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话说南京那一次“国民大会”开得端的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举例言之,某代表三杯下肚,拍拍他的公事包对在下说:“XX太小气了,他妈的要我撤回一个彻查的提议,只肯出价六千,他妈的!六千够我屁用。”当时南京的“盘口”,都把“万”字略去不提,某代表所说的六千即六千万,对六千万交换一句“撤回”且无兴趣,当年的情景也可想而知了。
有人估计开这一次“国大”,国民党政府要支付大黄鱼两千条,即黄金三万两,其实绝不止此。而那些竞选巨公的耗费,何尝不是从国民党金库挪过来的?民间饿殍遍地,南京城开不夜。饭馆非有力者不能订到房间,沪、平名厨也被巨公们以包机运往南京,一显身手。每一个“国大代”,每天平均可以收到五六张请帖。弄到后来人人学乖,接到帖子以后,先去打听谁家的厨子好,谁家有什么名女人招待或漂亮的女招待,这才驱车前往吃饭。说到女人,更是一言难尽,什么捧“花”捧“牡丹”还不过是表面文章,除了南京当地的舞女歌女,还到上海网罗所有的红舞女,交际花,包车包机,专程赴南京“助选”,好不热闹煞人也。
整个南京城在乌烟瘴气之中,尤以那些“触雷代表”闹得更凶。列位看官,当年三十三天的“国民大会”有如一出草台戏,各式演员合力拍演,除了“触雷代表”,还有“民主烈士”、“绝代甘地”,“国大之花”、“国大之子”、“国大之最”、“国大牡丹”、“国大喇叭”、“金嗓子”、“龚大炮”等等上台;至于节目,则有“武选”、“钞选”、“跳加官”、“跑龙套”、“触雷绝食”,“抬棺护宪”、“登报自杀”、“大打北派”等等,任何生花妙笔,也无法说得清。先说两百多名“签署代表”,在国大开锣之前赶到南京,在会场之外哭哭啼啼,如伤考妣。当时有一个不知就里的洋记者见此情形,还以为“国大代”争民主如此热烈,大为感动,一个电报拍回去,第二天接到社方“着即调回总社”的命令,此人也就悻悻然而去了。他的总社远在数万里外,尚知南京行情,而此人近在咫尺,竟不知简中真相,难怪要回去吃“老米饭”了,这是闲话,按下不提。却说这两百多个“签代”在南京大跑龙套,接连几天招待记者,发表什么宣言谈话,分投各报,要求伸冤,把石头城闹得个鬼哭狼嚎。蒋介石一个劲儿要查,吴铁城、陈立夫、张厉生等眼见这批无主孤魂到处闯祸,急得只是跳脚,分头找人,打躬作揖,要求退让。
但那些“触雷代表”怎肯甘心?有一个甚至对人公开说:“老子千里做官只为财,光明正大,选中代表,别说吴铁城、陈立夫,就是蒋某人自己来,我还是要干,我有合法证件!”其中有两个名叫邱映光、傅晓峰的更是“有名火”三千丈,跑到朝天宫高等法院击鼓鸣冤,状子递上,赫然是控告张厉生和谷正纲。告的是什么?说他们询私舞弊,错点鸳鸯。高院怎敢受理这宗胡涂案,急得只是打躬作揖,但也无法圆场。
且说那边厢蒋介石也在大伤脑筋,千头万绪之中,又听说有一百多名民选“国大代”集中南京,请愿游行。一问谁领头?部下答称马文车,这可使蒋沉默久之。原来马文车是北伐时期蒋介石总司令部的秘书长,浙江东阳人;当时陈立夫只是他手下的一名科长,其地位之重要,不亚于搞党务的丁维汾。迨宁汉分裂,蒋告下野赴日,马文车也追随左右,但为了极小之事见罪于蒋,二十多年之中不理不睬,没料到马文车忽然出现,而且使蒋极难下台。
“把他找来吧!”蒋介石下令找马,一见面却十分亲热,最后要求他别开玩笑,有话好说。马文车长叹道:“我们都是一把年纪,还开什么玩笑?我虽老朽,但还想找机会做点事情。现在人家选我做代表,于法于理,无可驳斥,政府凭什么不许我们开会?”蒋介石又气又急,但还是一团和气,要他放弃;至于放弃以后又如何?这善后又无法料理。马文车长叹一声,怏怏而去。蒋介石接着又把邱映光、傅晓峰等找来,这下子却使用了“臭骂诀”,把他俩骂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左右只做好做歹拉拉扯扯,答应他们分发当选证书,这才告一段落。
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另一批国民党中央提名的代表担心代表资格给人抢去,也就先发制人,成群结队到中央党部请愿。先找孙科,再见老蒋,哭丧着脸道:“案告总裁,我们这个代表,做得成做不成没关系,国法党纪可不能不提,总裁面子有关。”蒋介石十分庆烦,劝慰一番,要他们听候处置。紧接着烟尘滚滚,又有一批人马赶到,原来是“政党提名”而未获选的代表,他们抢地呼天,要求老蒋替他们作主,这使蒋介石几乎拍桌子骂人,但一想他们理直气壮,碰钉子可能闹得更大,于是虚晃一枪,敷衍了事。这批“签署”代表眼见偌大一个“代表”,势将让给民、青两党,那还得了?于是召开紧急会议,商量应付之道。
话说那些代表“三十个臭皮匠”,怎么不能变出一个诸葛亮来?吱吱喳喳好半天,广东连平代表颜泽滋眉头一皱,计上心来道:“各位且慢伤脑筋,兄弟想到了一个绝妙计策,何不学学印度那位甘地老先生?他老先生三天两头绝食,效果甚好,我们不如照办煮碗。”众人闻言有的称妙,有的期期以为不可,说甘地绝食是为了大问题,因此引起人家的大注意,收到大效果,但——颜泽滋正要报告绝食之妙,那边江西代表杨翘新慌忙起立,把胡子一将道:“颜先生差矣!夫民以食为天,我们以民众代表身份,怎能忘了本,连饭都不吃?何况兄弟平日每饭必肉,吃饱喝足,怎能经得起饿肚子?一旦实施,不是要兄弟把自己老命奉送,一把老骨头葬在南京了么?”颜泽滋大笑道:“杨先生太老实了,对付这一批人,犯部着真的绝食。”接着他宣布妙计,如此这般;顿时博得一片掌声,全场通过。当下把绝食之人分为三批,立刻进行,并自封为“绝代”。
第一批“绝代”名单,大将十员:计有颜泽滋、杨翘新、黄谟、李化成、周游、刘彬、张敷、苏铭芳、杨世麟。商定在国大召开前一天上午十点钟,由颜泽滋一马当先,抬出“护宪”大旗,潜入国大会堂,开始绝食。他们十人上得二楼,便如老僧入定,不吭一声,为状甚怪,驻守会场警宪马上出现,驱之不去,问之不答。即使答复,也沉痛简单之至,使警察宪兵如干手抓着湿面杖,竟不知如何是好。于是一面采取监视,一面“发足飞奔”,报告大会办公室。大会办公室闻讯大惊,不敢怠慢,立刻报告蒋介石。蒋介石这一气非同小可,命令洪兰友立刻解决问题,不得有误。洪兰友上气不接下气,一口气奔向会场,对着那十尊绝代菩萨,纳头便拜,哀哀恳求道:“十位绝代同志先生请了,兄弟洪兰友在下拜恳,千万留一点情面,家丑不可外扬。请各位提出意见,打消绝食,一切好商量。”颜泽滋道:“洪大老爷听了,你们不秉公办事,绝食的代表还要增加,还有两批马上就到。”洪兰友倒抽一口冷气道:“同志们请了,这里是会场,本来不能随便出入,你说的那两批代表,已经给卫兵挡驾了。”颜泽滋一听破口大骂,声明“已经进入会场的十名绝代,决不轻易撤退;反正大会明天就开,要死要活,听凭你怎么办!”洪兰友一听满身流汗,立刻打发办事职员购买上等牛奶,要热腾腾,香喷喷,攻破“绝代”第一关。
牛奶煮好,洪兰友客串奶妈,一杯杯,一个个,分喂十个“绝代”。那十人入场不久,并不太饿,但时间已到吃中饭时光,闻着那股香味,也忍不住捧着喝了,甜嘴辨味,都在心头埋怨每人未给蛋糕两件。洪兰友初时还很得意,满望攻破“绝代”们第一关,紧接着进攻第二关。不料十个人真象孩子一般,牛奶喝饱,乖乖睡觉,闭目养神,一言不发,这使洪兰友十分狼狈,拔步回报。蒋介石一听更为烦恼,命令张厉生再接再厉,一定要把这十个人请出会场。张厉生一到十人身边,一揖到地,强笑道:“各位如果真的要绝食,厉生前来奉陪了。”边说边在“绝代”们身边坐下,静候答话,以便讨价还价。不料颜泽滋笑道:“张部长真的如此‘乖陪末座’,我们应该选一个‘绝代’团团长才是。”周游也笑道:“张部长是忙人,怎会有功夫做绝代佳人?”杨翘新也假装叹气道:“张部长的心意如何,我们都知道,这一份好意,心领了。”张厉生饱受讪笑,明知完了,一身大汗,连忙奔回向蒋报告。
蒋介石一听大急,命令陈立夫作第三个调解人,而且只许成功,不许失败。陈立夫哪敢怠慢,但两脚刚进会场,却象发疟疾似的连打冷战,倒抽一口冷气,马上来了个向后转,在场外转了三转,决心回去,竟连“绝代”之面都未一晤。
蒋介石连差三员大将,都无结果而回,气极了;眼看几小时后会期就到,就决心用武,一切不顾,那边厢“绝代”们过得一晚,五脏庙闹个地覆天翻,而且又无软枕棉被,饥寒交迫,真的变成了水火之间的民众代表。直到第二天三月二十九清晨,“绝代”们在二十一小时内只喝得一杯牛奶,如何支持得了?但天明后国大开幕,他们却能荣列座上之宾,不由大会不卖账,这口气也就算了。“绝代”们正在互相诉苦,不料远处狗吠声、汽车声,到门口戛然而止,“绝代”们心知有变,相顾失色,日光灯通宵照射下,人人面色发青,个个筋疲力尽,也只得凭窗张望,只见会场外停了两辆黑色大卡车,车门开处,跳下一名肥胖雪白的领头人,接着是六十名黑衣白帽的警察一字儿排开,如临大敌,静候吩咐。那胖子走到阶上,大声喝道;“懂得拳击的人举手!”立刻有二十条彪形大汉应声而出,另列一队。那胖子要众警察包围会场,四周警戒,然后向那二十条大汉一声喊:“跟我来!”就一个个磨拳擦掌,直冲会场二楼。
原来那胖于是一个警察分局局长,奉命前来,强迫“绝代”撤退。他一上楼头,见那十人面青唇白,全身发抖,便一拱手唱个大喏道:“各位先生,你们辛苦了,本人这厢有札!各位应该知道,在这里停留超过十二小时以上,已经犯了警例,兄弟奉命前来干涉!何况各位扬言在此绝食自杀,那更不得了。兄弟职责所在,除了干涉,还有保护之责。”说罢把手一指,厉声道:“现在是兄弟执行职务的时候,请,请,请!”那二十条大汉闻言一齐上前,不由分说,如狼似虎,两个对付一个,老鹰捉小鸡似的把“绝代”们一个个拖拖拉拉,直往楼下而去。“绝代”们没料到来这一手,有人大叫:“拿命令出来!”有人破口大骂“乌龟王八蛋”,有人还说“秀才遇见兵,有理讲不清”,还有人经过扩音机,便一把抓住,死命不放,还有人以头撞墙,寻死觅活,但怎敌得那二十名精通国技的彪形大汉,只见他们一个个给紧紧挟着,终于塞进车厢。天可怜这些“绝代”个个负伤,人人倒楣,湖南代表刘彬的手表给扯成几段,热河代表李化成的皮带给挣断,广西代表周游的肺部竟给挟伤,凄凄凉凉给卡车送到了第五招待所。
但事犹未了,那十人给软禁之后,那警察局长奉命把他们当罪犯看待,身上的笔记本、钢笔、钱包、手表、饰物全部没收,之后又宣布暂时“保管”,情形十分严重。而且每间房间只“招待”一个,房门口便衣持枪监视,每个窗户都用钉钉实,别说通风报信打电话讨救兵,连大小便都不“通畅”,“绝代”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闻,一个个在房里痛哭失声。
话分两头,那边厢,“签署代表联谊会”闻悉出事,焦急万分,可是不知道如何下手搭救。颜泽滋的太座倒也了得,知道一物克一物,总有办法可以解决,略一思索,便找到司徒雷登诉苦,哭哭啼啼,把司徒这老头儿也弄得十分难过。颜泽滋的太座又找到主教于斌,这一手耍得漂亮,于斌不能不卖账,同各方面联络一番之后,很快打听出这十位“绝代”的下落,于是一行人众驱车第五招待所,颜泽滋夫妻“软牢”相会,抱头痛哭。众人在旁齐声干号,这使于斌感到为难,皱眉道:“各位,你们为什么旁的不做,却去会场绝食?”众代表满以为美国派来的办事人员该为他们出一口气,没料到先泼一头冷水,于是大为不满。
于斌还想压压“绝代”们的火气,正欲开口,颜泽滋已推开老婆,立在于斌面前,一手指着鼻子道:“大主教,我这代表得来不易,花了多少钱,你知道吗?如今却要我让给民杜党的欧阳浓,你设身处地,甘心吗?欧阳浓以前还是我的部下,而且还是个国民党党员,他到中训团受训,还是我提拔他的,你说这口气我服贴吗?”
于斌还没答腔,李化民脸红脖子粗地抢着说:“老于,你来得正好!我这个‘国大代’得来又何容易?他妈的!他们要我把这顶纱帽让给旁人也就罢了,偏偏要让给青年党的张颐,这个家伙做过伪满内务部长,是他妈的一个大汉奸,现在当起热河代表,把老子也吃了!”接着有人大叫:“于主教,你们美国——”
于斌连忙道:“我还没有入美国籍。”
“对啊,入不入都差不离,反正这一次你们美国人要出来讲几句公道话,陈立夫在拉青年党,吴铁城在拉民社党……”于斌眼见“绝代”们个个愤慨,人人有一车子话要说,感到还不如教堂清静,连忙把手一扬,说道:“拜拜,我去同他们打交道。”也不待众人还礼,马上突围而出。
且说蒋介石在官邸中,为这些代表的事也气恼之极。他满以为这个会一定开得好,不料尽闹大笑话,他有点后悔了。正在拍桌子骂人,待卫长传报有一个自称为“侯补民主烈士”的人寻上门来,不见主席心不死,软劝硬推都无效,如何是好?蒋介石忙叫侍从室先接见,弄清楚来头再说。原来那人姓赵名遂初,说是天津两百万选民委托的民选国大代表。但在竞选所公布名单时,却又变成候补,被迫退让。赵遂初这口气吞不下去,便在“国大代”开幕前五天悄悄到得南京,先去签署代表联谊会报到,刚开始还没什么。后来一见情形不对,天可怜刺激过深,神经竟失常了。他印了好大一堆名片,上面赫然一行大字,曰“候补民主烈士赵遂初”,到处分派,就象什么公司的宣传一样。赵遂初一面派名片,一面对人说:“本人这次晋京,为的是实行陈棺护宪。下决心不成功就成仁!因为代不代不要紧,这口气实在不顺!”蒋介石听了又气又好笑,深怕此人在自己官邸出了乱子,岂不更糟?便传令接见,准备用好言好语安慰儿句,也就算了。赵遂初一进门便朝蒋介石来一个九十度鞠躬,久久抬不起头来,蒋介石倒吃了一惊。
两旁侍卫观察客人并无行刺之状,也就放心,咳嗽示警。赵遂初随即坐下,苦着脸道:“报告主席,我今年已经四十九岁了,但为了国家民族,我的生命只剩两天,所以特地专诚拜访。”蒋介石一听不便说什么,只好安慰他道:“死有重于泰山,轻于鸿毛,赵先生不必如此轻于牺牲。”赵遂初起立、鞠躬、坐定、再说:“报告主席,为了护宪,我个人之死是光荣的!”蒋介石道:“人活着才能有商量,人死了还商量什么呢?”赵遂初道,“就因为活着没人商量,才只好设法求死。”两人谈来谈去谈不拢。一个不便逐客,怕他死在面前;一个不敢造次,怕给抓去关死,于是不欢而散。
赵遂初出得门来,忍不住声泪俱下,又气又愤,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他真的不想活了。满以为在招待所中还可以找人诉苦,发泄发泄,不料进门之后,却给“触代”们冷言冷语,激得火气更大,当下又出得街去,花了四百八十万法币,买了一口薄皮棺材。棺材店伙计问送哪里?赵遂初说送国民大会会场,可把店伙计听呆了,以为他有神经病,准备退货还洋,赵遂初大喝一声,准备吵架,老板闻声出视,认为无妨,雇了两名苦力,把这一口只有六块木板的白皮衬底棺材抬向会场,声明货物出门,概不退换;赵遂初连发票都不要,反而加几千块钱,在棺材头上漆上“候补民主烈士赵遂初”字样,然后一干人等,浩浩荡荡,犹如迎神赛会一般,拥向国大会场。那当儿赵遂初不折不扣变成新闻人物,在人丛中“鹤立”棺材盖上,卖药一般,向四周一大堆人唱个大喏道:“在下姓赵名遂初,外号候补民主烈士。只因昏君当道,豺狼横行,在下一席代表,竞给流氓非法劫夺了,所以买下这口棺材,准备明天抬棺入场开会,身殉民主。”话犹未完,人丛中一阵骚动,只见一名洋人头城呢帽,身穿夹克,腰悬相机,手拿纸笔,挤到跟前,向赵遂初举起拇指,大叫“顶好!”赵遂初一见是外国人,忙不迭打躬作揖,请教大名。那洋人道:“我是美联社记者米海恩,你又是谁?”赵遂初自我介绍过后,央求道:“本人沉冤莫雪,请阁下鼎力帮忙,吹嘘吹嘘。”米海恩道:“棺材中有没有人?”赵答:“是空的。”米海恩道:“好极了,你且跳进棺材,让我照一张相,深信必能哄动世界,对你大大有用。”赵遂初一听大喜,一跃下地,掀掉棺盖,钻了进去。
米海恩见赵遂初躺在棺材之中,认为这模样不大雅观,如果坐在棺材里,探出个脑袋来,“新闻性”便更强了,于是指点一番。赵遂初苦笑道:“反正国民大会是你们美国导演的,我这个活死人也由你们美国人来导演,真是命该如此,夫复何言?”当即照办,米海恩举起相机,镁光一闪,喜道:“顶好!我把这张照片寄到美国,一定用作封面头条。”说完就走,四周瞧热闹的人一阵大笑。
赵遂初就这样闹了一阵,见无反应,感到乏味,就把棺材盖盖好,自己打道回招待所。心想棺材绝不致给贼偷去,也就同“触代”们在房里互发牢骚,准备第二天国大正式开幕时大吵大闹。不料一宿无话,第二天再去会场,那具棺材竞不翼而飞了。赵遂初大急之下,抓住会场门口的卫兵便吵,索回棺材。那卫兵冷冷地说:“别倒楣啦,你用得着棺材,我用不着棺材,”赵遂初跺脚道:“我的棺材分明放在你面前,又笨又大怎会不见?一定是你们偷偷藏起。”两人你一言我一句争个不休,中外记者一大群闻讯出视,米海恩一见是他,喜道:“你也来啦,棺材呢?”赵遂初跳脚道:“棺材给他们拿走啦,不告而取,是为之偷,想不到在国民大会会场里里外外,有那么多男盗女猖啊!”众人也不便插嘴,只是米海恩叹借道:“可惜可惜,你这场戏还没演完,道具却不见了。”赵遂初这一阵吵,吵了个日月无光,十点多钟大会就要正式登场,才给十多名“触代”拉拉扯扯,苦劝离场。但赵遂初伤心更甚,当着那些“触代”痛哭流涕道:“这一次兄弟陈棺护宪,竟受阻碍,太失面子。如果社会贤达们调解不成,兄弟只好一死了之,做一个真正的民主烈士。”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掏出自来水笔,伏案苦思,振笔疾书。只见他写道:
“寻棺启事:夫得票落选,本属伤心已极,扶榇作战,可谓誓死如归。某行年六十,获票五万;来处不易,去日苦多;既签署之合法,无退让之可能。早己倾家荡产,宁辞头破流血?政府无解决之良方,个人有拼命之必要。讵当夜半,忽失棺材,生虽不能代人之表,死岂能无葬身之具,窃盗自古平常,只图珠宝;而今偷窃特别,竟取棺材。死或不死,原在未定之‘大’,贼是非贼,简直莫名其妙!惟是所备之具,早量身材;宽窄长短,都合尺度,此乃不祥之物,他人果何用之?……”
众“触代”见赵遂初写得沉痛有趣,莫不唏嘘太息,只见他略一凝思,又写下去道:“道路谣传,谓某以退为进,应知某不愿种瓜得瓜,岂有以棺易官?首都治安,向称静谥,今于交通繁盛之区,失此笨大奇重之具,各记者目睹证明,美联社拍照是实;如不发还,必当报案。休谓老头子无法抗争,请问警察应如何交代!”这篇寻棺妙文漏夜赶印,到处散发,还特地给蒋介石送去一份,信封上注明“要件”,使传达室不敢不转递上去,深怕一旦出事,无法交代。蒋介石读后直气得七窍生烟,忙派于斌到招待所调查究竟。于斌一看问题严重,也就多方设法子软硬兼施,要其他签署代表从旁协助,反复劝姐,闹了好大半天。马文车、汤志先、陈式锐、逢化文等四位“触雷”代表更是涕泪纵横,自劝劝人,不如从此罢手。汤志先更其来得,竟直挺挺跪在赵遂初面前,赵遂初本来明知这番大局已定,无法再争,得过且过,不如卖个人情,于是也就看风使舵,表示回心转意,从此这位“候补民主烈士”当真永远“候补”,按下不提。
那边厢蒋介石集中精力,排除万难,在三月二十九那天如期把大会召开。那天适逢国民党的黄花节,阴黯凄迷,天愁地惨,蒋介石心头好生不悦。一清早率领了千多名大小国大代表,先到紫金山谒陵,再去公祭阵亡将士,忙碌一阵,已到正午时分,返回会场,宣告国大开幕。蒋介石看见门外戒备森严,场内鸦雀无声,还象个样子,心头才微感安慰;但一见那些代表打扮得光怪陆离,奇形怪状,又感到不是味儿,待一看名单,只是摇头,原来代表中有的是裙带相连,有的是父子同科,有的是阖第光临,实在太离谱,而且也来不及有所调整了:
父子:金润泉、金冠贤。
父女:余家菊、余传弥;张复、张玉。
翁媳:许潜失、刘馨英。
姊妹:余传弥、余传瑾。
夫妇:甘乃光、陈杏容;马超俊,沈慧莲;马鸿逵、刘慕侠;王世、胡素云;邝长耀、俞成珍;……
蒋介石也无意窥其全豹,振作精神,读完训词,待代表们宣誓过后,开幕仪式宣告完毕,洪兰友宣布散会,各自散去。众代表歌台舞榭,酒楼茶室到处飞,蒋介石却一肚子心事,当天下午四点钟,立即召见那些“触雷”的签署代表,准备解决问题。
“触代”们听说蒋介石召见,个个十分紧张,推来选去,推出“代表的代表”马文车等五十余名,战战兢兢,前往官邸。满以为即使不能圆满解决,也一定好言好语,安慰一番,不料老蒋一见面就泼出一盘冷水,淋得人人发抖,个个不平。原来蒋介石劈头大骂道:“你们怎么搞的!你们有话为什么不到这里来说,却在外面哇啦哇啦,有的绝食,有的抬棺,简直要造反啦!你们替我想想,要我的面子往嘛里摆!”
众代表也就把心一横,当面杭议道:“报告主席,话说到这里,大家就该讲讲道理。国家不应该侮辱民选代表,妨碍人身自由;过去的不说了,就在今天早上国民代表大会开幕时,警察宪兵又到钟南中学,把我们设在里面的办事处团团包围,宣布封锁,请问这又为的是什么?”蒋介石没料到这些“触代”们还要触他的霉头,气得无以形容,大喊道:“我可以负责告诉你们,派警察宪兵封锁钟南中学的人,是我!你们要知道,你们是党员,可是你们的做法却不是国民党员,变成了共产党员,你们同我过不去,你们要用邪法,我为什么不用武力?家丑不可外扬,你们却拼命硅哇叫,唯恐家臭不够臭,传得不够远,你们要气死我啊,我为什么不用宪兵警察!”
众代表见蒋介石真的动了肝火,一想大事不好,各种各样的亏都吃了,犯不着再吃这个眼前亏;也就改口道:“我们当然只知道拥护总裁,也知道顾到总裁的威信,但人心也不能不要,现在政府要我们把代表让给友党分子,政府可不清楚,这些分子大都是地方上为非作歹的土劣,而且其中多的是跨党分子!”
蒋介石见对方口风有变,也就转问道:“友党的分子如何,与你们没有关系,自有本党负责!”接着要他们下台道:“好了好了,自己家里的事,难道有什么不可商量的?今日之下,局面严重,你们为什么只知道当代表,难道其他就没事了么?你们除了党让党这一点要帮我完成之外,有些什么办法,或有什么要求要提的,尽管同我说,一定可以考虑。”到这里一场召见也就闭幕,“代表的代表”们窃窃私议,决定回去开会再说。蒋介石道:“这算好了,千万不可再胡闹。”于是送走这批代表,又忙着把于斌、莫德惠、胡适等人找来,寻求解决“绝代”问题。
正是:争权夺利抢残羹,如此代表无心肠!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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