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一回 步“文胆”后尘 戴季陶自杀 防元老生变 蒋介石设谋





  话分两头。就在蒋介石幕后操纵“和谈”骗局,企图作垂死挣扎的时候,国民党元老戴季陶偕同太太悄悄入粤,住在广州东山东园省府招待所苦熬岁月。前方的惨败,市场上的混乱,民间的惨痛呼声,无不在他已经灰暗的心灵上加上一点“芥末”。他的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李后主这首愁恨满怀的《子夜歌》,引起了他的强烈共鸣。他已经决心再一次自杀了。前几次自杀都没有能如愿。这番下定决心,准备安眠药达百粒之多,且将遗书一再修改,改到第六次时,已经是一九四九年二月二十一日。他通宵斟酌辞句,痛骂老蒋,觉得心头为之一畅,但想到此番是死定了,又不禁凄然。蒙头大睡到傍晚才起来。监察院长于右任来访,两个老头便把房门一关,挥泪长谈。

  “明天一早我就走,”于右任道:“这次同立法院长童冠贤一起来,想调解京穗冲突,可是无法交代,如今是愈来愈不成话咯!”

  “调解它干什么!”戴季陶凄然道:“他已经不可救药,这个烂摊子由它去吧!你当然知道我悲观极了,”他把那瓶安眠药捧出来:“这次如果用到它,你下次再也看不到我了!”

  “何必呢,”于右任老泪纵横:“我知道你做得出来,你已经不是第一次吃安眠药了,不过好死不如恶活着,你要想想,一个开国元老如果继布雷而去,给人家的印象有多不好!”

  “我不管了!”戴季陶挥泪道,“我已经活够了!我知道好几位都准备了此残生,吴稚老说他不再离开上海环龙路志丰里十号私寓,决与上海共存亡,乱七八糟的东西已经烧光,遗书也已写好。”他指指桌上一叠八行笺:“我的遗书改了六次,不久之后,你就可以看到了。”

  于右任悲不自胜道:“如今只有死路一条,或者等死算了,除非对中共低头,此外更无妙计。”他长叹:“你知道,我并不糊涂,有人骂我是绝代怪人,好比旧俄末代皇朝怪僧拉斯布丁,因此在重庆时就有人给我起个绰号,叫做‘中国拉斯布丁’。你大概知道我并不是疯疯癫癫的人,布雷自杀前后,我曾经大量吞服安眠药片,可是居然醒了过来,让他先到阎王殿报到啦!民国十年那一次,我在去四川的船上,感到革命前途暗淡,便在宜昌投江,想一死了之。不料给渔夫救了起来。那时候——”忽地长叹不语。

  “过去的算啦,”于右任道:“也不必苦苦思索了。本党革命谈不上成功,那个失败责任固然他要担负起来,可是我们多少也要负点责任。如果国民党真是个革命的政党,为什么除了推翻清朝和军阀,就不能革他的命呢?我们这几十年来对他太迁就,为什么不可以推翻他呢?拼了这几条老命,你说行不行!”

  戴季陶惨笑道,“不行不行,就因为对局势看透了,我才决心自杀,你听我解释……”

  于右任长叹道:“天仇兄,何必呢!”

  戴季陶道:“你听我解释,我同蒋介石的关系,你明白。”

  “是啊,他毕生几件大事,你都密切参与了,”于右任道:“正因为这样,你何必——”

  “不不,”戴季陶道:“右老你听我说,他这辈子几件大事,我的确忠心耿耿为他策划布置。最著名的是广州‘中山舰事件’,他是听我的意见才决定行事的。北伐大军未到京沪,我先代表蒋介石到日本向田中义一要求谅解,打击左派的人,也是我老弟;‘九一八事变’他主张不抵抗主义,很多人反对,但因为我的坚决赞成,终于不抵抗了;‘一二八’抗战他主张坚持不扩大,也有很多人反对,也是我从中调解,坚决主张不扩大,终于化大事为小事;抗战开始,他主张参加德意抽心,也是受我的影响,好多人反对,也给我打光了。”

  “啊,天仇!”

  “还有,胜利之后,他同我商量怎么办,我说只有联络美国,拉住冈村宁次,他说他也这样想,于是没有人敢反对啦!凡此种种,你说我帮了他多大的忙!多重要的忙!”

  “你听我说,”于右任道:“既然如此,你还可以给他出点主意,何必厌世?”

  “右老,我对他失望到极点,”戴季陶落泪道:“我己经不愿再见他了。他说我在发神经,其实我看他的确已变成狂人,不可救药的狂人!布雷死后,我在他灵前流泪,对他说;老陈啊老陈,你走得真快,我也快跟着你来了!你终生替他拟稿,言不由衷,死不叹目,我终身为他着想,如此下场,虽生犹死——”于右任截断他道:“天仇兄,别太悲观,别太悲观,不如出外散散心——”戴季陶怪笑道:“兵临城下,你要我怎么散散心?落荒羊城,地方上把我们夫妇往招待所一送,要啥没啥,还不是打发叫化子?我老实告诉你,我几乎连每一个人都恨!”

  “天仇兄,还是想开点吧!”

  “是啊,我真想开啦!一封遗书,洋洋两万多字,修改六次,还不够想开的?”

  “真这样子?”于右任吃惊:“那你要说些什么呢?”

  “我骂他!我恨他!我恨死他了!”

  “他?他是谁?”

  “你真不知道?”戴季陶仰天怪笑:“他就是蒋介石!”边说边喘气。

  于右任无言。半晌,叹息道:“可以给我先过目么?”

  戴季陶摇手道:“不能!”

  于右任浩叹道:“天仇兄,我看你还是把遗书给我,改为对政府的提议,你也别吃安眠药了,让他读读你的原稿,或许可以有所改进。总而言之,你千万不能死。”

  戴季陶苦笑道:“右老,你以为我活比死好吗?老实说,在我是死比活好,不如去死。一个人到了这种地步,没什么比死更可亲的了。你说他可能读了我的东西有所改进,那右老真是老天真了,布雷走在我前头,也有遗书,他为什么不有感于中呢?”

  于右任只是点头、叹气。

  “布雷都不能使他有所更改,我更谈不上了。人家说我发神经,你右老不这么看,今天还来找我谈谈,使我感激!那我说了吧!当年我投水遇救,说是天意,是观世音菩萨救的命;以后又在考试院门口挂上方宝剑,考试院门里供佛爷神位,凡此种种,我的确是在发神经,可是我真的疯了吗?”

  于右任摇了摇头。

  “右老,”戴季陶反问:“你一定知道林子超身为国民政府主席,却一天到晚玩古董,你知道他的用意何在?——还不是要他放心,表示他无所争吗?”

  于右任叹道:“是啊!”

  “我比不上林森,”戴季陶道,“可是他对我也不大放心,因为我给他出的主意太多了,他会怀疑我有所作为,于是我来了个无所作为,疯疯癫癫过了大半辈子,有的时候是作假,有的时候是真傻。真真假假,只为了对他表示忠诚,可是右老啊,这个代价有多大!当年我同吴稚晖、蔡孑民、李石曾以及你右老一样,也是相信共产学说的人,四十年前,我戴天仇一支笔,谁不说我能横扫千军?五四时期,我还是中共的发起人,后来又变成极端反共的人,可是今天我用自杀来说明了我走的路是不是对,你说,右老,我的心里,岂仅只有痛心二字吗?”

  “过去的别提了,”于右任道,“只希望你不走极端就是。”

  戴季陶唾沫横飞道:“这真是悲剧呵!右老,我早年信仰过的学说,现在竟然实现了。我当年以为,中共的成功是一百年以后的事,我们照样可以安安乐乐做官,可以及身而免,现在可是两面不讨好,我免不掉了!我极端反共,但蒋介石已经朝不保夕,连他都这样了,我反共还能反到哪里去呢?何况——”戴季陶过分激昂,语不成声。喘了一阵,长叹道:“右老,你还是请回吧!”

  于右任再三相劝,见他态度坚决,使用旁的话来挑他道:“天仇兄,还是活下去吧!你同他毕竟是老关系嘛!何必……”

  “右老,”戴季陶沉默久之,再苦笑说:“他同我没一点关系了。想当年追随中山,再游日本,在那时候认识了蒋介石,我们一起参加了头山满的组织和宫崎龙介等的‘冶游团’……”

  “谁啊?”戴季陶的太太推门而进:“谁是‘冶游团’?”

  戴季陶慌忙说:“我们在谈那几年在日本的事……”忽地长叹一声,对他妻子道:“钮有恒女士你听听,右老竟然不让我死,你说这事情怎么成!”

  他妻子瞪他一眼道:“于院长,你看他疯疯癫癫,寻死觅活,比个女人还不如!”说着,愤愤地走了。

  “右老啊,”戴季陶道:“这种日子怎么过,我前世作孽,讨着了这个凶悍的老婆!”于右任忍不住笑出声来道:“算啦,我看一个人活着总比死的好,我希望你听我这次忠告。我明天一早同童冠贤回南京,希望你悬崖勒马才好!”

  “你请回吧,”戴季陶长叹:“要谈的大都谈过了。还有一些,在我的遗书里说得清清楚楚。你如见他,就说我死前曾同你长谈过,你劝过我了,其他的少谈为妙。他这个人啊!”边说边叹气。

  于右任告辞道:“天仇兄,我要回去了,哲生兄今晚请我们吃饭。看他的态度如何。”

  “态度?”戴季陶冷笑道,“一个花花公子,还谈什么态度?你告诉他,我在东园招待所落难,我不满意他!”

  于右任实在没什么可谈的了。戴季陶固然神神经经,但国民党人中,能有几个清醒?同蒋关系如此深厚的戴季陶,尚且在绝望轻生,其余的元老们何去何从,实在迷惘万分。于右任当下同他告别,叮嘱他太太道:

  “天仇身体不好,影响到他的精神,我看你对他要特别小心。”戴季陶不安地用眼角瞅着他的太太,只见她皱着眉头道:“右老,他这个人总是这样子,老实说这些年来,我陪着他也真的够瞧。我想托右老,这次回京之后,或者见到总裁,请你顺便同他说一声,就说戴某人寻死觅活,阖家不宁,不如把他送到外国去算了。”

  “啊啊,”于右任难以答复:“我一定转告,我一定转告。”

  “右老,”戴季陶长叹:“我的身体,我的年龄,到外国去是不行了。我想问问你,西南一角,大概还能做我们的苟安之地吧?”

  于右任也无法答复,苦笑道:“但愿如此,但愿如此。”接着安慰一阵,忧郁离去。

  戴季陶却追上去道:“右老回来!忘记告诉你一件事。”

  于右任苦笑道:“什么事?”

  “前几天,”戴季陶道:“我曾同胡毅生到这里的六榕寺去参禅,把我那尊古铜观音大士送给了六榕寺,你知道我这样做的意思了?”

  于右任叹笑:“我知道了,但愿你能够悬崖勒马。”

  “勒不住啊!”戴季陶把自己关在房里,仔仔细细把遗嘱读了又改,改了又读;伏案作书,直到夜间十时,还未罢休。家人对他毫无节制的生活,早己习以为常,同时因为他把自杀看得太随便,因此没有想到这一次他真会白杀。

  这是戴季陶在人间最后一个晚上。他忽然想独酌一番,可是家中无酒,便出门向省府招待人员要了三瓶酒,回到房里,便一个人凄凉地痛饮起来。往事如烟,从慷慨激昂的青年时代,到大富大贵的“得意”日子,一直到如今茫茫前途,只想大解脱的悲观境地……他感到这个世界已经不属于他了。他拿安眠药片下酒,一口一粒,一口一把,也不知道吞了多少药片,看看手表,刚午夜三点,人还没有昏迷,肚子倒饿了起来。于是又吃了一片面包,喝了一杯开水,接着再吞安眠药片。忽然他感到肚子里一阵恶心。

  “可不能吐出来啊!”戴季陶使劲忍住:“如果一吐,前功尽弃,报纸上又要拿我当新闻,他又要从溪口来电报怪我啦!”

  戴季陶自怨自艾:“于大胡子还以为我想到西南逃难,他怎么知道我是写遗嘱,把棺材运到四川去啊!”他忽地又想起:“对这家伙还骂得不够,趁我还有一口气,再加几段吧!”正在这当儿房门启开,他太太立在面前,抱怨道:“又在写什么!”

  “嗯嗯,——”

  “你身体不好,何必熬夜!这一阵你到底在忙些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

  “没什么就去睡啊!人家又会怪我对你太凶了,……”

  “好好好,你先睡吧!我快写完了,”他惨笑:“但愿从此以后,不叫你生气了!”

  “又是疯疯癫癫!”他太太一扭身回房去:“鸡都叫了!还不睡!”

  “鸡都叫啦!”戴季陶浩叹:“我快点走吧!”他凄然落泪:“中华民国完在他手上,也完在我们几个人手里,……”他郑重其事地打开衣柜,拿出黑马褂、蓝长袍,小心地把衣服换了,然后面南长跪,念了一大段经,直到药性逐渐发作,头昏脑胀,才颤巍巍立了起来,伏案痛哭。

  哭了一阵,胸口又闷又重,两腿开始虚软。戴季陶知道这回真要离开人世了。他往床上一坐,迷迷糊糊睁目四顾,总地也看不清周围景物:“真的完了,”他叹息:“戴天仇啊戴天仇,你三易其名,说明了这一辈子胡胡涂涂没有主见。崇拜了一个姓蒋的,到头来落得如此下场!你的遗书六易其稿,说明死也死得不大舒坦,有话也不敢痛痛快快地说,……”

  戴季陶已经没有可能再想、再说、再后悔再咒骂了。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他必须隐去。因为晨曦不再属于他了。

  “报告!”第二天一蒋介石听到俞济时不平常的声调:

  “戴季陶先生已经过世了!”

  “哦!”蒋介石心头一沉:“什么病?”

  “是自杀,”俞济时道:“广州孙哲生先生来电话,说戴先生今晨八时在东四招待所逝世,事前吞服安眠药七十五片。”

  “有遗书吗?”

  “有的,孙先生说遗书好长,内容极为荒谬!”

  “荒谬?”

  “是,是说遗书中,对领袖有许多不敬之处。”

  蒋介石冷冷地说:“把遗书送到溪口来,不准在广州发表!马上摇电话!”

  “是!”

  那边厢孙科听说蒋介石电话到,一时也想不透是怎么回事:“总裁有什么指示吗?”

  “听说戴季陶先生死了?”

  “是,他死了。”

  “是吃了七十多片安眠药?”

  “是,是。”

  “要中央社不许发表这一段消息!把遗书马上送来。”

  “是是,马上送来。”

  “你们准备说些什么?”

  “嗯嗯,”孙科一头汗道:“就说他希望把棺材运到西南去好了。”

  “这样吧,”蒋介石道:“还有,他住在省府招待所里,你们怎么没有人招呼他?一个国家元老在省府招待所自杀,这还成话吗?”

  “是是!”孙科挂上电话,无名火三千丈,把招待所负责人找来痛骂道:“你们都是瞎子,都是聋子吗!戴先生死在招待所,写了这么长的遗书,痛骂政府,辱及总裁,万一给人发觉传扬出去,问你们还有几个脑袋啊!”

  招待所主任满身发抖:“是是,待我回去追查,一定把人交给警察局。”

  “荒唐,”孙科大喊道:“半夜三更想喝酒,招待所居然还给他喝,也不问问他为什么在半夜三更喝酒?”孙科气得满脸肥肉发抖:“现在连我都怪在里头!”

  “是是,马上去查!”

  “查一查准给他喝酒!”孙科大喊:“把他关起来,关起来,关起来!”

  “是是是!”

  “戴先生未免也太过分了!”蒋经国在溪口读完这份遗书叹道:“他一辈子做了些什么?疯疯癫癫地活现世,如今两腿一挺,反而说是我们葬送了中华民国。”

  蒋介石一直没有开口,没有悲伤也没有痛苦,他对戴季陶的“最后一击”并不感到紧张。因为戴以为聪明的做法已经幻灭,这份遗书再也不会与世人见面了。蒋介石只是感到一阵难以形容的空虚与迷惘,元老们是早已不中用了,可是一个个这样下场,也强烈地反映了元老们对他的不满和愤懑,用死亡作为控诉,用遗书作为发泄,万一内中有几个元老发表遗书然后自杀,那岂非糟糕之极!

  蒋介石沉默良久,才开口道:“经国,死的已经死了,别管他了。”

  “是,亚伯。”

  “或者的几位,我们要好好照顾。”

  “嗯?”做儿子的一时也想不起什么来。

  “把他们全部送去台湾!”

  蒋经国不安地说:“这批老先生,由他们去吧。他们自己会去台湾,我们我们不必施加压力。弄不好,可能闹笑话。”

  蒋介石摇摇头道:“不不,这批元老如果留在大陆,虽然没有用场,总使我无法放心;送到台湾之后,那情形有所不同,还可以作为证据,证明元老们拥护我!”

  做儿子的立刻赞成:“不错,不错。”

  “万一他们不肯走,”蒋介石淡淡地笑笑:“可以买好飞机票派几个人送上门去。要快!我怕戴季陶这件事传出去,李宗仁可能会利用机会,从中捣鬼。”

  正是:树倒猢狲散,墙倒砖头飞。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