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卅二回 败退上海 何应钦怨气冲天 再度挣扎 汤恩伯纸上谈兵





  话说何应钦、黄少谷黯然离开南京,本想直飞广州,无奈好多事情要和汤恩伯商谈,昨天虽然见了汤一面,但还没有交谈就去了南京,何思虑再三,决定还是找他一谈。到了上海,何应钦连霞飞路自己的住家都没有敢去,便吩咐司机直接去找汤恩伯。怎奈汤恩伯行踪诡秘,谁也不知道昨晚他落脚何处。何应钦只好驱车扑到北四川路淞沪警备司令部,先找警备司令陈大庆。警卫一见是行政院长驾临,立刻进去报告,却迟迟不见陈大庆出来迎接。

  何应钦光火了:“你们的陈司令干什么去了?”

  “报告院长!”警卫立正道:“陈司令让一批……名流包围了……”

  “什么!让包围了!”何应钦吃了一惊。

  “是,是这么回事!”警卫结结巴巴地叙述起来。

  原来,警备司令陈大庆今天一大早,刚刚梳洗完毕,客厅里就来了十几个人。这些人当然不是普通人,乃是上海的精华——上海各界的社会名流,商界大亨,知名教授和有声望的绅士。他们来的目的就是询问前线的战况。

  “各位!”陈大庆一见来的人都是社会名流,当然不敢怠慢,“大家都知道,局势是有点那个……上海已经进入战时状态,希望各位合作。”

  “请问陈司令,”有人起立道,“共产党是否过了长江?江阴要塞是否丢了?共军离上海还有多远?”

  “各位,”陈大庆故作轻松道,“各位担心前线的战况,我是完全理解的。不过,请大家放心,我们决心和上海共存亡……各位不要轻信谣言……”

  “那么,共军过江是不是谣言?”

  “这……”陈大庆吞吞吐吐地说,“是有一小部分人……”

  “是一小部分人吗?”坐在人丛里的颜惠庆不满地嘟哝道,“不是听说江阴要塞的戴戎光司令都……”

  “是的,是的,”陈大庆只好硬着头皮道,“江阴要塞是有点那个……但不过是一个营叛变,现在五十四军正在围攻,顶多几天功夫……”

  这批名流当然不满陈大庆吞吞吐吐的回答。其中一个商界大亨指着陈大庆的鼻子道,“陈司令,你勿要当阿拉是阿木林好哇?”

  陈大庆发作不得,只好强笑;“哪里,哪里。”

  颜惠庆颤巍巍地起立发问:“请问陈司令,听说荻港方面,我军己经全线溃败,有这回事吗?”

  “有有有,”陈大庆见是颜惠庆发问,而且声调充满愤懑,心想可不能开罪这位老先生,便小心地说,“是有这回事,我向来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不敢哄骗诸位。不过,我军远未全线溃逃,过了江的共军早被我军打散了。各位知道国军的江防是万分牢固的,加上空军海军,共军决不会得逞。”他干咳一声:“已经给打散的渡江共军,据报现在已分成几股,遁入山地。总而言之,长江天堑金瓯无缺,不要轻信流言,自乱阵脚。……”

  “那么,共军逼近上海也是谣言?”

  “五十一军溃退到宜兴、吴兴也是谣言?”

  “一二三军退到浦东也是谣言?”

  “陈司令勿要当阿拉是洋盘好哇?”

  众人七嘴八舌,吵闹不已。陪同陈大庆接见众名流的前国民党社会部长谷正纲见状大为不满。他倏地站起来,大发宏论道:

  “各位,上海各界的代表先生,对于这个局势,兄弟有不同的意见,现在谈谈,供各位参考。兄弟以前任职社会部,后来因为要与共匪开和平谈判,因此辞官不干!兄弟绝不与共匪谈和!现在和谈破裂,这正是我们精忠报国的时候了,因此兄弟又重新出来,现在汤恩伯司令军中当军师。兄弟认为剿匪战争必定获得最后胜利,理由有三点:第一点:公理战胜强权!第二点:民主战胜独裁!第三点:三民主义战胜共产主义。因此剿匪必胜!”

  上海各界人士恁地也没有料到谷正纲会在白天说梦话,简直把他们当做傻瓜,个个愤愤不平。低声骂者有之,当场离去者有之,交头接耳者有之,正在这当儿,陈大庆接到报告说何应钦、黄少谷已到前厅。陈大庆只好连哄连骗、连蒙带唬把众名流“请”走,又慌不迭地赶到前厅。

  “何院长!对不起,久等了。”

  “哼!”何应钦鼻子里哼了一声:“汤司令呢?”

  “视、视察前沿阵地去啦!”

  “什么时候回来?”

  “不,不知道。”陈大庆一顿,“何院长!南,南京怎么样啦?”

  何应钦撇了撇嘴没有回答。黄少谷连忙转日道:“唉!陈司令!一言难尽啊!我们上飞机时,警察就准备罢岗,还没有起飞,已经到处在抢啦!”

  何应钦火气很大,打断了黄少谷的话,命令陈大庆道,“请你立刻把上海防守司令石觉给我找来,还有那个混蛋警察厅长黄珍吾也给我叫来。”

  “是,是。”

  不一回儿,上海防守司令部和淞沪警备司令部的几个主要将领陆续进屋。众将领看见何应钦和黄少谷的模样,知道南京已经完啦,上海也危在旦夕。整个司令部里就象死了人似的凄凉。偏巧,这时南京的警察厅长黄珍吾大大咧咧地进了屋。何应钦一瞧见他,就“啪”地一声把桌子拍得山响:“好!你也来啦!你还有脸来见我?你知道南京成了啥样啦?你们警察厅吞没了警察的薪饷和应变费,警察们都不干了,散兵游勇领头抢,大批苦力跟着抢,警察宪兵暗地抢,连总统府门口守卫室的屋顶都拆光了,你这个警察厅长是干什么的?”

  “这……”黄珍吾脸色大变。

  “粮食抢光了抢家具,”何应钦余怒未息,“家具抢光了抢瓦片,南京市长滕杰家里的水门汀也给人拖了出来,监察院、财政部的大门都给拆光,你叫政府的脸往哪里放?”何应钦大叫道,“抢人的又给别人抢了。新街口变成又抢又夺的战场。这还象话吗?金陵大学的学生被抢东西的散兵打得头破血流……你是怎么负责首都治安的?别说我,就连李代总统也几乎闹笑话,他的行李飞机到现在还不知下落,给人家知道了,叫本党的面孔往哪儿放?”

  “这……”黄珍吾万分尴尬,不知说什么好了。

  “你就知道自己逃命,你用公家汽车运送家眷和细软,怎么不把你抢光啊!”

  “院长,”黄珍吾吞吞吐吐道:“有些传闻,实在……”

  上海防守司令见何应钦越说越火,生怕出事,便出来打圆场道:“院长!这件事珍吾兄当然责无旁贷,不过……”

  陈大庆也觉得在他的司令部里不能出事,便故意岔开话题:“请问院长,上海究竟还守不守?”

  何应钦很不高兴:“守不守还用问我?汤司令不是说了吗,总裁早有决策……”

  陈大庆颇觉尴尬。

  “汤司令不是说,上海的防守,起码要守到把那批物资全都运走为止吗?”

  没有人再敢应活。

  陈大庆接了个电话。“报告院长!行政院的包机都到了。”

  何应钦脸色缓和了过来。

  陈大庆道:“现在有二十架专机在机场待命,高级官员和眷属决定在明天离开上海去广州和台湾。”

  “汤司令还没有消息吗?”

  “还没有。”突地陈大庆的秘书匆匆奔入,把一份电报往陈大庆面前一放,陈匆匆过口忙交与何,何应饮一看跳脚道:“大家听听,这成什么撤退;行政院在一连人的警卫队同一连宪兵武装护卫下撤退,全部车辆正要撤出南京,他妈的,就这样的防护还给罢岗的警察扣留了四百加仑汽油和三辆汽车,这成什么体统!后来派兵去夺,总算又抢了回来。可是立法院还来不及动,一个轮胎都没抢出来!”他又指指黄珍吾:“你瞧!这种撤退你把政府的面子放哪儿去了!”

  陈大庆怕黄珍吾过分难堪闹出事来,岔开话题道:“院长,滕市长情况不明,你看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何应钦道:“滕杰一定要带着部队离开……他乘坐的火车只走了几十里路,就……”他加一句:“因此盛传他已被俘,希望不确。”

  “报告!”秘书进门行礼道:“南京最后一架飞机已经在下午三点二十七分开出,南京机场宣告封闭。四点以后,京沪空中联络也告中断!”

  这个消息倒很灵验,把何应钦的火气打了个精光。他叹口气坐了下来。黄珍吾等人也趁机开溜。何应钦正想询问上海的防守工事,警卫入报,来了批汉口客人。何应钦、黄少谷连忙出迎,原来是刘攻芸、朱家骅和许孝炎等人驾到。众人见面第一句话便是询问南京是否坚守?何应钦、黄少谷只是苦笑。正在这当儿,蒋纬国忽然也来了。他是来问汤恩伯,他的装甲车兵团的去向问题。

  何应钦低声说道:“别着急。汤司令一到,你的装甲兵团也就解决了,是留上海还是去台湾,不就凭汤司令一句话吗!你亚伯可好?”

  “还好,还好。”蒋纬国道,“就是脾气越来越大……”

  “也难怪他,”何应钦叹口气道,“这些日子也难为他了……刚才我给他去了个电报,请他到广州主持工作,可是他不答应。”

  “……”这个问题蒋纬国不好表态。

  何应钦长叹一声,“纬国!总裁不出面,代总统又去了桂林,我这个空头行政院长岂不是要命了。”他顿了一下,“反正我明天就离开上海,呆在上海没有好处。白狗吃食,黑狗当灾,这副担子我挑不起来……”何应钦还想发发牢骚,只见那几个汉口来客正竖着耳朵听他说话,他心想,这种场合还是不说为好。于是只好咽口唾沫打住了。

  又有一批权贵前来打探消息。又是一阵寒喧、询问、惊叫、皱眉、叹气和埋怨,何应钦心里烦透了,可又不便发作。这帮大亨也开罪不得啊!正想一走了事,汤恩伯却意外地出现在司令部里。汤恩伯风尘仆仆,脸上有一块污泥,裤子上溅满了泥浆。好在陈大庆、石觉等人原是他的亲信、骨干,何应饮是他的“亲日同志”,并没有因此对他有什么讥笑,还设了酒宴为他压惊。

  汤恩伯惊魂甫定,结结巴巴地说:“我这一次险极了,在南口没见过这种阵势,台儿庄情形也不一样,豫西鄂北中原诸战尤其比不上。”他一个劲儿摆手:“共产党实在厉害,我几乎……”他挥挥拳头:“我一定要同共匪在上海决一死战!”边说边喝酒。

  稍停,汤恩伯宣布:“现在,一个以上海为核心的防守战已经开始了。最高领袖一定会叫我们死守,我们实在没有地方可退了!”此话一出,举座交头接耳。就连汤恩伯自己也感到说得太“过”。因为昨天的作战会议,由于蔡文治的挑战,逼得他透露了总裁的决策,自己再说“死守到底”。不是在打自己的耳光吗?但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汤恩伯只好哈哈一笑了之:“当然,我相信我的命大,上海之战不会失败,我可以讲几个故事给你们听听。张灵甫在山东失利,给共匪杀了,领袖震怒,要我从前方回南京报告。我当时坐了架侦察机从山东起飞,他妈的在离徐州几十里地时,驾驶员一头栽在坟地里,我想这一次可没命了,不料飞机两翼给两颗大树撑着,上不去也下不来,我们两个连头发也没损失一根。附近有他们的游击队,我换了身便服,一口气奔到公路边。”

  人们其实早已听他讲过这个故事,但无话可说,只好听他的。汤恩伯道:“公路边军车多得很,但没有一辆肯停下来,我急了;我捧着钞票在路边对司机做手势,总算搭到了车站,在卡车上做黄鱼。到达徐州之后,把管军车的人狠狠地骂了一顿。”

  这个故事无从笑起,人们也没法接嘴,更没有办法找到汤恩伯“命大”的根据,个个喝开了闷酒。散席后会议开始,原本要讨论局势,但人人对解放军渡江指挥者陈毅将军发生了很大兴趣;这个国民党将领口中的“共匪”,一夜之间指挥百万大军过江,已在他们心头变成神话一般的人物了。

  “这个家伙!”汤恩伯叹道:“我认识他,是一个老共产党,也真厉害,抗战时候什么军饷武器我们都不理他,他就带着他的新四军向日本人要,搞得日本兵一塌糊涂,硬是没有办祛!”汤恩伯狠狠地说:“有好几次我们在这边打,汪精卫在那边打,日本兵在正面打,三面夹攻,陈毅还是陈毅,新四军还是新四军,真他妈的!”

  “陈毅还能做诗,”蒋纬国道,“据各方面送来的情报透露,这个家伙倒真是文武双全哩!据说有一年,他被我们的剿匪部队围困在赣南五岭山脉一个地方,吃的是野草树皮,睡在露天野地,穿得象个叫花子,有好几次差点叫我们给活捉了,可这个家伙真够顽固的,还做什么诗说:断头今日意如何?创业艰难百战多。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

  石觉咋舌道:“怪不得他尽打胜仗!原来他还真有点……那个!”

  蒋纬国继续说,“这个家伙是横了一条心啦,就是丢脑袋都不怕,他还怕什么?死了到阎罗王那里还要造反,真是可怕……”

  陈大庆道,“是啊!当年要是把他杀了,今天省了我们多少麻烦。”于是有人提出了相反的意见,认为在共产党将领中,象陈毅那样的将领不止一个,问题不在于个别将领,而在于“他们共产党那一套:政治清明,官兵平等,上下一致,特别是上层官吏不贪污舞弊……”提到贪污和舞弊,在座的人几乎人人有份,于是便闭口不谈。话题重新回到了检讨战局上。

  “陈毅真厉害!”汤恩伯还是提到了陈毅,“当共军发动渡江战役以后,不到二十四个小时,荻港就被突破,接着江阴要塞守军叛乱,打乱了我们的防线,张世希的第七绥靖区首先遭到攻击,繁昌、钢陵、青阳先后陷落,为了堵住这个缺口,我命令九十九军前去增援,不料,九十九军刚到立城,江防部队已经放弃阵地,第八兵团之五十九军和九十六军正在夺路南逃,溃兵到处流窜。为了保存实力,确保上海保卫战的胜利,我于二十二日下午下令全线撤退……”

  刚从前线败退回来的五十四军军长阙汉骞板着面孔说:“就是命令下得太仓促,全线撤退成了全线溃逃……”

  汤恩伯只当没有听见,“目前,五十五军、九十六军、六十八军已经分别撤至歙县、祁门、浮梁,二十一军和一二三军已经撤至上海外围;五十二军撤至吴淞要塞……”

  何应钦问道:“汤司令对上海保卫战有何安排?”

  “有,有。”汤恩伯从公文包里取出一纸计划,“关于上海保卫战,我们拟定了一个决战方案。根据匪军进攻的态势,他们在占领南京以后,下一步的行动便是威胁沪杭甬三角地区,攻占上海,从而夺取整个江南。因此,上海决战将决定我们的命运。”

  “是的,是的,”蒋纬国道,“我亚伯对上海的感情很深。上海是他的第二故乡,他一辈子的心血都花在上海……”他又放低了声音,“我亚伯这几天要来上海。”

  众人一怔。汤恩伯更来劲了:“共军进攻上海地区,主攻方向可能有三:一、通过沪西北之浏行直插大场,然后伺机攻占市区;二、由沪南向北,直插高桥,尔后西渡黄浦江,攻占吴淞,切断上海退路,再进攻市区;三、沿长江边直攻吴淞,控制要塞,尔后由北向南,攻占市区。”

  陈大庆不住点头:“汤司令高见,汤司令高见。”

  扬恩伯更神气了:“因此,我们守备上海的方针是:坚守并确保月浦、浏行、国际电台、大场、真如、北新泾、虹桥、梅家弄、龙华,以达到巩固市区,屏障吴淞安全,使龙华、江湾机场得以灵活使用。”

  众人吹捧道:“汤司令可谓运筹帷幄,料敌如神了!”

  汤恩伯故作谦虚状;“关于上海保卫战的具体防务要领,请上海防守司令石觉谈谈吧!”

  石觉起立、干咳、喝水,“各位,根据汤总司令的战略思想,我们的具体部署是:一、要加强外围阵地。以南翔镇、华曹镇、七宝镇、华泾镇一线,为浦西外围阵地。以川沙城至北蔡镇一线为浦东外围阵地。由一二三军加上暂编第八师守备浦西各外围据点。由五十一军守备浦东各外围据点。此外,在太仓、昆山、青浦、松江、嘉善、南汇等地要派出小股部队巡视,在崇明岛及吴淞口外七个小岛上设置二百个水泥活动堡。

  “二、要固守主阵地。吴淞以西之狮子林、月浦、杨行、浏行、大场、真如、北新泾、虹桥、梅家弄、龙华直至黄浦江边为浦西主阵地。由高桥向南经高行,洋泾、塘桥一线为浦东主阵地。五十二军担任沪西北地区的狮子林、月浦、杨行等主阵地的守备,五十四军担任沪西大场、真如、北新泾之守备,七十五军担任沪南虹桥、梅家弄之守备,三十七军担任浦东南部塘桥、洋泾之守备,十二军担任浦东高行、高桥之守备。

  “三、要坚守核心阵地。利用市内高大建筑物,如四行仓库、国际饭店、中央银行、市政府、警察局等处,作为核心阵地。由二十一军、九十九师和交警总队负责守备……”

  石觉说完,汤恩伯站了起来:“各位!这就是我们的上海守备计划。只要我们大家同心同德,在上海坚守半年,国际局势将有剧变,第三次世界大战一起,上海,这个我们为之流血的阵地,将成为我们向共匪大反攻的桥头堡……”

  正是:纸上谈兵,计划谈得蛮好;这一辈子,不知能否奏效?

  要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