没法远驶。只得在岸边堆垒石阵捕鱼,叫做‘石沪’,全县大小石沪有三百多个,每月渔获只有六七万公斤。过去年产量曾到过五百多万公斤,相差太大了,因此人民生活无法改善。”

  蒋介石截断他的话,扭过脸,望着几位驻军军官说道:“好好,澎湖在国防上十分重要。”

  驻军官长一听,赶忙直挺挺立正报告澎湖的重要,内中提到台澎间流行着一句话,叫做“得澎湖,得台湾;失澎湖,失台湾”,备言守备澎湖的重要,暗示台湾对本岛驻军给养工作做得不好。蒋介石闻言心头更烦,俞济时看在眼里,就说老蒋需要休息,把众人遣开了。但蒋介石无法呆在活动房屋里,这种美国货给他带来了一分新奇,九分愤懑。新奇的是居然在荒岛上住起活动房屋来;愤懑的是为美国老板效劳几十年,到末了却连台湾都不许立脚。蒋介石当然可以不顾一切径去台湾,但可虑之处太多;不如待警卫等工作安排妥当,再去不迟。如果两个儿子也在这几天到达台湾,那末情形自然会更好一些。蒋介石闷郁地轻车简从又到岛上转了个圈子,看看澎湖形势。

  劲风呼啸,白浪滔天,蒋介石的车子停在马公岛东南端的良文港前。这是五十几年前日本军阀入侵台湾的登陆点,岸边还留了一块纪念碑,碑上大书“明治二十八年混成支队上陆纪念”,蒋介石一看心头一沉,想今日之下,美国肯出兵登岸台澎,登上大陆就好了;可是万一美国出兵之后却把蒋介石掷掉,这笔帐又如何算法?如今澎湖栖身,已非佳兆,蒋介石远瞩万顷波涛,回视石碑,忆念既往,万感交集,咽噎难言。俞济时上前低声说道:“澎湖形势雄视南北,日本兵进据澎湖后始向台湾推进。地方上给我们准备了一些文献,知道荷兰人曾在这里筑城,《澎湖志》上说:‘该城周围百二十丈,炮楼坚固如铁’,后人称之为红毛城,也称红木埕。明天启四年,福建巡抚南居益率兵攻打,围城八月始入,荷兰人乃退居台湾,而其在台势力也呈动摇。”

  “嗯,”蒋介石道,“郑成功收复台湾,也是先得澎湖。”蒋介石遥望闽海,默祷福建勿失,因为郑成功在明永历十五年二月一日,率大军四万、兵船三百五十艘自厦门出发,进驻澎湖娘妈官(马公),八日早朝,发炮三声,进攻台南赤嵌城,围七月荷人出降。解放军如得厦门,假以时日,那还得了!蒋介石在海风中打了个冷战,扭头上车,参观要塞。

  不料要塞之中,有两尊十五英寸口径的古炮又使蒋介石触目惊心,暗叫不利。原来甲午战役中旅顺炮台被劫的两尊大炮,日阀拿来存放马公要塞,作为战利品来装饰,两炮蒙尘半世纪,在蒋介石眼里代表了溃败与绝望,顿时垂头丧气,口不能言。

  没精打采、思潮起伏的蒋介石默然上车,却不回去,离要塞司令部后要车子再去岛上日人所设的海军司令部、海军造船所等处看看,见各处炮台都系最新型的设计,起伏小丘中隐约藏有炮位,日军野心灼然可见。

  “日本人哪!”蒋介石叹道,“他想把澎湖建成一个‘西太平洋的珍珠港’,作为南进基地;后来因为海军力量削弱,才退而建设高雄左营,他们可花了不少心血。”

  “是!”俞济时不敢多言,低声说了一句,“总统,您该休息了。”

  “该休息了?”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蒋介石感到这句话系出于华尔街老板之口。美国执政者眼见他在中国一败涂地,使其“在华利益”,除了台湾之外,其他点滴不留,于是在老羞成怒之余,对蒋已翻脸不认人,极力想“提拔”第二个蒋介石出头,而把这个几十年来为美国“保管中国保险箱钥匙”的老仆人一脚踢开。

  “我怎样休息啊?”蒋介石回到活动的房屋里,躺在折叠床上,耳听大海咆哮,浪涛拍岸,辗转不能入梦,心乱如麻:“夫人在美国奔走,中国游说团也花了我好大一笔钱,难道还是无济于事?他们真的一点不同情我吗?”

  “我们实在没法同情蒋介石!”几万里外的美国国务院也在为‘中国利益”而伤脑筋,几个巨头连日集会,既找不到继续援蒋的理由,也找不到取蒋而代之的适当人选。有情报说蒋介石已离上海,却不知何往。穗、台、闽、川,都没有蒋介石的下落。杜勒斯在餐桌上一边喝啤酒,一边重申前言道:“我们实在没法同情蒋介石!”

  “话是这样说。”周以德道,“我们美国一向援蒋,一向反对中国革命到底,别说台湾已成为反共基地,即使蒋想妥协,我们也不干!如果有任何可能在中国找出一个反共力量的小集团,我们仍然尽力给他们一切援助。”停了一下,周以德叹息一声,接着说道,“可是,绅士们,今天我们找谁?即使有,我们也得假以时日,花点本钱,因此我赞成,援蒋反共和发掘新的反共领袖,应该双管齐下,同时并重!”

  杜勒斯道:“这个意见很好。”他喝了一口酒,“而且根据情报,蒋介石失踪三天,没去台湾,美国每一个海空检查站也都未发现蒋已到来,东京也说没有看见,这充分说明了蒋已经知道我们反对他去台湾,否则这颗花生米用不着这样躲躲闪闪。”

  “我们应该检查一下,”周以德的声音有点儿悲怆,“对蒋如果大不给面子,那就比什么都糟。这个人只要戴上高帽,什么都无所谓,问题是我们还用不用这个废物?”

  杜勒斯不耐烦地说道:“谈来谈去还是这个问题,我以为我们该换一换了:到底找谁出来取蒋而代之?绅士们,我们对中国的局势已经绝望,对蒋介石这个不中用的花生米谁都讨厌。我早说过:蒋介石没有能力采取国务院所认为聪明的步骤,所以对他还想恋栈和再起的各种布置——例如他的夫人正在这里一天到晚找人,我看希望太少,或等于无。我以为蒋介石的下台将使国务院更容易施展比较聪明的政策。”杜勒斯气急败坏地拍巴掌道,“问题来了!如果蒋介石在今天退到台湾,决定在这个岛上建立流亡政府或地方政权。那么中共就有充分的理由打台湾,这一手就会妨碍我们在台湾预定要执行的聪明的步骤,因此目前有两个具体的问题摆在这里:第一是怎样防止台湾落入中共手中?第二是怎样拒绝蒋介石到台湾建立流亡政府!”

  周以德道:“这是个有趣而艰巨的问题。早在去年十一月二十二日,蒋介石在南京正忙着讨论国民党迁都问题时,我们的司徒雷登大使便放出‘台湾将起民变’的空气,记得电文是这样的‘美大使馆已接获驻台外交人员的报告,谓台湾现在酝酿着类似“二·二八”的民变,故大使馆倘欲迁台,恐也非一理想之地。’事实上我们倒是希望蒋介石也认为台湾非安全之地,这几天他的失踪可是没去台湾,我们的布置确有功效。”

  杜鲁门听得有趣,也插嘴道:“蒋介石如今不敢去台湾,我们在今年一月十九就警告过了。司徒大使最近又旧事重提,以致使他不能不有所顾虑。记得四个月前我们对于南京政府一部分迁往台湾,正式提出警告。我们还是这个理由:在对日和约还没签订之前,美国根据开罗会议协定,盟总对台湾仍然负有任务,所以国民党大可以把首都搬到广州,就是不能搬到台湾。”杜勒斯听到这里,嚼着鸡肉,又喝了两口啤酒,抹了抹嘴唇,说道,“对了我记得在今年一月二十二日,我们的通讯社在台北也曾发布过一个消息,说‘如果蒋介石真的敢到台湾来成立流亡政府,那么他将在一个并非正式属于中国的领土上进行活动。依照法律,根据一九四三年的开罗协定,中国对于台湾仅有实际管辖权,而真正合法的统治权,有待对日和约签订之后!’这几句话现在还有效再加上司徒雷登的几下子,蒋介石便不敢到台湾去了。”杜勒斯举杯站起身子,望了一眼座上的人,“希望他永远不敢到台湾,失踪就失踪吧,上帝!”

  事实上蒋介石并未失踪,他只是为了安全,企图在澎湖暂时栖身,等候在台北的安排,让他能够平平安安到达那个岛上,最重要的是使美国人没有话说。因此如何在美国人之间取得默契,要美国收回反对蒋介石逃亡台湾的前议,便成为蒋介石在澎湖时的一大课题。

  “昨夜没睡好,”第二天一早蒋介石对俞济时说,“风太大,活动房屋都给吹得像地震一样。”但他立刻问,“上海怎么样?”

  “电报依旧是那四个字:能守得住!”俞济时答道

  “美国呢?”蒋介石紧接着又问,“还是抨击我,反对我到台湾去吗?”

  “没有这件事,没有这件事。”

  “嗯。”蒋介石冷冷地说,“他们还以为我失踪了,真的希望我失踪呢,呸!”

  “这真是不仁不义。”俞济时道,“我们为美国做了多少事情?打了多少年共产党,可是,料想不到他们竟然会来这一手。记得四个月前,我在上海看到合众社一个电报,说:‘杜鲁门的全国安全委员会已建议在目前的反共斗争中,虽然要放弃中国,但必须尽全力去挽救日本太平洋上各岛,包括台湾和海南岛。’又说‘该委员会已向杜鲁门建议,要企图挽救国民党政府是毫无希望的事。共产党定会席卷全中国,因此必须不让共产党伸手到日本、台湾、海南岛去。’美国的手法就是这个:防止台湾落人中共之手。”

  “看着办吧!”蒋介石道,“其实他们把我当傻瓜,我自己也早就看清楚了。他们以为我在台湾不能抵抗共产党,于是来了个坏主意:一方面继续援助我,另方面煽动台湾老百姓来反对我。你该记得‘二·二八’事件,表面上我们说这是共产党干的,其实真正在内中活动的正是美国自己!”说着说着蒋介石的火气上来了,“而且早在事前就活动台湾人反对我了。他们这些混帐王八蛋,从美国新闻处的职员到美国领事馆的领事,都在利用每一分钟向台湾人宣传,要他们反对我,反对共产党,独独拥护美国。”

  “没人相信的,”俞济时安慰他道,“搞不起来的,只是美国这种做法令人心寒,以后谁还肯替他奔走卖命呢?不讨好!”

  “经国该动身了。”蒋介石叹道,“上海,这几天希望能熬得过。”突然秘书送上卷宗道:“陈主席有电报。”蒋介石忙不迭看了,原来是报告蒋到台的一切准备工作都已办妥,只是美国方面还没有什么消息。

  那时光美国还未看中陈诚,陈诚也确乎为了替蒋布置“反共最后据点”,尽了最大的努力;同时利用这段时间,几乎把党、政、军大权全部捏在自己手里了。

  美国反对蒋介石退台,这件事无法见诸于明文;而美国放出“台湾将有民变、台人反对国共统治”的空气,也委实使蒋大吃一惊。陈诚在上海解放前夕忙着镇压台民、安置败兵之外,又得为布置老蒋来台、缓和派系冲突而伤尽脑筋。尤其是蒋已抵达澎湖,眼看就要来台,而美国还未放松对蒋的攻击,蒋在澎湖又绝对无法久留。好不着急。当即召集文武亲信,会商一切。

  “主席,”情报负责人发言,“今天的问题,美国的态度使人困惑。经查‘台湾将起民变’的谣言并非来自共党,倒是来自美国大使馆。美国今天显然在故布疑阵,希望我们也认为台湾非安全之地,而在台湾不再设防。可是美国自己,早已在海空方面绝对优势地控制了台湾。这个恐吓性的警告,我们实在不能忽视。据情报说,美国已经拟定一种计划,说在声京失守之后,共党入台之前,他们要指使亲美派发动‘反对中国’的叛乱,要求台湾独立,以台湾人民自己的意志,一方面反对本党,同时反对共党。而当台湾陷入混乱状态之后,美国就根据开罗协定,由盟总加以干涉。伦敦《星期六晚报》曾刊载一篇纽约通讯,说麦克阿瑟向国务院要求增兵日本,而这些军队将进驻台湾。”

  陈诚打着呵欠道:“对于美国,我们不便多猜测;只是今天台湾如果并无‘民变’迹象,美国反对政府迁台、反对总统迁台的暗示和空气不能正式明文公布,找看还是请总统马上到台湾来罢。否则澎湖对他起居不便,而外面因为不知道他的行踪,竟然说他失踪,对士气民心也有影响,不如尽早来台湾,我看不会有问题,大家的意思怎么样?”

  众人唯唯,于是陈诚发出电报,请蒋赴台,说台湾治安不致有问题,目前兵力绰乎有余。接着谈到美国态度,议论纷纷,莫衷一是,一位“忠贞之士”戚然发言道:“我以为美国这种做法,对我们非常不利。美国一方面援助本党,同时拉拢台湾人反对本党,其目的在于反对本党的事实中,同时制造反对苏联、反对中共、倒向美国的情绪,俾造成美国单独控制台湾的基础。这在我们看来,本党同美国之间确有矛盾,但就美国看来,丝毫没有矛盾。因为美国援助本党反共只是为了反苏反共,美国反对本党也是为了反苏反共,实在使我心寒。”

  陈诚吃了一惊,忙说:“今日之下,我们只有同舟共济,切忌再闹什么了。美国反共,本党也反共,其中并无矛盾。美国对蒋总统有些冷言冷语,作为一国元首来说,也在所难免。反正美国一定要中国人管理中国事,不会派美国人来代替安藤利吉,本党前途尚有可为,诸君不必灰心。”

  “主席,”台湾警备司令发言,“美国人的活动,的确使本党不能忽视。谣言虽多,但美国的活动也真使人惊诧。随便拿两件事来说,足以证明美国的活动非常积极。

  “第一件事,今年一月初,有人告诉我美国军事、外交官员曾亲自出动,带着翻译员到处跑,教人反对本党,拥护台湾独立。就在情报到达之后第三天,美联社就有个记者从日月潭发出消息,说台湾人之中,地主阶层都希望日本重来,但大多数台湾人还是希望联合国托管,走向独立!

  “第二件事,也是在今年一月,记得是月中,香港来的情报说,有两名台湾人自东京赴香港,拢到廖文毅密谈台湾独立问题。就在几天之后,我就读到了香港《大公报》的一篇东京航讯,说东京麦克阿瑟总部对中国局势的演变万分关切,特别重视今后台湾问题的处理。这篇通讯说:麦克阿瑟在一月十五日特派两个在东京从事台湾独立运动的台湾人陈兆四郎和陈朝明五郎赴港,向在香港活动的台湾托管派份子廖文毅、廖文奎等传达美国对台湾的处理方针。据这两个姓陈的台湾人说麦克阿瑟认为台湾目前还不是中国的正式领土,因此南京垮台后,中共不能进入台湾,美国决定彻底援助台湾人独立。美国并且将提交联合国,作为联合国的决定。而且麦克阿瑟已准许台湾人代表出席‘远东委员会’,要求台湾独立。拿上面两个例子看,美国谋台日亟,我们是该有所准备了。”

  见众人神情紧张,陈诚道:“各位都是高级官员,有的参与机密,有的经管情报,都该知道总统对美国人的事情,他早已接到报告,也早已有所应对。总统这次澎湖小住,目的就为的是缓和美国对他的抨击;现在美国既然并没有正式露面,台湾民变之说也成过去,那末总统一到,任何事情就迎刃而解了,美国总不好意思公开反对总统赴台,那在外交上以及中美关系上来说,都是不可想象、不可思议的,大家不必消极,等总统来罢。”

  于是在“台湾问题微妙”的乌烟瘫气之中,蒋介石悄悄地从澎湖乘舰到台湾去了。

  蒋介石到台湾并不是第一次,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之后,他已经同宋美龄去过了。太康号军舰经过七十六海里到达高雄,在戒备森严中乘飞机降落台北松山机场,一下机便上车直驶草山,不想同文武百官见面。正所谓景物依旧,人事已非。想当年来台湾何等威风,夫妇俩立在台北中山堂露台之上,检阅训话,兴致勃勃;如今作为老友的陈仪已经背叛了他,接近了老百姓,但蒋介石已把这位老友自浙解台,囚禁在基隆一个角落里;更重要的是当年“欢迎中国同胞”的台湾人民,经过“二·二八”大屠杀后已一视国民党如仇人;当年台湾风景在蒋眼中无一不美,如今一草一木,蒋对之都有戒心:而且当年夫妇同来,如今宋美龄奔走美国,一鼻子灰,他自已连台湾都不敢随便走走,却要在澎湖喘息,缓和美国对他的抨击,险些儿立刻让位。

  “行辕已经布置好了。”陈诚在途中向蒋报告,“台北宾馆还可以住,那里本是日本人的总督官邸。陈仪没搬进去过,魏道明倒住过。在草山,草山宾馆也还不错,那是日本人为皇太子修建的,也打扫过了。”

  蒋介石道:“这次我来,是以私人身份来的,与政治无关,只行使党的领导权,这样可以避免外界的误解。因此你们给我准备的地方,目前我都不便去住。”

  陈诚着急道:“那,那,我看总统不必过谦吧?总统为一国元首,没有人敢胡乱说话。”

  “美国!”蒋介石恨恨地说,“美国会说闲话的,夫人还在纽约奔走,我看我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还是住到你曾经住过的糖业公司招待所去吧。”陈诚唯唯。

  “上海怎样了?”蒋介石见车过圆山神社,心头一沉。原来这是日本人奉祀的北白川宫,面对明治桥,后改中山桥。日阀侵台时为清军投降签字的地方,难怪蒋介石看来感到不祥。陈诚还以为他发现了什么,指指点点说:“这个圆山神社,几个月前曾由台湾旅行社花了四亿台币改建。比以前好得多了。”然后才答:“上海没什么变动,不过听说经国兄纬国兄已经离开,大概今明天便可以到台湾。”

  蒋介石明知道上海已经靠不住了,但至少总该有几个月可以坚守。信口问道:“来的人不少了吧?《中央日报》骂他们是政治垃圾。”

  陈诚脸上发热,强笑道:“骂错了,骂错了。来者之中,有陈果夫、王东原、梁寒操、盛世才、毛人凤、祝绍周、翁文灏……”

  “子文也来过啦?”蒋介石插嘴问:“全都走了吧?”

  “早走了。”陈诚道:“宋先生不过是来看看。”他知道蒋的真意何在,便说:“孙立人陪了他好几天,随员中还有个李择一。此外罗卓英、刘茂恩、梁华盛等等都来了。有些人家眷已到,人还没有来,有陈立夫、何应钦、徐永昌、汤恩伯、胡宗南、吴开先等等。”陈诚强笑:“大家追随领袖,连‘国代之花’也来了,还有,张国焘也到了。”

  台糖招待所里俞济时同黄仁霖正忙得一塌糊涂。这个励志社的总干事黄仁霖早就奉命到台湾准备退路来了。有“总统府”编号的巨大行李三百件和防弹汽车三辆早在一月底到达。但陈果夫的行李创最高纪录,达六百件,最少的也有一二十件。为了运输这许多行李,基隆台北间公路卡车往来不绝,台北和基隆车站都派有宪兵守卫这些行李之“山”。当然,行李的多寡说明了所有人的是穷是富,或大富小富,但行李的多少并不等于所有人的财富。国民党最高层的财富不是行李所能打包起运的,已经分散在美国、瑞士等地,变成大量的地产物业、黄金美钞、橡园小岛,以及闻所未闻的东西了。

  “他们都来啦!”蒋介石作若无其事状,往沙发上一坐,问陈诚:“人,多起来啦!”

  “人丁兴旺!”陈诚也作乐观状道:“一月间就开始来了。省主席十几个,党政要员更多,眷属无数。在台湾的国大代表立监委,已经两百多,我在一月十三招待过他们,出席茶会的就有一百三十八名,其他在中南部的还不在内。从上海开台湾的中兴、太平、华联三条轮船,每次载客都超过两千以上;上海台北班机每天最少五班,多是军部的运输机和私人的包机。基隆和台北都很热闹,从早到晚,人迹不绝。有些时候基隆港内一天之中到达五十五艘船,有些不能进港,在港外停泊;有的不能靠码头,在港内停泊有的两三只并靠一个码头,真不得了。台北人口原来不过三十八万,现在超过六十万了!从京沪来台的人真不少。”

  “现在,”蒋介石对这些没什么兴趣,戚然道:“最重大的问题是人和钱。钱的问题我们再谈,人的问题可非想办法不可。”稍停片刻,蒋介石低沉地接着说:“兵源是个大问题,台湾人靠不住,可是又非台湾人当兵不可,你们研究过啦?”

  “研究过了。”陈诚道:“原先我们公布过,说台湾情况特殊,延长兵役一年,现在看起来用不着了。”

  台糖招待所电话不断响着,尽是官儿们探听蒋介石行踪,准备拜候来的,都给挡了。蒋介石为兵源问题而着急,忙问:“你不是说组训二十个师没问题吗?”

  “问题是没有”陈诚道:“困难在所难免。今年初,这里已经在严密调查户口,统计壮丁,还准备把曾经给日本人征召服役的三十万台湾青年加以训练。二十个师在数字上没有问题,问题在于,”陈诚指指脑袋:“这个。”

  “赶快想办法吧,”蒋介石道:“台湾人脾气不好弄,当心再来个‘二·二八’!那可是千万不能再来的啦!”

  “这个绝对不会,”陈诚道:“目前我们的兵力绰乎有余,不怕台湾人造反。共产党既无海军,又无空军,也不怕他们过来,只是应该严防共产主义思想到台湾来。”

  蒋介石忽地想起:“澎湖更穷,应该小心澎湖!”他透了口气,“这个地方真不是人呆的,有一次我出去走走,就没有看见有人吃米。”

  “吃米?”陈诚道:“那太不容易了。澎湖没有农产物,没有矿藏,更谈不上工业建设。雨量少,风势大,又旱又荒。米,真难了。他们向省里要米,每年十万包。老实说,台湾目前年产米一千四百多万公石,区区十万包算不了什么,可是他们出不起价钱。澎湖参议员来台北开会便哇哇大叫,吵什么‘我们只看见成批海船装运着白米,经过东吉屿直航福州、汕头,没有一条船是驶向马公码头的!’”

  “嗯,”蒋介石点点头:“有人告诉我马公曾经发生过抢米风潮。”陈诚正想说什么,蒋介石突然又问:“美国人知道吗?”

  “这个不清楚。”陈诚一怔:“他们很少说话。不久前倒有一个美国人对我说,他们好几位到台湾来水土不服。”

  蒋介石忽地笑出声来,指手划脚地说:“我在澎湖发现过一个‘千人冢’。一问,才知道日本军队刚到澎湖时,船到半路发生霍乱,占领澎湖后,十几天里一下子死了他们一千两百多人,这个千人累便是他们焚尸火葬的地方。此外,又看到不少荷兰人的坟。”

  “我想起另一个美国人的话了,”陈诚道:“他以前是联总的高级职员,他对我说,台湾比不上海南岛,他希望我们无论如何不可将海南岛丢了。因为海南岛在热带地,地势平缓,海拔七百米以下的地带占全岛百分之九十五;台湾海拔七百米以下的地带只有全岛百分之五十六。而且台湾地力已尽,海南还没开发。”

  蒋介石惘然道:“海南岛当然不会丢,共党几十条船有什么用!”

  “还有一点,”陈诚道:“这个美国人说:台湾有一个民族问题。他指的是台湾人而非高山族,他认为不易处理。但海南岛没有这个问题,因此他认为海南岛比台湾好。”

  蒋介石沉思久之,睁开眼睛道:“反正这两个岛我们都要,一个也不能放松就是了。”他总感到上海的战事不妙,几次三番提到上海,左右都说没有新消息,且是上海周围据点已经尽失,看样子这个保卫战打起来十分惨烈。

  蒋介石不安地在花园徘徊,也不知道看到了一些什么花卉。他问俞济时:“吴淞口已经封住了吗?”

  俞济时根本不知道吴淞口是否已经封住,但无考虑余地,忙答:“没有。”

  “没有就好。”蒋介石道:“否则经国纬国他们撤退起来要成问题了。我行前交代过,万一吴淞口靠不住,要停几条船在吴淞口外,准备其他人的撤退,”他喃喃地说:“恩伯告诉我上海还可以守三个月,据我看半年都行,上海物资虽抢运出很多,但存在里面的还有很多很多,不怕没有粮食弹药,不怕工事脆弱,我看半年都没问题,你给恩伯去个电报,要他死守半年!”

  俞济时暗自叹气,当即遵命发电。台北上海之间电波不绝,但台湾当地军民人等,一时还不知道蒋介石已到草山。可是草山突告戒严,限制游客出入;台糖也停止签发草山招待所的游客介绍书,敏感的人似乎明白:局势万分严重,蒋介石已经来此栖身了。

  人们不知道蒋介石流连草山温泉,正泡在热气腾腾的白石池里命人按摩,可是时间仓促,来不及带一个“按摩员”来,也亏黄仁霖想得出,台湾的按摩者不分男女,全由盲者担任。她们戴着墨镜,右手持杖,左手挟哨子,放在嘴里呜呜地吹着,以广招徕。这声音尖锐高亢,十分凄楚。她们替人按摩,不及于乱,作为一宗正常的职业。当即有一个应召为蒋按摩,当然不知道此人就是蒋介石。

  “你们日子过得好吗?”蒋介石问,但她不懂。用日语交谈,她懂了,她回答蒋介石:“台湾人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

  蒋介石吓了一跳,心想这个丑陋的中年盲目按摩女人总不会是“间谍”吧,于是再问。

  可是按摩女的技术真使蒋介石无法开口,她双手在他额角、眉间、顶上、脖子里作“八”字状按摩。在这几个月来,蒋介石似乎从来没有感到像今天这样舒畅。紧张忧郁维持了好长一段时期,得到温泉与按摩的调剂之后,他用不着吃任何药,竟酣畅地睡着了。

  这一觉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蒋介石吃惊地醒来,按摩女仍在他两腿上工作,轻轻地,似乎深恐吵醒他,蒋介石喝了杯水,精神大振,同她攀谈道:

  “你的眼睛没有盲,是吗?”

  “那再好也没有了。”按摩女苦笑着说:“谁愿意看不见东西呵!不过也有你们想不到的:我们台湾人太苦了,在日本人统治时候,有些穷人有意弄瞎女孩子的眼睛,让她可以学一份按摩手艺,终身有口苦饭可吃;这种日子,唉,大家以为你们一来,便不致于再有这种事了,但是前几天台北台南就有两个女孩子,一个男孩子给弄瞎了眼……”她说不下去了。

  蒋介石道:“打走共产党,便有好日子,你们不必难过。”

  “是啊,”按摩女叹道:“总听说共产党长,共产党短,但是到今天为止,共产党还没有到台湾来,我们老百姓一样苦。”

  蒋介石一惊:“你怎么知道我是国民党?”

  “我感觉得到的,先生,”按摩女道:“有一个官要我坐汽车来,先生当然是大官啦。”

  蒋介石再问:“那你怎么知道我睡着了?”

  “我有耳朵听嘛!”按摩女道:“你睡得很好,大概刚从上海来的,一路很辛苦。这一阵来的人太多了。”

  蒋介石又难过起来,他颓丧地问:“你们台湾人真的不满意国民党吗?”

  按摩女慌忙答道:“先生,我们是苦人,不懂得什么党不党的,只要吃饱穿暖,我们就很满足了。”

  “你结婚了吗?”蒋介石道:“今年有四十几了吧?”

  “今年只有二十八,”按摩女叹道:“夫妇两个还有三个孩子,有一顿没一顿太苦啦,难怪你先生以为我四十几岁。”

  “你回去吧,”蒋介石要侍卫重赏她,并且约她每天这个时侯来为他按摩。按摩女捧着钞票,眼眶里流下泪水道:“谢谢先生,如果你们对台湾人都这样好,——咳!”蒋介石闻言肚皮都给气胀

  五月廿四日深夜,蒋介石蹀躞台糖草山招待所,无法入眠,也不愿上床。一来他经过按摩遍体舒畅,二来上海情况在电报上已不成样子,而两个儿子已经离开,还在路上,他不知道会不会遭遇不幸,十分忧急。蒋介石真的老了,孩子们上学念书的时光,他正在不可一世的政治舞台上,用不着为孩子上学放学途中是否安全操心,也用不着他担心,他似乎压根儿没有这种父子感倩,何况当年又不在一起生活。如今兵败如山倒。蒋经国十分活跃,蒋纬国也弄了个坦克兵团,以后的日子,连“交情深厚”的美国人都想把他一脚踢开,美国执政者无论怎样舌粲莲花,总不可靠,部下更不必提,台湾老百姓靠不住。在今后的日子里,蒋介石只有儿子才可靠,只有儿子可以信任了。

  从草山一角望出去,温泉的烟雾同夜雾弥漫空间,渺不可辨;沉沉大海,黑黑夜空,偶或送过来村郊尖锐的卖豆腐哨子,这声音使蒋介石凄然欲泣。他回想起来,在日本读书时,在东京追随陈英士时也经常听到卖豆腐的哨子,但心情截然不同。在那时光这声音带给他希望,但如今只有凄凉与哀怆。

  荒鸡啼明,时辍时闻,蒋介石忽地想到:今天的日本一定可以帮他一个大忙,甚至组织日军来华助战,也未尝不可。但再一想太原之战,日本兵并不能挽回这个万分重要的据点,特别是中国人对日本兵太无好感,这样做势难讨好,但不这样做也不得了。蒋介石再一想麦克阿瑟竟在东京包庇“台湾独立托管运动”,甚至派人到香港找廖文毅这个杂种,又流下一身冷汗,感到不但美国想踢开他,日本也一个样。特别在仅存的土地台湾岛上,日本对它有千丝万缕、微妙复杂的做法,更其是对日和约尚未签订,一旦日本政府使出诡计,加上美国的瞧不起自己,极可能既踢开蒋介石,又摔掉廖文毅,干脆由日本政府重占台湾,那岂非惨不忍言?

  蒋介石在草山团团打转,不时走到电台房,看看有什么消息,儿子是否安全?他同时感到拘谨小心、恭恭敬敬的陈诚十分可靠,但他与蒋经国争党权,同孙立人争兵权,以及从其他迹象看来,说明这个人并不是只懂顺从的中央大员,总感到有点不怎么,但也说不出。蒋介石见朝曦初升,吃惊儿子还没音讯,正在默祷上苍,忽见侍卫持电报飞奔前来,又是一惊。

  正是:草山深处一衰翁,怕听暮鼓与晨钟。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